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逃亡

那是怎樣的目光?

碧綠的眸光好似草原寒夜裏的野狼,透著嗜血般的陰冷與凶戾,隻一眼就讓人不由頭皮發麻。

衛蘅不由勒住了韁繩,**駿馬察覺到主人陡然緊繃的情緒,不安地低嘶了幾聲,前蹄不停地刨動著。

兩波人幾乎是擦肩而過,如果不是中間隔著一片茂密的蘆葦**,那些全身披甲的騎士就要舉起腰上的彎刀,悍然衝鋒了。

饒是如此,他們也已經取下背上的大弓,將箭矢瞄準。

“嗖!嗖!嗖……”

箭矢飛射出去的聲音在這寂靜無人的山穀中顯得格外清晰。

大片大片的潔白蘆花隨著夜風微微起伏,紛紛揚揚的葦絮遮蔽了射手的視線,帶著白色箭羽的利箭射空了大半,猶如射入蘆葦海洋裏的一點細碎泡沫,很快就無影無蹤。

尖厲的破空聲驚得衛蘅等人的馬匹齊聲嘶鳴,馬上的護衛們也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這麽嫻熟的騎射功夫,氣勢凶惡逼人,不是真正的北狄軍隊又會是誰?

眼前數不盡的黑甲騎兵猶如黑色潮水,洶湧而來,漫過山崗,漫過平原,以不可阻擋的威勢席卷而來。馬蹄揚起的塵煙遮天蔽日,震耳欲聾的鐵蹄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著,讓人肝膽俱裂。

這是一支真正的北狄精銳。

不同於剛被殺敗的柔胡人,麵前的騎兵盔甲兵器無不精良,甚至連他們的戰馬就披掛著厚重的馬鎧,一眼望去恍若無邊無際的鋼鐵洪流。

凶煞肅殺,催鋒折銳。

有經驗的老卒可以輕易判斷出,隻有久經戰陣的軍隊才會擁有這種騰騰殺氣。

任何膽敢激怒這支雄師的人,都會被徹底撕碎。

此情此景,沒有人會不感到恐懼和絕望。

衛蘅右手緊緊捏著馬鞭,用力得骨節泛白,她側眸去看身後的護衛們,人人臉上都有驚恐之色,求助似的紛紛看向衛蘅。

她剛帶著他們扭轉了一場戰局,那麽現在應該也會有辦法讓大家活下來的吧?

猶如溺水之人抓住那最後一根稻草,眾人近乎絕望地相信著麵前這個清瘦的青衣少年。

衛蘅抬頭眺望著遠方。

前方是一馬平川的原野,沿著麵前這條大道一路向前急馳二十裏就是白馬渡,也就是約定好匯合的地方。

潮濕的泥路上已經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車馬轍印,顯然是謝琛他們提前撤離時留下的痕跡。

也許此時謝琛那些人已經在白馬渡找到了渡江的船隻,正在翹首以盼著衛蘅他們盡快歸來。

衛蘅的視線又偏了幾分,落到右邊的大片蘆葦**上。潔白的蘆花開得肆意繁盛,就好像天賜的一場大雪覆蓋在八百裏洛江兩岸,美得如夢似幻。

但她知道,在細密的蘆葦叢下是大片翻騰著汙泥的沼澤地,髒汙泥濘,危機四伏,人和馬匹穿行其間會困難百倍,舉步維艱。

衛蘅手上抓緊了韁繩,目光落在一直緊隨身側的元平敵身上,見自家這位精明能幹的護衛心領神會地衝她點了點頭。

衛蘅緊繃的那根弦微微一鬆,她環顧四周,露齒一笑:“好叫諸位知道,我們今夜運氣不錯,撞上北狄的大隊人馬了。”

身後的護衛們沒有**。恐慌的勁頭已經過去了,麵對這種不可戰勝的龐然大物,絕望的氣氛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開,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

他們看著麵前這個還能笑得出來的少年,心底慢慢地生出了一絲希望。

衛蘅收了笑意,眼神認真地看過身後眾人,語氣決然道:“今日固有一死,可還未到刀劍加身的那一刻,我們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諸君,可願隨我放手一搏嗎?”

大地的震動漸漸平息,氣勢攝人的黑甲大軍隔著密林和衛蘅他們擦肩遠去。

有人鼓起勇氣向後看了一眼,嚇得險些跌下馬背——原來那些北狄人已經繞過密林,掉頭向東,衝著衛蘅等人狂飆而來!

滅頂之災即將降臨到每個人頭上,這讓眾人肝膽俱裂,連聲應道:“我等願跟隨管事出生入死!”

衛蘅點了點頭,猛地一抽馬鞭,駿馬吃痛狂奔出去:“諸位請隨我來!”

她不往平坦寬闊的大道去,反而朝著最近的一片蘆葦**直衝過去,在原地的護衛們咬咬牙,揮鞭策動**駿馬,緊緊地追了過去。

在後麵緊追而來的北狄人不由吃了一驚,隻覺得前麵那些齊人昏聵過頭,竟奔著死路義無反顧而去,不由輕咦一聲。

“殿下,看來那些齊人是被嚇昏頭了。”一個身披鎧甲,外罩鮮豔錦袍的將領笑道,“這大澤可是凶地,他們算是自尋死路啦。”

被屬下稱為楚王的青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下令道:“烏圖,給你三千人馬,你去將這些不知死活的齊人全部絞殺在大澤裏。”

那個鮮豔錦袍的將領不由變色道:“殿下……”

青年目光陰鷙,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烏圖大人對本王的忠心不是天地可鑒嗎?那就露出來給本王看看。”

烏圖口中發苦,咬牙道:“是,卑下這就去辦。”

須臾,撥給烏圖的三千騎兵都已到位,他們身上同樣披著鎧甲,外罩著花花綠綠的豔麗衣袍,都是依附北狄的烏胡族壯士。

這些部群勢弱的胡族,不但齊人輕蔑地稱他們為“雜胡”,就連他們投靠的主子也隻是把他們當看家犬一樣呼來喝去。除非立下赫赫功勳,否則永遠都是北狄軍營中地位最低微的存在。

烏圖看著麵前這些族中的大好兒郎,心道這次就讓楚王看看烏胡人的勇武,絕對要給族人爭口氣。

他抽出彎刀,將冷如寒月的彎刀舞得水潑不進,頓時贏得眾人齊齊喝彩:“兒郎們,跟著我衝!”

“是!”

騎兵們雙腿夾緊馬腹,揮鞭策動戰馬,朝著大澤疾馳而去,鐵蹄踏地聲、甲胄碰撞聲幾乎響成一片,驚得蘆葦叢中飛鳥拍著翅膀呼啦啦地遠去。

衛蘅牽著馬匹躲在蘆葦**裏,安靜地等著這一波騎兵不斷走遠。

不多時,遠處響起了幾聲尖利的鳥鳴,她側耳仔細地聽了聽,衝後麵的人一招手,自己先跟著元平敵往蘆葦**更深處鑽去。

沼澤地泥濘不堪,泥潭深處簡直就是一個個有生命的漩渦,隨時準備著擇人而噬。

幸好元平敵還有些穿行沼澤的經驗,帶著衛蘅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揀著邊緣稍微結實的土地,深一腳淺一腳地快步走著。

蘆葦**裏密不透風,幾乎四麵八方都長著細密的蘆葦,方向感差點的人進了裏麵簡直分不清東南西北。

因此衛蘅始終緊跟著元平敵,一陣七拐八繞後,她看見蘆葦叢忽然鑽出了幾個腦袋,這才發現已經和一支護衛小隊重逢了。

那些人簡直就是從泥水裏剛打撈上來的,渾身上下都是泥濘,連臉上都是髒兮兮,全然看不出半刻鍾前世家護衛的凜凜威風。

為首的中年人收起骨哨,愛惜地把它揣進懷裏,又對衛蘅憂愁道:“在外頭巡視的胡人少了一大半,他們已經派人進了大澤來搜捕我們了。”

衛蘅的模樣也並不比別人好到哪裏去,渾身都在往下淌泥水,但她依舊態度溫和道:“別擔心,胡人最厲害的是馬上的騎射功夫,在這大澤裏他們可未必比得上咱們。”

大澤裏蘆葦叢生,這是衛蘅等人天然的屏障,她又從護衛中挑了十幾個熟悉大澤的人充做向導,將五百人的隊伍化整為零,分成幾十人一隊的散兵分散前進。

這一招讓護衛們猶如遊魚入水,在蘆葦叢中自由穿梭,真是滑不留手。

忽然從蘆葦叢的各個方向都有尖利的鳥鳴聲急促響起,衛蘅臉色一肅:“胡人要來了,我們快走。”

元平敵撥開一叢蘆葦,左腳試探地踩了踩地,滿意地衝眾人一招手,自衛蘅以下人人緊隨著他魚貫而入,鑽進蘆葦叢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沼澤地穿行是件極折磨人的事。

腳下踩著濕軟泥濘的土地,有時還需穿過整片泥潭,眾人身上早已裹上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泥漿,有時蘆葦叢也會給他們造成極大的威脅——比如盤踞在蘆葦下的蛇類就時常突然襲擊,給衛蘅隊伍造成了意外的傷亡。

也不知走了多久,眾人隻顧著埋頭跟著元平敵疾走,直到眼中一成不變的蘆花開始染上紅暈,才恍然原來是朝陽冉冉升起來了。

元平敵喘了口氣,在他的視線裏隻見遠處的蘆葦叢劇烈抖動著。似乎有不少人在裏麵翻滾廝殺,喊殺聲陣陣,原本髒臭渾濁的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這樣的情景他一路上已經見得多了,大概又是哪支隊伍不幸和進來搜捕的胡人撞到一起了,雙方就在沼澤地裏拚個你死我活。

身後的衛蘅用眼神詢問他,元平敵搖了搖頭。

那處蘆葦叢和他們正好隔著巨大的泥潭,這是萬萬走不過去的。

就是能走,元平敵也不願衛蘅再跟著冒險了。

胡人已經蜂湧而入,同樣分散成無數支往來哨探的小隊,從四麵八方逐漸包圍過來,竟隱隱成了一張要將他們徹底絞殺的天羅地網,形勢越來越不利了。

真是該死。

元平敵暗罵了一句,他們隻是群無足輕重的小卒,胡人為什麽要緊追不舍呢?

他自然不清楚烏圖立功心切的心情,罵過後見遠處已經恢複了平靜,連忙吹了幾聲口哨,婉轉的鳥鳴聲頓時響徹周圍的蘆葦**。

可惜那處卻始終沒有應答。

衛蘅等人不由心下黯然。自從胡人大批進來蘆葦**後,他們身邊的同伴紛紛遭遇不測,如今能互相應答的鳥鳴聲越來越少,如今又少了一處。

但最終,他們隻能互相拍了拍肩膀以示鼓舞。

元平敵尋了一處幹燥些的蘆葦叢,照舊先撥開探了探土地的虛實,隨後正要轉頭招呼衛蘅等人,忽然餘光瞥見了一道冷如寒月般的光芒。

他陡然要縮回身子,可是對方已經如等候已久的豹子般一躍而起,單手狠狠地抱住了元平敵的脖頸,右手的彎刀緊隨其後揮下。

這個驚變太過突然,以至於連元平敵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隻聽得耳邊勁風作響,本能地側過身子,緊接著肩膀就是一陣劇痛。

那個胡人抽刀再砍,卻被元平敵身後的衛蘅用劍鞘一抬,正好擋了下來。

此時其他反應過來的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撲了過去,正要了結那個胡人,怎料後麵的蘆葦叢中一晃,又鑽出了十幾個花花綠綠的胡人,雙方混戰成一團。

衛蘅心知自己的劍術是武師所授,自然比不過戰場曆練過的殺人術,因此隻在旁邊掠陣補漏。

就在此時她不由瞪大眼睛,心髒急跳——一個瀕死的胡人蜷縮身子躺倒在地,他的手上已經握住了一個小巧的牛皮號角,正喘著氣費力地要吹起號角,而周圍的護衛們忙著混戰竟沒有一人注意到!

衛蘅覺得手腳都涼了半截,如果讓那人吹響了號角,周圍其他的胡人都會趕來圍堵截殺,後果不堪設想。

她當即將手中長劍換了姿勢,毫不猶豫地拋擲出去,寶劍飛出時閃過一片森寒的光,讓人目眩神迷。

那個胡人已經鼓起臉腮,正要吐氣時忽然胸口一陣劇痛,他驚愕地瞪大雙眼,手中的號角已經滾落在地。

衛蘅看著這一幕長吐一口氣,這才忽然覺得手抖得厲害,腳下一軟直接坐在了地上。

然後她就被元平敵一把拽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跟著跑:“快走,這裏鬧得動靜這麽大,隻怕胡人很快就會來了!”

來不及感歎劫後餘生,一行人幾乎是奪路而逃,耳邊接連響起了尖銳的號角聲:“嘟——嘟——”

也不知道胡人是察覺到了他們的存在,還是發現了其他小隊?

眾人不敢細想,隻顧著埋頭跟著元平敵一路狂奔,肺裏的空氣幾乎都被擠壓得幹淨,滿耳都是眾人壓抑的喘息聲,偶爾能聽到元平敵在前頭低語:“這邊!往這邊!”

喉嚨一陣火燒般的難受,衛蘅覺得滿口都是鐵鏽味道,但這生死關頭哪裏敢停下半刻?

眾人紛紛咬牙,拚命榨幹自己最後的一點餘力向前奔逃,趟過泥潭,穿過一片片茂密的蘆葦叢,直到一條寬闊的江水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極目遙望,水波**漾,波光粼粼,一彎碧水曲曲折折繞過蘆葦**。

元平敵刹住腳步,吃驚道:“我從前來這裏時還是一片窪地,現在竟成湖泊了!”

身後已經有羽箭嗖嗖的聲響不斷逼近,眾人麵麵相覷,顫聲道:“追兵將至,大江攔路,這下如何是好?”

衛蘅深知越是緊迫關頭,就越不能亂了陣腳,她盡量鎮定道:“穿過這片湖泊,可以通向哪裏?”

“向前走七八裏就是白馬渡。”

元平敵的方向感絕佳,他在蘆葦**中依舊精準地找到了去渡口會合的方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從前的窪地經過多年洪澇後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衛蘅神色冷峻,語氣決然道:“那就遊過去!”

洛京號稱八水繞京城,當地河流支脈極多,因此護衛們也多半是泅水的好手,衛蘅一聲令下便個個脫去身上沉重的甲胄,撲通撲通地下了水。

有不會水的人隨地尋了寬大的樹皮木片,抱著跳下江,在水中拚命劃動身形,一時間水花四濺,煞是壯觀。

衛蘅咬咬牙,跟著縱身躍入江中,冰冷的江水灌進口鼻,一瞬間將她凍得渾身哆嗦。

岸邊響起了雜遝的腳步聲,胡人緊隨其後從蘆葦**中鑽了出來,看著遊走的衛蘅等人破口大罵,緊接著就是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拉弦聲。

衛蘅心頭一緊,慌忙身子向江底潛去,劃動四肢拚命朝前遊動。

她會泅水,但是貼身的軟甲足有十幾斤重,加上衣裳被水一浸,宛如緊緊貼縛在身上的千斤巨石,根本發揮不出幾分力氣。

衛蘅迫切地向鑽出江麵透一口氣,但是岸上的胡人還不死心,他們沿著江岸一麵奔跑一麵拉弓射箭,逼得她不能露頭。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衛蘅口中含著的空氣幾乎耗盡,一行人才漸漸遊出弓箭射擊的範疇,那些胡人們隻能望江興歎。

衛蘅鑽出江麵貪婪地攫取著空氣,此時零零星星分散開的眾人皆已疲憊不堪,隻是憋著最後一口氣朝著遠方遊去。

初冬江水冰冷刺骨,衛蘅渾身又冷又沉,遊了四五裏路,忽然小腿傳來一股鑽心的疼,整個人都失去了平衡。

真是天要亡她,腳竟然抽筋了……

衛蘅張口想要呼救,冰冷的水流瞬間灌入口鼻,嗆了她好幾口水。

求生的本能讓她奮力揮動了幾下胳膊,隻感覺周圍的水越來越涼,越來越緊,就像有無數隻手抓住她的身體,想要將她拉下去。

衛蘅用力掙紮著,試圖擺脫沉重的衣甲,然而她越是掙紮,身體越是被裹挾著往下墜落,對死亡的恐懼讓她窒息不已。

不行,她不可以死!她不能夠這樣被困在這裏!

在意識逐漸變得模糊時,水中似乎有一道銀光柔柔地飄**過去,衛蘅瞪大眼睛,一把死死地拽住了那根銀線。

銀線陡然繃緊,緊接著另一端傳來一股大力,迅速將衛蘅整個人拖了上來。

衛蘅隻覺得眼前一花,然後自己就如同一尾被打撈起來的鮮魚猛然撞上了船舺,磕得她眼前一陣發黑。

有雙極有力的手把她拉上船,衛蘅趴在船舷上直嘔水,她還來不及抬頭看看救命恩人,就聽見有輕快的腳步匆匆而來。

“快讓我看看!表弟,你這是釣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