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同理心
“樊籠，正經一點，馬上要開始工作了。”
耿子昂這句話既是在提醒樊籠，也是在提醒蘇新宸。
蘇新宸猛然清醒過來：的確，不管樊籠現在變幻的模樣有多麽像母親，它的內核都是一個機器，冰冷的機器。
“嗯，我準備好了。”蘇新宸轉頭望向耿子昂，同時遞過去一個眼神，示意對方安心。
耿子昂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便開始了準備工作。
蘇新宸安靜地站在耿子昂身邊，進行觀察學習，並時不時幫忙打打下手。
“我們的測試會在分支上進行，以確保樊籠主幹目前正常的工作不受影響。”耿子昂一邊編寫著程序一邊解釋道，“如果這邊測試通過，且沒有問題，那在後期版本更新的時候，相應的內容也會同步更新到主幹，正式投入使用。”
蘇新宸明白耿子昂的意思，還處於測試階段的東西，本就可能BUG頻發，如果真的導致樊籠不能正常運行，那麽帶來的損失是不可估計的，用這樣的方式明顯要保險許多。
當然，無論主幹還是分支，他們見到的，都是樊籠。
耿子昂在分支上，對樊籠進行重新編程，清理了它的數據庫，隨後又重新為他編寫了一段“記憶”，以便它能代著相應的身份，更好地融入場景中去。
等耿子昂完成這一係列的操作，樊籠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副模樣般，此刻的它眼中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靈動，反而是一片肅殺，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命運裁決者！
蘇新宸和耿子昂站在監控器的這端，看著樊籠一步步走進他們搭建好的場景中，麵對種種狀況，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和抉擇。
“在樊籠測評中，我們隻會選擇第一結果，這也是最接近係統預設的結果。”穀俊風開口說道，“當然，我們後期還會有專門的工作人員借助其他機器進行抽樣複核，但這就不在我們的工作範圍內了。”
蘇新宸一邊做著筆記和樊籠行為反饋的記錄，一邊點頭道：“好的，我記住了。”
“隨著樊籠的更新迭代，再加上它擁有的自我學習功能，讓這個機器也越來越複雜。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每次測試前，都需要做一遍清理，把那些不必要的東西刪除幹淨，讓它回歸一個機器最基礎的模樣。”耿子昂完全投入工作狀態的樣子跟平時也有很大的不同。
此刻的他嚴肅認真，說話的語氣也幹淨利落。
在耿子昂設定的環境中，樊籠不斷地麵對著考驗，之前穀俊風問過蘇新宸的電車難題，在這裏不斷地上演著，但樊籠卻跟蘇新宸不一樣，他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每次都能果決地給出答案並付之行動。
看著監控器裏的樊籠，蘇新宸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它隻是個機器。
它不需要被救贖者的讚揚，也不會對於被放棄的生命有一絲一毫的歉疚。
因為從始至終，它都是按照程序設定在執行命令罷了。
它沒有自我意識，它也沒有所謂的觀念認知，對於它來說，唯一追求的就是效率！
用時要最少，準確性要最高。
看著那些被放棄的生命，蘇新宸突然感覺自己胸口有些喘不上氣來。
他滿腦子都是桑夏阿姨的那通電話，都是父親釋懷的笑……
他們也會被這樣放棄嗎？甚至於……自己呢？
蘇新宸對比之後才發現，相較自身生命的消亡，他更加不能接受親人和珍重之人的離去。
他忽然有些理解為什麽需要樊籠這樣一個機器來做評判了。
除了獲得信服力和追求效率、準確性之外，還因為機器隻有“芯”，但卻沒有“心”。
人類不同，人類有太多的情感，即便我們知道，特殊情況，我們隻能這麽選，但我們還是會在放棄他人生命的時候產生愧疚和自責，因為我們有憐憫心，同理心。
更何況，麵對生死這樣的大事，我們真的能夠做到公平公正，一致對待嗎？
對於樊籠測評，世界上仍有一部分人持反對態度，因為他們眼中看到的，就隻有一個數字。
他們說以一個數字去決定未來的方式太過於愚蠢，也太過武斷。
可現在蘇新宸才明白，這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數字，形成這個數字的運算過程無比複雜，這個數字本就是多方位考量之後的結果，而且用數字顯示已經是最直白且最仁慈的做法了。
不然呢？要告訴那個被剝奪了未來的人真相？
真相就是權衡利弊之下，你的價值不達標，具體的原因有年齡大，患有疾病、社會貢獻力差……
總而言之，救你是一件不劃算的事情，我們需要保留“有價值”的生命。
同樣的結果有不同的表達方式，當然也會造成不同的影響。
“感性的存在會影響理性的判斷。”耿子昂突然開口說道，隨後又補充了一句，“你我都不是機器，也不需要成為機器，我們保有人類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人類的情感。”
“啊？”蘇新宸不明白耿子昂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耿子昂淡淡地看了蘇新宸一眼：“如果你因為這些場麵感到生理或者心理不適，這是正常的反應，不要覺得是自己職業素養不夠，不要覺得情感是你的負累。按照之前的經驗，估計還有十分鍾左右結束，如果你堅持不住，可以提前休息，剩下的東西交給我。”
蘇新宸深吸一口氣，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抱歉，辛苦子昂了。”
從工作室裏出來，蘇新宸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借此來緩解那種難捱的感覺。
他學習過曆史，知道戰爭爆發帶來的生命消亡，知道瘟疫蔓延帶來的生命消亡，也知道破壞自然帶來的生命消亡，人類一步步走到今天，在如此漫長的時間中，人類百年的壽命顯得太過短暫。
蘇新宸在書本上看到過很多的死亡數據統計，這些數據背後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那個時候對於蘇新宸而言，這隻是一個數字，一個需要背的知識點，未來可能會考，但現在不同……他親眼所見，而且是在短時間內多次麵對。
他知道，那是耿子昂模擬出來的場景，那個場景中的人都是數字模型，是沒有生命的存在，可或許是因為工作人員的技藝太過精湛，讓他一時之間分不清虛實，所以他才會那麽傷心。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這種情況現在以及未來都真實地會發生，且不斷發生，直到人們走進地下城之後才得以喘息……這樣的話，他的傷心並不是因為那些數字模型，而是因為他被勾起了同理心，將虛幻代入了現實。
十幾分鍾後，耿子昂找到蘇新宸。
“怎麽樣？小同學還在哭鼻子嗎？”耿子昂湊近蘇新宸，“來，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金豆子？”
蘇新宸拿耿子昂是真的毫無辦法，這人怎麽跟哄小孩似的？
“沒有，我已經好了。”蘇新宸有些無奈地望向耿子昂，“再說了，我比你應該小不了多少歲吧？”
“我比你師兄還大五歲，你說呢？”耿子昂笑著反問道。
這的確是蘇新宸沒有想到的，在他看來，耿子昂應該也就比自己大個一兩歲，怎麽算都比穀俊風小。
聽耿子昂這麽一說，蘇新宸稍微算了算，耿子昂已經三十多了？
“看不出來。”怕耿子昂覺得自己是在刻意恭維，蘇新宸又補了一句，“真的看不出來！”
“嗯，我知道，我長得顯小，臉比較嫩。”事實證明，蘇新宸想多了，不用別人恭維，耿子昂會自己誇自己。
最終，蘇新宸隻能點點頭，算是肯定。
“對了，樊籠有禮物送給你。”耿子昂突然開口說道。
“禮物？”蘇新宸原本以為樊籠之前附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話隻是個惡作劇，根本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突然被耿子昂提起，他自然格外詫異。
“對啊，我已經跟產品部的人說了，他們那邊正在走流程，最多一個小時之後，你就可以收到。”耿子昂上下打量著蘇新宸，“你不愧是那家夥的師弟，都很討樊籠喜歡。”
“那家夥？”蘇新宸稍微反應了一下，才明白耿子昂說的是穀俊風，“怎麽了？樊籠也給師兄送過禮物？”
耿子昂點了點頭：“對啊，不過那家夥當場就拒絕了。”
隨後，耿子昂刻意拿捏穀俊風的神態和語氣，對著空氣中不存在的“樊籠”表演道：“無功不受祿，更何況……我不信任你。”
“噗——”蘇新宸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當時就覺得這小孩腦子多少有點問題。”耿子昂恢複往日的輕鬆神態，“不相信就不相信唄，幹嘛直接說出來？情商呢？而且還是對著一個人工智能。”
說到這裏，蘇新宸忍不住好奇：“對啊，樊籠一個人工智能，他都沒有個人財產，怎麽能送禮物？”
耿子昂聞言頓了頓，似乎在糾結措辭，片刻之後才緩緩答道：“等你待的時間久了你就會明白，研究院上下……怎麽說呢？都比較尊重樊籠吧。”
“尊重？”這個詞是蘇新宸沒有想到的，或者說他沒有想到這個詞能用到人類對人工智能的身上。
蘇新宸突然感覺很矛盾，這裏的人們似乎都在刻意強調樊籠是個機器，但與此同時對樊籠的情感又超越了對正常機器。
這僅僅是因為樊籠的功能強大嗎？
“別想太多，研究院的思考者有你師兄就夠了，你年紀輕輕的，別也什麽問題都鑽牛角尖，不然容易老得快。”耿子昂拍了拍蘇新宸的肩膀。
蘇新宸明白，這是耿子昂的處世智慧，他是在幫自己，因此也不再糾結。
耿子昂說得對，自己跟師兄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崇拜師兄，但崇拜不代表自己也要變成師兄的樣子，他會在保留自己的情況下，努力變得像師兄一樣優秀。
後麵的工作時間格外忙碌，蘇新宸和耿子昂各自手頭都有工作任務，在研究院工作和之前在警局協助不一樣，他現在要完成的不是複現一幅畫，而是利用已有編輯器，創造一個又一個全新的場景。
這套編輯器已經被使用過無數次，因此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並不算多，而且配置好運行也比較穩定，裏麵已經有相關同事做好的數字模型，這也給蘇新宸的工作帶來了極大便利。
“這裏，改一下。”耿子昂在旁邊耐心地指導著蘇新宸，“你隻考慮了情景需求，沒有考慮到內在邏輯，樊籠就算進行了數據清理，也是能夠抓住這種細節的，如果讓它反應過來這些是假的，很有可能會影響最後的測試結果。”
蘇新宸按照耿子昂的指點，一點點修改著。
就像耿子昂說的，這份工作還真是個細致活，稍有不注意就會功虧一簣。
畢竟，他們的測試對象是樊籠。
“做得這麽好，隻用一次，感覺有些浪費。”蘇新宸忍不住念叨。
沒辦法，家境不富裕，就是這麽精打細算。
“不會隻用一次。”耿子昂給出回複，“的確是以對樊籠的測試為主要需求出發點，但在完成測試後，它們還會被用於其他人工智能的測試，而且產品部的人會在這個基礎上進行一次調整改動，然後商業化，也就是賣出去，產生流通使用。”
耿子昂簡單地解釋了一下這條產業鏈，算是給蘇新宸解惑。
“研究院給我們薪水，我們也在為研究院創造利益。”耿子昂一邊工作一邊說道，“當然，一切利益都必須為人類最高利益讓步。”
“一切利益都必須為人類最高利益讓步。”蘇新宸喃喃。
他剛想開口說什麽，突然看到產品部的人走過來，遞上來一個精美的盒子和一張單據：“你好，請問是蘇新宸先生嗎？這是樊籠送給你的禮物，查收沒問題的話請在這裏簽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