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裴昀

夜色已深,不知何時又下了小雨,綿綿密密地打濕了洛京的大街小巷。

徐巍渾身都被雨水浸得濕透了,額間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汗水正順著眉毛簌簌流下,此刻他可顧不上擦拭,隻是發狠地直抽馬鞭,口中催促道:“快些,再快些!”

他身後還跟著幾十騎人馬,身著黑色勁裝,氣度從容不迫,一路上緊跟著徐巍疾馳而來,快如奔雷。

和這些黑衣騎士比起來,徐巍的騎術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他渾身僵硬地伏在馬背上,張開雙臂死死地抱住馬脖子,還要時刻抻長脖子看路,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滑稽可笑,與其說是騎馬,不如說是把自己牢牢地掛在馬上。

徐巍身側還有一騎與他從容並行,馬背上的少年單手控韁,自如策馬,見狀不由搖了搖頭:“子陵,我已經遣人先去衛府相助,你不必如此擔心。”

徐巍知道自己這位好友身邊的扈從都是沙場上百裏挑一的勁卒,加上兵刃鋒利,想拿下那群作亂的賊寇是輕而易舉的事。

不過他依舊憂心忡忡:“我自然信得過裴家的扈從,隻是衛家師妹如今身陷賊手,就怕有什麽不測……唉,唉!那我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恩師呢?”

徐巍身邊的人也沉默了。雖然他們一得知消息就快馬加鞭趕來,但這中間少說也耽擱了半個時辰,一個弱不禁風的閨閣少女能怎麽和賊寇周旋呢?

眾人心上懸著這塊石頭,不由地又加快了幾分速度,馬鞭連連抽打,駿馬旋風也似的載著騎士急馳而過。

等眾人一路縱馬接近衛府時,隻聽得喊殺聲衝天,隱隱夾雜著金戈交擊之聲和陣陣慘嚎痛呼,聽得徐巍臉色大變。

他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踉踉蹌蹌地直衝進衛府去——然後在門口就和一個黑衣勁裝的中年人撞了個滿懷。

“李武!”徐巍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好友身邊的扈從首領,也是奉命提前趕來搭救衛家的人,他一把抓住了李武的胳膊,急急問道,“衛家女郎可好?”

李武的臉上有道長而猙獰的陳年傷疤,瞧著極為可怖,因此當他用滿是歉意的眼神看著徐巍時,徐巍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徐郎君,”李武麵色嚴肅,沉聲道,“我等並沒有找到衛家女郎。”

“怎麽可能!”徐巍不可置信地叫道,急得雙目幾欲噴火。

一路跟在徐巍身邊的少年此時也上前一步,打量著眼前這片亂糟糟的場麵。

衛府裏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不少賊寇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少數還能站起來的人也被收繳了兵器,一隊隊黑衣勁服的裴家扈從穿梭其中,很快就鎮住了場麵。

隻是……他的目光在院中亂七八糟的箭矢上頓了頓,溫聲問道:“你們用上弩箭了?”

“郎君,這並非我等所為。”李武恭敬遞過一支鐵箭,解釋道,“形製瞧著確是雲州軍中所用的弩箭,但細節處大不相同,應當是十年前的舊物。據那些賊寇說,這些箭都是琰小郎君命人射的,還說他們與琰小郎君有約在前,商量好了一起擒拿……咳咳,賊寇,所以我等趕到時正看到這群賊寇在自相殘殺,倒是方便了我們動手鎮壓。”

少年挑眉:“這倒是有趣,不知那位琰小郎君現在何處?”

“賊寇們說,在我等攻入衛府時那人就不見蹤影了。”

少年想了想,不由失笑。

他也是出身雲州裴氏的子弟,雖然年歲尚輕,但要論起輩分來,裴琰還得叫他一聲小叔叔。因此他比誰都清楚,裴琰此時人正在雲州讀書習武,怎麽會千裏迢迢跑到衛府來見什麽賊寇呢?

在這對主仆一問一答時,一旁的徐巍卻已急得團團轉:“現在哪裏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師妹還生死未卜,這可真是……唉,唉!”

少年悠悠開口勸道:“子陵,你素日裏一向稱讚衛府女郎聰敏,想來她不會有事的。”

這話說的真是不痛不癢,頓時惹來了徐巍好一陣怒視:“我師妹隻是一個體弱多病的閨閣女子,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日裏連隻雞都不敢殺,哪裏見過這麽多的賊寇?我們要快點找到她,隻怕她早就嚇壞了!”

正在徐巍怒氣衝衝時,不遠處忽然有人高聲喚他:“徐師兄!”

眾人順著聲音看去,衛府東牆上站著一個儀容出眾的翩翩少年,臉上雖有疲倦之色,但精神卻極好,正眉眼彎彎地看著他們。

徐巍猛瞧了幾眼,發現那少年赫然正是他一直記掛的衛蘅,頓時又驚又喜地趕過去。

衛蘅和自家的十幾個仆從一起爬下牆頭,看得徐巍心驚膽戰,幸好衛蘅身手倒是出乎意料的麻利,不過三兩下就下了地。

“師妹,你們這是……”

衛蘅心知此事瞞不過人,便幹脆當眾一五一十地講來,將自己如何借著裴太尉的虎威來震懾賊寇的事說了個清楚明白,聽得徐巍驚呼連連:“師妹,你真是太大膽了,萬一那些賊寇不上當,那你豈不是……”

這些故事他隻是聽著都覺得後怕,可想見當時情形有多麽危急,也不知道衛蘅一個足不出戶的小女兒家哪來那麽大的膽子,敢把一群橫行洛京的賊寇耍得團團轉?

徐巍連連歎氣。他極力板著臉,想拿出師兄的架子,代恩師教育一下麵前這個膽大妄為的少女,但看到衛蘅那雙亮晶晶又無辜的眼睛後又不由地軟下心腸:“……咳,這次就不提了,日後若再遇到這種情況,萬萬要先保全自己,可記住了嗎?”

衛蘅神色乖巧,點頭如搗蒜,絲毫看不出半點敢揮斥群寇的模樣。

徐巍欣慰地點點頭。

師妹依舊還是那麽溫柔懂事,至於什麽做男子裝扮,什麽借刀殺人的算計……咳咳,這些都是逼不得已的事,她一個小姑娘今夜已經被嚇得不輕了,徐巍怎麽能忍心再去責怪她呢?

徐巍渾然不知自己對衛蘅的認識錯得有多麽離譜,笑嗬嗬地就要將此事翻篇。

哪知站在徐巍身邊的少年卻有意刨根究底,眼中透露著濃厚的探尋味道:“女郎有勇有謀,在下佩服。但不知是如何讓賊寇將這區區十幾個僮仆誤認作幾十個人呢?”

衛蘅看了眼這個笑吟吟的少年,耐心地回答道:“用稻草。以稻草紮捆成人形,每個人身上都綁了三四捆,再借夜色掩護,在牆頭上隻露出頭顱,倒是可以勉強騙過一眾賊寇。”

“那產自雲州的弩箭呢?”

“我阿娘曾是雲州軍中的偏將軍,她生前最喜收藏弓弩兵刃,可惜過了這麽多年兵器多半朽壞,弩箭也隻剩下幾把了。”

少年恍然記起雲州確實出過這麽一位傳奇的女將軍。有不少出身邊塞的女子都有敢上陣殺敵的勇氣,她們保家衛國的決心絲毫不輸給男子,其中戰功最顯赫的那個女子一路做到了偏將的位置,著實了不起。

少年肅然起敬:“原來閣下是左將軍之女?失敬,失敬。”

左將軍左玉戈,確實是齊朝百姓心中的巾幗豪傑,有這樣的一位娘親,難怪衛家女郎會有這般膽識了。

衛蘅不由看向徐巍。

這位擔心受怕了一路的敦厚青年這才反應過來,按規矩衛蘅作為女子本不該見到外男的。徐巍作為衛弘弟子,徐衛兩家關係又極親近,這才能偶爾見到衛蘅,可這少年……

徐巍有些頭大,有心讓衛蘅避進內帷卻見她神色如常,隻能輕咳一聲介紹道:“這位是雲州車騎將軍之弟裴昀,此番相救衛府的就是他手下的扈從。”

衛蘅恍然大悟。

原來是雲州裴氏的子弟。裴昀雖然名聲不顯,但他父兄兩代人都受命鎮守雲州,戰功赫赫。

衛蘅不由尷尬,她借了裴家的威風嚇住一眾賊寇,可沒想到會這麽快就撞上了正主,真是巧得不得了。

裴昀言語帶笑,意態閑適,見衛蘅看過來時便施施然地抬袖行禮。少年麵如美玉,長眉入鬢,一雙桃花眼瀲灩醉人,哪怕他眉目間不顯山露水,卻依舊自成風流。

任是無情也動人。

衛蘅腦海中莫名浮現出這句詩時,倒把自己嚇了一跳。

裴昀雖然容貌極其俊美,但隻看他腰懸長劍,神色晏然,言行舉止中又帶著將門子弟的勃勃英氣,自己怎麽能有如此輕佻的念頭?

衛蘅暗罵自己竟被美色衝昏了頭,連忙抬袖行禮道:“多謝裴郎君仗義相救,衛家上下感激不盡!”

裴昀含笑還了一禮,一雙桃花眼微眯道:“衛家女郎這打扮倒是讓我有幾分眼熟。”

衛蘅心頭一跳,還未等她答話,徐巍臉色不由一黑,如同護崽的母雞般警惕地擋在衛蘅身前,一疊聲地喚來阿鵲服侍自家女郎入屋。

衛蘅順水推舟地應聲離去。

看著主仆兩人離去的身影,徐巍不由瞪了眼自己好友道:“朝卿,我恩師在世時就已經給師妹相好了人家,你可別去招惹她。”

見好友如臨大敵的模樣,裴昀不由失笑:“你這師妹和我一位故人相貌極像,不過多問一句罷了,你倒把我當做什麽人了?”

自然是招爛桃花的人。徐巍暗自腹誹,自己這好友什麽都好,也因此格外招姑娘家稀罕,這次便是在雲州不堪其擾後才跑到洛京訪友散心的。

徐巍對好友的遭遇是頗有些幸災樂禍的,但在恩師驟然辭世後他必須要擔起照顧師妹的責任,一時間倒有了為人兄長的態度,唯恐衛蘅被自己好友的美色迷惑了。

裴昀沒有理會徐巍的這些細膩心思,隻是吩咐手下收拾好衛府庭院,又命李武帶人將被收拾老實的一眾賊寇押送到官府。

有零星幾個賊寇還在破口大罵著衛蘅出爾反爾,當即就被李武不客氣地賞了一頓暴打,再用破布堵上嘴,頓時整個院子都清淨了。

正當裴昀扈從們忙著押送賊寇時,阿鵲急匆匆地趕過來,口中急喚道:“裴郎君,這些人且慢押走,我家女郎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