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對質

在庭院裏的百官大約沒想到衛蘅會突然出口挽留這位來傳旨的錦衣使,隱隱有些**。

因此當江恭應下衛蘅的邀請時,眾人的臉色不由古怪起來,幾乎是避之不及般地給他讓出了一條足夠寬敞的路來。

江恭對此顯然習以為常,甚至連百官臉上遮掩不住的或畏懼或憤怒的神色,落在他的眼裏都似乎不值一提。這位玄衣金帶的錦衣使從容地從百官身邊走過,甚至還有閑心對格外憤怒的幾人悠然一笑,倒把人氣得夠嗆。

衛蘅不由腹誹,這位錦衣使的性子……委實有點難以言喻。

正這麽想著,忽然聽到人群有人低語:“不過是個狗仗人勢的東西,還真拿自己當人物了?”

江恭腳步一頓。

說實話,那個人說話時是極力壓低了聲音的,隻是他和江恭距離太近,江恭耳力又極出眾,故而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江恭敏銳地盯上了。

那人頓時有種被毒蛇盯住的錯覺,不由冷汗涔涔,正想開口再說什麽,忽然覺得四肢一陣劇痛,他來不及慘呼出聲就被身後的錦衣使堵住了嘴。

原來是某個洛京世族的子弟。

江恭擺擺手,隨口吩咐道:“帶下去。”

幾個錦衣使應了一聲,由其中一人將那個已經昏死過去的倒黴家夥提走,並不比拎雞仔辛苦多少。

當即有人站出來厲聲道:“江恭!舍弟隻是言語無忌,你怎敢如此對待朝廷命官?”

江恭沒有言語,狹長的眼眸定定地看著那人,眸光好似細刃刀尖兒,一寸寸從人身上刮過,看得那人冷汗直冒,身子控製不住地發抖。

許久後,江恭才帶著古怪的殘忍笑意,輕嘖一聲:“李大人既然這麽說,那就來看看你的好弟弟做了什麽吧。”

說罷一使眼色,另一個手捧著一本厚厚賬冊的錦衣使也站了出來,手指翻到了某一頁,震聲念道:“丁酉年十月,戶部主事李瑕受賄三千兩白銀,以權謀私。戊戌年七月,強占民田一百二十餘畝,打死農戶兩人。己亥年十一月……”

他每念一句,李大人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後已經是麵如白堊,整個人搖搖欲墜。

江恭好整以暇地欣賞著他的神色,還要在一旁殺人誅心道:“看來李大人對自己弟弟也不是那麽了解嘛。”

說罷便輕笑一聲,依舊是那副溫和可親的模樣,但在百官看來這笑容簡直比夜叉都要凶惡三分,因此他們忍不住又急急地後退了幾步,唯恐被江恭盯上。

至於那位倒黴的同僚嘛……眾人不禁搖搖頭,世家大族之間犯的事可遠不止這些,誰讓他嘴上沒把門被錦衣使盯上了呢?這可怨不得人了。

錦衣使本就是齊朝皇帝手下的監察機構,有監察百僚、巡查緝捕之權,如同帝王套在滿朝文武脖頸上的一圈繩索,天生就是為了製衡文武百官而存在。

錦衣使的統領被稱為錦衣令,若是遇到脾氣溫和厚道的人擔任錦衣令,那百官還能稍微鬆口氣,可要是碰到心狠手辣之輩,那滿朝文武簡直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付,日夜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很不巧,這位江恭江錦衣令就是後者。

此人是宦官任命的錦衣令,在過去宦官當政時一向是宦官手上的一條好狗,將世家大族殺了個人頭滾滾。如今宦官倒台了,他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然地位穩固如初,委實讓人忌憚。

不少人兩股戰戰,恨不得拔腿就走,心中暗暗埋怨這衛家女郎太不懂事,好端端的非要讓這個煞星留下來做什麽?

衛蘅此時可不知道文武百官的想法,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江恭身後亦步亦趨的中年人身上。

那個人約莫四十歲左右,頭戴縑巾,身穿白色襦衫,眉清目細,豐神俊朗,儼然有名士之態。

是季平,前世害死她和阿父的元凶。

重新見到季平,衛蘅心中被壓抑許久的恨意如同煮沸的水一般翻騰不休,雙手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咬了舌尖,借著疼痛定了定心神,將茶水穩穩地放在了江恭麵前。

江恭敏銳察覺到了衛蘅一瞬間的失態,他閑適地坐在堂上,微笑道:“衛姑娘這是怎麽了?”

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齒,落在百官眼裏就猶如深林裏野獸露出的獠牙,不由替這個行事莽撞的衛家女郎捏了把汗。

衛蘅已收斂起了情緒,看向季平:“乍一見亡父故人,心懷激**不能自抑,倒讓江大人失笑了。”

季平同樣目光複雜,不由感慨傷懷道:“我和衛兄相識幾十載,情同金蘭,他這一去真是痛殺我也!”

說罷,季平捶手頓足,潸然淚下。

衛蘅心道來了,前世季平不就是這樣蒙騙過自己和世人的眼睛,此後扶搖直上位居三公的嗎?隻是不知道他的演技和說辭,如今能不能瞞過這位江錦衣令的眼睛?

她向季平行了一禮,誠懇道:“阿父常言,為國盡忠,死得其所。今日阿父身死亂軍之中,隨行仆人也死傷大半,僥幸逃回來的人竟無一個能說清當時的具體情形。聽說季世伯當時也在場,不知能否為侄女說一說經過?”

這要求合情合理,季平哪有拒絕的理由?

他捋了捋長須,慨然應允:“這是應當的。衛兄為了能鏟除奸佞,已提前聯絡了不少忠心可靠的朝廷重臣,約定今夜戌時起兵,各率家奴部曲入宮清君側。”

“沒想到事情泄露,由宦官們掌管的青龍衛從城外匆匆趕回,正巧撞上了我和衛兄率領的人馬。衛兄在混戰之中不幸被飛石砸中,當時就倒在亂軍之中……”

季平慢慢地捂住臉龐,痛哭流涕:“我與衛兄相隔太遠,一時救護不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亂軍對衛兄補了幾刀,我……”

他一度哽咽到說不下去,聽得眾人心生惻然,尤其在自家族人部曲也在今夜不幸折損的人聽來,更是倍感淒涼。

在坐的聰明人則想得更遠,齊祚至今已有百餘年,天下如今民亂四起,就連天子腳下都動起了刀兵。雖然奸佞已除,可天子的權柄不過是從宦官手上落到幾個重臣手上罷了,往後的日子難道就會太平嗎?

想想真是讓人陡生寒意。

衛蘅看著季平唱念做打的表演,緩緩開口道:“這麽說,我阿父是被一塊飛石砸中而死?”

“正是。”季平擦了擦眼淚,想了想又道,“那些敢對朝廷重臣下手的亂兵已經全被羈押,過幾日就可以押送刑場,以告慰衛兄的在天之靈。”

“衛兄在世時便曾與我訂下兒女婚約,待賢侄女出孝後,我兒會立刻以正妻之禮迎賢侄女進門,絕不叫衛兄有半點後顧之憂。”

季平話說的這樣誠懇,事情樁樁件件都辦得這樣周到妥帖,讓人如何不動容呢?

一位老侍中不由感慨道:“能為友人張目,還願照拂遺孤,季平實在是個重情重義的君子。得友如此,想來衛太傅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他身旁的一人:“如今世道人心不古,能做到這些,也算是個值得托付的君子了。”

眾人皆道有理,也有人以己度人,隻覺得衛家所有家財都歸了這衛家女郎,季平倒是打著吃絕戶的好主意,不過這種想法自然不能宣之於口,隻是自家腹誹幾句罷了。

衛蘅聽完季平的話後幾乎冷笑出聲,堂上被風吹得搖曳的燭火倒映在她眼裏,簡直好似有團火焰在燃燒:“多謝季大人盛情,隻是我有一事不明,還請大人解惑。”

她這態度在眾人交口稱讚中顯得格外古怪,再加上突然改喚了稱呼,這讓季平不由心頭一跳,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麽異樣:“賢侄女請講。”

“既然衛季兩家情誼深厚,季大人為何要煽動賊寇闖入我衛府,意欲搶掠縱火呢?”

這一句成功讓江恭眉頭挑動,落在季平耳朵裏卻猶如驚雷炸落,發出一陣讓人心悸的巨響。他心頭一震,這才發現是堂屋的窗牖被狂風撞到了牆上發出的動靜,原來並非自己的錯覺。

“這是什麽話?”季平拂袖,怒氣衝衝道,“我知道侄女因為衛兄驟然辭世傷心過頭了,可也不能這般胡言亂語!”

衛蘅搖了搖頭,目光平靜如一泓秋水:“季大人以為我是在詐你麽?那就請眾人一起來看看人證吧。”

她話音剛落,就有幾個黑色勁裝的壯漢提著一個軟趴趴的人進了屋,為首的正是李武。

眾人一頭霧水,隻見李武將那個癱軟的人丟在地上,一手扯下了他口中塞著的破布,那人驚恐地抬起頭來,露出的麵孔讓季平不由暗罵一聲。

正是戚浚。

李武向周圍抱拳行禮,語氣沉穩果斷:“這是方才企圖讓人火燒衛府的賊寇,名喚戚浚。據其他賊寇交代,來衛府搶劫的主意也是戚浚一力主導。此人與季府管事頗為交情,據他所說,正是季府管事今夜緊急找到他,讓他務必想法子燒了衛府,尤其是燒毀衛太傅的骸骨。”

“一派胡言!”季平怒氣勃發,手指著戚浚震聲道,“賊寇的話也能信嗎?我季府上下絕不會和賊寇有往來,你這是在汙蔑朝廷命官!”

江恭頗感興趣地看了眼戚浚行動不便的手腳,忍不住問道:“你們動刑了?這廝竟沒有拿出一點證據嗎?”

李武遺憾歎氣:“季府管事為人謹慎得很,根本沒有留下能證明身份的物什。”

這倒也是,與賊寇勾連時哪能留下蛛絲馬跡呢?防的正是此刻賊寇反水的時候!

人群中與季平交好的幾個官員當即道:“既然沒有證物,如何能證明這賊寇的話?說不定就是死到臨頭,胡亂攀咬罷了!”

也有人做和事佬好心勸道:“衛家女郎,季大人和你阿父是幾十年的交情,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來?你不要聽信這賊寇的一麵之詞,反而壞了衛季兩家的交情。”

衛蘅冷著一張臉不做理會。

“倒也不是沒有留下證據。”江恭眯了眯眼,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慢悠悠道,“把季府管事抓過來嚴刑拷打一番,有沒有這回事自然就清楚了。”

眾人默然,不愧是錦衣使出身的人,張口用刑閉口拷打,就差把“目無王法”四字紋在腦門上了。

季平聽得心驚肉跳,連聲道:“怎知不會是屈打成招呢?再說了,等上完酷刑,就算能還人清白,那也成廢人了!”

眾人點頭,世家管事都是主人家最倚重的心腹,怎麽能隻憑區區賊寇的一麵之詞就隨意將人抓去嚴刑審問?那和把主人家的臉麵撕下來往地上踩也沒什麽分別了。

衛蘅適時地拉回眾人注意,不疾不徐道:“方才隻是我懷疑季大人的第一件事,還有另一件事需要季大人解惑。”

季平如今一聽到“解惑”兩個字就頭疼,但又不得不做出一副從容模樣來應對:“有什麽事你一並說來!”

“剛才在坐的諸位都聽到季大人說了,我阿父是死於飛石之下,然而卻有人告訴我並非如此。”衛蘅一指門口風塵仆仆趕來的瘦弱老者,向眾人介紹道,“這是洛京城中最有經驗的仵作,方才已經查勘過我阿父的遺骸,諸君不妨聽聽仵作的話。”

堂上不由一陣竊竊私語:“居然請了仵作去查看,看來其中必有蹊蹺啊。”

“嘿嘿,有沒有蹊蹺還不知道,不過這衛家女郎下的決心還真是大,今夜無論結果如何,衛季兩家的交情都算完嘍!”

裴家幫忙請來的仵作是個精明幹練的小老頭,一見堂上俱是腰金拖紫、懸掛印綬的高官,雖然有些畏懼膽怯,但倒不妨礙他口齒清楚地說下去:“……飛石去勢凶猛,砸中人體必會顱骨直接開裂、血液飛濺,但衛太傅後腦勺卻血肉與沙石模糊成一團,顯然是被人反複用土塊猛砸致死,絕非飛石一擊致命。”

他唯恐袞袞諸公聽不明白,所以殷勤地挑了極通俗的大白話來說,但說完後抬頭四顧,卻見諸位貴人卻猶如廟裏的泥胎木塑一般,呆愣愣地沒有半點反應。

不應該啊?仵作有些困惑,他說得難道還不夠清楚明白嗎?

在一片靜默中,有一個長須飄拂,大袖翩翩的官員沉聲問道:“你所說的都是實話?”

“絕無半句虛言。”

那個官員不說話了,隻是猛的轉頭盯向季平,雙目幾乎噴出火來。

正當仵作不知所措時,衛蘅輕咳了一聲道:“可以了,老先生且先回去吧,稍後衛府自會奉上金銀相酬。”

仵作連稱不敢,隨即退出正堂,隻是還不等他跨出大門,便聽得身後一聲暴喝:“季!平!”

緊接著就是什麽重物狠狠砸向地下的沉悶聲,堂上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嘶吼聲、勸架聲還有長長的呻吟痛呼聲響成一片,簡直比街頭雜耍還要驚心動魄。

老仵作並不敢去看這熱鬧,趕緊低頭趨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