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思慮

衛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牢房的。

身體雖然聽使喚地往前走,可神魂好像驟然離竅了般,飄飄****無所適從。她在心中反反複複想著季平的那些話,想掂量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又或者季平這廝說的全都是哄她的假話也不是不可能。

她下意識地想避開那個最可怕的可能,可思緒都一點一點地在這一點上打轉,這讓她不由地歎一口氣。

江州衛家……

衛氏一族原本是雲州的世家大族,因為不堪忍受北方胡人的頻頻侵擾,這才不得不舉族搬遷去江州。

他們的祖先為了躲避戰亂才遷去他鄉,到如今這一代的衛家人居然會選擇主動與胡人合作嗎?

如果這是真的,江州衛家有多少人知情,又有多少人參與了這件事呢?

如今世道艱難,江州衛家本該和在京城的衛弘互相支撐,誰料事到臨頭,最先向阿父舉起屠刀的居然是自己的同宗族人!

季弧他可是衛弘最親近的堂兄,衛蘅的叔父啊!

為了腹中那點見不得光的算計,為了那可笑的家族利益,衛弧居然不惜同室操戈,可以毫不顧忌地謀害衛弘!

他對衛弘尚且如此,對衛蘅這個侄女能有多少善意?可前世直到衛蘅被季家人害死,她都還以為自己叔父是個極和藹慈愛的人,簡直把她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疼愛照拂。

原來他也是殺了衛弘的凶手!那在臨安城的十幾年裏,他每每關懷衛蘅這個侄女的時候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

衛蘅恍然驚覺,既然衛弧和季平暗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那她前世被季平下毒這件事,她的叔父怎會毫不知情?

衛弧在這裏麵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是冷眼旁觀,坐視著衛蘅一日日虛弱瀕死,還是依舊積極地參與其中?

不能再細想下去了,隻要一想到衛弧那張道貌岸然的臉,衛蘅就惡心得幾欲作嘔!

她從大牢出來後就埋頭急走,臉色蒼白到了極點,倒把等候在門口的阿鵲嚇得不輕:“郡君?郡君!”

衛蘅陡然回過神,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阿鵲,你去找江錦衣令,就說我有事相求。”

阿鵲小心翼翼地端詳衛蘅的臉色,確認她又安然無恙後,這才幹脆地應了一聲,領命匆匆離去。

江恭倒比衛蘅想象的還要大方,他遣人送來了一個塞得滿滿當當的匣子,裏麵全是季平和江州衛家往來的信件和他簽字畫押過的供詞,甚至還附送了一枚沉甸甸的令牌,上麵刻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弧”字。

所謂鐵證如山,也不過如此了。

衛蘅將那枚令牌瞧了又瞧,直到掌心都被緊緊攥住的令牌棱角磨得發紅後,身邊的阿鵲低低地驚呼出聲後,她才緩緩地鬆開手,看向那個負責送來匣子的錦衣使:“請替我多謝江大人,不知能否讓我將這些書信和供詞拓印一份呢?”

那個年輕的錦衣使倒是十分好說話,當即笑道:“我們頭兒特意吩咐過了,這些東西既然給了郡君就不用再還回來了,想如何處置全憑郡君心意。”

衛蘅微微一愣,她和這位江恭江錦衣令隻有一麵之緣,沒想到江恭會幫她到這地步,讓她不由有些疑惑。

怎麽看那位讓朝野上下聞風喪膽的錦衣令,都不像是一個好人啊?

年輕錦衣使將衛蘅的神色盡收眼底,不由壓低了聲音說道:“咳,季平是因為一己私欲才謀害衛太傅的,呈給聖上的那份供詞裏也是這麽寫的。至於這些東西……”

他指了指衛蘅手上的匣子:“郡君從未見過這些東西,日後洛京城裏也不會傳出半點不該有的流言,郡君以為呢?”

衛蘅一臉正色道:“放心,我絕不會給江大人添一絲麻煩的。”

那個錦衣使眉開眼笑道:“這就好,在下就先告辭了。”

阿鵲連忙躬身送錦衣使離開,一路上見到他們的衛家奴仆紛紛放下手上的活計,規矩地低頭行禮。

錦衣使見衛府院子裏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幾輛馬車停在中央,車上已經堆滿了一摞摞竹簡書冊,數量蔚為可觀。

錦衣使不由吃驚道:“竟有這麽多的行囊,貴府這是要遠行嗎?”

這並不是什麽不可對人說的秘密,阿鵲便點頭道:“是啊。我家老爺身故後,郡君在洛京就無人可依,所以等殺害我家老爺的凶手伏誅後,我們也要動身離開洛京了。”

錦衣使微微頷首表示理解,如今這世道越發亂了,這位新寧郡君失了父母雙親,那跟著族人居住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至於說何不讓衛蘅自立門戶?

錦衣使搖了搖頭,齊朝可沒有女戶的說法,未出閣的女子是不可能脫離家族自立門戶,這種離經叛道的行為絕對會被千夫所指,也會讓整個家族蒙羞。

他不由想起那個匣子裏裝著的東西,笑道:“看你們收拾得這麽急,衛氏宗族派來的人應該快到了吧?”

阿鵲睜著圓溜溜的杏眼,無辜道:“這些事都是郡君和羅嫗在安排,奴婢可就不清楚了。”

錦衣使看著麵前年紀尚小的丫鬟,不由笑道:“是我糊塗了,你一個小丫頭怎麽會操心這些事。”

他說完後不知想到了什麽,又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自家頭兒還想著看衛家這位女郎的熱鬧呢,為此還膽大包天地讓他送來了從季府搜羅來的證據,這些書信、供詞足以讓整個江州衛家徹底顛覆,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哪。

錦衣使還記得出門前,江恭心情著實不錯,正一麵悠閑地用細草撥弄著兩隻蟈蟈,一麵懶散道:“這日子太無趣了,洛京城裏難得有個好玩的小姑娘,何不幫她一把?本官倒是很好奇,她接下來會怎麽應對自己的同宗族人。”

錦衣使笑得眉眼彎彎,心道新寧郡君一離開京城,頭兒想看好戲的願望可就要落空了,也不知道他的臉色會怎麽樣呢?

一定有趣極了。

阿鵲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麵前的錦衣使大人肩膀抖個不停,心道這位大人是真是個愛笑的人啊。

衛蘅並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如此愛看熱鬧的閑人,正等著看她把江州衛家攪得雞犬不寧——在她看來,那更應該叫以卵擊石才對。

入夜後驟雨侵襲而至,瓢潑似的打在簷上,驚得屋內燭火搖曳不定。衛蘅不由放下帛書,揉了揉被晃花的眼睛。

在一旁伺候的阿鵲連忙去尋燈罩,熟練地將它倒扣在燭台上,琉璃罩下的燭火微微一顫,重新散發出盈盈的明光。

她對自己滿意地點點頭,轉頭就看見衛蘅接著拿起了那冊寫滿小字的帛書,不由勸道:“郡君,羅嫗常說夜裏看書容易傷眼,明兒再看吧。”

衛蘅頭也不抬道:“無妨,你把燭火再挪近些就好。”

阿鵲正要再勸,可一想自家女郎做事時最不喜旁人打攪,自己還是省點口水吧。

她正這樣想著,忽然聽到屋外有道聲音問道:“郡君可歇下了?”

阿鵲聽出是羅嫗的聲音,連忙跑去開門。果然見羅嫗披了件蓑衣站在門外,褲腳處都沾滿了泥水,這讓阿鵲吃了一驚。

她趕緊側身讓羅嫗進來,又忙不迭地幫羅嫗脫下濕漉漉的蓑衣:“羅嬤嬤,今夜雨這麽大,您怎麽過來了?”

羅嫗麵容慈祥,聲音卻帶著幾分主事嬤嬤的威嚴氣度:“阿鵲你先下去吧,我有話要和郡君說。”

阿鵲規矩地行禮告退。

衛蘅已收起了帛書,讓羅嫗坐下來說話,可這位很有幾分固執的老婦人卻搖頭堅拒道:“禮不可廢。如今老爺辭世,郡君更要注意這些禮節,不可讓人看輕了去。”

衛蘅微微一歎,表示受教道:“羅嫗提醒的是,我會注意的。今夜羅嫗冒雨過來,是有什麽要緊事嗎?”

這位鬢發如霜的老婦人猶豫了一會兒,這才低聲問道:“郡君,明兒就是季平給老爺償命之日,這以後不知郡君有什麽打算?”

衛蘅心下了然,知道羅嫗是被今日錦衣使送來的那一匣子物證給嚇著了。

衛家的主支嫡脈在江州,原先衛蘅也和仆婢們說好了要投奔江州衛家,行裝都已經讓下人這幾日加緊收拾了,誰料今日卻得知了這麽一樁駭人聽聞的事。

“江州肯定是不能去了,”羅嫗麵露苦色,憂愁道,“可雲州那邊到現在都沒個回音……”

雲州是衛家的祖籍,那裏還生活著一些沒有遷去江州的族人,算起來也是衛蘅的血親。

平心而論,羅嫗並不喜歡雲州。

雲州比鄰塞北,數百年來一直都麵對著胡人的侵擾攻伐,戰亂頻發,實在不是個好去處。

再者,羅嫗心想著,自家女郎轉眼也到了及笄的年歲。既然和季家子的親事如今已成飛灰,那眼下最要緊的事就是該琢磨著怎麽挑一位好姑爺了。

洛京城中俊彥雲集,江州的年輕才子猶如過江之鯽,唯獨雲州……唉!在戰亂肆虐的地方,世家們早已紛紛搬遷離去,留下的隻有些小門小戶和黔首百姓。

時人提到雲州都連連搖頭,都說是窮山惡水、百戰之地,這樣的地方能有什麽良配?這一去,說不定就誤了女郎一生!

羅嫗思來想去都沒有個主意,倒把自己折騰得心焦不已,隻好來問問自家女郎了。

衛蘅輕抿了口茶,徐徐道:“雲州遠在千裏之外,信使一來一回便要花去不少時間,這也是正常的事,羅嫗不必擔心。”

羅嫗不由歎了口氣:“這麽說,郡君已經決定要去雲州了。”

“雲州有什麽不妥嗎?”

不妥之處可多了去了。羅嫗忍不住皺眉道:“恕老奴說句不好聽的話,雲州戰亂頻繁,不是久居之地。從前鎮守邊關的驃騎大將軍何等威武,照樣被北狄人打得落花流水,不僅丟了並州,連自己的命都丟了!”

她喘了口氣接著道:“如今負責鎮守雲州的是車騎將軍,正是戰死的驃騎將軍的兒子。他老子都被敗在胡人手上了,做兒子的本事能高多少?一旦他攔不住胡人,那我們就是死路一條了。”

衛蘅單手支頤,若有所思。

衛家家風和其他世家不同,世家們追捧的是“胡為乎泥中”的風雅,而衛家父女二人卻熱衷於品談國事,一來二去,哪怕是衛家大字不識幾個的仆婢也能對當今局勢侃侃而談,頗有幾分見識。

誠然羅嫗話中有誇大其詞的嫌疑,但她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如今齊室衰微,草原上的北狄人卻越發強盛,雲州那位年輕的車騎將軍能否抵禦住外敵,這還是個未知數。

至少,現在還不能輕易下定論。

衛蘅心中一歎,如果不是她有前世的記憶,那她可能真的會如羅嫗所願,再慎重考慮一段時日再決定。但是現在就不一樣了,衛蘅已經拿定了主意——去雲州。

這已經不是她有的選擇的時候,而是她為了活下去隻能選擇雲州!

衛蘅抬頭看著憂心忡忡的羅嫗,笑了一下安撫道:“羅嫗,不必擔心。雲州軍一向勇武善戰,數十年間抵禦外虜、不曾有失,這還不能說明雲州的安穩嗎?”

“江州衛家與我有殺父之仇,我絕不願和仇人同處一片屋宇之下!那麽,留在京城呢?”衛蘅看見羅嫗張了張口,心裏早已猜到自己這位奶娘的想法,“哪怕我執意留在京城,也隻能死得更快些罷了,羅嫗這幾日難道聽過北狄人的傳言嗎?”

“郡君是說,那個北狄人即將南下攻打洛京的謠言?”

“正是。”

羅嫗沒有想到自家女郎還會信這些捕風捉影的話,不由愕然。

這次的謠言雖然傳得有鼻子有眼,都說北狄人會穿過前朝一條廢棄已久的兵道,長途奔襲直破京城。也不知是這條謠言是從誰那裏傳出來的,鬧得滿城風雨,連天子都被驚動了,當即命人勘察地勢,果然發現了有古兵道連貫南北,朝野不由嘩然。

羅嫗有些遲疑道:“聽說朝廷已經派了常將軍過去駐守,北狄人應該不會南下了吧?”

她雖然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老婦,卻也聽過常威將軍的大名。這位常將軍是將門之後,長年鎮守西北邊陲,屢立戰功,京城百姓便親切呼之為“常勝將軍”。

如今京城流言四起,天子便將回京休養數年的常威重新派了出去,由這位老將領兵鎮守一條小小的兵道。不得不說此舉簡直就是殺雞用牛刀,但效果也是立竿見影,一下子就安撫住了京中惶恐不安的人心。

衛蘅看著羅嫗有些茫然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歎。自從她重生回來後,歎氣的次數不知多了多少,究其原因,總也繞不過“知易行難”四字。

就如同現在,整個洛京城的百姓都還對朝廷抱有幾分盲目的樂觀,人人都道宦官已除,朝廷撥亂反正,天下又要太平了。

隻有衛蘅知道這所謂的太平永遠不會來了,北狄的鐵騎很快就會踏破京城、摧毀一切。

百姓所供奉的朝廷不可信,齊朝君臣隻會倉惶南去,逃之夭夭;留在洛京的世族也不可信,他們轉頭就做了北狄的高官,把刀尖對準流著相同血脈的齊人;那麽,百姓所信賴的常勝將軍呢?

大廈傾頹之時,獨木又能有什麽作為!

衛蘅記得前世胡馬南下後,常老將軍受命為天子南逃斷後,不久就在軍中病亡。因此她不由猜想,這位常勝將軍的身體狀況現在應該就已經不容樂觀,天子隻是想借著他的名號安撫人心、震懾北狄罷了。

她雖然讓人盡力散播出了北狄攻城的計劃,現在看來朝廷也補上了兵道這個漏洞,可是誰知道北狄人會不會有其他的打算?

北狄人在外磨刀霍霍,世家大族盤踞在齊朝內部成為致命的癰瘡,這樣一個內憂外患的國家……衛蘅看不到希望,也沒有力挽狂瀾的本事,她除了不斷地向百姓示警,能做的就是保全好自己了。

一些事情她明明洞察先機,但卻也無力去阻止它的發生,這讓衛蘅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弱小了,一隻螻蟻縱然能預知後事,但那又有什麽用呢?

但是眼下可不是沮喪的時候,北狄人隨時可能南下,她必須振作起來,趕在北狄人之前迅速逃離洛京!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雖然傳言真假難辨,但是北狄人一向詭詐,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南下?”衛蘅神色嚴肅,語氣清晰而堅定道,“我意已決,明日之後我們就準備北上回雲州!”

她一向待人溫和可親,難得有這般鋒芒畢露的時候,氣勢逼人,淩厲的目光掃過來時羅嫗下意識地選擇順從:“是……”

張嘴應下後,羅嫗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地愣了愣。

她是看著衛蘅長大的奶娘,自然清楚自家女郎的脾氣,衛蘅一向內斂謙和,近日來倒是漸漸有了一家之主的果決模樣,這讓羅嫗又歡喜又心疼。

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孩子,既然衛蘅做出了決定,羅嫗自然是會全力支持的。

說服了這位衛府的主事嬤嬤,衛蘅北上雲州的計劃這才落實下來。

翌日,衛蘅一身素衣,輕車簡從去了刑場。

雨後空氣依舊寒濕,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小雪。細碎的雪珠子劈劈啪啪地隨風落下,寒冷的北風呼嘯而過,裹挾著新雪往複翻卷,瞧著遠處白茫茫一片。

路邊挑著擔出來叫賣的小販凍得縮手縮腳,臉被凍得通紅,就連路上的行人也是不斷嗬氣搓手,熟人相見時總忍不住抱怨:“又是雨又是雪的,多少年沒見過這樣子的鬼天氣了!”

“是啊是啊,今年的雪來得真是早……”

車夫一甩鞭子,馬兒拉著黑漆車廂轉眼就去得遠了,行人的身影很快就成了不斷變小的黑點,最終消失在了轉角處。

衛蘅到刑場時已經將近午時,原以為雪天行人稀少,哪知在刑場周圍竟會圍著重重人群,著實出乎意料。

駕著馬車的家丁為難道:“郡君,再往前可就走不過去了。”

衛蘅掀起車簾一角,見刑場果然被圍得水泄不通:“無妨,就停在這裏吧。”

刑場周圍就是荒郊野嶺,光禿禿的沒有半點景致可言。唯一的好處就是行刑台建得足夠高,絕對不會阻礙四麵八方的視線,這一點讓眾人極為滿意。

不遠處有幾株老鬆,往前走幾步就是亂葬崗。眾人皆道,將刑場設在這裏的官員定是個怕麻煩的,此處很方便刀斧手們發揮現殺現埋的一條龍服務,隻是不知落在刑犯眼裏是何滋味。

不過也沒人在乎了。

十幾個蓬頭垢麵的刑犯被押了上來,季平赫然在列。

有人驚奇道:“噫,怎麽竟有這麽多人?”

旁邊的人縮著脖子,搓手哈氣道:“你這都不知道?那些都是奸佞黨羽,原先個個都是大官呢!”

衛蘅對此也很了解。

自從宦官倒台後,朝廷中幾位重臣聯手理政,首要的任務就是肅清奸宦黨羽了。但據衛弘的友人徐雍透露,所謂的“肅清奸佞黨羽”已經變了味道,政見不同利益衝突的各方紛紛借此相互攻訐、排除異己,朝中人人自危。

人們期盼的太平氣象還沒有來,朝堂上的黨同伐異之風倒是越漲越烈,實在是可悲可歎。

雪下得越發大了,落在那些死囚的頭上、身上,越發顯得落魄淒涼。這些人早已不複從前為官做宰時的雍容氣度,麵色青白,神色倉惶,為了怕他們咬舌自盡,連嘴都用破布塞住了。

劊子手將烈酒一口噴在刀上,早已打磨得鋒利的刀高高舉起,映著積雪閃爍著刺眼的白光。

那些死囚們意識到自己死期已至,紛紛掙紮著扭動身體,隻是隨著白光猛地落下,血霧噴射而起,落在潔白的雪地上紅得刺目。

一切都結束了。

衛蘅閉上雙眼,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季平殞命,阿父的仇總算是報了一半,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些許慰藉了吧。

耳畔回**著百姓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有人心滿意足地想要散去,不少人嚷著:“別走別走,這才第一批哩!後頭還有不少,都是奸佞黨羽,聽說有幾百號人呢……”

人們聽得咂舌,有人想起從前宦官弄權時也曾殺得人頭滾滾,再往前的先帝朝、桓帝朝、元帝朝……哪個時候沒有大開殺戒呢?刑場上陰風慘淡,血流成渠,聽說方圓幾裏的土地都被染成了胭脂色,讓人望之生畏。

真不知道上頭的人都是怎麽想的,殺來殺去有什麽意思,難道滿堂公卿都是地裏的韭菜,殺完一茬就能再冒出一茬?

如果衛蘅在這裏,她一定會告訴那個人,還真是這樣。朝廷的一批公卿倒下了,自有另一批站出來代替,人命是極脆弱短暫的,可朝廷上的鬥爭卻從未平息過。

隻是殺得多了,朝廷元氣自然就傷了,齊朝也就日漸式微了。

不過此時衛蘅已經不在原地了,她坐的那輛黑漆馬車轔轔起行,漸漸往衛府的方向遠去。

羅嫗正向衛蘅報告著:“……所有的箱籠都已搬上車了,仆婢們也都收拾妥當,隨時可以啟程。”

衛蘅專心地聽著。

她畢竟是執掌過十幾年世家中饋的人,經驗之豐富遠不是尋常十四歲少女該有的,因此總能時不時地提出些許改進的地方,往往鞭辟入裏,倒讓羅嫗又驚又喜。

羅嫗擦著眼淚道:“郡君真是越來越穩重了,如果老爺能看到,指不定有多高興……”

衛蘅把手搭在自己奶娘手上,溫聲道:“會越來越好的,阿父定會看著我們、保佑我們的。”

“郡君說的是。”

主仆兩人溫情脈脈,忽然間駕車的車夫輕籲一聲喝住馬兒,高聲道:“郡君,前麵有徐家奴仆在等候。”

衛蘅連忙吩咐:“讓他上前說話。”

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的青衣小廝在車外行禮,恭恭敬敬道:“給郡君請安,我家主人在前麵熙春樓備了小宴,特來請郡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