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散財

衛府正堂內,眾人慌忙拉住徐雍。

怎料徐雍雖以精通儒學聞名於世,個人武藝卻也不弱,徐雍周圍的幾個文官竟然攔不住他,雨點似的拳頭密集地落在季平身上,直把季平揍得鼻青臉腫,癱倒在地生死不知。

眾人見勢不妙,再打下去可就要出人命了!

於是連忙點了幾個機靈的小廝,幾個人上前抱腿的抱腿,按手的按手,這才保住了季平一命。

徐雍口中猶自咆哮著:“季平你這個殺千刀的!衛兄和你是幾十年的交情,你怎麽能這麽害他?為什麽這麽做?”

眾人同樣心頭一凜。是啊,季平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是瘋了嗎?

有和季平交好的人弱弱地說:“雖說衛家女郎提出來的兩件事都很可疑,但一切都該交給刑部審理,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吧……”

徐雍立刻就衝他啐了一口:“呸!季平話裏頭露了那麽大的破綻還不夠嗎?難道你還指望他還能翻盤嗎!”

衛蘅心道,這還真說不準。齊朝高門世家之間的關係盤根錯雜,季家更是頂級的門閥,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想把手伸進刑部很難嗎?隻怕對這些世家來說,刑部就像薄紙那般一捅就破吧。

所以她才會選擇借助錦衣使的力量,隻有他們能暴力破開世家設下的重重阻礙,為阿父求一個公道。

衛蘅不由抬頭去看江恭,哪知他早已盯著她看了不知有多久,正似笑非笑道:“衛家女郎想要我插手此事?”

百官倒吸一口涼氣,從齊朝設錦衣使以來,就沒有人會選擇向錦衣使求助!一旦他們插手,那接下來的事情走向可就由不得人了。

衛家女郎這無異於與虎謀皮!她是不知道錦衣使的輝煌事跡?還是誤把江恭這廝當做大發善心的菩薩了?

在眾人不可思議的瞪視下,衛蘅幹脆果斷地點點頭:“是,我懇請江大人插手,為枉死的阿父討回公道。”

江恭站了起來,抖了抖自己有些跪麻了的雙腿,覺得麵前這個小姑娘孤注一擲的勇氣很有趣:“我憑什麽要管這閑事?”

衛蘅忍不住瞪了瞪眼,深覺麵前這人很有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劣根性。

錦衣使聽起來威風八麵,其實不過是當權者手上的一把刀罷了。從前宦官當權時,利用錦衣使鏟除異己,難道如今重臣當權後就不需要錦衣使了嗎?恰恰相反,他們也需要江恭去對付政敵,對付有能力分享自己勝利成果的人,比如季平。

說白了,當權者扶持江恭這些錦衣使,就如同季家扶持戚浚一個道理,他們需要有人替自己去做髒活。至於怎麽把鏟除異己做得漂亮,那也是個考驗人的活計,現在衛蘅都把理由送到江恭麵前了,他焉有不笑納之理?

不過,衛蘅自然不能這麽說,聰明得太顯眼的人總是活不久的。

她想了下,隻道:“當年高祖設錦衣使,為的就是監察百僚,使有敢作奸犯科之人無從遁跡。今日季平竟敢謀害當朝太傅,這種凶惡之行聞所未聞,必將使天下震動,此時不正是錦衣使懲惡揚威的大好機會嗎?”

江恭聞言哈哈大笑,負手離去:“衛家女郎真妙人也。”

在他身後,幾個錦衣使對視一眼,拖死狗般把季平拖了出去。

眾人隻聽得嘭的一聲巨響,季平的大腿便撞上了堂前門檻,聽得眾人一陣牙酸。

一個錦衣使頭目輕斥道:“仔細著點,這可是大人親自過問的嫌犯。”

幾個年輕些的錦衣使嬉笑道:“放心吧,保管死不了!”

然後拖著季平一路上哐哐當當地走遠了。

眾人心知,落到了錦衣使手上,季平算是完了。

此時留在衛家的文武百官也沒了繼續逗留的興致,正要紛紛告辭離去,怎料衛蘅卻又挽留道:“諸位大人且慢,我還有一事相求。”

眾人看過了衛蘅三言兩語間就把季平打落雲端,心知這個衛家女郎是個不好惹的硬茬,此時再看她這架勢不由有些發怵。

剛才為季平說話的一人當即冷哼一聲:“季兄的事自有朝廷處理,你不要得寸進尺……”

話還沒說完,衛家仆人們就呼喝著抬出一箱箱灰仆仆的巨大箱子,裏麵的東西瞧著很是沉重,三四個壯漢都抬得很是吃力,落地時更是發出極沉悶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

靠得近的幾個官員頓時便嗆得連連咳嗽,連忙後退幾步道:“這是什麽東西?”

衛蘅給仆人們使了眼色,這些箱子當即被撕下封條,掀開蓋子的瞬間幾乎道道金光就射了出來,刺得人眼花繚亂。

那是真正價值連城的珍寶!無數的金銀錢幣將木箱塞得滿滿當當,西域進貢的夜明珠在黑夜裏爍爍生輝,交州的象牙瑪瑙閃著瑩潤的光澤,還有無數的古玩字畫、綾羅綢緞,在燭火的照耀下顯得那麽光芒璀璨,動人心魄。

有人失聲道:“這、這些都是……”

“都是這些年宦官為了拉攏我阿父,贈予衛家的金銀珍寶。”衛蘅一邊從仆人手中拿出一疊厚厚的賬冊,一邊接話道,“這些財物從未被取用過,早早就被阿父貼了封條,深埋在衛家後院的地裏,幸好今夜沒有被賊寇找到。如今奸佞已除,我便代父將這些財物交還給朝廷。”

眾人隻覺得腦袋一片空白,不少人都張大嘴,乜著眼,一副呆愣愣沒回過神的模樣。

衛家女郎居然要將這些財物全部上交朝廷?這筆財物價值連城,她難道不知道留下它們至少能保她一世富貴無憂嗎?

徐雍父子幾次張嘴想要勸衛蘅幾句,隻是見她已經拿定了主意,最終隻是歎息一聲作罷。

衛蘅環視左右,語氣誠懇道:“賬冊一應俱全,不知朝廷戶部哪位大人可以接手此事?”

庭院裏鴉雀無聲,於是衛蘅耐心地又問了一遍。這時一個反應機敏的中年人笑嗬嗬地站了出來,瞧著格外親和:“本官正是戶部侍郎劉剛,衛姑娘隻管放心把這事交給我來處理吧。”

一群人不由暗罵這姓劉的老狐狸搶得實在太快,有了將衛家這一大筆錢財收進國庫的功績,足夠他在履曆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了!而且這還是件肥差,這些金銀珠寶一旦過了劉剛的手,總會有部分進了他的腰包……

不能再想!再想下去隻怕就會親切問候這位劉侍郎的祖宗了。

其他官員尚且因為衛家錢帛動心,同在戶部任職的官吏就更不用說了,當下就有人殷勤自薦道:“劉侍郎做事粗疏,論起清點財物這種精細活,還是在下更熟悉些……”

“哼,誰手底下沒幾個能幹的書吏佐使?這事想要辦得既快又好,還是要老夫這種經驗豐富的人盯著才好!”

“郭大人一大把年紀,還是多照顧好自己的身子要緊,這些事就給小輩們去做吧,我家侄兒就很能幹……”

戶部的幾位主官一帶頭,當即就吵吵嚷嚷開了,人人都想要摟住衛家這個金娃娃,言語上難免會互相刁難拆台,聽得其餘人忍笑不已。

最後還是年高德勳的老尚書一錘定音,由他親自做主安排,戶部其他人共同輔佐理事,這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須發皆白的老尚書向衛蘅保證道:“老夫定會為衛家上表請功,絕不會辜負了你父女二人的一片忠心。”

衛蘅恭敬地送這位老者離開,委婉道:“這是做人臣的本分,我如何敢居功呢?作為人女,我隻盼著阿父能瞑目九泉,不做冤死之鬼。”

老尚書神色和藹道:“放心,天子聖明,絕不會讓枉法之徒逍遙法外。”

衛蘅向他深深行了一禮。

老尚書笑嗬嗬地被家仆扶上了馬車,早已候在車廂內的奴仆們連忙將火爐挪近了幾分,端茶倒水,分外殷勤。

見老家主心情不錯,便有伶俐的下人來湊趣:“難得見老爺這麽開懷,看來衛家女郎很合老爺的眼緣哪。”

老尚書捋了捋自己為數不多的幾莖長須,不由笑罵一句:“是個鬼精明的小丫頭,倒把主意打到老夫頭上來了。”

老尚書是三朝重臣,在天子麵前都極有臉麵的人物,平時哪裏會去搭理一個小小女郎?可是她當眾獻出了家財,引得戶部官員們爭鬧不休,讓老尚書都不得不親自出麵,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既然手上沾了衛家的好處,總要回報一二吧?

何況衛蘅所求又不過分,對老尚書這種身份的人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仆人見家主雖然言語上在責備衛家女郎,但麵上卻依舊樂嗬嗬的,他舒服地躺在溫暖柔軟的錦氈上,隨著馬車的輕微顛簸昏昏欲睡,似睡似醒間又低聲咕噥了一句:“衛弘有這樣的女兒,可以含笑九泉了。”

仆人們神色驚訝,自家老家主可不是愛誇讚提攜後輩的人,看來這個衛家女郎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

幾乎一夜之間,衛家的不幸遭遇和衛家女郎的聰慧名聲就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灑向了洛京城的大街小巷。

人人都在惋惜衛太傅的猝然長逝,不由自發地關注起了錦衣使對季平的審判結果。

季府顯然並不願自家族長被百姓們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因此很是下了一番力氣來平息流言,最終結果卻讓季家人鬱悶得幾乎吐血。

越是不可言說的事情越能激發人的好奇心,明麵上洛京城似乎已不再談論衛季兩家的恩怨,可實際上呢?

背地裏的各種流言卻以更快的速度傳播出去,就連與京城比鄰的雍州都聽到了這樁駭人聽聞的太傅遇害案。聽說甚至還有戲班子覺得衛弘為國忍辱的故事太過傳奇,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寫成戲文了。

到了這一步,即使季家是洛京城裏第一流的世家望族,也無法與洶洶民意抗衡,因此這幾日不得不低調了許多。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可惜季家人並不知道這個道理。”衛蘅在聽到家仆報上來的消息時不由莞爾,她將手裏的魚食全部拋向湖麵後,滿意地看著一簇簇錦鯉爭相奪食。

阿鵲適時地遞過一方幹淨的手帕,麵色有些糾結:“女郎,這都十餘日了,江大人那邊一直沒有傳來消息,您都不擔心嗎?”

離一眾文武百官連夜來衛府吊唁的日子已過了十幾天,這些天裏衛蘅下令緊守門戶,不再接受賓客來訪,專心閉門守孝。

也有人以為衛家是因為太過清貧,置辦不起一場符合太傅規格的葬禮,所以幹脆就關起門來簡單應付過去。這些日子裏有不少願意慷慨解囊的人頻頻登門,甚至還有半夜偷偷在衛府門口留下大筆錢財的豪士,這讓衛蘅哭笑不得。

她的確沒有為衛弘大辦喪事的想法,一來是因為接下來的計劃已定,她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留在操辦白事上了。二來,自然是為了向季府施壓。

衛弘一日不曾發喪,朝野上下的目光就會一直停留在這件事上,季家想借著世族力量為季平奔走斡旋,隻會越來越難。

她似乎想到了什麽,不由微微笑起來:“聽說最近季家子弟在禦前接連犯錯,連最有前途的季青臨都被勒令閉門思過,看來季家的麻煩是越來越大了呢。”

這自然是戶部老尚書的功勞,論起人脈手段,這位老大人才是修煉成精了。他撕開了季家的一道口子,後頭自然會有一大群想要瓜分利益的人狂撲上來,如同聞到血味的鯊魚向季家張開血盆大口。

“別急,”衛蘅摸了摸自家小侍女頭上梳著的雙丫髻,心情頗為愉悅,“這幾日就該有結果了,我想朝廷不會讓百姓議論太久的。”

阿鵲用力點了點頭,雙眼亮晶晶地看著衛蘅。自家女郎連百姓的反應都猜到了,還讓衛家仆婢們暗中推波助瀾,把季家人逼得焦頭爛額……天呀,我家女郎真是太聰明啦!

她得意地晃了晃頭頂豎著的兩個小發揪,笑得露出了兩個小梨渦。

然後就被衛蘅一手掐住了臉頰:“別發傻了,快把這封信傳給元叔,讓他三日之內務必將裏麵的話傳遍洛京!”

阿鵲連忙哎了一聲,接過信匆匆地消失在了遊廊轉角處。廊簷下休憩的鳥雀被她驚得撲剌剌飛起,讓衛蘅瞧著不由失笑。

但是很快,阿鵲的身影又折返回來,她幾乎是一邊奔跑一邊歡喜高喊:“女郎,女郎!宮裏頭來傳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