第十章 大兄迷出路

宴會後數日,李著到家了。他今年二十一歲,去省城數月臉顯得黑瘦許多,隻有那雙眼睛和還那麽烏亮。中舉後不知為何沒見多少喜悅和自得,反而顯得更沉穩、更少言語。

家裏少不得又是一通亂,李嚴夫婦天天圍著長子合不攏嘴,暫時把分家的話題先擱置一旁。三房為此迎來送往忙了整整三日,李府門口才逐漸消停下來。

第四天,李丹走進長兄住的院子。李家到李丹這一代有堂兄弟五個,除去李碩因為和李丹是同父異母血緣較近,來往最多、最親密的其實是這位長兄。

當年李丹剛回鄉,二哥李靳僅比他大兩個月,乃是全府寵溺、撒潑耍賴的好手。兩個弟弟李勤和李碩尚小,還在懵懂之間。

李著卻已滿十歲,是他關懷、照顧弟弟們,也是他在學堂裏保護李丹不受欺侮。隻是後來李著被送到南昌的書院讀書,李丹便很少再見他。

直到前年李著回家備考縣試兄弟倆才又見麵。去年夏初李著迎娶了朱氏,加上備考鄉試,兄弟倆相見就越發少了。這次再見,李丹站在長兄麵前竟有了些陌生感。

“怎麽,你成日裏在家鬧天宮,見到我就裝成貓了?”李著說完嘴角露出幾分笑意。

李丹見到熟悉的笑容鬆口氣,上前見禮說:“大兄怎的這般黑瘦了,竟讓小弟沒認出來?難道在外麵吃不少苦?”

“吃苦事小,憂國事大嗬!”李著歎口氣,情緒倏地又低落下來。

“大兄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李丹有些驚訝。

這時朱氏帶個小丫鬟來奉茶水,笑著對他說:“三郎不知,你大哥這次回來好似換了個人,話也少了,不見訪客的時候常常在這株茶花旁踱來踱去,好似考場上三日尚且意猶未盡似地。”

“唉,那三天可真是,苦不堪言呐!”李著搖手:“不提也罷。”

“究竟什麽事讓大兄這樣憂心?”李丹謝過嫂嫂,待她離開後又把話引歸正題。

“我自書院歸鄉兩年專心聖賢書,對外麵的事充耳不聞。

誰知這次赴考、返鄉竟兩次遇賊於道,還好都化險為夷,卻讓為兄心憂不已。太平來之不易,怎麽現在又開始鬧起來了呢?”李著低聲道。

“可是有人作亂麽?”李丹吃驚地問,他也久在城內不知外界情形,沒想到自己兄長會遇到賊人。“兄長可是將賊人打退了?”他知道李著也會些劍術,遂問。

“非是兄長之能。去時恰好有弓手、捕快圍捕賊人,是以為兄獲救。返鄉時是路遇俠士相助,轉危為安。不然,憑我區區這點劍術,能抵擋一、二人已是盡力矣!”

李著攤開兩手:“我隻是納悶為何現在世道成了這樣?

那位救下我的大俠一路護送到餘幹,路上聽茶博士閑聊,才知今上往江西派了大批內監充作各地礦監,以致礦主、工頭與之對立,贛州那邊甚至有殺礦監驅逐官軍者。

這些動**中逃出來的礦奴、礦工散落各地,有不少便聚集亡命做起不法的勾當。”

“原來如此?這不等同於造反麽,官軍為何不剿?”

“說造反也未見得,多數隻是劫道、綁票而已,人數不過十幾、數十,沒有到要出動官軍進剿的地步,但地方上又無力抓捕,所以……。”李著搖頭:“不管怎麽說,這不是好兆頭!”

“所以兄長心憂不已?”

“不止如此。”李著歎道:“我這次去赴試,在南昌城裏既見到官衙恢宏,也見到遍地流民。看到朱門酒肉,也有乞丐餓殍。

在鹿鳴宴上,一桌飯菜價值銀一兩四錢,可鄉間茅舍之家,家財不過三十枚仁宣通寶而已。何其如此?為兄百思不得其解呀!”

聽著李著的話,李丹明白了。這位長兄是個充滿理想、幻想的青年。

他懷著抱負興衝衝地出門而去,卻被現實劈頭澆下冷水,狼狽而還,以致他並未覺得自己中舉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相反,李著看到世間百態的真實,回想自己苦讀十餘載卻身無救民實術,不由地驚出一身冷汗,自信滿滿變成了彷徨無計。

仿佛闖入迷霧,忽地找不到出路、尋不見道口了。

“兄長對將來可有什麽打算?”為了不讓李著陷在裏麵,李丹岔開話題問道。

李著苦著臉搖搖頭:“我亦不知。不過,離開南昌時有位友人曾邀我往贛州。那人現在贛南巡撫衙門做幕賓,說可以將我推薦給曾巡撫。此事我尚未定,還在考慮。”

“這倒也不失為一條路數。”李丹拍下腿說:“那可是巡撫老大人的幕賓呀,強似一任縣令呢!

我覺得不錯,至少長些見識,知道何為治理,以及協調上下、內外的奧妙。然後兄再去參加院試豈不比其他學子多了分底氣呢?

朝廷舉士、天子用材,雖以聖言為主考察舉子,但畢竟殿試還是以策論為主,那可是明擺著要考較實務的。

尤其天子剛宣布親政,正是銳意進取的時候。

兄長中舉,說明經義上已屬本省佼佼,若再學些實務,想來在進士路上會更順遂些。你說是不是?”

他說了這番話,見李著目瞪口呆地瞅著自己,方才覺得這番話有些過於老成了。“真是士別三日嗬!沒想到大伯口裏的猢猻三郎也能有這份見識?奇哉!”

李著拍案叫道:“我李文洲枉有個舉人的功名,看不清的路沒想到還要自己弟弟指點,著實慚愧!”說著起身向李丹一揖到地:“為兄這裏謝過三郎點撥。”

唬得李丹忙跳起來避開,伸手扶他起身,道:“小弟隨口說說,兄長何必如此?”

“古有一字之師,今有吾弟一言點化,為兄焉能不謝?”說著李著還是拜下去,李丹也急急忙忙還拜。

朱氏進門,見他二人這樣,不由笑言:“你兄弟這是怎麽了?才見麵便拜來拜去的如此客氣,倒真應了那句‘兄友弟恭’呢。”

說得兄弟二人相視而笑,各自歸還座位。朱氏在婢女攙扶下走到桌前,說:“家裏也沒什麽好東西招待,可巧昨日我兄弟叫人送了些李子、甜瓜,叔叔不嫌棄就用些。”

邊說手裏卻不停,從另一名婢女挎著的筐中取出兩三碟水果來擺上,這才告退,又叫人扶著緩緩出門去了。

李丹看著她背影,奇怪地問:“兄長,多日未見,嫂嫂怎麽行走不便了,竟要人攙扶著?”

李著嘿嘿地笑著遞過來隻熟李,輕聲道:“你嫂嫂這是有喜啦。”

“啊?真的?恭喜大兄!”李丹想起姨娘說過的話,立刻明白過來。

“嗯,我剛離開她就知道了,為不讓我分心一直沒說,我也是出考場才聽大灣(李著長隨劉大灣)講的,要不怎麽鹿鳴宴剛結束就急火火地往回趕哩。”

“恭喜大兄!三叔可知道了?”

“我派大灣午飯後去請三生堂的大夫來,坐實之後全家便會知道。”李著抿嘴一笑:“到時說不定父親一高興再辦個喜宴,你還得跑去請鴻雁樓的師傅來。”

“這個沒問題,小弟要有侄兒了,跑多少趟也是樂意的!”李丹雞啄米似地點頭。

“哈,那這回你是不是還準備把學正大人也揍一頓?”

“呃……,”李丹吐舌:“我這點事,怎麽這樣快就傳到大兄耳朵裏?”

“哼,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你以為自己不說別人就不曉得麽?小聰明!”李著恨鐵不成鋼地指點著他:

“三郎嗬,這世上不缺的就是小聰明,真正缺的是大智慧。你若隻想龜縮在這餘幹縣城裏做個‘小元霸’,那你就繼續這麽聰明著。

但凡你還想做些大事,還想光耀我李氏門楣,你就得拋掉這種感覺良好,這種自以為是。

站在山腳的人長得再高,也不過越過眾人頭頂看見前方的藩籬而已,可在山頂的人卻可看到所有人都不及的遠景,甚至百裏外的山水、湖沼。

你能點醒為兄,為什麽就不能叫醒自己呢?”

“兄長啊,我與你們不同。”李丹無奈地撇開兩手:“你們都有雄心壯誌,是大誌向的人。

我不過是名隻想這世好好過一場,踏踏實實做布衣百姓,寄情於山水間的庶子而已,並沒打算做什麽轟轟烈烈的事。”

“哈!”李肅笑了聲。

“真的!沒開玩笑!”李丹很認真地叫起來,就差賭咒發誓了。“我就想著掙點錢,有一天帶著全家在湖邊蓋幾間草廬。閑來釣魚、燙酒,約兩三好友吃吃喝喝,這就蠻好。”

“對了,說起這個我聽說你總愛往廚房跑,還教小牛做菜?據說吃過的人個個讚不絕口,有這事?”李著嘖了聲:“古人雲……。”

“我知道,君子遠庖廚是吧?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李丹接口道。

“你這不是背得很好,張口就有嘛!”李著吃了一驚。

“古人說君子仁愛不忍見殺生,故遠庖廚。兄長,我不敢說自己是否君子,殺生以侍奉長輩、親朋,小弟不以為恥;

且三生輪回得為牛羊豚犬者,自是前世有因落報如此。殺之以成全其贖罪,於我何幹?

就算我勉為其難做半個君子,仁愛於世間萬萬人尤嫌不及,哪有功夫去愛因前世孽緣而淪落的禽畜?恕小弟笨拙,實在有心無力也!”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李著被他說得哭笑不得,拂袖佯怒道:“哪來的歪說,聽都未曾聽過!”

“嘿嘿,大兄說不過就批是歪的,反正你是舉人老爺,你說歪就歪吧!”李丹晃著腦袋笑著說:“不過小弟手藝確實不錯,要不要今晚露一手,請大兄嚐嚐?”

“什麽?三郎要下廚?”朱氏進門來給他兄弟茶壺裏續水,便聽到這句,吃了一驚。

“呃,我不動手,指點牛哥,讓他來做!”李丹眼珠一轉忙推到宋小牛頭上,卻又找了個很笨的理由:“嫂嫂身上不便,豈能讓你勞碌?”

朱氏麵紅耳赤,眼神古怪地看向丈夫。

李著不好意思地笑笑:“三郎不是外人,我方才與他說了。”

“唉呀,你這個人……!”朱氏嚶嚀一聲,以袖遮麵,轉身而逃。

“大兄,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李丹做個鬼臉。

李著微笑擺手:“且不說這個。三郎,說了半天,難道你真地不想像為兄這樣考科舉、入仕途麽?”見李丹使勁搖頭,他隻好歎息點點頭:

“也罷,我不強求。從小你就是兄弟當中最會讀書的,頗有過目不忘之能。

將來你何時改了主意,再撿起來亦不是難事。隻是,那些打架、毆擊的胡鬧,以後切切不可再胡來了!”

李丹起身鄭重一揖:“長兄如父,丹承諾今後行事必三思,不敢勞兄長心煩!”其實那些東西早在李丹腦子裏,喚醒記憶就好,哪還用費心背書?

該背的東西上輩子都背得爛熟了,再活一回李丹不想還做個考蟲!

當晚,李丹果然將宋小牛叫來這邊,做了主菜椒鹽烤鱒魚、上湯三素、蒜蓉青蒿和五花肉炒雙菇,還有個五彩湯。吃得李著連聲喝彩,又問這五彩湯是什麽做的?

李丹告訴他這是用豆腐、雞蛋、木耳、青筍(萵筍)和紅蘿卜(胡蘿卜)五樣切絲、燙熟後做出來的。

李著讚歎不已,道:“就這刀工便不得了。罷、罷,三郎我算看出來了,你就是不考科舉,憑這份做事的精巧、細密心思,將來也絕非池中之物,至少餓不死呀!哈哈!”

那時候的人大多數家庭都是上午日頭在頂時吃朝食或叫午餐,傍晚太陽西斜時再吃夕食或叫晚餐。

窮困人家是隻有朝食(午餐),傍晚最多喝些野菜、塊根煮的菜粥(沒有粟米那種)。富裕人家就不同了,早起有早茶,甚至夜裏還有夜宵。

所以從人的精神狀態、膚色和胖瘦上,完全可以一眼區分對方的身份和地位。

農耕社會裏“民以食為天”,吃飽肚子是第一要務。吃不飽、活不下去,先得忙著找吃的,誰有心思管你三綱五常、倫理道德?所以古人悟出“倉稟足而知禮節”。

社會發展的標誌是看文化發展的寬度、厚度與深度(見注釋一),而影響發展的力,既社會生產力。

生產力強大,社會發展在各個方麵才能飽滿,沿著坐標軸向的正方向不斷延伸,反之則向負方向萎縮。

吃飽肚子的前提是農業生產力獲得釋放。富裕代表著生產資料和工具的占有,具備了生產力釋放的基本要素。

但基層農民卻不然,他們的生產受到缺乏生產資料和工具的影響,繼而是生活素質無法獲得提升,麵對災害的抵禦能力極為單薄。

所以這樣的農業化社會實際上結構是脆弱的,這也是為什麽存在自家裏還會有家產糾紛,彼此血親之間虎視眈眈的原因。

根本上還是要獲取更多的生產資料和更好用的生產工具。

雖然封建製度準備了“科舉”等等的上升通道,可以使人獲得士紳、士人、卿大夫階層的地位,但那畢竟是少數人獲得成功,絕大部分人還得內鬥,爭取從家族裏的生產資料、工具中分一杯羹。

“大兄可聽說分家的事了?”李丹邊吃邊問道。

李著苦笑:“聽說了,一回來就聽說了。沒想到我李文洲有一日也要麵對這些,所以說到底,也還是俗人一個呐!”

“就算當朝一品家裏,恐怕也免不了,隻是樣式不同,是由不同,人數多寡不同而已。

但事情還是這個事,目的也還是那個目的。”李丹說著抬頭看向李著:“我聽說,大娘放出話來,要我自己獨立門戶哩。”

“若要分家,你這房便不可能不占一份。她的主意肯定是早早分你出去,且要你放棄對祖產的要求,你可願意?”李著含笑對弟弟看了一眼,問道。

“那要看怎麽分了。”李丹說:“這些年她也沒給我和姨娘每月該有的月例,那些銀錢應該是截留在了吧?”他看著驚訝的兄長冷笑:

“我們娘兒倆和屋裏的丫頭、小廝,都靠著我親娘和姨娘的嫁妝利息過活,這點大娘肯定心知肚明!”

“她竟如此苛待你們?這太不像話了!”李著大怒:“你怎不早說?”

“不是不說,也不是不能說,而是不想說。”李丹解釋,李著聽了略有所悟。

妾室地位不如家裏大娘子,一般家中掌握財產的都是正妻,假設妾室稍軟弱,或者娘家沒背景、地位地下,進門以後嫁妝被大娘子把持、侵奪的現象很常見。

李著告訴弟弟,依本朝律法,如果丈夫去世,遺孀沒有子女的話,嫁妝歸夫家所有,有子女的話則由子女繼承分得。

小錢氏帶著李丹扶柩歸藉,憑這份苦勞和功勞獲得了縣裏的守節旌表,並且族裏也同意李丹寄在她名下為養子,這樣就讓大娘子高氏不敢輕舉妄動。

加上她又隱忍、會做人,獲得家族裏不少同情與支持,高氏敢明目張膽來奪她姐妹的嫁妝,那旁人會指斥李府不要臉麵,這會是很丟人的事情。

所以高氏一提和小錢氏有關的話題大伯子和小叔子都不感興趣,就是這原因。

人家當初把丈夫在外麵的財產,以及娶親之前送到錢府的彩禮全部交出來了,幹幹淨淨,再對人家的財產垂涎便屬於貪心不足。兩位老爺雖然心裏也癢癢,卻都不敢真地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