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新任司錄郎

一身嶄新的朱紅官袍穿在肌肉結實勻稱的身體上,竟然出人意料地撐出了幾分像模像樣的官威。

手下鬼差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張等身齊的大銅鏡,放在官署後臨時布置出來的臥房中。

要知道銅鏡這種東西,天生與鬼物相克,常常成為鬼差們用來壓製厲鬼的法器,這麽一大塊完整銅鏡在幽冥之地可不多見。

林默在銅鏡前轉動著身子,從不同角度欣賞自己穿著官服的樣子。

兩名鬼差站在房間角落裏,盡量避開銅鏡照射範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落入那麵他們眼中比陽光還刺眼的鏡子照射範圍。

這位剛上任的司錄郎聽說年紀不大,脾氣可真不小,一言不合就殺了前任司錄郎,還是神主大人親自下場才製伏了他,就這樣,神主也沒舍得殺了這個無法無天的家夥,反而給了他查察司司錄郎重職。

擱地府之內,這等好事誰不羨慕嫉妒恨。

林默鏡子前欣賞了好一陣,這才將銅鏡正麵轉向牆壁,銅鏡上裝有金屬軸柱,可以轉動,這樣也避免搬來搬去,更不用每次用完得用布將銅鏡遮蓋起來,免得哪位鬼差一個留神傷在銅鏡之下。

他看著兩名官署派來的手下,問道:“本司一共有多少冥差?”

孫琦威道:“回大人話,查察司共冥差三十二名,分六個小組,三組負責內務,三組負責外調檢視,不過……不過……”

林默眼睛一瞪,擺起官威:“本官麵前休得吞吞吐吐,有話直說。”

“喏。”孫琦威麵色很尷尬,囁嚅道:“三組外調檢視差員前些日子隨前任捉拿……捉拿司錄郎大人時幾乎全軍覆沒,剩下幾個也元氣大傷,聽說去了輪回司,準備投胎重生。”

真他……報應不爽。林默哭笑不得,一半手下竟然讓自己給幹掉了,沒手下還怎麽辦事?

他無奈地撓了撓後腦勺,問道:“另外三組呢?”

孫琦威道:“小的便是內務補給組掌印吏,範四是刀筆吏,還有一位掌庫吏賴東正在堂下候命,是否請他進來。”

範四就是他身邊那位瘦小的鬼差,正一個勁作揖打躬。

林默道:“要新招人馬的話,衙署有何規矩?”

囚牢裏坐了不知幾天,這方天地光陰流轉似乎與五源大陸和人界都不一樣,沒法從天時變化分辨時辰、日子,更沒法從天地氣息流轉來判斷天地運行規律。

最後他還是向前來說服的陸判妥協,反正他也看出來了,不接任這個司錄郎,接替前任何少平,那位高高在上的廣聞天就不打算放人。

牢房裏關了上百年的囚犯大有鬼在,多他一個不多,不答應還能有什麽辦法。

他還真能耗過一方天地之主。

說不好聽點,廣聞天在幽冥就是老天爺之一的存在。

查察司屬判官四司之一,專職查辦墜入幽冥,廣聞天地盤上所有靈魂善惡罪德,外出巡訪也是常有之事,或許還能找到某個機會逃出生天去。

可他還是一直不太明白,廣聞天為何留下他,且委以重任。

當然司錄郎這種職位在冥差中也算不上位高權重,但留下他不殺,已經很耐人尋味,給予職司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幽冥再缺人手,也不至於連一個司錄郎都找不出鬼替代。

什麽因果契約,因果償還那套,林默一個字都不信。

陸判嘴裏說出來的話,真的要打幾個折扣。

範四道:“這個簡單,查察司乃判官四司之一,與其餘三司共掌十大陰帥,他們手下陰卒數千,隻需司錄郎大人一紙公文,大把陰卒擠破了頭也要擠進本衙當差,找幾個修為尚可,有點文化的鬼差還不容易。”

真那麽容易,廣聞天花大力弄老子來幹嘛!

林默嗯了一聲,“此事就交與你二人辦理,記著,別給本官找來些沒用的家夥,要聰明伶俐,且通文墨,別認死理的,嘴巴最好得會說,罵人堵門更要一把好手。”

手下懂不懂他的用意他根本不管,反正安排下去,你照辦就是。

他闊步往外麵走,走了幾步,想起一事,停下來問道:“你們這兒平時都吃啥?本衙可有廚子?”

孫琦威怔了怔,才想起這位新上司並非魂體之身,趕緊道:“咱衙門這些都是死過一次的魂體之軀,日常隻需些精血石就能滿足所需,大人有需要,小的馬上去陰曹司那邊要幾個會做飯的廚子過來,那邊成千上萬小鬼等候甑別,找幾個廚子還不易如反掌。”

林默還是擔心,“廚子總得要食材才能做飯!那材料從何而來?”

孫琦威笑道:“那就更簡單了,幽府外山間最多的就是野獸,這裏沒人吃肉,找幾個陰卒去抓不就成了,至於佐料這些,山上應該能找到,隻需多找些這方麵有經驗的小鬼去山裏,弄個大人的飯食應該不是太大問題。”

查察司不負責審案,隻負責調查,從陰曹司從各界城隍接引來的材料中尋找賞善罰惡證據,並加以核實,形成結果交與陰律司審理判決,再由賞善罰惡兩司負責執行。

不審案自然不設公堂,一間稍大的廨署便是司錄郎大人處置公務的地方。

掌庫吏賴東正在廨署中等候,看他那副滿臉不把別人放眼裏樣,生前就像專管案牘官員,幾分書呆子氣,兩眼半眯,很有讀書人清高不與世濁的驕傲。

林默請三位落座,自己就坐書案另一邊,也不管三人正等他安排事務,從‘情結’中取出一應茶具茶葉,泡起了茶。

泡茶不為待客,鬼吏沒肉身,用不了喝水解渴。

公務房中也無備好的水壺,好在林默不用打水,略施水法,掐訣捏指,平空拘來些純淨水露,加以火術燒煮,很快泡出一壺濃釅茶湯。

可惜就是沒肉可吃,幸得在這兒也沒太強烈的餓感,吃東西的想法僅存於心,而非肉體需要。

他喝了口水,微苦的茶令頭腦清醒,茶香很快在口腔中消失,有一種中了幻術的錯覺。

“孫掌印先去辦我先前安排之事,不用杵在這裏,至於招兵買馬一事,到時範刀筆配合即可。”

打發走孫琦威,他開始詢問起衙署內諸般事務。

雖說廣聞天要他賣一百年命,他還是在尋找逃跑機會的大前提下,準備做點實事。

說不定那位神爺一高興,就把他放了呢!

這隻是撞大運,他的基本想法還是一個字‘逃’。

幽獄中鬼滿為患,其中百年未得判決處理的鬼魂一抓一大把,據犯鬼們閑聊,幽冥差府辦事效率極低,四司主官忙於鬼道修行,基本就是放任不管,沒有主官管著,下麵鬼辦事拖遝程度可想而知。

像住在林默隔壁囚籠的一個胖鬼,生前隻是個屠戶,因殺生太多被陰曹判定有罪,因此一到這裏就成了囚籠一員,原本一件極簡單的小案子,也就罰罪十餘載,結果呢!已經領過六十餘塊精血石保持魂魄不散,按照幽冥界算法,一年每鬼最低精血石需求半塊,陰司給出的囚犯夥食是一塊,六十餘塊也就意味著甲子光陰,一件極其簡單的案子,因查察司始終未得結論拖延至今。

如此種種,幽獄中比比皆是。

他想盡快結束這些陳年舊案,也好拿這些找廣聞天邀功,看能不能減少一些完契光陰。

結果一問之下,所有舊案之所以久拖不決,也不全是查察司責任,從上界各地城隍到陰曹司,就沒有更多人手處理堆積如山的案卷,也沒有更多人手去核實查證,再到陰律司乃至賞善罰惡兩司都存在令行不暢,人手短缺的問題,使得積案如山。

幽冥地盤足夠大,也裝得下這些不用消耗太多物品的魂體,精血石產自忘川、無定兩大河,幽冥中魂魄數越多,精血石產量就越大,天道常恒,在幽冥就是顛樸不破的真理。

最關鍵的點也在於幽冥識字鬼太少,案卷由上界城隍記錄,城隍則多半是讀書人出身,記載極有讀書人風範,微言大義。

到了地府,讀書鬼少,那些讀書人城隍賣弄文采的記載,又容易讓人生出歧義,總不能所有事全推給諸如賴東這種正經讀書人去做吧!

麻煩,需得一一梳理,分清主次,最終尚需廣聞天最後定奪。

……

林默也不急,從小到大悲摧的經曆養成了他的耐心。

經過不知多少日子整理,整理出一係列問題,將待查案卷按時間分成陳、近、新三個階段,再將三個階段劃分輕重緩急四類,由內三組分門別類,交由剛招入的三組外調配合陰曹進行核實,且全部案卷有期限限定,若下麵的外調吏員偷奸耍滑得不出結果,第一次扣俸祿,第二次就挨板子,當然外調吏員能拿出證據表明他盡了力且責任不在他的除外。

分類對研習過大衍之術的他並不難,無非以數術之法拿出一個框架,依陰律找出幾十條重點詞匯,讓掌庫吏及手下循章索驥罷了,再有賴東這種正經讀書人幫忙,運轉十分順暢。

重點還是他的獎懲製度收到了奇效。

他們行動起來提高效率不打緊,查察司本就是陰曹中核查罪證的衙署,例行公事,無可厚非,但整個陰曹官府體係是一個整體,哪是一個司曹積極就能徹底改變體製。

因此這些日子,查察司幾乎所有外調無一例外,受到了來自陰曹司的阻撓和幹擾,隨著查察司待查案越多,逐漸又蔓延到下級十大鬼帥,三大鬼使衙門,乃至散布各界的接引城隍。

並非有人針對林默,而是他要求核實的線索,陰曹司那邊在他規定的時間內根本拿不出結果。

而這位上任三把火的新官不管不顧,每天向頂頭上司六部功曹上告信如雪片也似,且越挫越勇,短短一段時間,幾乎把同僚司曹全都告了一遍。

陰曹司首當其衝。

而且他還把查察司所做改變整理成冊,逐條逐款,向上級匯報,希望各司曹效仿,為整個地府順利運轉做出應有職責。

這些東西,大半壓在了六部功曹手上,不過林默並不氣餒,隻要沒得廣聞天回應,他就上書不斷。

甚至把六部功曹壓他案卷,有文不批的罪過全都擬成奏章,遞到被告六部功曹手上。

一時間,整個地府官場雞飛狗跳,無人能得安寧。

可偏偏沒人挑得出毛病,林默上書全占著理,即使過於偏激,也是站在對地府有利的前提上,誰都不敢跳出來正麵反駁。

隻要廣聞天裝聾,哪怕六部功曹也拿他沒轍,他這司錄郎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關鍵是廣聞天親自任命,沒鬼能擅自做主,將他撤官罷職,更不敢流放讓他離開。

偏生林默打了雞血似的樂此不疲。

他不疲,下麵的吏員可受不了,每日大量案牘,還得不停去找各司曹配合,別人不搭理,本司又有規章約束,辦事鬼差隻能各施神通,撒潑打滾,罵街堵門,無所不用其極。

查察司招來的鬼差也越來越多,很多直接從三位鬼使那兒直接招募,選人標準不再看是否有鬼修潛質,而是認不認字,能不能罵街。

六部功曹當然不會給查察司新增資源名額。

可林默補缺三組外調無可厚非,再加上他個人的陰司俸祿,足夠養活上千鬼差,精血石於他無半點用處,上麵又不能不給,因此他的人馬越發壯大。

每天各司各部門口都有查察司前來遞案卷要求回複的吏員差使,得不到答複就堵門撒潑,搞得各司各曹不厭其煩,又沒太多辦法可行。

……

“大人可有想法?”

眼高於頂的書呆子賴東這些日子對這位新任上官也有些佩服,佩服不在能力,而是做事的執著。

林默低頭喝茶,手上還拿了一隻雞腿在啃。

幽冥之地野味確實不少,又肥又大;挑出來的廚子本事也不小,居然在附近山上找出了上百種佐食香料,加上這些廚子精湛廚藝,這些日子好好滿足了他的口腹之欲。

也隻能過過嘴癮。

這方天地的奇異在於,不會餓,同樣也不會吃飽,東西吃過就算,既不能轉化成精血,也無法讓肚子有飽腹的滿足感,甚至連吃進去的肉脂餘香也轉瞬即逝,完全不會保留。

“萬事俱備,隻欠一場東風啊!”

賴東眼睛一亮,“大人是準備再鬧出一件大事,請神主定奪?”

林默瞪了書呆子一眼,又瞥了眼默不作聲的範、孫二鬼,這二位這些日子來不僅要做好本職工作,還得代管外調三組,查察案子增加了十倍,早累得苦不堪言,真要有主意送走這位打了雞血似的主官,他們早出了。

“鬧事,我傻啊!不給他再扣百年算便宜了。”

再做百年!

三位手下麵色都變得相當詭異。

林默沉吟著,道:“我要查本官自己的案子。”

“自己的案子?”

三鬼同時抬頭,一臉莫名其妙。

林默道:“何少平當日在忘川對我出手,明顯不是拿人,而是殺人,他殺人的目的何在?”

孫琦威道:“這與大人當下做的有何關聯?”

林默道:“你傻啊!我這套方案對諸司,對上麵六部功曹做事舊習,皆或多或少有其影響,他們自然不配合,神主大人肯定得到了消息,裝聾作啞而已,他不出麵,肯定有他的想法,這是麽得辦法的事情,誰叫咱打也打不過,麵也見不著呢!”

他笑著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查明前司錄郎罪行,這樣我就有機會,而且同僚上司們一定會在此案子上鼎力相助,為我洗刷罪責,到時神主也不得不考慮該如何收場。”

說到這兒,他哈哈大笑起來,笑的是前仰後合,滿麵春風得意。

三鬼麵麵相覷。

敢情這位大人弄出這麽一大通折騰動靜,就是要讓整個廣聞天幽府厭惡,以達到被驅逐的目的。

如此也好,至少他們也有個盼頭,不然就這強度工作下去,還沒等到投胎下一世大富大貴,就給這位新上司折磨得魂飛魄散了。

孫琦威討好地道:“大人準備怎麽查?”

林默道:“簡單,把當日見過我那兩個小鬼卒帶來,再將當日幸存的十幾位全部弄回衙署,隻要能確定何大人接到消息,並未通知下麵陰帥配合,就說明他出手並非公務,而出於私心,定罪不難,再加上陰曹們這些日子對咱的怨恨,他們何嚐不想借此機會。”

範四起身,抱拳道:“這件事就交給屬下去辦,包管按照大人的意思將案子辦成鐵案。”

就算他們辦不到,隻怕如今各曹各司也會幫他們辦到。

林默越想越得意,撕下一塊虎肉放進嘴裏,滿嘴含糊地道:“去各曹各司辦事的人也不能停了,人手不夠,繼續找,反正還好幾百人好養活,別在乎那點精血石。”

三人稱喏離開。

林默收拾完桌案上所有吃食,準備回去好好洗個澡,鞏固下修行。

一個人突兀出現在屋子裏,給自己倒了杯茶,悠然喝了起來。

林默呆呆凝視對方,心頭發虛:“你,你是誰?”

那人側臉看著他,長髯及胸,眼睛尤其明亮,流露出幾分奚落:“不認識了,你不是一直想與我見麵?”

林默怔住,趕緊躬身行禮:“屬下見過神主。”

換了身衣服,縮小百倍,任誰也難一眼認出這個人便是此方天地六主之一廣聞天。

“你那些變法方案不是一味胡鬧,真要實施下去,對整個地府辦事效率會有很大幫助。”

廣聞天說得輕描淡寫,語氣中猶有讚許。

林默低著頭,眼珠直轉,正想著如何應對。

邀功!

若這位不可戰勝的大爺一個高興,真把他留下該如何是好。

不邀功!

傻子一樣在這鬼地方耗上百年,到時黃花菜都涼了。

廣聞天嗯嗯道:“這茶不錯,五源大陸帶來的?”

林默道:“屬下法器內還有些,神主若是喜歡拿一包去嚐嚐。”

廣聞天哼哼兩聲,“魂體之身,幽冥之地,哄哄感官罷了。”

林默道:“以神主之能,重塑肉身不難,時不時出去走走不好嗎?”

廣聞天道:“真能那樣也就好了,有些事,你不懂,天機不可泄,也無法讓你知曉。”

他怔怔地望著窗外永恒漆黑的天空。

“知道這廣聞二字從何而來?”

林默道:“廣聞而博見?”

廣聞天頷首,喃喃道:“差不多,可惜這方天地,廣聞何用,博見又能如何。”

他放下茶杯,手指輕叩桌麵:“既然你不想當這司錄郎,不當也罷,去本宮守藏室做個守藏,完成百年之契。”

“啥!”

林默一下愣在當場。

搞這麽多事,就想著有朝一日能縮短契約,哪曉得到頭來高高在上的神靈一句話,就把一切辛苦付出盡數抹去。

一念及此,心頭悲憤難當,真想再次拿起劍給這位喉嚨來上這麽一下。

廣聞天微笑,盯著他的臉:“是不覺著咱一樣高,你就有機會了。”

林默果斷地拱手:“不敢,打不過就是打不過。”

廣聞天蹺起腿搭在另一條腿上,亮了亮鞋底,“於本宮而言,就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