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厚土秦韻

引子

五台山困住了楊老將

思想起國家事好不痛傷

我心中隻怨宋皇上

聽讒言囚我在五台山廟堂

我曾命五郎兒幽州探望

卻怎麽不見轉回還

莫不是韓昌把營闖

他君臣被困在番邦

……

群山回響,一曲古老的秦腔,硬生生落在三月的風裏,東風不解意,吹落點點愁,每一個唱詞,被潮濕的寒氣浸潤過,像一塊塊冰碴子,擊碎了寺廟裏夾雜著唱經的沉悶的鍾聲。

於是音塵四散、飄飄渺渺,飛越山川河流,驚醒嫩芽和昆蟲——春天總要有些樣子了!

歌者是誰?毛梁山頂,走過一個模糊的人影,像是肩扛著鐵鍬,邊走邊唱,那搖搖晃晃的姿勢,像極了新河村的村長趙月江……

三月的北方,天氣時好時壞,雖說節氣臨近清明,但龍窯人還沒有脫掉厚厚的毛衣。

大地上,小草已經露出了頭,但枯黃的野草遠遠沒有腐化的心思,還直愣愣地站立在風中,像一群倔強的孩子,死死地堅守著被消融的寒冬僅剩的最後一點尊嚴——或者,是徹底死透了,沒人替它們收屍?

還好,有牧羊人抽著煙鬥,重複地哼唱著老掉牙的秦腔曲牌,趕著羊群啃掉了一大片枯草;

還有,他們偶爾會在起風的時候,用點燃煙鬥的火柴,順便點燃山坡上的野草,大火熄滅之後,草終於甘心地倒下了,而大地的肌膚卻多了一塊傷疤,讓人看著極不舒服,甚至有了疼痛之感。

這裏的春天根本不成樣子。

北方的春就是這樣,總是姍姍來遲。不過,在牧羊人的眼裏,在一群羔羊的嘴裏,其實啊,春天早就來了——

它就藏匿在滿坡的枯草之下,如果不俯下身子細細觀察,早已探出頭的密密麻麻的嫩芽,是很難被發現的。

人們總是看到大地上一片綠時,才驚訝地尖叫一聲:草啥時候綠的?春天來了!

而牛羊卻不一樣,它們全然不用看一眼,隻要用靈敏的鼻子嗅一嗅,就知道這個美好的季節早已來臨。

難怪,當跑遍了大江南北的春風吹向這座山村時,羊圈裏便咩咩不斷,牛圈裏哞哞叫喚,它們大概是聞到嫩芽的香味和南國的花香,早已垂涎三尺了吧!

這麽說來,是枯草充當了萬物的棉被,它怕它的孩子們受涼了罷!

被火燒過的地方,灰燼充當了肥料,草顯得格外嫩綠,就是在這塊傷口上,春也被人們最先發現。

這不禁讓人想起香山居士的那兩句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新河村,三月三,天陰,一年一度的廟會開始了。

昨日上台,人不多,下了一場毛毛雨,用新河村人的話說:哎,不成樣子!

但他們還是滿心期待,覺得給龍王爺的這場願戲,不得不唱,這不成氣候的細雨,也是皇恩晃**的潤澤,悲天憫人的龍王爺啊,應該是早已顯靈了。

這裏,靠天吃飯,這裏,十年九旱,這裏,山大溝深。

人要活著,吃是頭等大事,清明將至,春播的時令就要來了,可田地依然幹燥如焚,叫老農們如何播種得下?

耳畔,不禁傳來那樣一首令人悲戚的《祈雨調》:

龍王救萬民喲

清風細雨喲救萬民

天旱了著火了

地下的青苗曬幹了

地下的青苗曬幹了

……

所以,新河村每年都會給龍王爺唱一出願戲,唱歡喜了,好讓他老人家給玉皇大帝捎個信,好給新河村這片幹旱貧瘠的黃土地上,多掉一些眼淚。

不止三月三,農曆五月初五端陽節,還有一場。

新河村人對龍王爺的敬重,是從骨子裏由來已久的,其實那是早前挨餓挨怕了。

過去條件不好,唱得簡單,村裏的把式自扮自唱,舞台搭建在村裏,是一個不大的土台子,現在大不一樣了,寺廟重修了。

據縣誌記載,龍窯鄉的高山寺,明朝時期就有了,這麽說來,龍窯也是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的。

如今唱戲,都是從陝西請來的戲班子,秦人吼一嗓子,實在過癮,廟堂上的老爺們該是滿心歡喜了吧。

不止是新河村人,整個龍窯人都是如此。

龍窯鄉並不大,但每個村都有一個屬於他們的守護神,有的是龍王爺,有的是關二爺,有的是王母娘娘……

諸如此類,他們都是神仙,和玉皇大帝能通上信息,他們對此深信不疑,希望能通過一場願戲討得仙人們的歡心,好關照關照這一方土地上的黎明百姓。

秦腔,陝甘寧一帶很火,老少皆宜,他們大都愛聽,好多人都能吼上一兩嗓子,可這隻是人的愛好罷了,神仙們也愛這個嗎?

無人知曉,他們把廟堂裏的神像塑造成人的形象,這樣之後,大概是覺得神仙也屬於半個本地人,自然地,他們也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樣愛聽戲吧!

新河村的人很少這麽正式地唱戲,他們把這種最為隆重的表達方式隻留給了當地的神仙們——其實是許願之虔誠。

平日裏幹活的時候,鼻子裏隨便哼幾句,詞不達意,但聽著這樣的曲調,似乎渾身更有勁兒了。

有時候,在老街上,在商店鋪子裏,偶爾會碰到三兩個秦腔愛好者,他們大都是中老年人。

屋內的陳設簡單,通紅的火爐蓋上放著一個黑黢黢的茶罐,茶溢出來了,他們置之不理,一人拉著油漆早已斑駁了的板胡,一人憋足了氣跟著吼兩嗓子,那真叫一個過癮。

聽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搖頭晃腦,手指也跟著節奏在半空中上下敲打著,嘴裏跟著哼哼,聽得如癡如醉。

板胡上的鬆香慢慢磨成了白沫,在門縫裏透進來的光裏紛飛、喧囂。

一曲罷了,總有人忍不住拍拍手,冒冒失失地喊一句:好!好!之後才提醒一聲:哎,茶溢了!

新河村的人們,和山坡上的野草一樣,即便紮根大山,祖祖輩輩靠天吃飯,但也一代代樂觀而堅強地生活著、繁衍著,昔日灰突突的家鄉也被他們建設得大變了樣子。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們的性格跟從了這裏的野草,其實也是滲透了黃土地的基因和性格。

他們的精神勁頭,和骨子裏熱愛秦腔一樣,隻要那段古老的歌謠不斷,他們的生命也將生生不息。

而關於做人的道理,也不外乎從耳熟能詳的戲曲裏汲取二三。

比如程嬰的忠,三娘的賢,楊家將的忠君愛國,陳世美的無情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