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棄兒”二字一出，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
孫枕秋眼睛都瞪大了一圈，露出尾端上挑的黑色眼線，追問：“你怎麽知道？”
“我叔叔是青溪市瑞恒劇團的新任團長，也是曲藝協會的顧問，跟這位盛老師有點交情。”細框眼鏡男生了一副斯文樣貌，似乎很享受這種被人注目的感覺，雙腿交疊著，繼續說，“我叔叔說，盛言臻大概五六歲的時候被爹媽拋棄了，穿著身單衣在雪地裏亂走，險些凍死，一個在戲校看門的門衛把他撿了回去。門衛年輕的時候也學過戲，練功的時候受傷，留下病根，不能生育，就是個廢人。戲校領導看他可憐，留他做門衛，也算給他一口飯吃。門衛沒結婚，把盛言臻收作養子，兩人相依為命，也算給自己找個依靠。”
“沒想到這還是個勵誌故事，”一個女生說，“從棄兒到青年藝術家，夠戲劇的。”
“小妹妹，你也太單純了。”孫枕秋哼了一聲，“真當他幹幹淨淨？盛言臻是什麽人？說好聽點叫藝術家，說白了不就是個戲子。我聽說，一個女富商為了捧盛言臻的場，連老公都不要了，隻要姓盛的登台，演一場，她看一場，大把大把地砸錢！沒有那些女老板在背後幫襯，盛言臻恐怕寫不出這麽‘勵誌’的故事！”
“捧角兒捧角兒，”細框眼鏡男笑了一下，“不捧哪兒來的角兒？哦對，現在要叫盛老師，藝術家嘛，英雄不問出處。盛言臻這人看上去一副君子相，其實狂狷得很，而且心術不正。他之前是瑞恒劇團的簽約演員，剛有點名望，就背棄恩師，毀約出去成立了私人工作室，明擺著沒把行裏的老先生放在眼裏。我聽說他跟養父的關係也不好，這個人啊，實力強不強不好說，忘恩負義應該挺擅長的。”
“以盛言臻的長相，有人捧也不稀奇。”孫枕秋說，“我在宴會上見過他一次，的確挺帥，電視上的明星都未必有他好看。有錢人捧戲子圖什麽？不就為了一副皮囊！他那位養父也唱過戲？練功練廢了身子？你們說盛言臻會不會也……”
話沒說完，一杯冰果汁迎麵潑過來，澆了孫枕秋一臉。坐在她旁邊的細框眼鏡男也沒躲掉，白襯衫上洇開好大一塊汙漬。
江意一杯果汁潑出去，順手把杯子也砸在了桌麵上，劈裏啪啦，好一陣脆響。
在場的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溫柔嫻靜的女孩子會突然發難，都嚇了一跳。
桑桑起先也有些驚訝，不過，她很快聯想到江意在車上接聽的那通電話，提煉關鍵詞，再合並同類項，瞬間回過味兒來，興致勃勃地看起了熱鬧，還給自己倒了杯檸檬水。
“背後說人是非也要有個限度，沒必要那麽下作，把盛言臻踩到土裏，也不能反襯出二位的高貴。”江意自長沙發上站起來，目光很冷，直直地看向那兩個一身狼狽的家夥，“盛老師是我朋友，我替他出個頭，奉勸二位一句——耳妄聽則惑，口妄言則亂。沒證據的事最好不要拿出來亂說，惡意汙蔑他人是要爛舌頭的！”
“孫小姐，今天你是主我是客，按道理，我不該鬧得這麽難看。”江意的目光移到孫枕秋身上，語氣和眼神裏都帶著怒意，“但是，我真的受夠你了！先是譏誚桑桑，然後又挖苦盛老師，陰陽怪氣，滿口謊言，你一定很嫉妒他們吧？活得這麽扭曲，你不覺得惡心嗎？”
說完，江意再沒多看那些人一眼，轉身出去了。
俱樂部裏通風不太好，空氣有些渾濁，江意覺得像是滯了團陰霾在心口，說不清的煩悶。
江意忘不了孫枕秋提起“盛言臻”三個字時，那份嘲弄的表情，更無法原諒她剛剛說出的每一個字！
走廊的牆壁上用LED燈拚裝出各種圖案，暗紅的燈光與周遭的黑暗相融合，顯出幾分曖昧。
耳朵隱約能聽到音樂，是現場演奏的聲音，光影在眼前晃動不休，漸漸地，糾纏成一幅熟悉的畫麵——
是那期綜藝節目，《古韻韶華》。
盛言臻的目光深邃而曠遠，他麵對著鏡頭，彎下腰，深深鞠躬。
他說，我六歲入行，每天練功超過十八個小時，吃過很多苦。
他說，隻靠我一個人是救不回一個劇種的，我要感謝諸位，給了我一個介紹昆曲、展示昆曲的機會。
那麽幹淨的一個人，一心撲在鍾愛的事業上，優秀而謙遜，挺拔亦儒雅。
卻被這樣踐踏！
憑什麽！
俱樂部門外是條小路，沒有車位，所有車輛都隻能停在路口。
街燈照出方寸光亮，旁邊兩排修剪整齊的綠籬植物，顯出幾分幽靜。
江意找到一方矮石台，顧不得會不會弄髒身上的白裙子，直接坐在了上麵。
夜風吹過來，有酒精和煙草的味道。
江意低頭咳了一聲，她知道自己太衝動，孫枕秋畢竟是桑桑的同學，她這樣做，也許會讓桑桑很為難，但是她控製不住。
盛言臻絕不是那種不堪的樣子，她沒辦法任由他們侮辱他。
有一處屋簷在滴水，落在下麵的石板上，滴滴答答的雜音裏，忽然傳來一聲——
“你怎麽了？”
聲音響得突兀，江意慌忙抬眸，這才發現幾步遠的地方有人。
四周光線很暗，那人的臉又被綠植擋住，隻能看見些身形，高個子，偏瘦，穿深色牛仔褲和運動鞋，應該是個年輕男生。
那人麵朝著江意的方向，沒聽到回複，又說：“問你話呢！說話！啞巴了？”
這一句態度很差，凶巴巴的，還有點不耐煩。
江意氣壞了，騰地站起來：“你懂不懂禮貌啊？憑什麽你問我，我就要說？我認識你嗎？跟你很熟嗎？要你多管閑事！真討厭！”
話音尚未完全落下，江意聽見幾聲腳步，接著，有人自綠植後繞了出來。
那人嘴上叼著根煙，手裏拿著打火機，手機夾在臉側和肩膀之間。小砂輪滑動，嚓的一聲，打火機上躥起火苗映亮他的眼睛，疏淡清寒，像被冰雪覆蓋的古法製作的琉璃。
江意怔住——
原來，人家並不是在問她，而是在講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