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聖旨

衛蘅換回一身素服,跪坐在仆人提前鋪好的白色絹布上,耳邊聽著裴家扈從在府中各處張羅布置時的動靜,不覺有些走神。

隻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裴昀身上。

跪坐是士族自幼便要學習的必備禮節,什麽姿勢坐、什麽角度坐、身姿脊背要擺成什麽樣才不算失禮,這些都被世家們用規尺丈量過一般規定了下來,絲毫都不能出錯。可是,同樣的坐姿,在裴昀做來卻顯得格外優雅,仿佛這人骨子裏就流淌著世家望族百餘年的修養,因此才顯得如此從容瀟灑。

衛蘅不由心中一歎。

她特意請裴昀和徐巍過來,倒不是專門來欣賞這位美少年的,她在等他們給出的回答。

堂上寂靜無聲,徐巍聽完衛蘅的請求後就保持著目瞪口呆的模樣,許久後才磕磕絆絆道:“師妹,你這、這實在是太……”

太怎麽樣呢?

徐巍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用眼神表示出了自己的不讚同。倒是裴昀始終都是神態安閑的模樣,隻是微蹙著眉頭,沉吟良久後才緩緩開口道:“若真如衛姑娘所言,這麽做倒也無可厚非。”

徐巍抬頭驚訝地看向自己好友,皺眉道:“朝卿,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逝者為重,何況恩師還位居三公,怎麽能讓仵作來毀壞他的屍身,讓他九泉下不得安寧?”

裴昀頭腦敏捷,當即反詰道:“若是尊師果真為人所害,沉冤莫雪,難道便能安寧嗎?”

徐巍一時間漲紅了臉,訥訥無言。他雖然是飽學之士,但這性子卻迂了些,難免轉不過彎來,被裴昀這麽一問頓時說不出話來。

其實徐巍的顧慮並不是沒有道理。齊人一向講究“事死如事生”,活著的人對待亡者要如生前一般孝敬,更不能去輕易損壞長者遺骸。此事一旦傳出去,衛蘅必定會被千夫所指。

但衛蘅不得不賭一把。

她當即起身向裴昀行了個大禮,肅容道:“多謝裴郎君肯仗義援手。無論此事成與不成,若是有人以此發難,我自會一力承擔。”

裴昀側身避開,隻道:“這是我等應有之義,衛姑娘不必如此。”

說罷,又招來一個扈從吩咐了他幾句,那個扈從立刻領命匆匆離去。

衛蘅見狀又是一歎,裴家權勢之盛可見一斑。今夜洛京城中百官正率兵鬧著清君側,外頭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想在此時找個有經驗又嘴嚴的仵作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可裴家扈從臉上卻沒有一點為難的意思。

裴家在京城有裴太尉坐鎮,在雲州又手握重兵,的確算得上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世家。休說根基尚淺的徐家,哪怕出過太傅的衛家也不能與之相較,畢竟衛家還隻是地方上的豪族,唯一在京中任職的衛弘已死,在世時還因為一些原因和家族鬧得極僵,幾乎斷了往來。

如今世道漸亂,衛蘅作為一個孤女如果沒有親族庇護,那就如同無根浮萍一般,想辦成事就隻能盡力動用衛弘生前留下的人脈了,比如徐巍和裴昀。

她知道接下來才是重頭戲,非要用盡全力才能扭轉局麵,隻是經過半夜的忙碌後精神開始疲倦起來,思緒不由亂紛紛地飄遠了去。

隻是很快就有衛家仆人來報:“女郎,徐公前來吊唁。”

仆人口中的徐公正是徐巍的父親徐雍,齊朝的四品諫議大夫,和衛弘私交極好。

衛蘅聞言連忙起身相迎:“快請進來。”

因徐雍是親近長者,衛蘅和徐巍兩人一起出門迎接,隻見一個寬袍老者被衛家仆人恭敬地引了進來,正是徐雍。

徐雍年過五旬,個子略矮,梳角髻,鳳眸斜挑,頜下長須飄拂,大袖翩翩,極具風度。他剛和衛蘅一照麵便道:“宮中宦官已經伏誅!我已將你阿父的功勞上報朝廷,你阿父絕不會帶著汙名入土,阿蘅隻管放心。”

衛蘅看著這個前後兩世都是第一個上門安慰的世交伯父,倍覺親近,不由流下淚來:“阿父含冤而死,多虧了伯父奔走周旋,衛家才不至於被打成奸佞亂黨。”

徐雍聞言也是格外傷懷。他知道好友多年來忍辱負重,為的就是能夠除去奸佞,怎料多少陰謀算計在衛弘手裏都能一一化解,結果卻死在了不明真相的亂兵手裏,這能找誰說理去呢?

真是時也命也。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衛家還沒設起靈堂,論理徐雍本不該此時上門,但他實在不放心好友留下的孤女,剛從宮中平亂出來就聽聞衛府遭了賊寇,當下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

衛蘅心知這是徐雍的拳拳心意,何況她一人分身乏術,此時也確實需要身份足夠的長者幫著料理衛弘後事,頓時心生感激。

也不知徐雍的到來打開了什麽開關,接下來竟陸陸續續地有衛弘同僚連夜登門哭祭,衛家眾人不由忙作一團。

羅嫗活了大半輩子也見過這種半夜吊唁的詭異場麵,不由目瞪口呆:“女郎,這、這是什麽意思?”

衛蘅心知這是清君側後的餘波,隻平靜道:“既然賓客肯來,我們就接待著,其餘的不必理會。”

衛家仆人垂首應是。

起初,隻有三三兩兩的官吏上門時還好辦,由衛家仆人引至正堂,向衛弘的棺槨上柱香再灑一場淚,便可以跪坐下來歇一歇腳,自有仆人奉上茶水。瞧著雖然簡陋,但好歹有個落腳之地。

後來者便顯得格外尷尬了。衛弘在世時便不好奢華,府邸也修得簡單,正堂不過小小的一塊地方,瞧著就十分局促,哪裏容得下這許多人?

衛蘅冷眼瞧著,滿朝竟然有大半的文武百官都接連登門,挨挨擠擠地站了大半個庭院。

幸好後半夜風雨暫歇,這些人不必冒雨祭拜,倒是唯一讓他們覺得滿意的地方了。至於站在水窪裏、踩了滿腿的泥濘,這些糟心事真是不提也罷。

裴昀作為衛家的客人,被衛家仆人恭敬地請到偏廳休憩,此時看到院子裏的熱鬧場景不由笑出聲來。

李武作為扈從首領,同樣搖頭歎息道:“半夜吊唁,真是聞所未聞!”

另一個年輕侍從一臉困惑道:“聽說天子腳下是最講規矩了,那些世家大族們矯情得很,肉切得不正就不肯吃飯,現在怎麽會出這種錯呢?”

裴昀攏了攏身上的皮裘,輕嘖一聲:“朝廷昏庸,袞袞諸公沒有半點心思花在國事上,溜須拍馬的本事倒很高明。”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簡直是一竿子打翻了所有人,但是裴昀周圍的一群扈從卻紛紛點頭,不少人眼裏還隱隱閃爍著怒氣。

他們在雲州苦寒之地和胡人以命相搏,結果朝廷撥給雲州的糧草卻一年少過一年,今年的冬衣裏填充的竟然全是稻草!

要不得發現得早,將士們隻怕要凍死在自己人手上!可當裴昀來京城麵見朝廷諸公時,見到的卻是日複一日的推諉扯皮……

邊疆將士的血再熱,也要漸漸變得一片冰涼了。

想到在洛京的所見所聞,眾人的心口冷得如同一塊巨冰,被深秋的夜風一吹,紛紛打了個寒顫。

“朝廷可以不管雲州將士,可裴家卻不能棄袍澤於不顧。”裴昀攏了攏肩上的皮裘,神色嚴肅道,“今夜事了後我們便離開京城,另尋辦法。”

扈從們齊聲應道:“是!”

衛蘅並不知道裴昀等人的心事,雖然世人默認女子不得拋頭露麵,可她作為衛弘唯一的子嗣,必須要在衛弘靈前操持起一切事宜。

好在衛弘的同僚們倒也知趣,紛紛對衛蘅慰問幾句後便出了屋,隻有須發皆白的長者能在正堂上有一席之地。

既然都來獻殷勤了,哪有匆匆露一麵就走的道理?

因此衛家院子裏一時間人滿為患,眾人挨挨擠擠地互相攀談,險些將羅嫗辛苦開墾的菜圃都踩得七零八落。

這麽多的官員們聚在一起,隱隱便能看出些許端倪:有麵帶哀戚,真心為衛弘罹難而痛心不已的官吏,其中多是衛弘的門生故吏;有強打著精神,時時刻刻盡力攀扯著自家和衛弘的交情——這些人無疑是站錯了隊,如今想借著衛弘為國忍辱籌謀的金字招牌,給自家也蹭一點保命的金光;還有不少人眼神飄忽不定的,這是得知宮中會派遣使者來衛府慰問,準備提前給掌權者留下份好印象。

前來吊唁的百官各懷心思,聚首時難免竊竊私語。人一多,說話的聲音也就大了起來,這動靜倒把衛府整得格外熱鬧,就連住在衛府左右幾戶人家都打開了緊閉的大門,有膽大的仆從伸長脖子四處張望。

這種熱鬧直到宮中派人傳旨時才驟然一靜。

衛蘅早就聽徐巍說起今夜宮中的那場動亂,以奸宦範登、陳封為首的宦官盡皆伏誅,殺紅眼的士兵連宮中其他的無辜太監都不放過,盡數斬草除根。

因此來衛家傳旨的人並非內官,而是一個年輕郎君,穿一身玄色圓領袍,腰束著齊朝四品武官所佩的素金腰帶,端的是鴻鶱鳳立,軒然霞舉,論容貌隻輸了裴昀一籌而已。

衛蘅正猜度著這是何許人,卻見來人已然露出微笑,對她道:“錦衣使江恭奉命宣讀聖旨,衛姑娘跪下聽旨吧。”

江恭這麽說完,衛家仆人就已手腳麻利地抬過香案等物,衛蘅作為唯一在京城的衛家人,當即俯首聽宣。

一眾來衛府吊唁的百官也跟著齊齊跪下,偌大的宅院頓時鴉雀無聲。

江恭拿出寫在明黃絹帛的聖旨,不疾不徐地宣讀旨意。這份聖旨也不知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筆,文辭華美,駢偶對仗,稱得上是花團錦簇,將衛弘讚譽為齊朝百餘年間首屈一指的忠良之臣,忠義之心可昭日月,特賜諡號為“文忠”。

聖旨一下,群臣不由有了小小的**。

事君盡節曰忠,殺身報國曰忠,死衛社稷曰忠。

文忠這一諡號顯然是文臣極難得的美諡,皇帝親自用“忠”這一字給衛弘蓋棺定論,日後誰還敢說衛弘是奸佞亂黨呢?

看來衛弘雖死,可衛家依舊聖眷昭彰。不少人不由慶幸自己連夜來了衛家,做足了唯天子馬首是瞻的樣子。

衛蘅自然知道文武百官齊齊前來吊唁,多半不是出於真心實意,而是做給坐在龍椅上的天子看的。畢竟這些人在官場上混了這麽多年,早已熬練得比兔子還精了。

她並不為此覺得氣惱,反倒有些欣喜——隻要人肯來就好,這樣她才好把戲唱下去。

衛蘅從江恭手上接過聖旨,恭敬地一福身道:“錦衣使遠道而來,衛府下仆已備好茶水,不如進屋飲茶去去寒氣?”

玄色衣袍的年輕郎君定定地瞧了她兩眼,笑得意味深長:“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