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那間俱樂部離江意住的地方有點遠,路程走到一半桑桑就睡著了,腦袋貼著椅背動來動去,睡得不太舒服。江意往車門那邊移了移,讓桑桑靠過來枕在她腿上。她的掌心虛搭在桑桑的眼睛上,擋住漫進車窗的些許燈光。

談也朝後麵看了一眼,怕江意覺得被冷落,問她:“江小姐在讀大學吧?攝影專業?”

“叫我江意就好,”江意說,“我是學物理的。”

談也記得桑桑說江意比她小兩歲,又問:“大一?”

“大三。”桑桑的呼吸吐在江意腿上,有點癢,她伸手捋了下裙子,說,“我小學跳了一級,初中讀的是少年班,比正常學製少一年,所以年紀比較小。”

談也單手扶著方向盤,拇指搭在上麵敲了兩下,說:“我猜你一定是Z大的。”

青溪是一線城市,本地高校不少,真正頂尖的隻有兩所,Z大是其中之一,赫赫有名的百年老校,物理也是該校的王牌專業。

江意笑了笑,點頭說是。

談也話鋒一轉:“我記得上學那會兒,我看過一部電影……”

“《Gifted》?”江意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麽,說,“中文名叫《天才少女》?”

談也抬手打了個響指,笑著想,這小孩挺有意思。

“我沒有Mary那麽厲害,也不是什麽天才。”江意說,“隻是比其他孩子更擅長考試和做題。”

“真正聰明的人都是謙虛而自信的,你真的很厲害。”談也由衷稱讚了一句,頓了頓,又說,“以後不要為了我跟人在網上吵架,你這麽優秀,時間和精力都非常寶貴。”

談也要是不提,江意都快忘了,眼前這個正在開車的人是她喜歡了好幾年的“愛豆”。

近幾年,談也的作品風頭正勁,為人卻低調,幾乎不在公開場合露麵,連社交媒體都用得少了,刊登在雜誌上的個人照也大都是逆光或者側臉。江意幾乎記不清他長什麽樣子,印象裏,隻有他鏡頭下那些風格鮮明、劍走偏鋒的攝影作品。

江意記得談也拍過一隻鷹——落日熔金,猛禽張開巨大的翅膀,翱翔著,風聲在上,曠野在下,孤獨而遼闊,不可束縛。

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不自由,毋寧死。

片子拍得實在好看,江意的一個男性朋友以此為藍本,描了張文身圖案,刺在了後腰上,最後呈現出的效果十分驚豔,既野性又撩人。

後視鏡框出談也的些許眉目,江意抬頭時剛好與他視線相撞。畫麵似乎有一瞬的定格,接著,江意先移開了視線,她笑了笑,說:“下學期我要跟著師兄進實驗室了,就算有心吵架,也勻不出時間。不過,在見到您之前,我的確沒想到,您會有這如此溫和的個性。”

“在你的想象裏我應該是什麽樣子?”談也挑了挑眉,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古怪又狼狽?頂著髒兮兮的油膩長發?”

桑桑還在睡著,江意將聲音壓得很輕,說:“叔本華有部作品叫《悲觀主義者的積極思考》,由此延伸出一個很有意思的分類,叫積極的悲觀主義者。從談老師的作品來看,我覺得您也該被歸在這個分類裏——一個積極的悲觀主義者。”

談也沒說話,江意也不需要他回應,自顧自地說下去:“悲觀者的世界總是布滿荊棘,而那些殘存的積極性是玫瑰。城市荒蕪,但玫瑰永存。馬丁•海德格爾提出的那個概念——向死而生。我們篤信所有生命都將走向滅亡,創痛酷烈,但是,在滅亡真正到來之前,依然要做些什麽,讓這世界知道,我來過。悲觀者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而積極的悲觀者,於無所希望中得救,談老師的很多作品都充斥著這種感覺——積極又悲觀的味道。”

江意同談也說話時,一直在用敬稱——您。

談也並不是一個自負的人,不喜歡無底線的仰視和奉承。但是,這個字從江意口中說出,質感卻格外不同,帶著一點點敬意,還有向往的味道,聽在耳中,格外熨帖。

江意聲音清甜,語氣卻肯定,好像已經把談也看透了。談也不喜歡這種無所遁形的感覺,不輕不重地反嗆了一句:“我有什麽可悲觀的?”

名校出身,畢業便能籌備個人影展,年紀輕輕便有了獎項加持,在外人看來,這已經是難得的好運氣,再過幾年,不知會走到什麽樣的高度。

“不要急著否認,談老師。”江意歪了下頭,“越清醒的人越容易悲觀,有野心和才華的人更甚。國內的攝影領域同時尚領域一樣,起步晚,底蘊不足,而且很長一段時間,都以模仿為主,缺少靈魂級的重量人物,很容易陷入一種虛假繁榮——沒有真正的大師,卻人人都像大師。”

旁邊車道開過一輛大型廂貨車,鳴笛聲驟然響起,談也隻覺耳邊“嗡”的一聲,扶在方向盤上的手指不由得緊了緊。

“對於一個有深度、有追求的從業者來說,獲獎、辦影展、出書、成名,我相信這些都不難,或者說沒那麽重要,難的是改變。”江意說話時一貫不疾不徐,聲音清靈,娓娓而談,“改變一些東西,讓整個行業變得更好。談老師,我說得對嗎?”

談也被問得哽住,呼吸都有些不暢快,同時,他又萬分慶幸江意是坐在他後麵,而不是麵前,看不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狼狽,被戳中軟肋的狼狽。他有點想抽煙,手伸出去想起來車上還有女孩子,隻能悻悻地放下。

好在目的地很快到達,車子在小路入口處停下來。江意的膝蓋上還搭著談也借給她的外套,於是說:“衣服我拿回去洗幹淨,過幾天還給您。”

談也擺了下手,說:“衣服你也沒穿,不用麻煩,放在車上就行。”

江意再度向談也道謝,然後起身下了車。

桑桑睡迷糊了,有點不清醒,揉著眼睛跟江意說了句晚安。她那時候腦子不清醒,沒注意江意離開後,談也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原地停了一會兒。

車廂裏沒開燈,氛圍黑暗,談也抽了根煙咬在嘴上,沒有點燃,隻是用舌尖抵著煙尾,品嚐一點煙草的味道。他降下副駕那側的車窗,目光遞出去,看著江意的背影慢慢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桑桑的手機打進一通電話,她接起來應了兩句,拍了拍駕駛位的椅背,對談也說:“江意的手包拉鏈沒拉,不曉得什麽時候掉進去一隻打火機,黑色的,是你的嗎?”

那隻打火機裝在談也襯衫外套的口袋裏,估計是江意拿外套時掉進去的。談也點了下頭,邊發動車子邊說:“你把我微信推給她,回頭我發她一個地址,讓她寄給我吧。”

桑桑低頭戳了幾下手機屏幕,直到車子開出去,她才反應過來——我們剛剛不就在人家門口嗎?明明可以讓江意直接送出來呀,為什麽要搞這麽多麻煩的流程?

誰來給她解釋一下,到底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