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雍州

江麵煙波浩渺,成群野鳥盤旋掠過,發出動聽的鳴叫,襯得這一處的甲板越發安靜了。

衛蘅微驚後看清來人,福了福身:“裴郎君。”

裴昀沒有想到會在這裏撞見她,輕咦一聲:“衛姑娘怎麽在這裏?”

衛蘅頓了下笑道:“出來透氣罷了。”

孫道成是個長袖善舞的人,他在每一艘樓船上都備了盛宴待客,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紫裳紅裙的仆婢往來伺候,當真是好不熱鬧。

衛蘅登上這座樓船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這艘船最奢靡華麗,是為招待謝公這些高門望族的郎君所設,世家女眷們則被安排在後麵的幾艘大船裏。

憑“左衡”的功勞是足夠登上這艘船的,不過現在的問題是——衛蘅不僅僅是一個有膽有識的英才,她還是天子敕封的堂堂郡君,是地位尊榮的士族女郎。

縱使她不介意眾人的詫異眼光,那些士大夫們卻也不願和她攀談論道,明裏暗裏的排斥簡直不要太明顯。

衛蘅不願去看人冷眼,這場宴席也讓她覺得不舒服——觥籌交錯,聲色犬馬,黏在舞姬身上的諸多目光讓她覺得格外不適……索性出來眼不見為淨。

“裴郎君怎麽也出來了呢?”

“我?”裴昀眉目恣意,哈哈一笑道,“我可不耐煩這些應酬,倒不如眼前山水合我心意。”

他負手而立,和長槍飲血的小將簡直判若兩人。衣袂隨著江風舞動,仿佛隨時會乘風而去的白鶴,說不出的疏狂自在。

隻有這個時候才會讓人想起,裴昀也是名門子弟,在收起鋒芒後他更像是一個悠遊山水的少年名士。

衛蘅心道,難怪他會和趙熙兩人放舟江上,寒夜垂釣了。

裴昀實在是個心思極敏銳的人,見衛蘅眉宇間似有愁色,目光了然道:“衛姑娘這是在為諸公的態度發愁嗎?”

衛蘅心跳漏了一拍,看向裴昀的眼眸中隱隱警惕:“裴郎君這話我可不明白,我隻是一個閨閣女郎,何需在意這些公卿士人的態度?”

她反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隱隱露出鋒利的爪牙,看得裴昀覺得好笑。

然後他就真的忍不住笑開了,惹來衛蘅的一通瞪視:“哎,我隻是問問而已。衛姑娘方才在梅禦史麵前可是威風得很,嚇得諸公唯恐步了梅禦史的後塵,如今他們哪還敢來招惹你呢?”

衛蘅輕哼一聲道:“那是梅禦史自己言行不當,我難道就該忍氣吞聲,等著別人替我出頭,這樣才算是個守規矩的女郎?”

“自然不是。不過梅禦史性狹量窄,最受不得激,要是一怒之下投了水,那情況可就不妙了。”

衛蘅微微瞪大眼睛,駁了一句:“那是切磋聖人言論,辯難質疑的事,怎麽能叫刺激人呢?”

這理直氣壯的姿態,讓裴昀啞然失笑的同時又覺得十分眼熟。

他不由想起衛竹宴,衛家女郎的言行談吐有時還真像那位曾經的同窗。

裴昀一時出神,衛蘅也因為漸漸沉默了下來。

真不該和裴昀多接觸的,她心想。

多說多錯,這樣下去遲早會露馬腳的。她如今羽翼未豐,還不能和江州衛家撕破臉對峙,否則衛弧父子有一萬種法子可以摁死她。

洛京衛家早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了,衛蘅是不折不扣的孤女,就算有天子敕封的郡君封號——天子都自身難保了,她這個郡君還能管什麽用?

說實話,她空有一個郡君名號,至今連一點該有的俸祿都沒拿到呢。

北狄人大舉南下,憂心洛京的可不止是衛蘅一人,北上的眾多世家隻會更急。

“諸公請放心,刺史大人已經派快馬去洛京打探消息了。”孫道成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和氣模樣,眼底卻有著些許不耐煩,“天子有上蒼庇佑,定然會平安無事的。”

在座的都是剛從洛京離開的世族,不少親故尚在城中,這讓他們怎麽放心得下?

眾人臉色都不好看,隻是礙於孫道成在場,不好發作罷了。

“哈哈,孫別駕說的是,陛下福澤深厚……”

“是啊,京城守備森嚴……”

少數人麵上勉強應和著,但更多的人則是閉嘴不語,周遭氣氛明顯冷清了下來。

孫道成將眾人反應都看在眼裏,臉上依舊掛著和氣的笑容,心中卻不由嗤笑幾聲。

什麽洛京世家,不過是一群喪家之犬罷了,還當自己是風光無限的名門望族?

不知所謂!

孫道成眼中閃過譏諷的目光,這些世族有大半是來投奔雍州的,將來在雍州出仕任職,擠占的還不是本地世族的利益?

孫家是雍州一等一的大族,孫道成怎麽可能會真心歡迎這些洛京世族?

不過是接了趙刺史的命令,不得不來罷了。

他不搭話,謝琛為首的世族整顆心都快飛回洛京了,個個魂不守舍,也沒有談笑應酬的興致。

趙熙夾在中間,神色頗有些尷尬。

好在這種凝重的氣氛沒有持續多久,眾人腳下的樓船輕輕一震,有侍從進來稟報說雍州到了。

趙熙明顯鬆了一口氣,連忙招呼眾人下船。

謝琛施施然緩步下船,洛京世族們對視一眼,緊跟其後。

一下船,眾人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幾百艘大小船隻停列在港口,有體型龐大的樓船,也有身軀纖細輕盈的快舟。江麵上檣帆旌旗林立,無數船工侍衛往來其間,人聲喧鬧,遠遠望去十分壯觀。

趙熙不無自豪地介紹道:“這是我雍州第一大港,可以連結整個中原水路,也是雍州水軍的操練之地。”

謝琛輕搖麈尾,感歎道:“真是軍威雄壯啊。”

眾人棄船登岸,在趙熙和孫道成的指引下穿過一段平坦的黃土路,邊走邊打量著周遭一切,嘖嘖讚歎。

港口的船工奴隸早已被驅趕到一邊,同樣好奇地看著這些帶著京城口音的士族。

就在這時,遠處塵煙滾滾,馬蹄聲震耳欲聾,一支騎兵隊浩浩****地朝這邊急馳過來。

不少士族臉色驟變,又想起了被北狄人追殺一夜的恐懼,幾欲轉身就走。

“不必驚慌。”謝琛依舊摩挲著手中那柄麈尾,從容淡定道,“這是雍州地界,斷不會有事的。”

趙熙連忙點頭道:“是,是。諸位勿驚,那是刺史府的親衛隊,必定是我阿父親至了。”

什麽?雍州刺史趙驤親自來了!

眾人紛紛昂首去看,果然見遠處的那支隊伍衣甲鮮明,馬上的騎士都穿著華彩異常的錦袍,甲胄和戎服上都鑲金嵌銀,十分耀眼奪目,就連跨下的駿馬也是蹄下生風,格外神駿。

好一支豪奢炫目的騎隊!

哪怕平日裏揮金如土的洛京士族們也不由齊齊倒抽一口氣,雍州竟然富庶到了這等地步嗎?

騎隊為首的一人,身披朱紅錦袍,氣度從容不迫,一路策馬疾馳過來,獵獵旌旗在他身後飄揚招展,用金線上書五個大字——“雍州刺史趙”。

正是趙驤本人。

衛蘅站在人群中看去,隻見此人大約四旬上下,長眉俊目,儀表堂堂,瞧著不像坐鎮一州的雄傑,倒很有幾分儒生風範。

趙驤在眾人七八步遠的地方就勒馬下來,滿麵春風道:“懷瑜公,尊駕今日肯來雍州,真是蓬蓽生輝啊。”

謝琛也收起麈尾,拱手施禮道:“趙大人別來無恙?”

當下雙方互相寒暄幾句,瞧著倒是一派和樂融融的模樣。

趙驤和謝琛本就是在洛京時的故交,當下舊友重逢,趙驤也不騎馬了,與謝琛攜手登上刺史府的馬車,談笑而去。

眾人也各乘了馬車,同往刺史府去,倒把孫道成慪得不輕。

身後的隨從不得不提醒道:“大人?刺史府的車馬都快走遠了。”

孫道成提住韁繩,在原地也不知想什麽,許久後才麵無表情道:“我們也跟上去。”

趙家的騎隊就已經十分耀眼了,刺史府安排的馬車更是華麗奢靡得讓人瞠目。

阿鵲差點沒敢上車,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進了車廂,險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郡、郡君,”小姑娘都快嚇哭了,“奴婢還是下去吧?這要是磕著碰著什麽,隻怕把奴婢賣了都賠不起啊。”

衛蘅聽得好笑,連忙拉起她安慰道:“沒怕,不管東西再怎麽貴重,既然趙家拿來裝飾馬車,我們也隻當做尋常之物看待就是了。”

別說阿鵲,就連自詡見識過大場麵的羅嫗也忍不住道:“從前隻聽說雍州富庶,今天一見才知道名不虛傳哪。”

衛蘅笑了笑,忽然想起港口那些衣不蔽體的船工奴隸,覺得有些刺心了。

馬車轆轆前行,前方漸漸有了喧鬧聲,她掀起車簾一角,才發現是要進城了。

軍士將堵在道路中間的百姓都驅散,戍守城門的士兵整齊排列成兩行,靜默注視著這支龐大的車隊緩緩進城。

衛蘅抬頭,見城門上用蒼勁有力的字體寫著“杏陵”二字。

雍州十八郡,杏陵郡最為富庶。刺史府雖然不設在此地,但因為杏陵郡的地位實在重要,趙刺史每年都要往來巡視此地,常常要在此小住數月。

也是衛蘅這些人來得巧,正好趕上了趙驤在杏陵的時候。

馬車過了城門後一路向東,經過好幾條熱鬧繁華的街道,終於轉進了一條清淨無人的寬闊長街。

“籲——”趙府車夫勒住韁繩,馬車停了下來,“女郎,前麵就是趙府了。”

早就候在車外的趙府侍女打起簾子,衛蘅帶好帷帽下了馬車。

有管事模樣的嬤嬤向她請安:“客房已經收拾好了,還請新寧郡君先去歇息。貴府的車馬奴婢們自會安排妥當,絕不叫出一點錯。”

衛蘅含笑道:“有勞嬤嬤費心了。”

嬤嬤口稱不敢,連忙招來幾個衣著打扮齊整俏麗的年輕侍女為衛蘅帶路。

衛蘅目光略一掃過周圍,見同行的各家世族身邊也都有趙府仆婢服侍。

趙熙正從馬車裏出來,眉開眼笑地和裴昀說著什麽,裴昀抱臂斜靠著馬背,指尖撚著一粒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拋著,姿態格外放鬆恣意。

兩人一個清雋溫雅,一個瀟灑不羈,都是金馬玉堂的名門公子,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見衛蘅朝他看來,趙熙笑著拱手向她作揖致禮,舉手投足之間風度翩然。

“郡君,這邊請。”

趙府仆婢們皆是低眉順眼姿態恭敬,一舉一動間彰顯出趙家作為雍州第一世家的周到規矩。

衛蘅一行人在侍女們的引領下穿過回廊,蜿蜒的廊道各處都鋪上厚實的氈毯,踩上去如在雲端,十分柔軟舒適。

初冬天色昏暗得早,衛蘅入府時才午後申時,趙府各處回廊和樓宇都已點上了燭火,懸掛的琉璃燈盞在風中搖晃,發出悅耳的脆響,一時間竟讓人生出誤入天上宮闕的錯覺。

如此富麗堂皇的宅院,說是宮殿樓闕也不為過,在那些侍女的妙語講解中更讓人見識到了雍州趙家的富貴底蘊。

衛蘅看到不遠處一座鏤金錯彩的異族風情小樓,隨口問道:“不知那是什麽地方?”

趙府侍女笑道:“那是孫府後宅的小樓,趙孫兩家本就是姻親,因此趙家在杏陵郡的宅院就修在孫家隔壁。”

侍女將衛蘅主仆引到一處精巧絕倫的小院,這就是趙府為她準備的歇腳之地,院落布置也是延續了趙府一貫的華麗之風。

歇息了半個時辰,就有侍女來請衛蘅去前堂,說是刺史夫人已經設好宴席了。

登門做客自然要有客隨主便的覺悟,衛蘅點頭應下:“有勞姐姐引路。”

那個侍女掩嘴輕笑道:“可不敢勞郡君一聲姐姐,郡君隻喚奴婢丹霞便是。”

丹霞是個極開朗的性子,一路上都在給衛蘅介紹趙府的景致,接著又說起這次宴席。

“老爺在東閣設宴款待士族郎君,女眷都安排在西閣由夫人招待。”丹霞笑道,“東西閣設計得最是巧妙,相近卻不相通,是專門為了招待男女賓客所設。”

果然,等衛蘅來到西閣時隻見到滿屋都是夫人閨秀,鶯聲燕語談笑風生。

聽侍女稟報後,一位身姿綽約的美貌婦人當即親自起身相迎:“我當年和左將軍也有數麵之緣,如今故人之女來了,必定要見一見的。”

衛蘅聽得心頭一動。

她如今父母亡故,孫夫人在一眾雍州官眷麵前親近她,顯然是在替衛蘅撐麵子。

果然其他夫人們見孫夫人如此表態,麵上的笑容也真實了幾分,紛紛親熱地與衛蘅搭訕寒暄。

衛蘅是天子所封的三品郡君,因此不少夫人還需向她低頭行禮,衛蘅皆以晚輩禮回之,當下皆大歡喜。

那些夫人們見她不急不躁,倒是越發親切起來。

孫夫人一麵說著家常,一麵拉著衛蘅親親熱熱地朝上首走去。

西閣正是一團和氣,哪知此時卻聽到一聲瓷器摔碎的巨響。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