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上卷(32)列車

“鬧中取靜”這四個字雖然此時用在綠皮火車中不太適宜,可若是放在那操著一口北京話的男人身上,卻好像分外恰當。

兩張一模一樣的車票出現的瞬間,空氣中充斥著落針可聞的氛圍。

圍觀的、看熱鬧的人們隻是一愣,繼而率先反應過來,仿佛自己真的抓到了一個樂子一般,熱熱烈烈地開始討論了起來。

“看,賊喊捉賊吧?我就知道這裏麵一定有問題……”

“都什麽年代了?怎麽還有人偽造車票啊。”

“嘿,要我說現在這些個黃牛啊,賺的都是些喪良心的錢!”

中立的、客觀的、理性的、不理性的、極端的、看熱鬧的,諸多言語和詞匯一股腦地鑽進那操著一口北京話的男子耳中,一瞬間而已,他的臉就“刷”地一下紅了,直到了耳朵跟上。

此時,那男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腳似乎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直到老江伸出手迅速地把屬於他自己的那張車票給抽回去之後,男子才反應了過來。

拿回自己的車票,對老江來說無外乎一種自我保護。

剛剛他是沒道理可講的,畢竟“占座”這件事是那男人先發現的,理都在對方身上。

剛才的一瞬間,他是有道理可講的,因為兩張一模一樣的車票,雖然其中肯定有一張是假的,但在辨別出來真偽之前,道理分別站在他們二人身上。

要是沒有及時拿回自己的那張票,老江馬上就會沒道理可講,因為若是票據混淆,對方就有十分道理可講了。

“你心虛,換了票!”“害怕了吧,怎麽不說話了?”等等諸如此類的大帽子,可以隨時隨地被人輕輕鬆鬆地拋出來,扣在他老江的頭上。

到時候,他老江就算是跳進江水裏也是說不清楚了。

周圍的熱鬧仿佛是和老江沒有關係一般,他有些戰戰兢兢地提防著、死盯著站在自己對麵的這個操著滿口北京話的男子,準備著對方無論說出什麽話來,自己都要接上,都要占住道理。

畢竟從縣城到省城,還有小半天的時間。而站票和坐票的價錢一樣,誰又願意一路站著呢?

周圍吵嚷了半晌,那男子好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了一般,他猛然抬起頭,擲地有聲地說出了一句話:

“找警察!我要找警察!”

警察很快就來了,操著北京話的男子也很快就灰溜溜地跟著警察走了。

當兩張票同時擺在警察麵前的時候,他隻是掃了一眼,瞬間就樂了。

警察揚著滿口北京話的男子的車票,看著對方,好像是打趣一般地說道:“哥們,你著了道了,這張票明顯是假的。也是,我挺長時間沒遇見這種事兒了,你跟我走一趟,咱們去備個案吧?要不是你自己弄的票,那你這件事就算是詐騙了。”

操著北京話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氣焰瞬間落了下來,有些唯唯諾諾地看著警察,“好,我跟你去。”緊接著在臨走之前,悻悻地看了一眼老江和他座位的方向,又留下一句,“這都是些什麽事兒啊。”

男人被警察領走了,老江終於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休息了。

不知怎麽的,這一趟從縣城前往北京的綠皮火車好像格外顛簸,把一向好睡眠的老江都攪醒了好幾次。也就是在這幾次醒來又睡去的中間,老江陸陸續續地聽說了那操著北京話的男人的事情。

男人的名字不知道,隻知道雖然他一口北京話,但並不是北京人,反而四舍五入之後,和老江是老鄉。

男人手裏的車票,是他自己弄的,也不是他自己弄的。男人來到縣城,是為了探親,探親回北京的時候,自己沒去買票,反而是托了一個熟人幫忙買。

上車前,男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票是假的,反而十分信任熟人。可沒想到,坑自己的卻恰恰是熟人。一想到熟人不可能坑自己,男人便理所應當地理直氣壯;可偏偏是熟人坑了自己,他也就不由得氣勢萎靡了起來。

聽見這些話的時候,老江不由得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要是被他領著帶去當海員的老鄒,到最後沒賺到什麽錢,覺得自己是被他老江坑了呢?

熟人歸熟人,縣城大,想跑也能跑了。

興旺村可不大,能說得上是熟人的,那可基本都是相處了十幾年幾十年的老朋友了。

這些事,似乎細思恐極,越想越後怕,老江索性不再繼續想,反而是兩眼一閉,繼續閉目養神,嚐試著讓自己睡一睡去了。

晚上半夜到了省城,為了去北京,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就這樣,在老江的眼睛幾閉幾睜之間,夜幕緩緩地落了下來,承載著他的那輛綠皮火車也開進了省城的車站裏麵。

下了車,出了火車站,緊緊巴巴地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口東西吃,老江便立馬再度鑽進火車站裏,去找賣票的地方。

在縣城火車站的時候他早就打聽好了,省城前往北京的車大多也是過路車,一般不好買,多數時候需要提前訂票。雖然縣城火車站的工作人員熱心地表示,需不需要幫助老江購買聯程車票,但老江還是拒絕了。

火車站所能提供的買票之外的服務,大多都要收取一些錢的,老江不想花費那些冤枉錢。

一手拎著自己的包裹,另一手拎著預備帶去給老王的家鄉魚幹,老王在省城火車站裏麵四繞五繞,上了二樓又下一樓,終於是找到了售票的窗口。

可到了售票窗口的時候,老王傻眼了:五分鍾前,剛剛有一趟前往北京的快車停止售票,現在就要發車了。而這五分鍾多不到十分鍾的時間,卻恰巧是老王在火車站外麵吃飯的間歇。

可對老王來說,不吃飯似乎是不太行的。他中午的時候就隻吃了自己隨身帶著的幹糧,如今時間已經快到夜裏十一點了,下車的時候胃口就已經隱隱作痛,難道還能為了這一張當時並不知道的票,去悍然犧牲自己的身體麽?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老江隻得購買了一小時後發車的、從省城前往北京的慢車票。

雖然慢車票到北京要二十多個小時,但好在仍有硬座票售賣,不用站著,不用受苦,不用硬撐著二十多個小時才能到北京。

買票前老江心裏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打算:這一趟出遠門,沒到省城的時候,他身上的風濕就已經開始隱隱作痛了。若是在火車站買不到坐票,那麽他寧肯在火車站裏苦熬一夜,等著明天的車,隻要能坐著前往北京。

如今,萬事俱備,隻要等待發車,等他上了車又下了車,再找到老王這股東風,就一切都能大功告成了。

這麽想著,老王檢票進站,在候車大廳裏坐下,等待發車。

現在的火車站,現在的候車大廳,好像和他年輕時候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帶孩子的、穿舊衣裳的、西裝革履的、高談闊論打電話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候車大廳裏等待著,等著夜班車的發車。而在這些等待著的人們中間,穿梭著賣盒飯的、賣茶葉蛋的、賣玉米的、賣充電寶的各種各樣的人,自然也有帶著紅帽子、高聲詢問有沒有需要提前上車服務的人。

提前上車,用特殊通道同時可以把隨身攜帶的大件行李運送進去,一個人隻要五塊錢,雖然劃算,但對老江沒什麽必要。

老江知道,這些人一定是使了錢,才能出現在這裏,才能繼續他們賺錢的營生。

這是另一種生存方式,老江第一次見,稀奇了一陣子,也就不稀奇了。

深夜,候車大廳內的燈光依舊明亮,通往檢票口處的各個小商鋪卻都關了門。

雖然燈光明亮,可坐了久了,老江卻也漸漸地昏昏欲睡了起來。

就在這昏昏欲睡中,車站廣播響了起來,前往北京的列車,準備發車了。

“親愛的旅客您好,開往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