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記憶裏的少年祝你一帆風順

兩個月後,四月二十號蘇市體育高考開始。

宋詞嶼和一幫子朋友,坐上校車,前往考試的地點。在臨走前,路栩特地跑到他班級門口,他出班級門口正好見到他。

兩人相視一眼,他衝著宋詞嶼一挑眉,嘴邊帶著笑:“宋哥,旗開得勝啊,哥們相信你。”

宋詞嶼笑了笑淡淡應了聲:“放心,我肯定全部拿下。”

其他和他一起打球的兄弟,也都擠在他班級門口,吵吵嚷嚷著讓他加油。

路栩這個以往最淡定的家夥,在這群人裏喊得聲音最大。

他無語地瞥了路栩一眼,特想笑,緩緩走下樓梯。下樓的時候,在二樓的樓梯口停留了會兒,他猶豫幾秒,最終還是邁著腿走去了二樓。

路過陳喃的班級,班級裏的她低著頭認真地寫著題目,紮著高高的馬尾辮,露出脖子後邊白皙一大片,穿著深藍色的校服,邊寫字邊抬起頭看著黑板上。

宋詞嶼就瞥了一眼,低下頭輕笑,心滿意足地離開。

身邊和他同路的男生,不解地問他:“宋哥,你是不是有什麽怪癖啊,那麽喜歡跑二樓?”

“我喜歡多跑跑不行嗎?”他咳了一聲,被問得心虛,說話底氣不足。

他無數次下意識別過頭,回頭看著她的班級,走廊邊老師的講課聲,隔壁班齊讀的書聲琅琅。

很多人都有這樣的一個習慣以及執念,在最重要考試開始前,一定要去見一麵自己喜歡的那個人。

好像見到她,他都會心安下來。

宋詞嶼鬆了口氣,喜歡一個人,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吧。

“宋哥,你緊張不?”旁邊的人問他。

宋詞嶼走著路,嘴邊帶著笑:“剛才有點,現在不緊張了。”

體育高考的開始,也意味著全體高三生,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周五下午,迎著早晨八九點的太陽,蘇市一中特有的規定,高考臨近最後兩個月的時候,每個高一高二的學生會聚集在操場上,他們麵前舉著大紅色的橫幅。

陳喃沒想到,自己那麽快就從拿橫幅的,變成了在跑道上尷尬跑步的那幫人。

碩大的操場上站滿了一整個學校的學生,由高一高二的全體學生在老師安排下,一個班一個班在跑道外排好隊,每個班前麵都擺了個橫幅,兩邊的學生拿著,中間的學生勉勉強強扒拉一下。

高三的學生們被安排跑步入場,圍著整個操場慢跑,陳喃被安排在班級的第一個,她硬著頭皮跟著體委跑,周圍喊口號的聲音一大片,她隻覺得三叉神經痛,而且被那麽多人看著,她抿著唇默默低頭,盯著跑道跑。

走在第一個的高三理一,大半個班級都在憋笑。

“這什麽玩意兒,原來那個時候我們喊口號那麽尷尬嗎?”

“別說了,我真的能尷尬死過去了。”

……

宋詞嶼也沒料到自己考完試回來,還要迎接這麽一遭,他們班排在路栩班級的後邊,他作為體委領頭在第一個,朝著前麵班級看了好幾眼,沒見到路栩那家夥。

直到這緩慢的一圈結束,他們回到綠色草坪上,麵對著主席台,校長又是一番**高昂的講話。

陳喃眯著眼抬頭聽著,太陽曬得她有些熱。

剛剛跑步的時候,她沒見到路栩的人,如今幾個班隨便排著,理科一班就在她班級旁邊,她分神地用餘光裝作不經意地瞟了一眼。

沒看見人。

這麽重要的時候,他應該不會缺席啊……

站在隊伍前麵的宋詞嶼也納悶,路栩這家夥全年全勤,幾乎不請假一人,今天怎麽連學校都沒來?

等班級在原地解散後,他過去找了路栩班裏的幾個同學,問著他:“今天路栩沒來嗎?”

“不知道啊,他今天早上就沒來。”

他眉頭深蹙,心底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抬起頭就撞進了陳喃的眼底。

他第一眼見到了她臉上紅了一片的痘痘,目光一怔,兩人相隔人群,她的目光淺淺掃過他的臉,有些擔心地不斷找著什麽。

宋詞嶼眼皮一跳,一瞬間就猜到了,她和自己一樣,在找路栩。

隻是這個操場找遍了人影,陳喃也沒有找到路栩的影子。

懷著不安的心思,她回到班級,坐在座位上愣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覺得要去他班級看一看才行。

她剛站起身,旁邊的女生把一遝試卷抵在她手裏:“陳喃,老陳催作業了,我們組收齊了,你快去交。”

陳喃看著手裏的卷子,無奈地歎了口氣。

她把桌上的其他卷子拿起來,仔細數了數,又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鍾,還有五分鍾就上課了。

她怕時間來不及,步子加快匆匆跑到辦公室門口,敲開門,喊了聲:“報告。”

陳偉還在和其他老師講話,見是陳喃,說了句:“進來。”

陳喃抱著卷子往辦公室裏走,路過幾個老師的旁邊,聽到他們在聊著什麽。

“要我說,還是路栩他爸媽的問題啊。這都要高考了,什麽事情不能先擱置啊,被孩子知道了,多大的打擊啊?陳老師,你說是不是,我都快愁死了。”

陳偉點頭讚同,歎了口氣:“是啊,你說這孩子成績那麽優秀,正常發揮,今年高考理科狀元肯定是咱們學校的啊。可惜了。我倒是知道他家裏的情況,他媽媽是家庭主婦,他爸爸常年不在家……”

聽著這些話,陳喃一怔,是關於路栩的,他家裏出事情了。

她手裏放下卷子,緩緩說了句:“老師,卷子都收齊了。”

陳偉應了聲:“行,辛苦你了。最近壓力是不是很大啊,我看你臉上都冒痘了?”

陳喃還在想著方才聽到的話,有些走神,聽見陳偉問的話才匆匆回過神:“啊,可能是吧,最近痘痘長得有點多。”

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臉,一開始隻是長在額頭上,現在顴骨兩邊都長了不少的痘痘,紅了一大片,她自己有時候看看都覺得有點嚇人。

這痘痘來得莫名其妙,趙蘭都擔心了好幾天了。

“我看這越來越嚴重了啊,你周末的時候找你媽去帶你看看,實在不行來找我,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接收到陳偉擔憂的目光,她連忙婉拒:“不用不用了,我媽她說好了這周末就去看。”

聽她這話,陳偉才勉強暫且放心下來:“那行,你先回去吧。”

“不是陳老師,你別顧著和你侄女講話了行不行啊,快幫我想想辦法,那麽好一個苗子,現在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這……我能怎麽辦啊,還是得等路栩那孩子自己想通。”陳偉為難地蹙了蹙眉,看著陳喃轉身要走,突然想起來什麽,連忙喊住她,“哎,南南,你瞧我這記性,這份卷子你幫我送去樓上理一啊,和他們班說,是我留下的卷子。以前都是路栩那小子來拿的,今天沒來,我都差點忘了。”

陳喃剛要走的步子被他叫住,她無奈歎氣,但回來聽見陳偉的話,是要給路栩班級送考卷,自己正好要往樓上去,她連忙接過卷子,生怕來不及,急匆匆答應:“好的,我馬上去送。”

“不急,跑慢點。”陳偉看著陳喃猛地跑出去,擔心地喊了幾句。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路栩班級的班主任就又拉著他不停問怎麽辦。

“徐老師,我和你說,他爸發生的這事不是小事,路栩還是孩子,你得允許他緩緩是不是?”

陳偉苦口婆心地勸著,也是真的為路栩家裏的事情感到可惜。

他那麽一個從小到大,都在幸福家庭裏長大,成績好家教好,一下子遭受這樣的事,也不知道能不能緩過來。

陳喃抱著懷裏的卷子跑上樓,停在路栩班級的門口,看著坐滿人的班級鬧哄哄的,她愣愣地停住腳步,回過神來。

班級裏隻空出來了幾個位置,他的位置上沒有人。

她躊躇地盯著懷裏的試卷,剛才急著跑上來沒想那麽多,現在冷靜下來,她沒膽子走進他的班級裏,麵對那麽多的人。

正當陳喃低頭尷尬的時候,宋詞嶼從辦公室回來,在走廊一邊看見了靠在牆邊上顯眼的她。

瞥了一眼她懷裏的卷子,見她那副樣子,他猜了個大概。

“同學,這卷子是給一班的嗎?”

陳喃聞聲抬眸,見到他眼前一亮,連忙點頭:“對,這是陳老師讓我給一班班的作業。”

宋詞嶼輕輕“哦”了一聲,眼前的她眼睛亮晶晶的,就是臉頰兩邊紅紅的,挺可愛的。他自然地替她解圍:“那你把卷子給我吧,我正好拿進去。”

她自然而然把他當成了一班的學生,將手裏的卷子遞給宋詞嶼的手上:“謝謝你啊。”

“不要緊。”他淡淡笑著,眼底泛起星星點點的笑意。

“對了同學,我能問你個事情嗎?”她聲音很輕,咬著嘴唇有點緊張。

他看見她不急著走,多半已經能猜到些,他眼底一暗,不動聲色地說:“你問。”

陳喃沒注意到他的不對勁,隻知道他和路栩是好朋友,一定知道些路栩的近況。思量再三,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問問他的情況:“你們班的路栩同學,今天是沒有來上課嗎?”

她指了指班級裏倒數第二排的空座位,眼神飄忽,回避著宋詞嶼的目光,像是在偽裝些什麽。

宋詞嶼忽略了“你們班”這幾個字,他瞥了一眼陳喃指的方向,回了聲:“他是沒來上學,家裏有點事情,你找他有事嗎?”

聞言,她果斷地否定,語氣有些慌:“沒,沒有!我就是問一下,那卷子麻煩你了,我先回班級了!”說罷,也顧不上別的,訕訕跑下樓。

他看著陳喃跑遠的背影,盯著手裏沉甸甸的試卷出神,不由得苦澀笑了聲。

一班門口的學生走出來,第一眼看見他手裏拿著卷子,疑惑地問他:“宋哥,你拿著卷子站在我們班門口幹嗎呢?”

宋詞嶼把那遝卷子拋給他:“老陳給你們班的卷子,記得發。”宋詞嶼丟下一句話,表情不好看。

路栩沒來學校的一個星期裏,有關他的不少謠言在校園內傳播。

一個下午,陳喃都不知道自己聽了多少個不同版本的故事,雖然那些事情很扯,但她知道,路栩家裏大概是真的出了很大的事情。

再見到他,是某天自習課後放學的晚上。

距離高考時間越近,一中的放學時間也越晚。

走出校門,陳喃背著重重的書包,摸了摸臉上的痘痘,她餘光淡淡地四處一瞥,目光一僵,看見靠在不遠處矮牆旁的他。

他還是很喜歡穿白襯衫,和初見他時一樣。

隻是如今,他的白襯衫上滿是汙漬。

少年半眯著眼,頹廢地靠在牆上,頭發亂糟糟成了一團。

他昂著脖子望天,走近看其實就能看見他眼下一大片顯眼的烏青。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麽不修邊幅的路栩。

在陳喃的印象裏,路栩是個不允許衣服上存在褶子,連隨便挽起的衣袖,都要擺放的整齊的人。

僅僅一個星期,他就大變樣了。

她怔在原地,腿像是灌了鉛般沉重得邁不開。

他靠在小巷的矮牆旁,微弱的燈光照在少年白皙的臉上。陳喃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身邊沒有一個人,一股落寞孤寂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裏溢出來,慢慢攀上他的傲骨,壓彎了他那些光鮮亮麗的每一個片刻。

他緊抿著嘴,那雙漂亮的手攥成拳,好像在隱忍著什麽。

路栩不願意注意別人見他的目光,這一個星期,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

在那個周五回家,見到好不容易回來的父親,還沒有來得及高興,走進家裏客廳已經是狼藉一片。

一個在他印象裏從小就溫馨的家庭,終於在十八年後撕破了臉。

他爸出軌了。

他對自己那時的反應沒了印象,隻記得那個以往溫柔斯文的媽媽發了瘋似的摔著東西,她褶皺的眼角含著淚,眼睛又腫又紅。

路淵受不了林琳的發瘋,見到路栩回家,表情更是難堪,他甩袖離開,留下別墅裏哀苦聲的妻子,和站在客廳裏僵住的兒子。

林琳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沒有了力氣,最後暈倒在家裏。

路栩慌亂地把她送去醫院,在病床前陪了昏迷的媽媽一晚上,直到一天過去,路淵還是沒有來。

醒來的林琳麻木得講不出話,她伸手摸著路栩的臉,眼底積淚:“十八年前我生下你,你爸說有他在,讓我別去上班了好好照顧你。我給他當了十八年的家庭主婦,最終換來了你爸出軌的結局。”她譏諷地笑著。

大概沒有什麽事永遠的。

路栩心裏發寒,這些年他爸一直各種出差,可他家裏從來沒有吵過架,也沒有猜疑和不滿。

“我那個時候,就是翻譯,認識了你爸爸,結婚有了你也是意外,本來媽媽都要出國去了,國外有個大項目隻要我去了,一定能更進一步。可是媽媽為了你和你爸爸留下來了……”

……

林琳這些年掏心掏肺地對這個家庭好,她溫和脾氣好,對兒子、丈夫都是無微不至。

路栩看著眼神空洞的母親,突然想起小時候,他媽總愛抱著一本英語翻譯書,時不時教他幾個單詞,見他學得好,笑得眼角彎彎,柔情似水。

他眼睛一酸,握著媽媽冰冷的手說不出話。餘暉照進病房,映在他的身後,路栩低下頭,冰冷的地板上暈染著一滴兩滴水痕。

他突然矯情地懷念起了過去。

那個小時候,身上永遠帶著茉莉花香的林琳。

一個星期的時間,路栩都在醫院裏,林琳催他去學校,路栩沒敢告訴她自己不想去學校,他現在沒有心思學下去。

於是上學的那段時間,他抱著球,一個人在球場打一天,或是靠在水泥矮牆邊,無感地望著來路的車水馬龍。

這個小鎮裏的親情溫暖,離他遠去了。

終於在昨天,路淵來醫院了。

他帶來了離婚協議書,夫妻兩個人又在醫院鬧了一場,最後不歡而散,他不敢聽下去,不敢看自己的父母鬧僵臉。

路栩覺得自己挺慫的,就隻敢跑出來,不願意去麵對家裏的情況。

不知道在牆邊靠了多久,外頭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軟綿綿地打在他的身上。

他無力地閉上眼,任由這場雨打濕,直到好一會兒,頭頂傳來生氣的聲音:“路栩,你這家夥搞什麽啊,幾天見不到人。”

少年抬頭一看,宋詞嶼雙手環胸,目光落在他失去生氣的臉上,又氣又無奈:“這幾天不來學校,我還以為你沒了呢,看來是還活著啊。”

“死不了。”他自嘲著笑了聲。

宋詞嶼看著他半死不活的樣子,深深吸了口去,壓抑著心底的不爽:“你幹嗎啊?高考還沒考呢,頹廢給誰看啊。我聽老陳說了,這事說不定還有餘地。”

陳偉下午把他叫過去,大致說清楚了路栩現在家裏的情況。

幾個老師也是真擔心,想讓宋詞嶼去勸勸路栩。

成績那麽好的學生,平日裏在老師眼裏都是好孩子,誰也不忍心他就這麽自甘墮落。

宋詞嶼正好出校門和他碰個正著,一來就見到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也是嚇了一跳。

路栩搖了搖頭,他邊蹲下身子邊說:“還能有什麽餘地啊,我爸出軌都坐實了,我這個家,是散定了。”他語氣有些弱,後背往牆上一靠,沒打算站起來。

宋詞嶼見他這副頹廢模樣,也有些愣。

平日裏路栩這家夥總是光鮮亮麗的耀眼,用他的話來說,路栩就是天生贏在起跑線上的人,家世好脾氣好教養好成績還好,長得還賊帥。

天之驕子啊。

這種人,大概一輩子都得在神壇上俯視著芸芸眾生。

而如今,一朝跌下神壇,摔進塵土灰燼裏,這樣的落差感,誰都無法承受。

他咬咬牙,張口想說些什麽安慰的話,到嘴邊還是一個字兒都蹦不出來,兩人平日裏天天互損,都很少見到彼此脆弱的一麵。

上次見他這樣,還是在溫漾出國那天。

宋詞嶼“嘖”了聲,煩躁地揉著頭發:“哎,你還是我認識的路栩嗎?別蹲著了,還沒吃晚飯呢吧,哥們請你吃飯。”

“不去,我吃不下。”路栩想都沒想就拒絕,他後腦勺抵著牆,舒了口氣,眼底黯淡,“你就讓我一個人坐在這兒淋雨吧,死這兒得了。”

“說什麽胡話呢,走走走。”宋詞嶼無語地踹了他一腳,不由分說一把手上拉起他,他不樂意。

兩個人僵持好一會兒,最後還是路栩妥協了。

雨越下越大,宋詞嶼也沒帶傘,兩人淋著雨小跑一路,最後在一家小攤上停下來。

他們隨便找了個小攤點了些燒烤,路栩全程都沒怎麽吃,他頭發絲上都是雨水,像一層霧一樣密密麻麻的,白襯衫也濕了一大半,有點透。

“我一直以為我爸媽關係挺好的,我居然現在才知道,原來我媽都是為了我一直在忍著我爸生活。”他的聲音很低很低,既懊悔又自責。

在小攤的白色燈光下,他臉色蒼白,睫毛的陰影鋪在他的下眼瞼,燈下鼻骨上的小痣更加顯眼,他閉著眼睛,好似格外疲倦又無力。

宋詞嶼深深歎了口氣,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兩人沉默。

過了好幾分鍾,路栩才緩緩開口:“宋詞嶼,我想打個電話,和她說說話。”

“找,想打誰電話就打,今天你開心最大好吧。”宋詞嶼脫口而出,一時沒意識到那個“她”是誰。

於是接下來,他看著路栩拿出手機,開始不停地打電話,但放在耳邊的電話始終沒有被接通。他不明所以,沒辦法拖了個椅子坐路栩旁邊,瞥了一眼屏幕上電話的備注,溫漾。

是溫漾的電話。

少年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打著電話,對麵冰冷機械的女聲在提醒他這個電話始終無人接聽,他開始蹙著眉,表情沉下來。

“可是我好像找不到她。”他一個人不停喃喃著,湊近電話一遍遍按著按鍵。

宋詞嶼表情有些猙獰,連聲歎氣:“你別打了,溫漾不是說了,她去國外後這個電話就不用了嗎?”

“可是我想打給她。”今天的路栩似乎格外執拗,他不願意就此罷休,開始隨便翻著通訊錄的電話,一個個順著打過去。

“哎哎哎,你別瞎打啊!”宋詞嶼看著他胡亂打電話,覺得他今天真的是不對勁了。

宋詞嶼搶過路栩的手機,翻遍了通訊錄也沒找到溫漾其他的聯係方式。

“溫漾也是夠狠的,說走就走,連個電話都不給你。”他無語吐槽了一聲,開始翻起兩人的聊天記錄,試圖看看有沒有溫漾留下國外的新電話號碼。

翻了半天他們的聊天記錄,最後還真在他們兩個人的消息欄裏發現了一個電話。

溫漾和他,後來加了QQ好友後,就不用信息聊天了,所以兩個人聊的內容不多,大多數都是溫漾在吐槽長篇大論,路栩偶爾回個幾句。

宋詞嶼猜想,應該是兩個人剛認識的時候,猶豫了會兒見他那副樣子,還是打算碰碰運氣,順手一按,用那個電話號撥打過去。

“嘟嘟嘟——”電話那頭忙音,隨後有人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輕輕帶著試探的聲音:“喂?”

他剛要開口的話在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後失聲了。

陳喃。

而在家那頭的她,心心念念還牽掛著路栩的事情,沒想到沒過一會兒,她手機上備注顯示11的那個人,就這麽突如其來地給她打來了電話。

那是她以為這輩子大概都不會有對方呼入的鈴聲傳來的電話。

陳喃心裏一驚,怔了好一會兒,才慌不擇路地接通了電話,小心翼翼地“喂”了一聲。

電話這頭的宋詞嶼,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半晌,他歎了口氣,解釋著這烏龍事情:“不好意思啊,那個……我打錯電話了,是這樣的啊,我看到我朋友聊天記錄裏有你的電話,然後……”

他腦袋裏也一蒙,本來能清楚解釋的事情,在知道對麵是陳喃的這一刻,他也開始腦子亂亂的,嘴邊的話更是越解釋越不清楚。

陳喃在電話裏聽得一頭霧水,聽到聲音不是路栩更是不解。

宋詞嶼正解釋著,路栩這家夥就靠在手機旁邊,語氣裏是滿滿的無助:“宋哥你找到她的電話了嗎?你說我爸媽要是真離婚了怎麽辦,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我爸要出軌啊。”

在電話裏,陳喃清晰地聽到了他含糊的話,宋詞嶼解釋的話也停頓下來,兩人默契地不出聲,聽著路栩開口說著這一星期的變故。

他話越說越生氣,可偏偏他該恨的那個人是他爸,他伸手揉著眼角,眼睛有些紅,他現在是真的特別無措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話說到最後,他的語氣越發弱,眼皮子開始打架,他覺得自己額頭有點燙,意識開始不清醒。

可是路栩還是一遍遍重複問著:“你說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做啊,怎麽辦才好啊……”

“他還好嗎?”聽完路栩的話過了好一會兒,陳喃才開口。

不知不覺地,她的聲音都變得有些嘶啞。

宋詞嶼應著:“嗯……沒什麽事,就是淋了點雨,腦子可能是不太清醒,一定要打……”他幾乎脫口而出溫漾的名字,眼皮一跳連忙刹住車,“就心煩瞎打電話,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

陳喃沒注意到他的話不對勁,路栩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地傳進電話裏,她心底一震,沒見過那麽失意難過的他。

她倏然難過,艱難地開口:“不要緊的,他……沒事吧?”那溢出手機的聲音,帶著那麽失望又崩潰的自語。

“不礙事的,沒什麽事的話這電話我就先掛了。”宋詞嶼回了一聲,他眼神一暗,明明想對她說些話,又忍不住地想要掛斷這個電話。

卻被她連聲叫住:“等等,你們回去路上小心啊。另外,他家裏的事情,你,你能幫忙勸勸他嗎……”

聽著她著急又懇求的聲音,宋詞嶼心上一苦,那股苦澀蔓延開來,他一一答應:“嗯,你放心吧,我會的。”

說罷,他掛斷電話。

他按著手機,查看上邊的通話記錄時間。

6分54秒,其中有五分鍾都是路栩這家夥迷糊地在說話,宋詞嶼突然覺得陳喃真的挺有耐心的。

換作平常人,早就甩臉色掛電話了。

可對她來說,路栩的一個電話,她都不會願意主動掛斷。

“哈。”他自嘲地笑出了聲,看著麵前沉沉趴在桌上的路栩,說要打電話的是他,最後撐不住了睡過去的也是他。

大概是淋了場雨,看他眼下的黑眼圈估計也很久沒好好睡一覺了,不然也不能在小攤子上睡著。

宋詞嶼見他迷糊著睡過去了,心底情緒滋生,五味雜陳般說不清。

“你這個家夥,到底有什麽能讓人家那麽喜歡你啊,你但凡心細點,就能知道,那個給你送跌傷藥膏,給你抄歌詞,送你蘋果上的便箋紙……那麽多的事情,都是同一個字跡啊。”宋詞嶼抬起頭,看著漆黑的夜空,心情悲哀酸苦。

今晚沒有星星,一片暗藍色。

他沉重地吐了口氣,最後還是扶著路栩回家,走在那條敞亮的馬路上,扶著搖搖晃晃的他動作艱難。

“喜歡這種事情,真是一點都不討好啊。”他搖著頭苦笑,說著陳喃,也在說著自己。

……

在那段記憶裏,他們的交集少之又少。

看似頻繁,卻始終都是一個人偷偷看偷偷偶遇。

對方甚至從來不知道,感受不到背後的目光。

而在那麽一份不討好,連細碎的回憶都要拚湊的故事裏。

他們都是執著的拾荒者。

路栩是在家裏醒過來的,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不太記不清昨晚發生了什麽,他一時口渴得厲害,起身去客廳接水,瞥見桌子上的感冒藥盒。

勉強能記起來,他昨天好像有點低燒。

想到這兒,他也覺得有些好笑,平日裏在打完球回家遇到暴雨,淋了一路都出不了事,這次就淋了點小雨,就垮了。

他的聲音在家裏那麽大個房子無限放大,家裏就他一個人,空****的,安靜得可怕。

路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手裏的白瓷水杯,眼底情緒晦暗不明。

逃避的確解決不了問題,路淵和林琳多次商量無果後,開始把主意打到路栩身上。

在市醫院。

路淵沉著臉色,父子倆坐在病房門口。他看了眼坐椅子上,低著頭一言不發的路栩,清了清嗓子:“路栩,我和你媽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嗯。”

路淵難得不說他這個冷淡不像話的態度,可語氣還是很強硬:“爸爸呢,是希望你跟著我一起生活,你媽媽這麽多年都沒有工作了,沒辦法給你提供好的生活質量,更何況你也要高考了。”

他聽著路淵的話,越聽越是想笑,還是他那個不給人一點商量餘地的父親,嘴上說得好聽是為他好,實則不過就是強製而已。

“爸,您也知道我快要高考了啊。”他雙手覆上臉,笑得肩膀顫抖,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我媽她不工作了,難道不是因為您嗎?不是您老人家讓她安心在家裏的嗎?”

“你這是什麽態度?我是對不起你媽,但我好歹還是你爸,這就是你對長輩的態度?還有,你們老師都打電話過來了,你都有一個星期沒去上課了吧,你是不是想造反。”路淵表情有些僵硬,覺得被自己兒子這麽說丟麵子,厲聲訓斥著他。

路栩沒有接話,隻覺得諷刺極了。

他淡淡丟下一句話:“我不會跟著你生活的,我要照顧我媽。”起身走進病房,摔上病房門。

聲音不大,卻還是吵醒了病**的林琳。

他沮喪著臉,見到媽媽醒過來,才勉強將那些不滿的情緒埋下去。

“媽,您醒了。”

林琳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過去。

路栩拖了個椅子,坐在病床旁邊:“媽,怎麽了?”他強撐著笑,林琳看的卻滿是心疼,看見兒子眼下的烏青一大片,掩都掩不住。

女人歎了口氣,這幾天在和路淵的爭吵裏,她多多少少知道路栩騙她沒去上學這事。

“我們阿栩怎麽也學會騙人了,嗯?”

媽媽溫和的聲音傳進他的耳畔,路栩自覺地明白林琳指的是什麽事,他低著頭,含含糊糊地解釋著:“我就是擔心您,現在眼下,我也真的學不進去。”

他苦澀地笑著,自己比誰都清楚高考在即,時間有多麽緊迫,但他是真的沒辦法學下去了,看著一張張卷子,他的心思飄遠了。

“媽媽沒事,這件事情媽媽和你都阻止不了,它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隻能接受,答應媽媽,明天去上學好嗎?不許拿自己前途開玩笑。”

他清晰地聽見,麵前媽媽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哽咽。林琳穿著病服麵色蒼白,她笑得溫柔又破碎,輕輕的聲音落在他的身上。

路栩無聲地應著,不停地點頭。

像他媽那麽溫柔的人,為什麽偏偏要遭遇這樣的痛苦,他不甘地想。

第二天,路栩的確聽林琳的話,準時上學。

他不在的這一周裏,學校把他那點事情傳了個遍,大大小小的瞎話遍地都是,路過見他的眼神都帶著些刻意。

大概生活就是這樣的,平日裏他在校園裏什麽都好,多少人不甘地仰頭望著他,此刻就有多少人,欣賞著這個天之驕子的落敗。

不過路栩沒給其他人這個機會,他還是和以往一樣上學下課,不在意那些八卦的眼神。

班裏的人也從來不會主動提及他家裏的事情,大家都識趣得很。

陳喃從路栩不來上課後的第一天,每天的課間都不停地跑上樓,佯裝路過的樣子,實則是在看他是否有到校。

他終於回來了。

可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出現在球場上,出現在學校的四處,張揚著放肆的笑意和少年氣。

路栩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默默地寫著自己落下的作業,寫題寫卷子,一天的時間他都幾乎待在班裏麵,沒怎麽出去過。

宋詞嶼多次拉他出去打球,都被他拒絕。

她路過理一班的門口,步子放慢轉過頭看他。

坐在位置上的男生,下顎線更甚,好像瘦了一些。他沒有半點表情地寫著題,周圍人說話的聲音熱鬧,與他格格不入。

陳喃不知道為什麽,見到他時,覺得他好像變了什麽,身上的那些光有一刻倏然黯淡下去,明明沒有什麽不一樣,可就是看著不對勁。

她的步子慢慢停下來,站在走廊邊盯著他,想起他那個電話還是很擔心。

班級裏的人,大概是感覺到了什麽,他猝不及防地抬起眼,和在班門口的陳喃目光相撞。

兩人隔著很長的一段距離望著彼此,她呼吸一滯,看見他眼底的疲倦和冷淡,慌張地避開眼。

路栩沒有急著收回目光,他掃了一眼走廊邊來來回回走著的人,垂下眼瞼,繼續寫題。

隻是那麽寥寥一眼,她卻心上狂跳,下一秒又被他冰冷的目光刺到穀底。

那樣的目光,是不應該出現在路栩的身上的。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像他那樣溫柔明媚的人,原來太陽也會有一天被烏雲密布遮住。

放學後,陳喃一改往常沒等林沉茜,拎著書包急匆匆地跑下樓,不敢耽擱一會兒,掐著時間出現在校門口。

見到排著隊出校門的路栩,他單肩背著黑色的書包,直直地站在那兒,周圍沒有人。

她跟著排在他身後,他的書包上有著和他衣服鞋子同樣的logo。

路栩走出校門沒急著回家,他跑去籃球場,一個人在球場裏打著悶球。

陳喃裝作不經意地路過球場門外,盯著球場裏落寞的少年,眼前晃過的是他贏得籃球比賽的那次耀眼。

她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點酸,一路上小跑著回家,拿出櫃子裏的手機,點開路栩的信息框。

在上麵密密麻麻編輯了一大段的話,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按鍵都按錯了好幾次。

可最後打完了那些話,她停下動作,卻沒有發送出去。

陳喃倏地想起那個此刻或許還在球場打球的少年,想起他那麽傲氣的人,這些看似安慰的話發過去,好想變了味道。

他一定不希望很多人知道他家裏的事情吧。

她因為一條消息的發送都心細得不行,每個字眼都反複琢磨。

最後躊躇了很久,陳喃還是把一整段話都刪除掉,改成了簡短的一句話。

【祝你高考順利,一切都順利。】

想祝你很多很多話,可是最後還是最希望你順利。

生活順利,未來順利,高考順利。

凡是順利,就一定是好事。

她舒了口氣,用力按下發送鍵,隨後毫不猶豫地快速將手機關機重新塞進櫃子裏。

怕他回複,又怕這條消息杳無音信,沉在信息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