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趙家

裴昀不答話,隻是嘴角噙笑,一雙桃花眼斜睇著衛蘅。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幾十個彪形大漢嚎啕大哭的模樣則是讓人不忍直視。

衛蘅的太陽穴抽疼。

她盡量心平氣和地問:“諸位這是從哪裏知道的消息?”

為首的大漢看了她一眼——見是一個未及笄的小姑娘,身上裹著一件黑色鶴氅,長得倒像畫裏仙女兒似的,怪好看的。

隻是吧……大漢撓了撓頭,覺得麵前這姑娘眉眼有幾分說不出的熟悉,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裏見過。

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在來的路上聽陳青說起過了,左管事渡江回來時撞上了北狄人,他寧死不屈,和北狄人互砍了幾十刀後重傷死了。”

有人接話道:“唉,真是慘哪,左管事的屍身還被北狄人扔進洛江,幸好被裴郎君釣魚時撈了上來,否則他就隻能做一輩子孤魂野鬼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呸,少胡說!就是沒撈回左管事的屍身,咱們好賴也得給人家立個衣冠塚。”

“就是,這多好的後生哪,怎麽能叫他做個野鬼呢?”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衛蘅聽著腦仁疼,看著裴昀轉過身去肩膀聳動的模樣,不由暗暗瞪了他一眼。

又問:“那陳青是何人?”

巧得很,陳青剛被趙熙使喚著去迎接謝琛一行人回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聽見眾人給他扣的黑鍋,頓時喊冤。

“我冤枉哪,我隻是說左管事是被裴郎君從江裏救回來的,聽說傷得不輕咧!哪有像你們這樣張口胡說八道?”

他這麽一說,眾人頓時不服氣,爭著辯論了一通,最後達成共識——把左管事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陳青和人辯得麵紅耳赤,口水噴飛:“見就見,我這可是親耳聽見裴郎君家的扈從和謝公說的,這還能有假?”

眾人敵不過他的洗禮,紛紛掩麵敗退。

衛蘅沒想到這裏麵還有自己的事,不由一愣。

她跟著裴昀、趙熙到白馬渡後,大敵當前不便解釋,隻叮囑裴昀的扈從說自己傷重,不好露麵。

哪知這話竟然越傳越離譜,也不知徐雍和羅嫗他們有沒有被謠言嚇到?

正想著,衛蘅忽然見眾人眼睛齊刷刷地盯著自己,頓時不自在了:“咳,這是做什麽?”

不知從哪裏鑽過來的趙熙低聲提醒她:“大家等著知道那位‘左管事’去哪了。這倒是個好機會,你不如將錯就錯,告訴他們‘左管事’已經死了,一了百了。”

衛蘅向他小聲道謝,心裏卻另有主意。

趙熙是好意,畢竟齊朝對女子約束頗多。雖然世家女郎可以偶爾做男子裝扮上街遊玩,但這不代表衛蘅可以插足戰事,終日和一群男子混在一起勢必會招來給她閑話。

可是,衛蘅不在乎。

如果太顧忌世俗眼光,那她永遠不能站到比衛竹宴更高的位置,也就更談不上什麽報仇雪恨了。

陳青是陳家得臉的護衛首領,雖然心急但禮數倒很周全:“這位女郎,裴郎君說你知道左管事下落,還請告訴我們吧。”

衛蘅垂眸:“諸位都想見左衡?”

“這是自然。”

“左衡與諸位非親非故,為何這麽關心他呢?”

為首的那個大漢答道:“話是這麽說,可左管事一路上救了我們好幾次,這種救命之恩要是都能忘,那簡直都不配為人了。”

眾人點頭應道:“這話說的在理。”

也有脾氣急躁的人嚷道:“別磨磨蹭蹭了,快告訴我們左管事在哪裏吧。”

衛蘅也不惱,含笑順著聲音看過去:“郭大哥,你的脾氣還是這般急。唉,徐世伯的勸告你又不放在心上了。”

她這話說的極親切,讓那人不由迷茫起來。

“李大叔,”衛蘅目光又停落在一個中年人身上,他皮膚黝黑,腰背微微佝僂著,“我記得大叔提過腰疼沾不得水,方才北狄人追趕得急,一路遊回來想必受罪了吧,我回頭讓人把膏藥送過來。”

中年人一臉震驚地看著衛蘅,結結巴巴道:“這,我這話隻對左管事說過,女郎是怎麽知道的?”

衛蘅微微一笑,又接著問候下一個人。

她待人溫和爽利,沒有半點架子,因此當“左管事”時在車隊各家扈從中都混得極開,在這裏的一百多人她能認得出一大半來,往往都能準確說出對方的一兩件事來。

如果說陳青等人一開始還認為是“左衡”將這些事告訴麵前這個女郎,但當她認出的人越來越多,說的事情越來越細致時,眾人紛紛變了臉色。

衛蘅在說完最後一個人後,目光掃過眾人,含笑問道:“現在,你們還堅持要找回‘左管事’嗎?”

眾人鴉雀無聲。

過了許久,陳青才小心翼翼道:“這位女郎,您……您怎麽稱呼呢?”

衛蘅笑得如春風般和煦,風姿奪目:“我是洛京衛家的女兒,天子敕封的新寧郡君。”

她頓了頓,原本屬於少女清脆悅耳的聲線低沉了下去,變成雌雄莫辨的味道:“你們口中的左衡,也是我。”

“咚!”幾個護衛頓時跌倒在地上,目瞪口呆。

不隻是他們,在場的所有護衛都是一副極吃驚的表情,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

身後忽然傳來幾聲急喚:“哎呦,老爺,老爺您這是怎麽了?”

衛蘅轉頭一看,原來是謝琛一行人到了。

因著她的一番話,好幾個郎君都跌了一跤,如今正抱著自己的腿痛得直叫喚,其他人卻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衛蘅目光掃去,不由感歎謝家到底是名門望族之首,瞧瞧謝琛那叫一個從容淡定,嗯……如果他沒有把一綹胡須給揪下來就更顯風度了。

她似乎渾然不覺自己的話有多麽驚世駭俗,那效果就仿佛是往小池塘裏投了一塊巨石,水花四濺還不算,攪得池中的魚都快翻肚皮了。

衛蘅上前恭敬行禮:“見過謝公。”

謝琛打量著這個大膽的衛家女郎,目光複雜極了:“阿蘅……有勇有謀,膽識過人,頗為你爹娘的風範啊。”

衛蘅心下一鬆,謝琛當眾給了她這麽高的評語,顯然是在以謝家的地位為她保駕護航了。

這位老者雖然豁達,但未必會支持她離經叛道的做法,他之所以這麽說,大概是為了還衛蘅對他的救命之恩吧。

有了謝家的支持,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跳出來唱反調,至於以後會怎麽樣,那就且走且看吧。

但是不巧,還真有古板固執的人站了出來:“新寧郡君不好好待在車內為父守孝,反倒出來拋頭露麵,把衛太傅的名聲都敗壞盡了,還說什麽風範呢?”

衛蘅看了過去,見是禦史梅家的家主梅呈,此人年過六旬,麵龐十分威嚴,眼神精明淩厲,發現衛蘅在看自己後當即冷哼一聲。

還不等衛蘅開口,當即就有人替她反駁道:“梅兄此言差矣,郡君幾次出麵都是為了搭救眾人,此舉有何不妥?若非有她當機立斷,王、胡幾家隻怕就要被賊寇斬殺殆盡,我們今夜也斷無可能躲過北狄人的刀鋒,這難道不是救命之恩嗎?”

話音剛落,便有大半世族陸陸續續應和讚同,剩下的那一小半也都沉默不語,並不敢在此時表露出不滿來。

畢竟衛蘅的功勞實打實地擺在那裏,若是因為做男子裝扮就指責她,那豈不成過河拆橋了?

這種名聲可萬萬不敢要,因此他們都識時務地閉上嘴巴。

唯獨梅呈還死硬到底:“聖人雲,男女七歲不同席,如今她一個未出閣的女郎成日裏與男子混跡,這不是敗壞名聲嗎?”

這話刻薄到了極點,若不是換成臉皮薄的女兒家,隻怕投江自盡的心都有了。

但衛蘅偏不,她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阻止了想替她說話的人,自己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梅呈。

“梅公既然熟讀聖人言論,那敢問可曾聽過‘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這句話?”

“聖人尚且講究通達權變,梅公為何如此執著於所謂的禮呢?這難道不是膠柱鼓瑟,太過死板了嗎?”

梅呈啞口無言,他沒想到這衛家女郎心思如此敏銳,口齒又這般伶俐,竟同樣用聖人之言將他堵了回去。

怪哉,一個小小女子哪裏這麽厲害的辯才?

正想著,又聽到衛蘅慢悠悠道:“再說了,梅公若是瞧不上我這點小小苦勞,不願受我往來奔波的照拂,那就請回去找北狄人吧,或者回到青陵關去拜訪賊寇也可以。”

“哦,我忘了,那裏已經沒有賊寇了。那梅公想與我這不知羞的小女子恩斷義絕,大概隻有赴水投江,用命來還我的救命之恩了,您說是不是?”

“你,你……”

梅呈又氣又惱,他做禦史時一向所謂的口才聞名朝堂,算是不折不扣的攪屎棍,沒想到今日算是遇到了對手。

這衛家女郎竟然可以比自己刻薄百倍,真是太惡毒了!

周圍世族難得見梅呈吃癟,紛紛忍笑忍到腹痛,這更是把他氣得七竅生煙,偏偏又無可奈何。

最後梅呈拂袖而去,背影像極了落荒而逃。

衛蘅又恢複了那副端莊嫻靜的模樣,向眾人微笑道:“所謂恩情之事不過是開玩笑罷了,諸位不必往心裏去。”

眾人連道不敢。

衛蘅原本以為憑自己這在世人眼中離經叛道的行為,少說也能炸出七八個指著自己鼻子臭罵的老頭,哪曾想車隊裏還是聰明人更多一些。

唯一跳出來的梅呈還是被她三言兩句就說得羞憤離去的廢柴,這讓她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頓時無趣。

此間事了,不多時江麵上就出現了許多黑點,等近了一看,才知道原來是雍州派來接應眾人的船隻。

那些都是巨大的樓船,約有兩層樓高,正乘風破浪地一路駛來,好似如履平地。樓船甲板上站滿了手持長矛的甲士,身上穿著五色錦製成的戎服,披著五色彩練,在朝陽下映著炫目的光彩。

無論是萬金製成的樓船,還是那些恍若天神降臨的甲士,仿佛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有錢”兩字,金光閃閃。

眾人都被雍州刺史這大手筆震住了。

樓船漸漸靠岸,船上的人往來奔跑著將木板跨在船和江岸之間,緊接著一個大腹便便,笑得如同彌勒佛般的中年人從樓船上下來,正樂嗬嗬地向眾人問好。

“雍州別駕孫道成,代刺史大人來迎接諸位。”

說完,又親熱地對趙熙和裴昀道:“長公子和表二公子趁夜乘舟垂釣,不知可有收獲?”

一向性格親和的趙熙在這位孫別駕的麵前卻表現得極客氣:“舅舅說笑了,我和阿昀不過是鬧著玩,能夠為雍州請來這麽多貴賓才是天大喜事。”

他答得滴水不漏,卻也沒有一點親近的意思。

孫道成哈哈一笑,並不在意地走開了。

衛蘅看著這對舅甥若有所思。

她前世嫁進季府後的小半年,也曾參加不少世家間的宴會,聽人隱晦地提起雍州刺史府的後宅紛爭,無不是幸災樂禍的態度。

人人都道,雍州的這位趙刺史雖然是坐鎮大州的一代豪傑,但卻被自己的繼夫人拿捏得死死的。

趙刺史的原配早亡,不久就續娶了雍州大族孫家的女郎為妻。這位孫夫人出身既高,容貌手段更是不缺,膝下又有一個嫡子,將趙刺史的後宅打理得水潑不進。

就連趙刺史在她麵前都有幾分英雄氣短的模樣。

前世她隻聽聞趙刺史不喜自己懦弱無能的長子,早早就將趙熙打發到了邊郡,連病死時都沒有再見長子一麵。

雍州刺史的位子自然就落到了孫夫人之子的手上。更離奇的是,回來奔喪的趙熙很快就暴斃而亡,徹底結束了這場長達十幾年的奪嫡風波。

前世她隻當做閑話來聽,如今趙熙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又和裴昀慷慨相助,這讓衛蘅不能不多關心一下。

更何況,雲州裴氏作為趙熙的外家,在趙熙奪嫡時怎麽會全然沒有動靜呢?

除非,當時雲州已經發生了什麽極要命的事,讓裴家已經自顧不暇了。

可是她前世臥病多年,幾乎和外界斷絕聯係,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衛蘅凝神細思,站在樓船護欄邊出神。江風撲麵而來,水鳥成群盤旋而過,十幾艘巨大樓船乘風破浪地駛向雍州。

忽然不遠處響起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緊接著繡著雲紋的玄色錦袍映入眼簾。

是裴昀。

兩人突然照麵,不由微微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