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遺忘的新河

三月三日,正逢夜戲,高山寺鞭炮齊鳴、火光衝天、人山人海,擴音喇叭裏的吼聲隨風飄搖,一會兒去了隔壁村,一會兒又來了新河村。

似乎把龍王爺唱高興了,他覺得這曲子還不錯,便讓風做了信使,把它吹到四麵八方,讓那些天生怕冷的人,或是正蹲在屋裏打麻將的人,都趕過來陪他一起湊湊熱鬧。

天還陰著,毛毛雨早停了,晚風吹著,新河村很冷,高山寺海拔較高,那裏更冷。

但這並阻擋不了戲迷們的一腔熱情,十裏八村的男女老少裹著棉衣早早趕來了,孩子們是來湊熱鬧的,其實是催著大人買零食吃的。

真正的狂熱者,是一些老年人,家裏遠,腿腳有疾行動不便,他們幹脆不回家,索性在戲場裏買一碗麵,或者隨便吃一點零食湊合湊合得了。

這難得的廟會,可以餓餓肚子,但好戲不能錯過!他們的骨子裏,對戲曲的癡迷,似乎是從祖上的基因裏就帶來的。

山裏人過年是最熱鬧的,過了年,都開始忙活了,一年到頭幾乎處於沉寂狀態,這難得的一次廟會,讓十裏八村的鄉親們都相聚於此,自然比過年還熱鬧。

家裏憋久了,誰還舍得錯過?以前還好,沒有受到現代文化的衝擊,電視、錄音機很少,手機更不用說了。

那時候人情味還很濃,逢年過節串門走親,背幾個炸得金黃的油餅即可,大節小節一個不落,都認真地過。

年前家家宰豬,過年鬧社火,**秋千,打台球,扭秧歌,年味十足。

還有端午節,以前人們很重視,節前要好好準備一陣子,主要是砍樹枝,砍完了曬幹,到端午節晚上點燃,人們俗稱“燒山”。

火很大,全村老老少少圍著火山,唱啊跳啊,好不熱鬧。

那時候,日子雖然過得拮據了些,但節日的氣氛尚在,人情味尚濃,一年到頭並不覺得有多寂寞。

而今,黨的政策好了,社會大發展了,兜裏都有兩個錢了,大街上小轎車來來往往,手機幾乎人手一個,連不識字的老人也學會了接打電話,一切不再是什麽稀奇事。

這是社會的進步,是好事,但對山裏人來說,現代文明對傳統文化的衝擊倒是不小。

單講過節,氣氛上大不如前了,吃的喝的不用愁,倒是清淨了不少,人與人之間疏遠了,親情味變淡了。

如今的大節小節,似乎隻屬於某一個家庭的狂歡,關起門來看電視,要麽喝酒玩手機,好一點的湊幾個酒友或者牌友,喝得天昏地暗,玩牌能玩到深夜,有啥意思?

全村人擠在一起鬧社火不好嗎?提著饅頭轉親戚不好嗎?敲鑼打鼓扭秧歌不好嗎?坐在巷道裏曬曬太陽聊聊年成不好嗎?

有人說,當然不好,別懷舊了,那時候的日子雖說熱鬧,但說白了都是窮開心!

那苦日子總算走到頭了,隨它去吧!說得也是,但不覺得總缺少了點什麽嗎?

今晚,不見往日的月光,天黑下來,厚厚的雲層遮天蔽月,夜更加漆黑了。月亮應該落在新河了。

如今的新河,早已不成往日的河了,準確說是一條細細的溪流。

老輩們說,新河裏淹死過人,聽來聽去大都是一些跳河自盡的。

三年困難時期,一部分饑餓難耐的老人為了節約僅有的口糧跳河了,有的因為吃了草木灰脹肚難忍也死在了河裏。

有的被搜糧隊冤枉逼著自殺了——他們非說在皎潔的月光下,看見有戶人家的廚房頂上冒起了炊煙。

要知道,人民公社大食堂,那可是奔向共產主義的樂園,豈容你另開小灶、倒開曆史的車輪?

新河,記憶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苦難史。

新河,像一個隱忍多難的母親,她獨自吞下了這一切苦果,踉踉蹌蹌地追隨著時間的腳步慢慢抹平了這一道傷口。

新河,又像一片包容的黃土地,讓那些無處安放的靈魂得以安葬長眠。

彼時的幸存者,給此時的孩子們講起那一段往事時,他們憋不住哈哈一笑:草木灰……能吃下去嗎?

新河隻不過是一個人工水塘,這裏的人慣叫它為河。

以前水量異常充沛,盡管這裏是一塊被老天爺遺忘了的土地,窮山僻壤,常年幹旱,但養育了人們的那口山泉水,流了上百年從未幹涸過。

如此看來,第一個開辟了新河村的一定是位智者——新河的水正發源於此。

後來,新河慢慢幹涸了,老輩們說,新河功勞大著呢,曾經接見過紅軍,他們在那裏洗過澡,洗過衣服,年輕人眉頭一皺:有這事?沒聽說過!

“你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老人捋捋胡須,輕蔑一笑。

那是解放前夕,約莫1947年的樣子,彭大將軍率領的西北野戰軍路過這裏,在新河村住了一宿。

來的人很多,數不清,來的當晚,他們說要洗漱。

老人說,那人多的呀,隊伍排成了一條長龍,從大路口一直排到咱村裏,那場麵壯觀極了!

你說要洗漱?可村裏人向來是在對山挑水吃的,缸裏的那一點水哪能夠他們用呢?

老人回憶說,這時領頭的就問:“老鄉,這裏有河嗎?”

當時的村長叫趙光德,他擠不進人群,急得大喊:“新河!有的!”

“老鄉,在哪裏?”紅軍問。

“溝裏,足夠大了!”還沒等趙光德回話,有人已經搶話了。

“麻煩帶我們去吧!”領頭的一聲令下:立正——稍息——向後轉!

隻見大部隊整整齊齊地踏起了軍步,霎時間,響聲如雷,地皮震顫,他們在村長趙光德的帶領下來到了河裏。

那時候正值炎熱季節,他們先是洗了衣服,之後又在河裏遊泳,其實是洗澡,那一刻,新河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澡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