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讓石頭開花

蘇新宸不僅認識他,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記憶深刻。

他叫阮康博,是蘇新宸的授業恩師,蘇新宸也是他帶過的最後一批學生。

蘇新宸對他印象頗深,不僅僅是因為他淵博的學識,更是因為他的為人——儒雅而包容。

在離校之前有一次投票,是選擇自己最喜歡的授業恩師,蘇新宸投票的對象就是阮康博,他同時也是那一屆人氣最高的老師。

事實上,除了那一屆之外,他也多次當選。

學生們對他的喜歡以及校內他的口碑,都是無人可以質疑的。

蘇新宸還記得,自己與阮康博的第一次相遇,並不是在課堂,而是在校園的路邊。

那時阮康博站在街道旁,背靠著一根柱子發呆。

在這個人人都講究效率,來去匆匆的時代下,有人發呆著實是一件稀奇事。

更加讓蘇新宸疑惑的是,阮康博目光投向的地方是不遠處的一顆小石子。

那顆小石子,就在蘇新宸的腳邊。

蘇新宸起初以為這顆小石子有什麽特別之處,才會引得一個老者如此關注。

可他再三確認,用手撥拉,用腳踢了踢,都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這就是一顆再普通不過的小石子,隨處可見,沒有任何特別。

“年輕人,你見過石頭開花嗎?”阮康博笑著對蘇新宸問道,顯然蘇新宸剛才的舉動全部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蘇新宸不太想回答這個不切實際的問題,石頭會開花?為什麽不直接說腦子會開花?

相比而言,腦子開花是不是更加切實一點?好歹也算是營養充足。

蘇新宸頓了頓,壓下心中的疑慮,禮貌答道:“石頭不會開花的。”

片刻後,蘇新宸不忘嚴謹地補充一句:“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他明白,能出現在這個地方的老者,一定不簡單。無論出於哪個方麵的考量,自己都應該尊重對方。

“那你說,真的會有人的心像石頭一樣嗎?”阮康博又一次開口。

蘇新宸更加迷惑了,這是黃昏戀失戀了?不然為什麽會問出這種問題?

在那個年紀的蘇新宸看來,說對方的心像石頭一樣,無非是埋怨對方心硬、心冷,訴說者大多憤憤不滿,胸懷怨懟,可麵前的老者卻是一臉平和,仿佛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仿佛這個問題的答案真的對他很重要。

蘇新宸斟酌許久,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的,對待人物和事情的態度也有所不同。你覺得對方的心像石頭一樣,這隻是對方在你麵前展現出來的樣子。講得再直白些,他們在乎的可能另有其人。”

蘇新宸覺得自己這話已經說得夠坦誠了,再說得更清楚些,都可能會不太禮貌。

也不是他多管閑事,隻是此刻的阮康博看上去實在有些過於落寞,蘇新宸看到他總能想到自己老爸,雖然自己老爸的確要比阮康博年輕不少,可他還是控製不住會去想——老爸現在是不是也靠在哪根柱子上懷念老媽,埋怨老媽離開,卻把自己這個拖油瓶留下來。

“看開一點吧,很多事情都不一定的。”蘇新宸心軟,終究還是改了口,“說不定石頭真的會開花呢?說不定那人的心不是石頭做的,隻是你誤會了呢?一切都有可能的。”

這雞湯說出來,蘇新宸自己都覺得哄騙的意味太過明顯。

可阮康博卻笑了起來,他對著蘇新宸說道:“石頭真的會開花。”

隨後,就在蘇新宸不解之時,他腳邊的小石子上緩緩伸出嫩綠色的枝芽,然後綻出了一朵潔白的小花。

蘇新宸瞪圓了眼睛,這是什麽魔法?

他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去,確認剛才發生事情的不是幻覺。

“你看,我沒有騙你,石頭真的會開花。”阮康博望向蘇新宸,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看著麵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人,蘇新宸的內心也不由自主地變得平和起來。他俯下身子,伸出手去觸摸——不出意料,手指穿過了那朵小花。

是虛擬成像,和蘇新宸的猜測一樣。

是MR技術。

蘇新宸覺得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麽會被本專業的東西給驚訝到,弄得像是沒見過世麵或者學藝不精似的。

轉念一想,蘇新宸又原諒自己了。

且不說對方的技藝的確精湛,光是這場麵想想都覺得離譜——有誰會花這麽大的功夫和代價去讓一顆路邊的小石子開花?

這東西的存在有什麽意義嗎?

隻是為了捉弄自己?捉弄路人?

蘇新宸搖了搖頭,不由地感歎麵前老者的無聊。

那時的阮康博並沒有對蘇新宸解釋太多,他隻是斂起笑容,輕輕歎了口氣:“石頭真的會開花,可相對應的,有的人心真的像石頭,不會開花的那種。”

說完這句話,阮康博便緩緩離開了。

看著老者遠去的背影,蘇新宸怎麽都琢磨不透那句話的含義。

後來再相見,就是在課堂上了。

那一刻蘇新宸才知道,之前遇到老者的身份。

同樣的,正是因為知道了對方的身份,蘇新宸才更加懷疑那場相遇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說不定,是自己的臆想呢?蘇新宸看著講台上的老人,偶爾會有這種感覺。

曾經的疑問,再也沒了問出口的機會。

蘇新宸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提起,或者說應不應該提起。

蘇新宸再也沒有從阮康博的臉上看到之前的那種神情,他是學生們口中最可愛的老頭子,是老師們口中最值得尊敬的前輩,卻再也不是那個會糾結“石頭和花”問題的路人了。

可是現在不一樣,蘇新宸又一次見到了“那時的”阮康博。

他麵色平和地看著蘇新宸,和藹地笑道:“孩子,你來了。”

蘇新宸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此刻的感覺,尷尬?不知所措?憤怒?不解?

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沒有。

他並不了解阮康博,硬要論起來,他也隻是比其他人多看了阮康博的“一麵”而已。

可人本來就是具有多麵性的,上課是一麵,路邊發呆是一麵,麵對財富是一麵,麵對感情是一麵,麵對理想是一麵……

是方方麵麵的匯總,形成了一個鮮活的人,形成了現在的阮康博。

“老師。”蘇新宸猶豫片刻,還是叫出了那個最熟悉的稱呼。

阮康博笑著擺了擺手:“不是老師了,你畢業後不久,我就退休了。這種環境下,你可以像他們一樣,直接稱呼我的名字,這樣會顯得更有氣勢一些。”

阮康博現在是目標嫌疑人,治安管理局的人審問起來,自然是直接叫全名,想必態度也不會緩和到哪裏去。

公事公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定位,要做該做的事情。蘇新宸理解,但還是忍不住有些心疼。

畢竟,阮康博的年齡……

“老師。”蘇新宸難得表現出固執,但對著阮康博的說話語氣卻格外柔軟。

“怎麽了?很意外嗎?”阮康博衝蘇新宸招了招手,“要不要過來確認一下,我是不是真人?還是被人篡改了形象?就像那個會開花的石頭一樣。”

果然,他是記得的。

之前發生的事情,不是蘇新宸的幻覺。

蘇新宸看著阮康博,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沒有接這個話茬。

他不知道阮康博跟自己說這句話是為了什麽,讓氣氛緩和一下?亦或者,他真的覺得無所謂?

如果這件事被確定,對於阮康博來說,絕對算是晚節不保。

關鍵是,蘇新宸百思不得其解,阮康博這是為什麽?圖什麽?

對於阮康博來說,無論是名還是利,他都不缺。

蘇新宸後期也有好奇打聽過,但他聽到的,都是說阮康博多年以來,孤身一人,並無親人或者愛人在世。

莫非真的是動了凡心,為了某個人?

蘇新宸轉過身,望向施晴雪:“會不會有什麽誤會?或者是有人故意引導?”

蘇新宸明白,自己問出這種問題會顯得很不專業,可他此刻根本顧不得這些。

阮康博是他尊重敬佩的人,是他專業上的領路人和目標。

如果阮康博真的牽扯到這件事情中,很難說阮康博和那場車禍毫無關係,和那個死者毫無關係。

無論直接還是間接,看到自己信仰崇拜的人變成殺人犯,都會帶來內心某處的坍塌。

“會實施抓捕,會帶你來,就說明我們已經掌握了足夠多的證據。”施晴雪的表情很嚴肅。

這是她的職業素養,也是她的專業素養。

聞言,蘇新宸頓時有些頹然。

“你不願意相信?”相比於蘇新宸這個旁觀者,阮康博這個當事人顯得要平靜許多。

“是我,我已經承認了。”阮康博又扔下一個重磅炸彈,麵上的神情卻沒有絲毫改變。

仿佛他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仿佛他隻是麵對著一群故交老友。

“為什麽?”蘇新宸終究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是有人故意誘導您這麽做的?您是被什麽人蠱惑了?或者是被威脅?被對方抓到了什麽把柄,然後脅迫您?”

蘇新宸說話的語氣都帶了幾分乞求,他希望這不是真的,阮康博有什麽難言之隱,被迫做了不願意做的事情。

“你的問話,很不專業啊。”阮康博笑著對蘇新宸說道,“至少不符合你此刻的身份。”

沒錯,蘇新宸此刻的問話完全不符合審問的原則。

可對於蘇新宸來說,他並不想審問阮康博,他從始至終想得到的答案,都是否認。

偏偏,阮康博承認得痛快利落。

“我們不能自己騙自己。”阮康博望向蘇新宸,目光溫潤似水,“我都已經這把年紀了,想要的也都得到了,對於那些沒有得到的,也看開了。有什麽人能誘導我,有什麽人能蠱惑我?至於威脅和把柄……你覺得人活到我這個份兒上,還在意這些嗎?”

阮康博看似每一句都是問話,實則每一句都是回答。

他在讓蘇新宸正視眼下的情況,正視那個不願意相信的結果。

“可是……為什麽?”蘇新宸緩緩走近,試圖將阮康博看得更加清晰一些。

他曾經在這位老者的身上看到過父親的身影,他曾經接受過這位老者的諄諄教誨。

“我做的事情,隻會是因為我想做,我願意做。”阮康博頓了頓,又長歎一口氣,“或者說,我心之所向。”

“殺人嗎?”蘇新宸終於忍不住了,他大聲質問道。

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那個會讓石頭開花的老者,有一天直接或者間接參與了一場謀殺。

“蘇新宸……”施晴雪靠近蘇新宸,將蘇新宸拉了回來,“你情緒過於激動了。”

施晴雪在知道阮康博的身份後,就預料到了蘇新宸和阮康博可能認識,後期經過調查確認,她確定了兩人之間的師生關係,這也是為什麽施晴雪會叫蘇新宸過來協助調查的原因。

在施晴雪看來,蘇新宸不僅能夠給予技術上的幫助,而且因為是相熟的人,或許蘇新宸能夠從阮康博的口中知道更多信息也說不定。

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目標嫌疑人阮康博格外平靜,反而是蘇新宸這個來調查的人情緒失控。

“目前我們還沒有辦法確認是謀殺,萬一是意外也有可能,這些都需要進一步的調查取證。”施晴雪拉過蘇新宸,低聲安撫道。

就是這句話,讓蘇新宸的內心又燃起一絲希望。

對,老師可能就是一時執迷不悟,參與了其中一部分的環節,比如最後的技術實現環節,但他應該是不忍心殺人的,他也不會殺人。

那可能隻是一場意外,或者是別人策劃參與的謀殺?

雖然同樣的罪不可恕,但是這樣蘇新宸的內心也不至於像之前那麽難過。

一個會讓石頭開花的人,怎麽可能不珍惜生命,怎麽可能不尊重他人的生命呢?

“所以,是意外嗎?”蘇新宸抬眸望向施晴雪。

“不是意外。”回答他的話卻從背後傳來,說話的人是阮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