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勝利

一輪殘月高懸天幕,猶如一隻蒼白的眼靜默地注視著世間發生的一切,不遠處的洛河之水宛如一條色澤慘淡的白練,比滔滔江水更白的是人們毫無血色的臉。

衛蘅環顧四周,深吸一口氣高聲道:“不要慌!那些騎兵不是北狄人,他們用的還是骨箭和老舊的彎刀。隻要隊伍不亂,胡人休想輕易拿下我們!”

眾人順著她的話去看,果然見中箭倒地的大多數人都是不著片甲的侍從和世家子弟,他們痛苦呻吟的聲音在曠野中傳得極遠,而那些穿著甲胄的護衛們都還好好地站在原地。

衛蘅也中了一箭,但她貼身穿著她娘親生前留下的一副軟甲,細密的魚鱗狀甲片擋住了骨箭的去勢,因此骨箭紮得並不深。

她舉起右臂,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伸手用力拔出了那支染血的長箭,鮮血順著她指縫不斷滴落在地,可她卻沒有皺一下眉頭。

“不過是群雜胡而已!”她暗自鬆開咬緊的牙關,神色輕蔑道,“沒有甲胄、兵刃破舊,連青陵關的賊寇都不如,諸位竟然怕成這副模樣嗎?我雖不才,卻也決不願在雜胡麵前露出怯色!”

眾人不由麵麵相覷,神色各異。

大齊和北狄打了百餘年的仗,往往敗多勝少,當年齊太宗禦駕親征還差點被北狄人圍困活捉,從此縱橫草原的北狄人就成了齊朝人心中的陰影。

這群世族突然撞見殺氣騰騰的胡人,難免會驚恐失措,不過衛蘅的話卻讓他們醍醐灌頂。

對啊,隻是一群依附北狄的雜胡,論兵器甲胄可以說是寒酸至極,我們何必這麽害怕?

大齊軍隊雖然在北狄人麵前屢戰屢敗,但收拾其他胡族還是跟老子打兒子一樣,簡直不要太簡單好嗎?

想到這裏,眾人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血氣,不由停下狼狽逃竄的腳步。

世族中也不乏膽識決斷過人的子弟,這時紛紛站出來道:“我劉氏尚有兩百部曲,可以上陣殺敵。”

“秦家雖是書香世家,卻也有幾十個家丁護院可以調用。”

“還有我孫氏,可以出一百部曲……”

這些世家心知這是到了極危急的時刻,連忙一個接著一個站出來表態,族中部曲家將盡出,這時候就算是天塌了下來也要頂上去。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眾人就湊出了七八百人的壯丁,光瞧這數量倒是足夠和胡人放手大幹一場了。

不過衛蘅心知不能太指望這支臨時拚湊出來的護衛隊,心念電轉間就拿定了主意。

她當即吩咐道:“各家留下四分之一的人手帶著車隊迅速撤離,其餘人隨我整隊迎敵,掩護車隊離開。”

按理說有各世家在場,萬萬輪不到衛蘅居中發號施令,但因為是她率隊逼停了逃竄的人群,也是她重新喚起眾人鬥誌,眼下眾人竟然紛紛應聲稱是。

至於那些尊貴的世家子弟們早已嚇得六神無主,頭腦清醒的幾個也深知自己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哪裏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因此一時間偌大的車隊竟然成了衛蘅一人做主,她在胡人被纏住的短短一刻鍾裏下了數道命令,態度冷靜而不容置疑。

“讓載人的馬車先行,裝載財貨的馬車一律趕到路旁。”

“護衛中擅用弓箭者出列,馬術極佳者出列,各府護衛頭領出列。”

……

如果在平日,早就有人跳出來指責她太過獨斷專行,但在大敵當前的時候,衛蘅這種胸有成竹的姿態卻給眾人一種可以依靠和相信的安全感。

謝琛在馬車裏聽著衛蘅有條不紊地將事情一一吩咐下去,態度始終從容淡定,就連這位年過半百的老者也不得不感歎。

臨危不懼,這才是大將風範哪。看這小子排兵布陣的自信勁,就好像他早就親身經曆過戰陣一般,可他如今才十四五的年紀啊。

真是後生可畏。

謝琛捋著自己的胡子,心道這樣的人才絕對不會一輩子汲汲無名。

若是左衡這次能活下來,倒可以考慮將謝氏族女下嫁給他,這種俊彥若不能為謝氏所用就太可惜了。

衛蘅不知道謝琛已經替她考慮上了婚姻大事,此時她正躲在暗處緊張地盯著胡人的一舉一動。

那些手持長矛,嚴陣以待的護衛們比她更緊張,因為胡人很快就突破了最早一批護衛的拚死阻攔,正衝著他們疾馳而來。

那些胡人本就是出身極貧窮沒落的草原部族,他們跟著北狄人南下就是為了狠狠地在齊朝這塊肥肉上咬下一口,如今眼看著不少齊人馬車掉頭狂逃遠去,看得胡人們的眼睛都發紅了。

那可是無數的金銀美女,馬上就能到嘴的鴨子竟然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拍著翅膀飛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胡人們發出此起彼伏的怒嚎,縱馬朝著那片黑色的矛林急速馳去,手中彎刀劃過空氣帶起陣陣尖嘯之聲。

手持長矛的護衛們稀稀拉拉地阻攔在胡人麵前,勉強站滿了兩三排人牆,仿佛就是被齊人頭領留下送死的炮灰。

在護衛們的腳下,細碎的石子彈跳不休,大地震顫得越來越劇烈,北狄人的馬蹄也越來越近,發出猶如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巨大轟鳴,讓聽者無不悚然失色。

就在他們驚駭不已的目光中,胡人獰笑著揮舞起染血的彎刀。

真是太弱了。

胡人們想,這群看著剽肥體壯的齊人根本沒有見過戰場的殘酷,他們沒有盾牌可恃,手中的兵刃又舉得太慢,簡直處處都是破綻。

這種阻攔的力量簡直就如同撓癢癢一樣,可笑無比。

刀光一閃,隻聽得一陣刺耳尖銳的金戈交擊之聲,隨後護衛們抵擋不住胡人的猛攻,紛紛向旁邊退去。

他們這一退,露出了身後不少還來不及撤走的馬車,車夫們早已作鳥獸散,隻留下一輛輛華麗無主的馬車被拋棄在江岸上,懸掛在車壁上的明珠玉璧熠熠生輝,錦簾隨風飄揚,宛如妖嬈婀娜的美人招搖的紅袖。

胡人們不由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他們朝著一輛輛馬車狂叫著直撲過去,這讓藏身暗處的眾人不由緊張地捏了一把汗。

眼看著胡人就要上鉤,哪曾想有胡人首領麵露狐疑,厲聲喝止住了自己的族人。

他用族語咕嚕咕嚕地嗬斥不休,又派了幾個機靈的手下去查探究竟。

早已被財物勾起貪欲的胡人勉強按捺住焦躁不安的心,直到看著同族在馬車中發出驚喜的呼喚,手捧著一堆金銀珠玉鑽了出來。

那些閃爍著炫目光彩的珍寶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胡人的眼睛,江岸上頓時寂靜無聲,隻聽見這群人陡然加重的呼吸聲響得越發急促。

也不知是誰先撲了出去,等胡族首領發現時身邊已經徹底空了,就連他的親信們也都衝進了一輛輛馬車裏盡情搜刮,快活地發出狼嚎般的吼聲。

首領也躊躇了一會兒,最終悍然加入搶掠的隊伍。他用馬鞭將如蜂群般聚攏在車前的族人抽開,鞭子如雨點落在那些胡人身上,很快清出了一大塊地方,於是首領大搖大擺地進去挑選起自己滿意的戰利品。

被抽打的胡人顧不上怨恨,連忙衝進了另外的馬車裏開始新一輪的爭奪劫掠,頓時江岸上成了鬧哄哄的一團。

就在這時,意外陡生!

大地毫無征兆地劇烈震顫起來,緊接著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尖銳炮響。

“這是什麽……”胡族首領倉促環視周圍,頓時臉色驟變,用胡語大吼道,“上馬!快上馬!”

有反應迅速的胡人當即跳下馬車,口中打著呼哨想喚來自己的坐騎,可是已經晚了。

幾百匹駿馬從遠處狂奔而來,每匹馬的尾巴都掛著一長串已經點燃的爆竹,劈裏啪啦地炸做一團,驚得馬群狂暴不已。

跳下馬車的胡人還來不及上馬逃命,那些受驚過度的馬匹就已經和他們狠狠地撞到了一起,不少胡人直接被馬蹄重重踏過,當場吐血暴斃。

“是那些齊人!可惡啊,無能的齊人隻能使出這種陰謀詭計!”首領須發皆立,一雙鷹目幾乎要噴出火來。

“大汗,”有心腹苦苦勸道,“快撤吧!馬群暴亂,兒郎們製不住了!”

這波動靜太大,拉著馬車的良駒同樣受驚不小,不斷蹦跳嘶鳴著,帶著馬車橫衝直撞,差點把車裏的胡人直接甩下去。

旁邊就是洛水,有幾輛馬車直接連人帶馬翻進了江裏,眼看著車上的倒黴家夥是活不成了。

胡人們驚慌失措。

他們自幼與馬為伴,自然再清楚不過馬群暴亂是多麽可怕的事情,牧場會被踐踏成泥濘,房屋會被輕易摧毀,哪怕是天神也無法從中脫身。

齊人真是太惡毒了!

正想著,忽然山坡上、道路旁……各種能藏人的地方都冒出了齊人的身影,他們弓弦拉如滿月,箭頭的一點寒芒微微閃動,緊接著就是破空聲響起。

可怖的尖嘯聲幾乎瞬間將胡人們淹沒了。

這場戰事結束了。

洛江邊丟下了兩百餘具胡人的屍首,衛蘅沒有讓人去清掃戰場的意思,很快就催促著眾人抓緊動身。

他們這邊雖然進展得格外順利,可提前撤離的那一隊人馬的安危卻始終懸在衛蘅心上。雖然她下令留人看護車隊,但對於偌大的車隊而言那點人手隻是杯水車薪。

衛蘅這邊的主力是萬萬不能拖延的。

好在經此一役,護衛們對衛蘅正是格外信服和敬重的生活,自然唯衛蘅馬首是瞻。

原本以為是要以命相搏的局,被這個少年輕描淡寫地化解了,這讓眾人越想越興奮。

一個臉龐黝黑,長著虯髯的護衛激動地揮舞著拳頭:“兩百多個胡人!老子全殲了兩百多人,這傳出去老子就發達了哈哈哈!”

同伴嬉笑道:“少胡扯了,要論功也是左管事的功勞最大,天下人哪裏知道你是誰?”

眾人哄堂大笑,策馬奔騰東去,隻覺得格外得揚眉吐氣,人人喜笑顏開。

那個虯髯大漢撓頭道:“要是真有活著回鄉的時候,老子就雇人一路舉著大旗,把老子的風光事情全寫上頭,再找個秀才一路敲鑼一路念……哎,那旗子就得長這樣!”

他手指著前方樹林裏忽然冒出的一杆黑旗,上麵用銀線繡著一個古怪的花紋,緊接著同樣的旗幟又出現了第二杆,第三杆……

眾人忽然不說話了。

樹林裏,無數麵旌旗翻卷展拂,仿佛雲海激**。透過樹木的縫隙,可以隱約看到數以千計的騎兵安然策馬向前,他們身上的甲胄映著月光,散發出幽暗的光澤,整支隊伍透出淩厲肅殺的氣息,猶如潮水般迅速漫過樹林,穿過山崗,朝著衛蘅一行人迎麵馳來。

後頭忽然有騎士追了過來,低低地用胡語說著什麽,引得周圍人驚訝的注視。

為首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身披著細密的魚鱗鎧,腰懸寶刀,戴著一頂猙獰可怖的銀色獸麵盔,在月光照耀下閃著爍爍寒光。他聞言微抬起頭,露出一張俊美淩厲的麵龐,一雙上好翡翠般的碧綠眼眸微微一眯,眼神中寒光一閃:“你是說,那一支柔胡人全死了?”

騎士點了點頭,咕嚕咕嚕道:“楚王殿下,我仔細察看了江邊的痕跡,那群殺了柔胡的齊人也正往這邊走,運氣好的話我們說不定還可以碰上他們。”

青年似有所察般向前看去,目光如電,直直地與衛蘅的目光撞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