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潛入極淵
燈下。
林默似笑非笑地看著盤膝打坐的青女,自從山上悄悄潛回,她一身似乎輕鬆了很多,再沒有憂心忡忡的焦慮。
解除因果線並沒有一次出手相助那麽簡單容易,至少能讓她心裏的難受減輕很多。
心鏡打磨,任重道遠。
很可惜,沒有那麽多時間,留在這裏幫助她。
林默道:“等極淵援軍集結完畢,我會趁亂進入無底之淵,尋找他們的靈脈所在,到時會很危險,我希望你盡早離開,找一個極淵暫時接觸不到的地方,躲起來修行,等你有一天憑自身能力能開天引劫,被天道排斥出人界,再來少陽劍宗找我便是。”
青女睜開眼,扁起了嘴,泫然欲泣。
林默道:“這是為你好。”
青女抬起衣袖,抹了下眼角,說道:“師父去戰場之前,她是說是為我好,但她再也沒能回來;現在你也這麽說,莫非你也不準備打算回來。”
話不中聽,但也是事實。
林默這些天漸漸習慣了她的童言無忌,在他眼裏,她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喜歡跟長輩撒嬌的晚輩。
他笑了笑,道:“的確沒有再回來的打算。”
青女瞪著他,眼睛裏充滿了失落和委屈。
林默道:“實話很讓人失望,但這一次很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青女道:“絕不是,我一定能夠築基,一定能飛升到先生的五源仙界來看你。”
林默歎著氣:“但願吧!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再見。”
青女攥緊了拳頭,眼神堅定:“我會送先生離開。”
林默怔住。
他沒想到青女會做出這種決定,他又不想因為危險開口拒絕,從而令她心境上出現無法彌補的裂痕。
這個小姑娘看似渾渾噩噩,偶爾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舉動,事實上,多日接觸下來,她性格相當堅韌,決定的事情絕不回頭。
性格源自血脈,也來自钜子穀環境後天塑造。
他下意識地去揉鼻尖,“若在無底之澤遇上極淵圍攻,到時候我沒法顧及你的生死。”
青女道:“先生不是說過,無底之澤擁有五行真源,極淵之所強,全拜真源所賜,既如此,學生不趁有先生護佑進去得到它,日後哪有機會再入此地,就算極淵一戰而敗,钜子穀同樣不容許學生接近。”
說道理,林默還真不是他這學生的對手,無言以對。
……
林默最擔心的事總算沒有出現,長庚似乎並沒有出賣他,也不是極淵派來誘他入彀的。
援軍集結。
槐榆城西山下烏泱泱地集中了近三百名極淵修行者,林默並未從兜頭蓋臉的一大群人中找到長庚,他們相互間也沒有交談,最前方隻有一名煉氣九層巔峰,被稱作烏長老的,在向集結的極淵弟子做最後戰前鼓舞。
援軍的任務不是林默所想那樣,從背後襲擊钜子穀陣地,而是冒著被陣地弓弩射殺的危險,分散突入,沿沼澤少數通道,進入總堂防禦圈,協助鞏固不被钜子穀攻破。
在場很多人從來沒來過總堂,也從未接受過真源授神,沉淵得繼,這一次也是他們有望得到總堂青睞的機會。
林默當然求之不得,正是瞌睡遞枕頭,還愁著沒機會脫離援軍隊伍,避開無數眼光進入總堂呢!
憑他的速度,哪怕不禦劍,帶一個青女突破弓弩覆蓋也不會太難。
難的是他們的身份。
郭開、蕭鈺本屬總堂麾下,一旦進入總堂,很容易被人識破偽裝,‘一容千麵’再強,也無法改變生活習慣和親近朋友的注視。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突破防線後,離總堂還有上百裏沼澤迷宮,路上再想辦法不遲。
三百餘人開始登山,此時钜子穀的斥候已經開始向陣地發出煙火信號,並且撤離西山,避免不必要的犧牲。
當他們出現在山頂,還沒來得及欣賞一下山下一望無際的黑土泥沼,鋪天蓋地的黑點就遮住了天空。
“弑仙箭來襲。”
到處都有人在大聲示警。
弑仙箭是山上仙家叫出來的名號,钜子穀內部,這種射殺修行者的弓弩有個更樸實的名字:裏弩和半裏弓,意思就是能射出一裏的強弩和射出半裏的強弓。
此時射上山頂的全是钜子穀蹶張裏弩。
林默細讀過青女給的符紋圖樣和機關製造,符紋隻能照搬,看不懂其中關竅;而機關製造則是钜子穀特有,這也是他們敢於數十人守城對抗數萬大軍的底氣,帛卷上正好有蹶張勁弩與投石機製造圖樣,也非常清楚它們的威力。
他一把拉起青女的手,揮出一張事先畫好的符籙,頂起防禦氣幕就往山下衝。
方圓一裏,需要快速衝過兩裏範圍,才能真正避開弓弩覆蓋。
耳邊風聲虎虎,他已經將體修衝刺速度發揮到極致。
剛開始還有數十名駕馭各種飛行法寶的修士在身邊,轉眼間,所有人都被他遠遠拋在身後。
山腳下,叢林中突然喊聲大作,數十名钜子穀弟子揮刀舞劍殺將出來。
林默稍稍移轉方向,趕在他們攔路前衝過防禦線,徑直往泥沼秘徑衝去,到了山下,其實泥沼看起來都一個樣,根本分不清哪兒才是道路,所幸他早已將路徑記熟在心,想都不用想,直接衝向了不會讓人陷入泥沼的小路。
身後勁風呼嘯,數十支弩箭挾風而至。
符籙打造出的第一層氣幕早在下山時被無數羽箭擊破,他也沒準備太多防禦符,點亮符膽需耗大量真元,對他而言得不償失。
先前那張符,隻是給周邊極淵修士看的障眼法。
他口中喃喃:“冰封。”將青女扯向身體前方。
背後叮當亂響,弩箭仿佛刺中堅硬且光滑的無形盾牌,紛紛偏離方向,空中炸開,或雷光數丈,或烈焰熊熊……
身後離得較遠的極淵修士都看傻了,好些個剛一愣神,手腳稍慢,就給迎麵而來的弩箭射了個正著,隨著弩箭炸開,整個人炸成一蓬血肉,有的上半身被炸得沒了影子,下半身兩條腿還在不停狂奔。
青女一直在留意四周,此時钜子穀最近的陣地離他們已然很遠,而身後那些極淵修士依舊還在生死線上狂奔。
“不用跑了,我們已經出了弩箭覆蓋。”
林默放慢腳步,開始汲取法器中的靈晶,體內真元似乎有些不太安寧,激**不休。
莫非進入了土性真源範圍。
這種激**他很熟悉,忘川河上,他一直就有這種感覺。
不過感覺很微弱,表示離真源還遠,按圖所示,甚至極淵總堂所在,也可能不是真源,正如忘川河一樣,是遊魂天他們口中的真源分支虛源。
要想安然穿過總堂,還得改換一次身份。
所謂沼澤秘徑並不是一條路,而是一條寬泛的通道,無底之澤和忘川河有些相似,能將走進去的人完全困住,並吞噬淹沒;修行者哪怕禦劍禦風從空中經過,隻要不在路徑上,也會被空氣亂流席卷,送入沼澤;即使法寶品級高,僥幸突破亂流,沼澤中還有無形瘴毒,會不知不覺滲入肌膚,令人中毒發狂。
總之不管哪一種,在這裏都是致命的。
林默不想冒險,何況身邊還跟著青女,至少在他離開之前,不想見到青女出事。
他放慢腳步一來是積攢真元,為可能的戰鬥做準備,二來是等著有人跟上來,隻要遇上落單之人,殺人奪身份是他能想到的最佳辦法。
一炷香之後,有人跟了上來,獨行,煉氣七層。
那人正快步趕上,揖手準備和前麵這位強悍的前輩打個招呼。
不等他開口,咽喉一涼,一柄劍刺穿了他的喉嚨,當他倒下的時候,還能看見劍尖上滴下的血正滴向他的臉龐。
林默不想讓他說話,交談起來,他很可能會心軟。
這種時候心軟,很不恰當,也不是時候。
他清楚自己弱點,不說話,心腸會堅硬很多。
青女摘下那人身份木牌,朱紅色,上麵的字也是朱紅色,她將木牌遞給林默,將屍體扔進了一旁泥澤,很快就沉了下去,完全不見蹤影。
論殺人處理屍體,她比林默經驗豐富。
林默看了眼木牌上的名字:高流衝。
青女道:“應該來自大豫象山郡,我去那邊做過任務,與這種顏色身份牌的人打過交道。”
林默點點頭,每次殺人後心情總有些糟糕,不太想說話。
走出一段路,又有兩人跟上來,這兩人僅有煉氣五層,能靠前衝過弓弩陣地,明顯屬於速度上有過人處。
林默如法炮製,一劍雙殺,完全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
這次來的兩人都是履泰京城玄離分堂弟子,身份漆成黃色,相當惹眼,青女摘了其中一隻,處理完屍體,兩人也不停留,腿上貼上甲馬符,快步往總堂方向而去。
半道上,與一群出外巡邏的總堂弟子相遇。
與所有山上仙家一樣,總堂弟子肯定瞧分堂弟子不上眼,哪怕這些人來幫他們協防也是一樣。
五人一字排開攔住了去路,一名黑牌朱字弟子叉腰指臉喝問道:“哪家分堂來的,怎麽就兩人,不是說有三四百人過來嗎?”
林默道:“象山高流衝,這位是玄離方詹,一部分人沒能衝過來,很多還在後麵,我們不太想紮堆,因此先行。”
總堂弟子上下打量著林默,他此時的麵容已換成高流衝那張臉,“高流衝,這名字有點熟悉,以前來過總堂?”
林默沉吟片刻,道:“來過,立功受賞,前來感悟天地惠澤。”
他記得後土宗管獲得泥淵神授為天地惠澤,既然極淵源起後土宗,叫法應該相同。
總堂弟子嗯了一聲,道:“我就有這印象,沒有天地惠澤哪能進入煉氣大成期,你兩人結伴前行這段路需得小心。”聽他自承來過總堂,態度好轉了不少,揮手讓幾名同門讓開路。
林默多問了一句:“路難走?”
那人道:“路難走是一回事,事實上是钜子穀有不少瘋子流竄進了沼澤,遇上一個兩個還好說,遇上三五成群的,他們有弑仙箭,沒有足夠防禦法寶很難對付過去。”
林默趕緊謝過,心裏也是忐忑,若沒有青女在身邊,遇上钜子穀的人不問情由動手,殺了也就殺了;有她在,情況會變得複雜。
他隻期望不會那麽倒黴,真遇上钜子穀人截道。
人就是這樣,越不想碰上麻煩,麻煩總是接踵而至;越不想遇上的人,偏偏就撞個滿懷。
想躲都躲不掉。
四名頭戴鬥笠,腰佩長刀的葛衫人突然就從靈識都很難探究的樹林中衝出,二話不說,四支箭就朝他們激射而來。
他們肯定在無底沼澤中逛了很久,不然不會知道,林中水汽能阻隔氣息。
下手也幹脆利落,儼然不想纏鬥,驚動極淵巡邏隊伍。
青女出劍擊落近身箭矢,使用的是钜子穀武學,以獨特手法,竟然讓箭矢未發生爆炸。
她手上能用武器就是先師為她鍛造的這柄‘驚梟’劍,林默隻送了支火係術法的淨瓶給她,可他自己也不懂火術訣,無法啟用法寶,隻能放在多寶袋裏睡大覺;符籙倒是幫她畫了十幾張,全是防禦攻伐術咒,用一張少一張,尤其知道林默很快會離開,她不舍得用。
林默冷冷盯著對麵那四人,隨時準備出劍。
雖然礙於青女麵子,他也不想死在這些人的手上。
對麵的人認出青女的劍術。
一個女子驚呼道:“本門齊長老的流風劍術,你是何人?怎麽會本門劍術?”
青女故技重施,沉聲道:“請你們讓開,隱者做事,休問去向。”
一名男子嘿嘿冷笑,道:“隱者,你以為冒充本門隱者就能蒙混過關,郭長老下令但凡見到極淵狗賊落單皆殺,若有隱者混入其中,他不會不事先告知聯絡暗語。”
遇上一根筋完成任務的家夥,真是沒法談,哪怕青女此時報出暗語,隻怕也很難讓對方相信。
林默手一晃,劍已在手。
先前那撥巡邏隊過去了十裏,想來下一撥巡邏不會離得太遠,他可不想因為這群人功虧一簣。
青女趕緊上前一步,拉下兜帽和蒙臉布,說道:“齊長老弟子青女,正執行任務,請諸位師兄師姐讓開。”
她補上了一句:“前兩日在山上救過羅元九師兄,這件事各位應該聽過。”
對麵女子伸臂攔住了同伴,“確有其事,但齊長老的弟子應該留在了钜子穀,為何突然出現在此處?”
青女道:“我說過,隱者做事,休問去向。”
雖然對麵四人還是將信將疑,殺心也銳減幾分,慢慢後退,遁入樹林之中。
青女總算長舒一口氣,劍入鞘,偷偷瞥了眼林默,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林默也沒多說,手腕一翻,收劍入‘情結’,大步往前走去。
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走著,場麵有些冷清。
青女惴惴不安道:“先生是不是怪學生自作主張。”
林默伸出手,隔著兜帽揉了揉她頭頂,柔聲道:“怪你做什麽,畢竟是你同門,殺了他們,你心裏會過意不去,剛才我也沒打算要他們命,隻是想打昏他們,扔進那片樹林。”
青女高興起來,笑道:“先生真這麽想的?”
林默嗯了一聲。
青女又愁容滿麵,低語喃喃:“我其實想喊你師父的,不過我已經有過師父,雖然她不在了,但隻要喊你師父我就會想起她,總感覺不是在喊你,而是在喊她,我這麽想,先生會不會怪我。”
林默道:“不會,按我們那裏的規矩,你不到築基境,是不能稱做親傳或嫡傳弟子,所以我現在隻是你的傳道人,而不是師父。”
青女扯住了他的衣袖一角,道:“總有一天,我會喊你師父的,按照你們的規矩,如果在另一個天下喊你師父,我師父就不會多想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她沒來由地自顧自笑了起來。
林默道:“以後你叫不叫師父也不重要,其實钜子穀劍術本身並不差,你需要做的,是把劍術和悟道結合起來,忘記那些繁複無用的招數技巧。”
“沒有招數還怎麽使劍,我可沒有先生那種神出鬼沒的身法。”
“出劍不需要招數,招數隻是技巧,你需要理解每一個招數它的意義是什麽,要達到什麽目的,弄懂了這個,你就領會了意,領會的意多了,自然而然就會參悟出用劍的道理,此可謂‘道’,有了與眾不同的道,你也就有了自己劍道的真義,劍隨心起,心隨意動,方可融入天地,終得大自由。”
“什麽又叫大自由?”
“大自由是個很寬泛的概念,劍與意的自由,身與心的自由……”
這一路,林默說了很多話,不僅僅關於修行,還有人生,仙路,總之他想說的很多……
卻總是覺得沒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