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上卷（9）激化
兩個男人，極有可能終其一生隻是長得像而已。
有幸運的，成為知己；而不幸的，隻能是甲乙。
這是著名唱作人、音樂人李老師所創作的歌詞，普普通通兩句話，裏麵卻大有天地。
一件事，在不同的兩代人，極有可能是絕對相反的兩個極端。
在小江看來，勸阻全村人不打魚，無非就是讓大家換個營生。在城市裏也是一樣，隻要有一門手藝在手裏，就不愁吃穿、不愁生存。村人們就算不能在村裏在江邊打魚，也可以做許多別的事情，或者退一萬步，哪怕他們用自己的手藝，參加那些出海漁船，哪怕是遠洋漁船呢？也能賺大錢。
可不讓村人打魚這件事，在老江看來，卻是徹徹底底地動了興旺村的根底。
多少年來，祖祖輩輩以來，興旺村的人就靠水吃水，靠著打魚養活了一代又一代村民。不讓打魚，無異於絕戶計，無異於掀翻了整個村子一樣，手段惡劣又粗劣。
所以，雖然在聊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小江仍然心存僥幸心理，但實際上，這已經成為了父子二人不可調和的矛盾的出發點。
“怎麽就是絕戶計了呢？”小江皺著眉頭，看著自己那“冥頑不靈”的老父親，一字一頓地說道：“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咱們村哪個人沒個手藝了？離開了江水，依舊能好好地生活、工作下去。對我們是這樣的，可對江豚呢？”
“人類有技術、有科技、有文明、有傳承，但江豚隻有這一片水域了！”
“我們離開了這片水域還能生活下去，甚至還能生活得很好，但江豚除了這些，就什麽都沒有了啊！”
小江的話，讓老江聽得直搖頭，甚至怒火也慢慢地從胸口湧了上來。
直到聽見小江為江豚辯駁，直到自己的兒子說出“什麽都沒有了”這句話的時候，老江猛然一敲煙袋鍋，站了起來，直視這個自己養育了二十多年的兒子。
“你放屁！江豚那畢竟是動物，不是人！江豚是你的朋友麽？誰聽你的話？哪隻江豚能像左鄰右舍一樣對你這麽好？”
“你趙姨，你李叔，你王大爺，那都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人，給了你多少好吃的？現在他們老了，隻會打魚了，你讓他們放棄？不打魚？他們怎麽活下去？你養他們嗎？”
麵對父親的怒火中燒，小江也不忍了，而是講事實擺道理地一一懟了回去：“他們有兒子，有女兒，有孩子！養兒防老，不也是他們這麽多年一直掛在嘴邊的麽？”
“人老了，就該由子女養育！就算沒有子女，還有社會，還有政府，還有福利機構！”
“不管怎樣，總有辦法。保護瀕危動物是大事情，也是國家一直在推動的事情，任何問題隻要出現，我相信就一定會有解決辦法的！”
“你啊，你啊……”聽了兒子的話，老江歎息著，不停地搖頭，可接下來卻終究沒能說出那些傷人的話來。
這些老漁民的出路在哪裏？其實就連老江都不知道。
他們在村子裏居住了一輩子，每天隻知道工作、養育子孫，很多事情都沒有緊跟國家大計，很多事情都錯過了。
就拿養老這一件事來說，雖說養兒防老，可實際上，興旺村的這些老年人卻並不想麻煩自己的孩子們。
人老了，又何必給子孫添麻煩呢？
可自己養老，又有許多問題。多了不說，隻說生活要花的那些錢，他們年輕時候能參加醫保、社保的，本來就沒幾個，拿到手的辛苦錢又多數花在了孩子們的身上，到了這個歲數，手裏反而是沒剩下多少錢了。
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不讓他們工作，不讓他們打魚來維持生計，那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滅頂之災。
但這些話，老江又不能對小江一一挑明。
他的確是個沒上過幾天學的人，但不代表沒腦子，不代表不思考。
父子二人的爭吵，僅僅幾句話就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如果再吵下去，那可就真是岌岌可危了。
老江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咳嗽了兩聲，說了兩句狠話：“總之，這件事你不要做，做了就是丟你爹的臉。也不要再想了，這種大事情，不是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能做到的。你啊，在家裏好好休息幾天，然後趕緊回城裏，考公務員也好，幹點別的也好，總之做點正經工作，知道嗎？”
看著宛如一顆捶不爛煮不透壓不扁咬不動的銅豌豆一般的父親，小江胸口淤積了一股濁氣，卻始終不知道該怎麽吐出來。
他知道父親是為他好的，可他終究還是想要做自己的事情。
他想要做一些事情，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跡。
想了半天，小江終究還是歎了口氣。他沒繼續說什麽，反而是轉過身去從自己的行李背包中拿出一本宣傳畫冊，徑直遞給了老江。
“爸，您看看這個吧。這裏麵畫的就是江豚，我記得我小時候在江邊還偶爾能看見幾隻，想必您小時候看見過的，應該更多。”
“如果您看完這些還執意不想讓我做這份工作，那我會認真考慮您的建議。”
遞過去畫冊，其實隻是小江的緩兵之計。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和他硬來，他不一定同意；但如果軟著來，徐徐圖之，就說不定有機會。
“您先看著，我出去轉轉。好幾年沒回來了，我還不知道村裏怎麽樣了呢現在。”
說完這些，小江就轉身出門，離開了房間，院子裏也很快傳來了大門關閉的聲音。
小江走後，老江自己生了半天的悶氣，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拿過兒子帶來的畫冊，打開看了起來。
打開畫冊的一瞬間，塵封久遠的記憶倏忽瞬息間都湧上了心頭，仿佛連環畫一般，一幕又一幕地在他的眼前展現了開來。
眼睛盯著畫冊中那膚色偏粉、仿佛在微笑的生物，老江想起來了，自己小時候，好像是見過很多江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