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過度共情

向暖立即坐直,利落地接起來。

在她說開場語時,就聽到對方一直在咳嗽。

壓抑又沉悶,每咳一聲,仿佛都能感覺得到,他的肺在不堪重負地震動。

向暖看了看彈屏,是深城的號碼,首次來電。

“你們這裏是心理援助熱線?”來電人先確認。

向暖:“是的,請問先生怎麽稱呼?”

那頭思考了下,“我姓方。”

“好的方先生,您想和我聊什麽呢?”

“我有30分鍾是吧?”

向暖說:“規定是這樣,但如果有必要,我們也可以適當延長時間。”

“夠了,聊一會兒就行。”方先生又重重地咳了聲,微喘著說:“我病了,肺癌晚期。”

向暖心一沉。

在大量來電中,絕症患者的比例一直比較高。

麵對他們的絕望,不甘,痛苦,再專業的接線員也會覺得無力。

因為所有的開導,安撫,技巧,在這樣的群體麵前,都是輕飄飄的,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你別怕,隔著電話線是不會傳染的……我隻是想找人說說話。”方先生無奈般笑了笑。

向暖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抱歉,我隻是覺得很惋惜。”

“是呀。”方先生說:“我才三十二歲,結婚兩年,孩子剛滿一歲。”

向暖再一次的失語,隨而有些緊張無措起來。

方先生很敏銳,反過來安撫她說:“沒關係的,我知道,你幫不了我,就聽我說說話,行嗎?”

向暖說:“好的。”

素未謀麵,但她能想象得到,他在生活中應該是個很溫暖的人。

方先生氣息不穩,像是在壓製咳嗽。

“我其實不怕死,人嘛,總是要死的。我就是擔心家裏人,他們怎麽辦?”

“我妻子是個很好的人,我答應過要照顧她一輩子……還有我的女兒,她還那麽小,要是上學被人欺負怎麽辦?”

“要是以後的男朋友對她不好怎麽辦?”

方先生聲音哽咽起來:“父母年事已經高,他們隻有我一個孩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何其殘酷……我不怕疾病,也不懼磨難,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要給我一條絕路?”

“如果隻是我一個人就算了,我一走,還要搭上那麽多人的幸福,這太殘酷了你知道嗎?”

向暖語聲輕柔:“我知道,是很殘酷。但是方先生,現在醫學很發達,據我所知,肺癌也有治愈的可能性。”

“你想,你有那麽多的人愛你,每一份愛都是一份牽掛。這些牽掛,就像線一樣綁著你,正在幫你和病魔對抗呢。”

“命運越是不公,我們就越要有勝天半子的勇氣,你說呢?”

“勝天半子?”方先生笑起來:“你說得對,我確實是不服!我就覺得,我是個好人,努力生活,用心待人,老天爺憑什麽要提前把我的命收回去?”

向暖沒有圍繞疾病這個話題,展開道:“方先生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是個網文寫手。”

“作家呀!”

“就是喜歡寫小說,混口飯吃而已,不敢自稱作家。”

方先生有些不好意思。

向暖挺有興趣:“不知道能不能拜讀你的作品?”

“行啊。”方先生說了個筆名,語氣可見地明媚起來:“我老婆曾經就是我的粉絲……她是我寫作以來最大的收獲。”

“可以想象,肯定是個很浪漫的故事。”

向暖又問:“那你現在在寫什麽?有考慮把你的經曆寫出來嗎?”

方先生說:“在寫的,但又怕將來我家人看到會難過……”

“起碼他們知道,你努力過,愛過。”向暖不知道說這些對不對,但她還是想說:“傷痛是可以過去的,但愛不會。”

“你對父母的愛,對妻子的愛,對孩子的愛,一定要盡量地表達出來。因為……如果真有那一天,這將是唯一可以緩解傷痛的良藥,也是最溫暖的回憶。”

“他們想起來時,可能會流淚,但也會微笑……”

向暖眼眶發酸,氣息也有輕微的發顫

林依瀾常說她太容易共情,做這行久了,會吃虧。

可向暖覺得,如果連共情都做不到,怎麽去幫別人處理心口上的傷?

她輕輕吸了下鼻子,語聲揚起來:“方先生,世事無常,希望往往就在轉角處,你別怕時間,也別怕明天,大膽熱烈地往前走,過好每一天就是了。”

電話那頭靜了良久,伴著吸氣的聲,有笑聲響起來。

“說得真好,謝謝你呀,這個電話我真是沒白打。”方先生笑著說:“時間差不多了,那我……繼續大膽熱烈地往前走。記得關注我的微博,很好找的。”

向暖說好。

電話掛斷,抬眸就見小丁無奈地看著她。

“又共情過度了?”

向暖搖頭笑笑。

小丁皺眉說:“物極必反,你這樣可不好,傷身。”

向暖領她的好意,“我知道了……就是控製不住。”

小丁道:“也正常,剛來都這樣,多愁善感,常常被人間疾苦所震撼。時間久了就冷靜了。”

向暖托著下巴,想了想道:“我常覺得來電人身上承載的是人類共同的苦難,由於某種機緣巧合,那個人承受了這個苦難,但這個苦難本身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希望能通過這條熱線化解掉一些痛苦,為社會提供一些信心,使每次來電都能產生一些向好的改變。”

說完,向暖又自嘲地一笑:“有點自不量力。”

“誰說的。”林依瀾在另一個工位上抬起頭來,“這本身就是熱線存在的意義。”

“從個人層麵來講,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是有光的,這光可能照不到自己,但可以照到別人。我們從事心理學,誰不想成為一束光,能為身處黑暗的人指引航行。”

“從社會層麵來講,咱們一群人為社會提供了一個傾訴的空間,從個人的‘拐棍兒’成為‘社會的支撐力量’,這才是我們真正存在的意義。”

沒有接聽任務的同事,紛紛點頭。

他們這樣的一群人,不僅會有與另一個生命深深連接的感動,和看到來訪者生命力重新煥發的喜悅,也會有被否定、被質疑、被攻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