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卷(2)午後殘陽

吃完午飯後,老江的習慣是出門遛彎,似乎不溜達溜達,這一天就少了點什麽。

秋天的午後,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時候。暖洋洋的太陽和不燥的秋風打著配合,迎麵而來撲在人的臉上,一整年的舒服都在這個時候肆意生發著,好像錯過了這個時間就會錯過了整個世界。

吃完午飯的時候,村道上幾乎是沒什麽人的。

興旺村是個小漁村,白日裏能在人家裏看到男人,其實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男人們起早貪黑,幾乎是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出門去,去打魚,來獲得一天的收獲。

過去,興旺村的男人們也有在下午出門打魚的。但早年間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好像大家都覺得隻要晚出了船,今天的收獲就會比別人少一樣,於是好像競聘一般,開始一個比一個早的出門打魚,於是就造成了現在白天在村裏幾乎看不到青壯年男人的情況。

但老江是不用去打魚的。

他已經打了半輩子魚,他覺得現在到了該自己歇息歇息的時候了。

別人遛彎,是繞著村子走,或在路邊,或找個樹蔭,或三五成群,或獨自一人地歇息、聊天,抽煙袋鍋、打發時間。

老江不同,他遛彎,就在自己的家門口,這一畝三分地,能看到自己家院子大門的位置,他從來不走出這個圈,隻是繞著圈子溜達。

快的話十分鍾,慢的話超不過二十分鍾,他就能走完一圈。

老江不是不想走遠了去遛彎,他也嚐試過。可畢竟遛彎這個習慣也是半年前才養成的,自從養成這個習慣後,他就隻願意不遠不近地在自己家門口溜達。

走遠了,不安心,他好像感覺自己的心裏沒有什麽安全感。

走近了,心裏卻不舒服,空落落的,好像陪伴著自己的那個家,已經不是個家,而僅僅是一個墳坎子而已。

老江繞著自己家門口遛彎,遛了半年,興旺村有個怪老頭的說法也就是從這裏出來的。

今天早上,自從那些大學生從自己家門口路過開始,老江仍然是遛彎,可總覺得自己的心裏似乎是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感覺。

嫉妒,酸楚,悵然,遺憾,好像都是些負麵情緒,好像都是攪合在一起的一些情緒,可要是想要把這些情緒一個一個拎出來說清楚,老江卻又覺得不清不楚的,難以分辨。

從半年前那件事情發生開始到現在,時間似乎越來越殘忍地對待老江。

和往常一樣,一下午的時間很快又過去了,饒是和路過的幾個村民打了招呼,老江依然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他已經不知道在自己的家門口又溜達了多少圈,隻覺得渾身淋漓剔透,汗水已經從身上的每個毛孔湧出來的時候,才終於是歇了腳。

老江微微地喘息著。

老了,身體好像不中用了。

這時候,一陣讓村人們一聽就覺得踏實的腳步聲傳了過來。老江一抬頭,看過去的時候,在村子的另一邊,向著他迎麵走來的就是老村長。

老村長的手裏拎著兩樣東西,一樣是老白幹,另一樣是醬肉。

“老江,走,喝點?”

村長還是那個語氣,不過比二十年前,中氣確實是少了不少。

老江從成年到現在,幾十年過去,在交下村長這個朋友之後,幾乎每個月對方都會來找他喝一杯,有時候是一個月一次,有時候是一個月幾次。

最近這半年,次數好像是更多了。

麵對老村長,老江沒了之前的悵然和迷茫,他溫和地笑了笑,轉過身去抬起手,把老村長迎進了自己家的院子裏。

平時,老江自己住在這個院子裏。偌大的院子隻有他一個人,感覺上了無生氣。

今天,雖然不是每個月固定的那一天,但從老村長踏進院子的第一瞬間開始,這個曾經孤獨寂然的院子,好像是終於有了點“人氣兒”,活泛了起來。

沒等老江招呼,村長自顧自地走到一旁,先是把醬肉和白酒放在地上,而後熟練地從一堆落葉的掩蓋中抽出一張折疊桌子,手腳麻利地撐起來,把吃食都放在了桌子上。

而後,他徑直走向另一隊落葉,從中間找出了兩把椅子抽出來,拍掉上麵的灰塵和葉子,一邊一個放在了桌子的旁邊。

老江坐下,老村長也自顧自地坐下,他咬開兩瓶白酒的蓋子,遞了一瓶給老江,自己則慢悠悠地從醬肉的那個包裏拿出了一塊,直接塞進了嘴裏。

“嗬!香!老江,你也趕緊吃一塊,這東西就得是趁著熱乎勁才好吃呢。”

“沒事兒你先吃著,我還不餓呢。”老江沒有伸出手去拿醬肉,反而是仰頭一口老白幹灌進嘴裏,發出的聲音好像鬆了一口氣一般,略顯暢快。

“要我說啊,你這院裏就應該……”老村長嘴裏撕咬著醬肉,想要說話,話說到嘴邊覺得不合適,硬生生咽了下去,語氣柔和了下來:“勤快點收拾收拾嘛,對不對?要不然下次我來你家,找個東西都費勁了。”

老江的麵部肌肉柔和了些許,他好像是歎了口氣一樣,笑了笑說道:“收拾,給誰看呢?除了我,也沒有別人啊。”

老村長一瞪眼:“我!我不算人還是怎麽回事!”

老江想了想,滿臉故作沉凝的表情,愣了半天終於憋出來一句:“二狗子?算人麽?”

“我可去你的吧!”老村長抓起酒瓶子就要砸到老江身上,老江終於是笑了一下,起身就要躲開,但老村長還是收住了手,寶貝地看著他那瓶一口沒喝的老白幹。

把老白幹放下,老村長也是歎了口氣:“我說老江啊,我們都認識這麽久了,你就聽我一句勸吧。日子這東西,過的是以後,不是從前了,我要是想不明白這一點,也活不到這個歲數。”

“又來勸我了?”老江又是一口老白幹下肚,這次沒有笑:“你說咱們都土埋半截的人了,互相費這個口舌幹嘛呢?”

“還不是為了你!”老村長瞪著眼睛:“換了誰,輪得到我跟他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