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所謂自由

挾裹著風雪回家,蘇新宸在房子門口跺了跺腳,抖落身上的積雪。

緊跟著旁邊穀俊風的房間門就被推開了,站在屋內的穀俊風神色有些疲憊,看樣子也是加班剛回來沒有多久。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蘇新宸,有些無奈地開口:“快到家的時候是不是又忘了調高室內溫度?”

明顯被說到痛處的蘇新宸神色一囧,他的確剛才就在糾結這件事,回屋之前如果沒有事先遠程操作,調高室內溫度,到時候推開門就會麵對一個冰窖一般的家。

蘇新宸怕冷,還忘性大。

因此以前他經常要回屋之後縮在牆角,裹著被子瑟瑟發抖一會兒。

“進來吧,先去衝個澡,我拿件幹淨衣服給你換。”穀俊風熟練地招呼道。

這樣的場景發生過很多次,兩個父母經常外出工作的小孩,不得不抱團取暖。

當然,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年長的穀俊風照顧年齡較小的蘇新宸。

蘇新宸厚著臉皮進到穀俊風的房間:“不是說有事情要聊嗎?要不然先聊?”

穀俊風捏著眉心搖了搖頭:“沒關係,這事兒急不得,你先去洗澡,我也再休息一會兒。”

蘇新宸很少在穀俊風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疲態,此刻也有些擔心:“到底是什麽事兒?你先給我透個底。”

“保守派。”穀俊風吐出三個字。

蘇新宸愣了片刻,他先是沉默,隨後才有些僵硬地說道:“行,知道了,那我先去洗澡。”

這是兩個人都不願意麵對的話題,也的確是個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的問題。

能逃一刻,算一刻吧。

蘇新宸從浴室出來,旁邊的架子上已經放好了幹淨衣物。

蘇新宸隨手一套,然後盤腿在穀俊風的**坐下,像是下了什麽重大決心一般,開口道:“可以說了,我準備好了。”

穀俊風被蘇新宸這一連串的動作給逗笑,心情反而輕鬆了一些:“其實也沒什麽,就是保守派借著案子的事情發難,群情激奮,一件事接著一件事,研究院今天無奈之下,硬是把樊籠係統的迭代日期給提前了兩周。”

“提前了兩周?”蘇新宸瞪圓了眼睛。

穀俊風點點頭:“案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破,輿論帶來的影響是不可預估的,不能讓世界一直處於這種搖擺不定的動**之中,總要有什麽能夠安撫人心的東西,或者足夠重量的話題,作為上一個話題的轉移點。”

蘇新宸理解穀俊風的話,他還記得自己沒進研究院之前,曾經跟穀俊風討論過“樊籠究竟是什麽”的問題。

或許在大多數人眼中,樊籠作為最高科技的體現,是近乎於“神”的存在,更不用說它現在還有裁決人性命的作用。

可在穀俊風這樣的科研工作者,能夠近距離接近樊籠的人看來——樊籠,隻是工具。

對,這就是穀俊風的回答。

“相比於機器,我更願意說它是工具。”

“工具,是工作時所需要的器具,引申為達到、完成或促進某一事物的手段。”

“樊籠是人類創造的工具,被人類所使用。”

穀俊風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很平靜,仿佛在討論的是一把鐵鍬,一隻鉛筆……這些東西在穀俊風的眼中,跟樊籠一樣。

“喝點熱茶。”穀俊風把瓷杯推到蘇新宸麵前,“快睡覺了,茶葉沒放多少,但這次買的茶葉好,茶香很地道。”

“樊籠……”蘇新宸剛開了個頭,就有些說不下去了,於是話題又轉了個方向,“保守派……”

很好,還不如不轉,這個話題更聊不下去。

兄弟倆對於保守派的感情著實有些複雜,他們所在的家屬樓裏,除了他們之外,全都是保守派的人,鄰居、親人,無一例外。

大家和睦相處,其樂融融,蘇新宸和穀俊風或多或少都受到過照拂。

可無論是哪個派別中,都有些極端分子。

保守派和開拓派能針鋒相對到如今這個地步,這些極端分子功不可沒。

“樊籠是一個被推出來的靶子。”穀俊風似乎知道蘇新宸在想什麽,索性直接解釋道,“在這個大環境下,樊籠是工具,那具女屍難道就不是工具了?保守派對於開拓派不滿又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他們想要借機發難,剛好‘工具’遞到了手上。”

如果沒有了解具體的案情,或許蘇新宸也可以像穀俊風這般冷靜。

可正是因為多多少少對甘靈有了解,甘靈在他的眼中也不再是個名字代稱,所以他忍不住開口道:“人命不應該成為工具。”

聽到這句話,穀俊風猛然抬頭,他靜靜地看了蘇新宸幾秒,然後才有些僵硬地說道:“嗯,我知道你心軟。”

“這不是心軟不心軟的問題。”蘇新宸難得執拗,“外麵的風雪再大,氣溫再低,隻要地下城還在建,我們這些人還在努力,我眼中的人類就還是鮮活的,有希望的,但如果有一天連人命都變成了被利用的工具,那我會懷疑自己存在和努力的意義。”

“你太理想主義了。”穀俊風忍不住說道。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蘇新宸有種當頭棒喝的感覺。

理想主義……這個詞感覺很熟悉。

不久之前,這個詞還被使用在陳牧生的身上。

果然是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轉眼這個詞又被套到了自己身上。

“理想主義……不好嗎?”蘇新宸喃喃道。

“不是不好,而是理想主義的人,麵對理想破滅的時候,會格外脆弱。”穀俊風歎了口氣,“我擔心你。”

看著師兄有些落寞的神色,蘇新宸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而開口:“這次保守派又說了什麽?”

“還能是什麽?”穀俊風略顯不屑道,“無非還是那些話,什麽工業社會發展到極限,走向的必然是自我崩潰。工業革命開啟了現代的工業社會,工業社會中技術不斷進步,但這種進步不能是肆意的,注定需要方向掌控,也就是所謂的監管,監管就會帶來自由的限製,人類失去了自由就會失去更多意想不到的可能性,而且隨著工業社會的不斷發展,人們要不然被機器取代,要不然就是被掌控機器的精英管製,這樣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這種老生常談,蘇新宸不知道聽了多少遍。

在最開始的時候,蘇新宸甚至覺得說得有道理,並且還短暫地信服過一段時間。

可隨著冰河世紀下的種種亂象出現,以及開拓派幹淨利落的政策實施,讓蘇新宸扭轉了想法。

反複思考有沒有意義,並且讓這種思考帶來全社會性的恐慌,這在蘇新宸看來,才是最沒有“意義”的。

無論什麽時候,求生是人類的本能。

用大白話說就是——活著,才能討論意義;死了,連討論意義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知道,保守派的這些觀點,跟甘靈的案子有什麽關係?還是說陳牧生是保守派的人?”蘇新宸有些不解,就算是借題發揮,也要有個發揮的點吧。

“自由。”穀俊風給出這個答案的時候,自己都笑了,“他們說甘靈走向車站,然後把自己凍成畫裏一部分的舉動,是在呼喚自由。這樣的言論,你敢相信?”

“額……”蘇新宸實在是繞不過這個彎來。

“咳咳。”穀俊風佯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擺出今天保守派發言人的架子來:“是過快發展的科技剝奪了人類的自由,技術越進步,人類走向自由的腳步就越後退。因為技術講究的是最優解,在最短的時間,用最少的成本,獲得最大的產出,而自由講的是個人感受,是人作為生命個體的多樣化。自從有了‘車’這個交通工具,人們就改變了自己的出行方式,就連城市建設也因此而改變,人們開始一來車,離不開它,甚至減少了其他對陸地代步方式的探索。”

“所以呢?”蘇新宸忍住直呼“離譜”的衝動,耐著性子繼續問道。

穀俊風仰著脖子,學著那人的姿態繼續表演:“所以,甘靈女士的行為,就是用生命來呼喚自由。她寧願忍受嚴寒,也不穿你們發放的科技防寒服,用皮膚去感受粗布麻衣的摩擦,她拒絕乘坐任何交通工具,選擇用雙腳去丈量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這人說話的時候精神狀態正常嗎?”蘇新宸實在是忍不住了,他不能理解,究竟是什麽樣的精神狀態,能讓對方說出這麽離譜的話來。

穀俊風笑了笑,不再繼續表演,做回“穀俊風”本人。

他認真思考片刻,隨後慎重地給出答案:“應該挺正常的,他一邊呼喚自由,說科技發展限製了自由,一邊穿上了最新款的科技防寒衣。”

說完,穀俊風還補充了一句:“對了,他過來的時候,也是坐車的。”

蘇新宸被他這一本正經的樣子給逗笑了,穀俊風平日裏總給人一種冰山不可靠近的樣子,這副姿態的穀俊風,就連蘇新宸也很少見到。

“師兄,加班久了會變傻嗎?”蘇新宸開玩笑道。

穀俊風聽出蘇新宸話裏的意思,無奈地歎了口氣:“我現在隻是初步症狀,以後會不會病情加重誰也說不清,畢竟一下子就縮短兩周的時間,人就算不瘋也隻是在勉強維持罷了。”

蘇新宸有些同情地看著自家師兄,體力勞動磨人,這種高強度的腦力勞動同樣磨人。

感受到蘇新宸眼神中蘊藏的情感,穀俊風淡然一笑:“不用同情我,你借調的時間也縮短了,抽空回來一起加班。”

“你是魔鬼嗎?”蘇新宸脫口而出。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才是好兄弟。”穀俊風用肩膀撞了撞蘇新宸。

蘇新宸靜靜地看著身邊的穀俊風,他大部分時候都是嚴肅的,除非是工作,他甚至很少長篇大論什麽事情。

今晚的話題本身是沉重的,甚至不用穀俊風講他都能想象出來,保守派的人是如何盛氣淩人地質問他們,保守派和開拓派在談判桌上是怎麽你來我往,針鋒相對的……

可穀俊風用了一種甚至有些幽默的方式給他講述了這一段,讓他這個同樣作為夾雜在保守派中的“異類”,知道目前的環境嚴峻。

當然,蘇新宸也知道穀俊風跟他說這些的用意。

他輕聲說道:“放心吧,我知道環境嚴峻,後麵我即便是在治安管理局,說話做事也會注意的。”

穀俊風望向蘇新宸,片刻後忍不住感歎了一句:“小師弟長大了啊!是啊,現在很多東西,稍不留神就會被拿出來做文章,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謹慎對待,我們都在刀尖起舞,沒有例外。”

說到這裏,蘇新宸猛然想起來下午的事情。

“師兄,他們拿劫車案做文章,針對我們的攻擊……”蘇新宸欲言又止,這件事他都能知道,穀俊風沒理由不清楚。

更何況,如果他沒有記錯,罵穀俊風的人要比罵他的人還多,而且還更狠。

“嗯,我看了,說我冷血無情,不配為人。”穀俊風對此滿不在乎,“我覺得他們說的挺對的。”

“不是的。”蘇新宸下意識想反駁,可對上穀俊風坦**的神情,他又忽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不止一個人說過穀俊風冷血無情,甚至有一次,他聽到桑夏阿姨氣急了也這麽罵過。

桑夏阿姨那麽溫柔的人,蘇新宸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才能讓她對著自己兒子說出這種話,但這到底是別人的家事,他也不好多問。

那次無意中聽到的吵架,也成了蘇新宸多年來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

“師兄,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蘇新宸再一次鄭重地說道,帶著一些賭氣的意味。

穀俊風看著蘇新宸,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有多說什麽。

時間緩緩流淌,過了許久,穀俊風揉了揉蘇新宸的腦袋:“時間不早了,回去睡個好覺,誰知道明天有什麽未知的事情會發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