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卷(3)邁一步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天色也暗了下來。

秋天的天,黑得比夏天要早很多。不到六點的時候,天上就已經能看到月亮,隱隱約約地垂在西邊,和東邊的夕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老江的小院子裏,他和老村長手裏的老白幹瓶子,都逐漸要見了底。

“你啊,也別勸我了,沒什麽用……”老江一邊揮著手,另一隻手努力地想要拿穩手裏的酒瓶子,碎碎叨叨地說道:“家都不是個家了,我自己的日子,你就讓我自己過唄?湊湊合合地過也是過,這輩子反正也要見了底了,怎麽過一天不是過啊?”

說這話的時候,老江的眼睛沒有看向老村長,而是望著屋裏的那個小祠堂,看著的是那上麵擺著的黑白色的兩張照片。

兩張照片上,一男一女就這麽看著外麵。

老江那麽看著那兩個人,好像光是這麽看著,那兩個人就能活過來一樣。

聽到老江的話,老村長倒是啐了一口:“你啊,不爭氣!合著我這幾個月來的酒,連帶著酒裏酒外的話,全都白說了?是,日子怎麽過都是過,但你這麽過下去,你真的開心麽?高興?就算你高興了,他們高興嗎?他們真的能為你現在的日子高興嗎?”

就著酒話,老村長隨手一指,指向了祠堂裏的那兩張黑白照片。

這時候老江再看過去,好像那一男一女兩個人的眼神變得不同了。

遺憾?惋惜?心酸?痛楚?

老江不知道,不清楚,甚至是不想去想。

“我不知道,不知道……”老江搖著頭,咬著牙關說出了這句話,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小:“但你要是說讓我好好過,怎麽好好過?又過給誰看呢?”

“又是這句,又是這句!”聽到這裏,老村長氣不打一處來。他的生氣都擺在臉上,拍著桌子,就差直接對著老江吼出來了:“你媳婦,都這麽多年了,一直在上麵看著你呢!你就這麽讓她看著?你就讓她看你這樣?你這樣,她能安生麽!”

“她會理解我啊……”

“放屁!”這下,老村長直接把酒瓶子摜在了桌麵上,發出巨大的聲音:“你天天用這種理由糊弄自己,可糊弄不了我!”

“我媳婦麽,正常。都看了這麽多年了,也不在乎再多看幾年。”老江微微搖著頭,把酒瓶子裏最後剩下的那些酒都灌進口中

“好好好,真好。”老村長被氣笑了,他反而是轉了個話鋒,直接說起了別的:“那你說,你兒子,你那個現在在天上的兒子,你那個和他媽在一起的兒子,他……”

“別說他!”

驟然間,老江好像是被觸碰到了逆鱗一般,一瞬間怒發橫生,氣勢洶洶地看向老村長。

這一瞬間,老村長似乎都是被嚇到了一般,手中一個酒瓶子沒拿穩,直接掉在了地上。

秋天,偶爾出現的鳥鳴聲傳進了院子裏,月亮的輝光點點灑落,照在老江那張皺紋橫生的臉上。

他還沒到年過半百的年紀,更是沒有到退休的年紀,可歲月卻已經在他的臉上加重了許多痕跡。

老江微微喘息著,身體顫抖著,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

半晌,他的頭低下去,又抬起來,倒是恢複了那張沒有表情的臉。

老江在椅子上坐下來,不過這次,他沒有看向老村長:“我最近情緒不好,你忍忍……”

看到老江這副模樣,老村長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輕聲說道:“我知道,你家裏發生的這些事兒,給了你很大的打擊。現在年輕人都說啊,人和人是很難感同身受的,我知道,我也做不到對你的感同身受。”

“但我還是那句話,日子還是得過,而且不能過從前,得過的是以後對不對?”

“你要是再這麽在家裏憋下去,再這麽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麵困著,早晚有一天是要出事兒的。沒事多出去走走,就算不和我們這群老東西說話,和年輕人多接觸接觸也是好的啊。”

“反正,我最後一句話。那幫大學生今晚九點會在江邊,好像是要勘測水質什麽的,我也不知道他們想要做什麽,你要是沒事,可以去看看,他們也歡迎咱們去看。你想想,說不定和他們見一見,說說話聊聊天,就知道當初你兒子要做的是什麽了,對不對?”

“我就說這些,你也醒醒酒吧,走了!”

說完這些,老村長倒也是沒有再絮叨,轉而站起身來走到老江的麵前,輕輕地拍了拍老江的肩膀。

老江沒抬頭。

見此一幕,老村長歎了一口氣,轉身出門離開了。

月亮已經慢慢地爬上了夜空,老江就那麽杵著坐在原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半晌過去,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好像是要飛往更南方去過冬的鳥鳴,似乎在呼朋喚友,籌備旅程。

一年一見,一個春秋一來回,鳥兒們都在準備應對著生活的改變,可老江似乎還沒有準備好。

他慢慢悠悠地從小板凳上站起身來,轉回身去找到了一個躺椅,拍了拍上麵的灰塵,就那麽直接躺在了上麵。

這次老江沒閉眼,他隻是靜靜地望著天上的星與月,而陪伴他的隻有屋裏祠堂中的兩幅黑白相片。

其實那兩幅相片,一個是老江的老婆,另一個是小江。

老江的老婆是多年前難產走的,小江則是半年前出了意外。

躺在躺椅上望著星空,老江看到的卻不是星星和月亮,反而是妻子和兒子的臉反反複複的仿佛幻燈片一般出現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招之即來。

其實老江心裏一直有一個遺憾。

多年來獨立撫養兒子的時候,他總是給他的身上放了太多的壓力,多年來父子倆甚至都沒有好好地交流過一次。

甚至到了兒子走了的時候,老江都不知道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業是什麽。

總要在自己被黃土蓋了頂之前,知道兒子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麽吧?

或許,那些大學生能夠給到自己答案。

想到這裏,老江從躺椅上站起身來,回到裏屋取了件外套披在身上,轉身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