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驅逐的因果

要說到雁回被趕出辰星山這事,一半是因為情勢所逼,還有另一大半,大概就是因為她實在忍不住自己這個暴脾氣吧!淩霏徹查心宿峰狐妖逃跑一事沒多久就查到雁回頭上的時候,雁回咬緊了牙,打死不承認。而後白曉露被捉了回來,嚴刑逼供之下,小女孩終是在昏昏沉沉當中招出了雁回。淩霏便立即命人壓著雁回到地牢去當麵對供,還不忘將平日裏便極有威信的幾個師叔一並請了,過來圍觀監督。

雁回被幾個弟子帶到地牢的時候,看見的便是一副宛如三堂會省的嚴肅架勢。雁回瞥了一眼,沒看見淩霄,心裏登時便明了,淩霏這次是抓到她的小辮子,要收拾她了。

牢裏的小狐妖被吊了起來,打得一身是傷。雁回見了,皺了皺眉頭,但見所有的弟子與師叔皆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雁回便隻好沉默下來,暫不發言。

淩霏沉著臉站在雁回麵前,開口第一句話便極為嚴厲:“雁回,勾結妖族,私放心宿峰囚籠妖怪一事,你可認?”

雁回默了一瞬,心裏還在組織語言。哪想便是她這一沉默的時間,淩霏對牢裏的弟子使了個眼色,牢中弟子點頭領命,手臂一揮,一鞭子抽在了白曉露身上。小女孩被打得痛極,一聲尖叫,從昏睡當中醒了過來。

白曉露目光慌張地四處張望,看見了雁回,她倏爾目光一亮,但又看了看四周站著的仙人們,白曉露倒是懂事地咬住了嘴,沒有吭聲。

淩霏自是將白曉露的神情都納入眼中,她冷冷問:“狐妖,你且將你先前招認的話,再當著她的麵說一遍。”

白曉露怯怯地看了雁回一眼,咬著嘴巴,依舊沒有說話。

淩霏目光一寒,牢中弟子又抬起了手。

“別打了。”雁回喚道,“是,那些狐妖都是我放走的。”

幾個來聽審的師叔開始悄悄地竊竊私語起來。

“好一個雁回。”淩霏冷笑,“淩霄師兄憐你身世可憐將你帶回辰星山悉心教導,而今你卻是這般回報師門的?勾結妖族,私放妖邪,夥同它們盜取寶物……”

心宿峰竟還丟了寶物?

“等下。”雁回不等淩霏說話,便打斷了她的話,她抬頭,直勾勾地盯著淩霏,“我是私放了妖怪,但我沒有勾結妖族,更沒有夥同它們盜取什麽寶物。”

“哦,若不是勾結妖族,你且說說,你是為何要私放狐妖?”

雁回望著天頂,麵不改色道:“都是一群小妖怪,毛都沒長齊,我覺得他們可憐便放了。沒有勾結別的妖族。”

淩霏卻又是冷哼了好一聲:“你當我們是那三歲孩童般好騙?”

雁回撇了下嘴:“好吧,我說實話,她娘托夢來讓我救她女兒出去,我被纏得沒法了,於是便來放了她女兒,喏,她娘現在就站在你背後,正盯著你後腦勺呢。”

“放肆!”淩霏黑著臉嗬斥雁回,“竟然還敢胡言亂語!”

說謊話不信,說實話也不信,雁回幹脆看了看天,閉嘴不言。

淩霏整理了情緒又繼續問道:“盜走我心宿峰寶物的是何妖怪,去了何處,你若肯實話實說,便算你將功補過,我與你師叔便肯將你從輕發落。”

“我不知道。”雁回道,“我連心宿峰上有什麽寶物都不知道。”

淩霏目帶高傲地看了雁回一會兒,然後微微側過目光看向囚牢裏的白曉露:“她不願意說,有人自會替她說。”

籠中弟子收到淩霏的眼神,幾鞭子幹脆利落“唰唰”便落在了白曉露身上。

白曉露痛呼。整個牢房之中,除了雁回皺了眉頭,沒有其餘一人對這樣的行為有所異議。

“雁回既然要救你,你必然也知曉其中計劃,將心宿峰寶物的去向交代清楚。”淩霏轉身,帶著天生便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走向牢門前,她望著裏麵的白曉露,“不說實話,我還有辦法讓你更痛十倍。”

白曉露哭得嗓子都微微啞了,許是因為太痛,所以神誌都有點不清晰,她一邊搖頭說“我不知道。”一邊又喊著,“姐姐救我。”她說這話,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雁回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淩霏更是帶著三分挑釁七分蔑視地盯著雁回,她那眼神雁回懂,她是在說,“你這卑微的螻蟻,竟還妄圖與我來鬥,這下,我看你還能翻出什麽花樣。”

雁回不喜歡被冤枉,不喜歡被挑釁,不喜歡被挾持。而她不喜歡的所有事情,淩霏都在這一瞬間做到了。

“住手。”雁回聲色微沉,“你們這麽欺負人家孩子,不怕去世的母親晚上去找你們嗎?”

淩霏冷笑:“修仙修道人,何懼那般陰邪,妖物邪祟,活著我不怕,死了更有何懼。”

雁回望向三尾狐妖的魂魄:“你聽見了,以後晚上別來找我了,找她便行。”

淩霏輕蔑地掃了雁回一眼,目光又落在白曉露身上,但見她還是嘀咕著不知道,淩霏便不耐煩地皺了眉頭:“死活不招,留著也無用,割了喉丟出辰星山吧。”

她話音一落,牢中弟子竟應了聲“是”。

雁回心下一驚,立即喝道:“住手!”她道,“我說的話,你們真的不信,假的不信,說到頭,你隻想聽你自己想聽的話吧。好啊,你說,你想聽什麽,我說給你聽。”

淩霏冷冷地望著雁回:“身為辰星山弟子,竟如此偏袒一妖怪,雁回,你說與不說,事實都已擺在了麵前。”淩霏回頭與幾個師叔說道,“無須再審了,雁回私通妖邪罪名已成事實,心宿峰寶物去向既然問不出來,我便親自去尋。將這狐妖殺了,拋出辰星山。”

“誰敢殺她!”雁回被淩霏的這一席不分青紅皂白的話徹底地撩撥怒了,她一抬頭,眸中火光一閃,一條火焰自那行刑弟子的長鞭底部燒起,一瞬便將那鞭子燒成了灰燼。

雁回竟然敢在這麽多師叔麵前,為了袒護一個妖怪而動手……這讓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淩霏見狀大怒:“放肆!”她說了這兩個字,一記法力甩出本欲教訓教訓雁回,以樹立自己的威嚴,然而誰也不承想,她甩出去的那記法力竟被雁回自己豎起來的一堵火牆給擋了住。

雁回在火牆之後盯著她,不屑地勾了勾嘴角:“淩霏師叔需得勤加修煉啊。”

話音一落,雁回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際,將火牆化為一條火龍,卷著淩霏的法力,攜著摧枯拉朽之勢猛地撲向淩霏,徑直將淩霏生生壓在牢籠精鐵柵欄之上。沒人會想到,雁回竟敢擋住淩霏的法術,沒人會想到雁回竟能擋住淩霏的法術,更沒人有那個膽子去想,雁回竟然敢毫不猶豫地、連本加利地,將這個攻擊給還了回去!還將淩霏打得如此狼狽!

所有的人都帶著幾分呆怔地看著淩霏在雁回的火龍攻擊下,燒起了衣服,燃起了頭發。然後高傲盡毀,手忙腳亂地給自己施法滅火。

雁回看著她像猴子一樣跳,隻冷冷說了一句:“淩霏師叔,你修道時心思都用去哪裏了?就這樣,你還敢放言說不懼妖邪?”

淩霏終是狼狽地撲滅了周身的火,她是素影真人的妹妹,來辰星山修仙,並不是普通的修仙,她幾乎成了兩派友好的象征,向來是被人禮待有加,而今竟然被比自己小一輩的弟子燒了衣裳和頭發,這簡直是羞辱!淩霏怒不可遏,一抬頭,掌中法力凝聚。

雁回見狀沉了目光,也不客氣地運起了內息,便在淩霏出手之際,一道法力牆倏爾從地上驀地立了起來,將淩霏的術法阻攔在外,而雁回的手也在這一瞬間被人擒住。

雁回一愣,下一刻便覺一陣刺骨的寒意紮進骨頭之中,她抬頭一看,抓住她手腕的人,不是她師父淩霄,還有誰。

“師父。”

“師兄!”

淩霏但見淩霄來了,則是更強了氣焰:“雁回委實放肆!”

淩霄將雁回的手甩開。雁回的手臂便沉沉地垂了下去,手腕上一層寒冰凝結,但冷意卻沒有淩霄眸中寒氣更甚。

“與同門師叔動手,你倒是越發目無尊長,肆意妄為了!”

雁回心頭火尚未消,但被淩霄責罵,她便默默地受了,別人都不能讓雁回委屈自己,但淩霄不同,因為……是師父啊。

“師兄,雁回此次勾結妖族,私放妖邪,偷盜心宿峰寶物,如今更是氣焰囂張不服管教,在場師兄弟皆有所見,實在不可姑息!”

淩霄盯著雁回,沒有說話。

旁邊的一個蓄了點胡子的真人道:“淩霄師弟,你這徒弟,著實太過大膽。”

淩霄默了一會兒,沉聲道:“你有什麽話說。”

雁回抬頭,盯著淩霄:“我是放了妖怪,但我沒有勾結妖族,更沒有夥同妖怪偷取心宿峰寶物。”

淩霏冷哼:“還在狡辯!”

雁回目光一轉,看向淩霏,聲色也是冷中帶著不屑:“至於淩霏師叔……是啊,我打她了。我也沒想到她那麽不經打。”一句話,讓在場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是啊……誰也沒想到。大家一時也評判不出,到底是雁回太厲害,還是淩霏學術不精了!

“雁回目無尊長,放肆妄為,責二十鞭,帶回柳宿峰,禁閉十日,再做懲罰。”

最後是淩霄給了責罰,然後雁回便被帶回了柳宿峰,待得十日之後,雁回領到了她的懲罰,以勾結妖邪的罪名,被驅逐出山。別的事情雁回無需再問了,雁回隻知道,淩霄終是相信了淩霏的話,定了她的罪名。

淩霄沒有相信她。

雁回說罷當時的事,神色並沒什麽變化,她隻撇了撇嘴:“然後下山了沒錢,我聽友人介紹就去揭了個榜,打算下半輩子靠捉點討厭的妖怪以此為生,沒想到遇見了你。”雁回一歎,“也是流年不順。”

天曜聽罷,倒沒有管雁回這句責怪,隻道:“那狐妖女兒呢?”

“我都被關禁閉了,哪還知道她的消息啊。不過看當時那陣勢,我後來猜,她應該是被殺了……”雁回又是一歎,“但如今看來,定是還在哪兒掙紮活著呢。不然她娘也不會又來找我了。”

“說了去找淩霏啊,我如今一個被驅逐出山的人,能幫什麽忙……”雁回抓了抓頭,最後一擊掌,“反正躲不過,幹脆我找她出來談談得了。”

天曜微怔:“找她出來?”

雁回一轉頭,看著天曜甜甜一笑:“你還沒見過鬼吧。”

“……”

“我讓你長長見識。”

“……”

雁回覺著這三尾狐妖的鬼魂如今變得有點不對勁。她不敢大意,便特意挑了正午的時間,找了個鎮裏鮮少有人的柳樹林,擺好了陣法。

她坐在陣法正中,搓了搓手:“你壓著那陣法的線站著,要是看見那狐妖想上我的身,立即把旁邊的那塊石頭給我踢遠點。動作要快啊,要不然我被如今這好似厲鬼一樣的狐妖上了身,你我都不好過的。”

“我沒你那般遲鈍。”天曜明顯對雁回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有些不耐煩,“做你的法去。”

雁回撇嘴,倒也沒再和他爭個口舌之利,隻閉了眼,拈指念訣,不一會兒,雁回身邊便黑氣升騰,宛如地上燒起了來自煉獄的火焰一般。天曜是看不見這黑氣的,但他也能夠感覺到四周陡然降了下來的溫度。

雁回被這黑氣唬得連法也不想做了,這戾氣……怕是已經要成厲鬼了。便在雁回心顫想要放棄的前一刻,三尾狐妖驀地出現在了雁回麵前。她半透明的魂魄飄在空中,周身隱隱透出一些暗紅色,她披頭散發,麵容死白又枯槁,但那雙泛著紅光的眼瞳之中卻滲出些許陰厲殺氣,看得雁回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這世間天道自由輪回,有強大執念讓自己滯留在世間的鬼魂一千個裏挑不出一個,而能變成厲鬼的,更是一萬個鬼魂裏挑不出一個。雁回活到這麽大,見了不少小鬼老鬼,有成天哀哀淒淒的,有喜歡捉弄活人的,但愣是還沒見過這般不說話便讓人打心眼裏發寒恐懼的厲鬼。

她瞥了天曜一眼,示意天曜隨時做好踢翻陣眼石頭的準備。天曜自是不用她提醒,自從三尾狐妖現身的那一刻,他的腳便落在了石頭邊上。

天曜別說厲鬼,連鬼也沒見過,三尾狐妖現身的那一刻,天曜隻是察覺出了不妙,這一身氣息,十分不善。

三尾狐妖根本不在乎旁邊站著的天曜,她隻直勾勾地盯著雁回,也不說話,也沒動作。

雁回清咳了兩聲,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了一句:“要不……您先坐?”

狐妖沒動靜。

雁回討了個沒趣,她摸了摸鼻子:“那啥,今天把你叫出來,其實我是想和你談談關於你女……”

雁回話音沒落,忽然之間,一股陰風撲麵而來,那狐妖竟瞬間飄到了雁回麵前,睜著那雙黑中透紅的眼睛狠戾至極地盯著雁回,烏青得發黑的嘴吐出陰森森的三個字:“去救她。”

“哎我的姥爺舅舅大姑媽!”雁回被嚇得捂著心髒往後倒。

天曜見狀要去踢石頭,雁回又捂著心口連忙伸手製止了他:“等等等等。”

狐妖沒趁著這一瞬間上她的身,想來也是想和她好好談談的,雁回打算努力試著去溝通。

她屁股在地上磨蹭了兩下,讓自己盡量離三尾狐妖遠一點,然後才穩了情緒道:“大姐。”她如此稱呼狐妖道,“你看,先前你讓我去救你女兒,我去救了不是?後來我被淩霏查出來了,在那個牢裏,你親眼看著的呀,我也努力地想救你女兒了,但結果你也知道的不是……”

天曜看著雁回一副閑話嘮家常的樣子和狐妖說著道理,那模樣簡直和銅鑼山村裏嘮嗑的大爺大媽們沒什麽區別!看來,對付厲害的鬼,她也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我的本事就那麽點,你所托之事確實是為我所難,而且,我現在都不是辰星山的人了,要去辰星山救你女兒,更是沒有辦法……”

“不在辰星山。”狐妖聲色沙啞,情緒倒是比剛才要穩定了一些,身上黑氣也微微安靜下來。

雁回一怔:“那在哪兒?”

“永州城。”

永州城……那不就是前麵不遠的那個城嗎?

雁回與天曜對視一眼,然後雁回摸著下巴道:“所以,你是一直跟著你的女兒到了這永州城的?”

狐妖點頭。

難怪!雁回心道,先前她在銅鑼山的時候沒有被壓,原來是因為這狐妖沒找到她,現在她自己帶著天曜到了這裏,離永州城離得近了,所以這三尾狐妖才又找上了門來。這倒也是緣分!雁回心下一聲歎,隻道自己流年不順,流年不順啊。

“曉露……很不好。”狐妖說著,麵露哀戚,一雙看起來極為駭人的眼睛裏慢慢暈出了濕潤的氣息,然後一滴血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下,“我護不了她,你幫我再救救她。她還那麽小……”

雁回默了一瞬,隨即問道:“怎麽會到永州城來呢?辰星山的人放過了白曉露然後又被別的修仙門派抓了嗎?”

“辰星山之人……”狐妖說到這兒像是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她捂住了臉,渾身發抖,似怒似恨,“他們……他們將曉露賣給了永州的商人。”

雁回微微一愣,她一直都知道這世間所有的仙門為了維持自身的開銷都會做一些買賣。這些買賣有的能見得人,有的則不太見得了人。她在辰星山的時候也隻是個小弟子,未曾接觸過這些師叔前輩們才會接觸的領域,是以她也不曾知曉,辰星山竟然會……買賣妖怪。

天曜在一旁皺了眉,插了話進來:“普通人為何要買妖怪?”

雁回也覺奇怪,一般沒有修仙的人躲妖怪都躲不及,為何卻要做這樣危險的買賣。

狐妖渾身顫抖著沉默了一會兒,發黑的手從臉上微微滑下,她睜著一雙可怖的眼睛露出驚惶的神色:“他們拿狐妖的血熬成迷香,將迷香抹在身上,就能讓人為其癡狂。”

雁回與天曜皆是怔然。不同的是雁回是驚愕詫異,而天曜則陷入了沉思。

“等等,……”雁回揉了揉太陽穴,不敢置信地又問了一遍,“我沒太聽懂。他們拿狐妖的血熬什麽?”

“迷香。”狐妖道,“女子將其抹在身上便能令男人對她癡狂,男人亦是如此。”狐妖手指用力得幾乎要將自己的臉劃破,“九個狐妖的血方能熬成一小瓶迷香,商人賣的是天價,然而王公貴胄們卻是爭相購買此香。”

雁回眨巴著眼睛想了會兒:“你會不會搞錯了?這世間哪來這種方法,人的血妖的血一樣都是血,拿水一煮,放鍋一熬,熬出來的都是血沫沫,唔……或者做成血豆腐,軟軟的入口口感還不錯……”

“不會弄錯。”狐妖搖頭,“我便是這樣被放幹了血,死在永州城的,我便是如此死在了那裏……”

雁回一默。

“所有仙門捉到了狐妖,在送過來之前,都會生取狐妖內丹,讓其沒有反抗能力。商人拿到我們之後,會以秘寶日日吸取我們身體裏的靈氣,待得七七四十九天吸幹靈氣之後,他們便殺妖取血,輔以靈氣,熬煉成香。”狐妖說到此處,情緒又開始激動起來,她周身黑氣暴漲,頭發漂浮,雙瞳開始變得赤紅,她恨聲道:“那每一瓶香都是活的,都是狐妖的命,他們將我們的血抹在身上去吸引其他的人,他們樂此不疲,他們以此為傲,他們炫耀自己剝奪了我們的生命。你們修仙修道之人說妖即是惡,可這些人才是惡,你們修仙的人是幫凶,也是惡!”

狐妖手上指甲暴漲:“你們,全都該與我一樣,到地獄裏去!”她聲色尖厲,儼然一副失去控製的模樣。

雁回心下一凜,立即對天曜一聲大喝:“踢!”

天曜也不猶豫,一腳將石頭從陣眼上踢開。三尾狐妖的身形立即消失。雁回連滾帶爬地從陣法之中跑了出來,在她離開陣法的那一瞬間,被圈住的那塊土地像是被炸了一樣,塵土翻飛,飄飄繞繞地飛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落地。

天曜看了眼旁邊有些怔神的雁回,問道:“她走了?”

雁回失神道:“應該是回永州城去了。”她將地方畫出來的陣法用腳抹平了,然後道,“我們回市集裏去吧,柳樹林陰氣太重。”她說了這話,自己便恍恍惚惚地往人多的市集裏走,天曜也一言不發地跟在雁回身後。

雁回其實現在也是不敢相信剛才聽見的事情,或者說……不願意去相信。仙門竟然會做這樣的買賣,仙門的掌門人,竟然允許這樣的買賣存在,淩霄……竟然也允許?

雁回想起在很久之前,她還小,才遇見淩霄,在隨著他回辰星山的路上,淩霄斬殺了一隻襲擊村莊的妖怪。當時他白衣翻飛宛如謫仙的模樣,看得雁回幾乎想要叩拜。她崇拜淩霄,仰慕淩霄,她想要像淩霄一樣有力量斬遍天下妖魔,然而淩霄那時卻對她說:“殺心不可無,不可重。即便妖是惡,在斬殺惡妖的時候,也要心懷慈悲。”

即便殺戮,也要心懷慈悲,雁回一直將這話記著。

而現在,淩霄竟然容忍這樣毫無慈悲可言的殘忍的買賣在自己眼底發生。是她這麽些年都將自己師父想錯了,還是這麽些年,她的師父也慢慢地變了?正午日頭正毒,走在行人熙熙攘攘的小鎮街道之上,雁回卻隻覺得遍體生寒。

一路沉默地走回客棧,雁回在桌邊一直沉默地坐了一個時辰,然後一拍桌子:“我要去救白曉露。我要去查,到底是哪些仙門,在做這樣的買賣,我要知道……”她要知道,這事是不是淩霄首肯允許了的。

天曜聞言,看了她一眼:“很好,我也對此事也頗感興趣。”

雁回轉頭看他,但見天曜已經將包袱都收拾好,一副打算馬上就走的模樣了。雁回問:“你是想背負起身為妖怪的責任,要去解救同類嗎?”雁回點頭,“你也是個熱血的妖。”

天曜瞥了她一眼:“不,我隻是去找自己的東西。”

雁回一愣:“什麽東西?”

“方才那狐妖說,商人們有一秘寶可吸取狐妖靈氣。”天曜眸光閃爍著些微寒芒,“七七四十九天則能將數十個狐妖的靈氣吸取幹淨,除了我的龍角,一時我還想不到哪個法寶,能有此本事。”

雁回呆怔,這才想起,傳說中,龍的角便是吸取天地精氣的至高法器。若是那些商人用的是天曜的角……那這事,可就越發得複雜了。

為了防止在去永州的路上再被妖怪襲擊,雁回與天曜趁著白日跟著一個商隊一起上了路,看著人多且有護衛,一般妖怪在白天是不會輕易動手的。趕在永州城關閉城門之前,雁回和天曜終是到達了永州城。

永州是中原大城,很多通往西域或者南方的貨物都在此集散,人口繁多,魚龍混雜。

入了城,天色已近昏黃,雁回與商隊老板道了別,然後領著天曜熟門熟路地往城西走。天曜見狀問了一句:“你常年在山中修道,為何如此熟悉這永州城?”

“以前我陪師父到永州城來收過妖,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後來隻要下山我都往這兒跑,前段時間不是被趕出辰星山了嗎,我就在這兒混了些時日。永州城大,別的地方我不熟,但是去她那兒我哪條路都能找到。”她正說著,忽然瞅見了前麵迎麵走來的幾個穿著官服的人。

雁回腳步頓了一瞬,天曜隻聽雁回一聲自言自語地嘀咕:“忘了這茬……”然後他便覺得袖子一緊,雁回二話沒說地拽著他鑽進了一邊的小巷子裏,三繞兩拐地,又穿到了另一條街上。

天曜看著並不打算跟他解釋剛才行為的雁回道:“你還得罪了官府的人?”

雁回擺了擺手:“我哪有那工夫招惹官府去,就是永州城這裏有點小破事兒,不值一提,耽誤不了咱倆,你跟我走就是了。”

天曜便沒有再問。

轉過幾個坊角,一棟三層高的花樓出現在兩人麵前。

“我朋友住這裏麵。”

天曜抬頭一看,花樓正中掛著個巨大牌匾,烙了金燦燦的三個字“忘語樓”。二樓往外伸出來的陽台上坐著兩個穿著華麗但略顯暴露的姑娘。竟是這種地方的朋友!

天曜腳步一頓,皺了皺眉頭。

雁回全然不管他,自顧自地往前走,到了樓下,對著樓上揮了揮手膀子:“柳姐姐,杏姐姐!”

這個時辰對於她們來說客人還少,於是兩個姑娘便在你一言我一語地嘮閑話,聽得雁回這聲喚,兩個姑娘轉頭一看,其中有一個站了起來,眯著眼笑了:“我道是誰呢,這麽猴急就來了,原來是咱們驚才絕豔的雁公子回來啦。”

聽得這個稱呼,天曜轉頭,神色微妙地看著雁回。

雁回受了天曜這一眼,也沒忙著解釋,隻對著兩個姑娘笑道:“多日不見,兩位姐姐可有想我?”話音還沒落,另一個姑娘也趴在欄杆上,懶懶地看著雁回笑:“唷,還帶著人呐,又是哪家被雁公子迷成了斷袖的男孩子呀?”

天曜眼神越發微妙了。

雁回轉頭瞥了天曜一眼,竟也順著那兩個姑娘的話說道:“是呀,這個小哥把心落我這兒了,死活纏著我不放呢,怎麽擺脫也擺脫不了,可愁煞人了。唉,隻怪自己魅力太大。”

天曜眉頭皺得死緊:“不知羞恥,胡言亂語。”

雁回撇著嘴斜眼看他:“前天還拽著人家的手說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我走的呢,今天就變成胡言亂語了。你這心變得也比四月的天氣快。”

“……”

樓上兩個姑娘捂著嘴笑了一會兒,雁回便也不逗天曜了,對她們道:“兩位姐姐,我有事找弦歌兒呢,她可在樓裏?”

“在後院樓裏坐著呢,去找她吧。”

雁回應了,進了忘語樓的門,然後徑直往後院找去。

路上,雁回聽得天曜在她身後道:“你倒是欠了一身的桃花債。”

“且不說你這話說得對不對……”雁回回頭瞥了他一眼:“就當你說對了,我欠了桃花債又如何,我欠的債,要你幫我還啦?”

天曜被噎住了喉,然後沉默著閉上了嘴。

雁回一路找到後院,但凡路上遇見的姑娘都笑嘻嘻地與她打了招呼。其實,如果不是這能見鬼的體質讓她以前行為異常,舉止奇怪,她在辰星山與師兄師姐們的關係應該也不會鬧得那麽差才是。雁回以前偶爾會抱怨自己這雙眼睛,為什麽要看見那些髒東西,知道是護心鱗的作用後,她在某些片刻,也會倏爾閃過這個念頭。但轉念一想,這鱗片吊著她的命呢!

於是那些師兄弟關係全部都靠邊站了。活著,才是這世上最珍貴的事。

雁回心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琢磨著這些事,沒一會兒已走到後院的另一幢樓閣的二樓了。

她敲門,裏麵有人應了:“進來吧。”

雁回領著天曜進了屋去,開口便歡歡喜喜地喚著:“弦歌兒大美人。”她語調拉得老長,頗有幾分逛花樓的客人吊兒郎當的模樣。

屋裏正主一襲紅衣,端正地坐在屏風後麵,聽到這個聲音,頭也沒抬地一邊喝著茶一邊問道:“叫得這麽歡,可是拿到榜單的賞錢了?”這聲音宛如清泉叮咚般悅耳。

繞過屏風見到這個女子,饒是天曜也不由得一驚,這人當真是一看之下便有種讓人感覺窒息的美。眉目之間舉手投足,便是輕輕動動眼珠,翹翹手指,也是一番魅惑至極的風情韻味。

雁回提著衣裳蹦躂到了弦歌身邊,一甩屁股坐了下去,也沒客氣,徑直端了弦歌桌上的一杯茶喝了起來:“別說了,這一路走得簡直坎坷。”

“那你來找我,是又缺錢了還是缺地方住了?”開口的語氣雖然帶著嫌棄,但她眉眼卻帶著調笑。

“哪能啊!”雁回忙道,“我說得好像我每次找你都是為了來蹭吃蹭喝的一樣。”

“不是嗎?”

“是。”雁回把腦袋湊到弦歌麵前,厚著臉皮裝可憐,“不可以蹭嗎?”

弦歌見狀,勾唇失笑,眉眼一轉,拿食指將雁回的腦袋戳到一邊去,道:“也不知在哪兒學的這些調戲姑娘的本事,起開,礙著我倒茶。”

雁回連忙獻殷勤:“我來倒我來倒。”她將桌上三個杯子擺好,然後一一倒了茶。

弦歌的目光在杯子上轉了一圈,這才落到站在一旁的天曜身上,看了一圈,又收回了目光,端了雁回倒的茶,啜了一口,道:“卻是第一次見你將人往我這兒帶,又這麽急著給我獻殷勤。說吧,這位小哥是個什麽身份,你可是給我找什麽麻煩來了?”

“不是一個麻煩。”雁回咧著嘴笑,伸出了兩個指頭,“是兩個。”

弦歌眉梢微動,放下了茶杯,也沒急著問,先招呼天曜坐下,然後道:“你說說看,到底是怎麽樣的兩個麻煩。”

雁回收斂了嬉皮笑臉的神色,道:“一是關於這小子,他的身份……我不能說。但你應該也能感覺出來,他身上的氣息並不普通。”

“嗯,他身上這氣味勾人,宛如藏了什麽秘寶。”弦歌道,“你回永州城這一路,想來走得可不容易吧。你要麻煩我的這第一件事,可是要我幫他把這氣味兒掩住?”

天曜微微眯了眼睛,這是一個美得危險,也聰明得危險的女人。能察覺到他身上氣息的人必定不是普通人。方才他一路走來,留心看過道路布置,這個“忘語樓”裏處處含著隱晦陣法,並不是個簡單的地方。

“對對對,就想讓你幫我這個。”雁回這方正誇著弦歌,“我的小弦歌兒簡直就是住在我心裏的小公主啊!”

弦歌聽著雁回誇張的表揚,笑罵:“皮!”

“那你有沒有辦法幫我這個忙呀。”

弦歌想了想:“我知曉有個寶貝名喚無息,是個無香無味的香囊。”

雁回一愣:“無香無味的香囊?”

“對,它的香味便是無香無味,可以掩蓋一切氣息,或者說,可以吸納一切氣息。”

雁回與天曜同時亮了眼眸。這次雁回還沒來得及開口,天曜便問道:“那香囊何處可尋?”

“前些日我這兒正好弄了一個來,你若要,回頭我命人取給你便是。”

天曜誠摯道謝:“勞煩姑娘。”

“不用謝我,你謝雁回便是。我倒是鮮少見她這般熱情地幫人忙。”

天曜瞥了雁回一眼,但見她一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的模樣,那本來很簡單便能說出口的“謝謝”二字卻好似變成了梗住喉嚨的刺,讓他怎麽也吐不出去,於是他沉默地看了雁回半晌,一轉眼,別過了頭去。

雁回:“……”

弦歌將兩人互動看在眼裏,嘴角輕輕笑了下,接著問:“第二件事呢?”

雁回想起這事,麵色肅了下來,她斟酌了一番開口道:“弦歌可知最近有仙門的人在永州城裏買賣妖怪?”

弦歌又輕輕抿了口茶,沉默地聽著,沒有搭話。

“近來我無意知曉永州城裏有人從仙門手中專門買賣狐妖,再以狐妖之血煉製迷情迷香,賣給王公貴族,牟取暴利。弦歌可知,現今這城裏到底有誰在做這些買賣?”

弦歌手指輕叩茶杯,發出了細微的清脆之響,隔了許久,弦歌才道:“你這第二件事,便是想讓我查出買賣妖怪的幕後之人?”

雁回點頭。

弦歌沉默了一會兒:“此事,卻有些令我為難了。”弦歌站起了身,一襲豔紅紗裙曳地,她慢慢踱步到了窗邊,望了一眼外麵的永州城。

“若照你所說,此事涉及仙門與達官貴人,中原萬事,何事不是這兩個勢力來定奪的。既然他們覺得此事可行,默許此事,那雁回。”弦歌轉頭看雁回,麵色比剛才嚴肅了三分,“這事,即便是罪大惡極,那也是可以做的。我即便想幫你忙,恐怕……也是力不能及。”

天曜聞言,眼眸微沉,弦歌說的話很直接也很殘酷,但也是現實。這個世道,“正義”與“道義”也總是聽隨掌權者的話。

雁回沉默了半晌,搖了搖頭:“沒有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情是可以做的。”天曜聞言,目光微深,他轉頭看了雁回一眼,但立刻,雁回便又笑道,“不過,你說的卻也是這個理。”她神態輕鬆了些許,“這事確實為難弦歌兒了,那便不查了,隻要能弄到那個香囊,對我來說便已是極大的幫助。”

雁回一口喝下杯中微涼的茶,然後站起了身:“那我今晚還是在你這裏蹭個住的地兒哦!外麵住客棧太貴了,每天荷包都在疼。”雁回說著,領著天曜往外走,“我去找柳姐姐給我布置房間啦。”

弦歌聞言,隻在窗邊沉默地看著雁回,臨著她出門之際,弦歌又道:“雁回,我不知是誰來求你此事,但就我看來,這事會陷你於危險之中,有時候,人總得活得自私一點。”

雁回腳步微頓,她扶著門,轉頭看弦歌,咧嘴一笑:“弦歌兒還不知道嗎?我是如此自私的一個人啊!”

晚上,忘語樓開始忙碌起來,樓裏絲竹之聲不絕於耳,鶯歌燕舞,好不熱鬧,但前院的熱鬧並沒有吵到後麵來,中庭就像一個隔開了聲音的屏風,讓後院保持著夜該有的靜謐。

雁回與天曜被安排住在後院一個小樓之上。透過窗戶雁回能看到忘語樓那樓裏晃動的人影。她夾了一口菜,望著那方道:“吃完了飯,待會兒咱們去樓裏逛一逛。”

天曜一挑眉,沉默又微妙地將雁回望著。

雁回轉頭一看,但見天曜這眼神,放了碗:“你這什麽眼神,你以為我要去幹嗎,那裏是這永州城裏達官貴人聚集的地方,又有酒又有美人,指不定在他們被酒色迷暈腦袋的時候能探到什麽消息呢。”

也對,這本就是最容易探查消息的地方。

天曜望著雁回,眸光微動:“你不是與你朋友說不查此事了嗎?”

“我什麽時候說了。我隻讓弦歌不查又沒說我自己不查……得趁那些家夥喝得爛醉之前過去。”雁回扒了兩口飯,囫圇吞了,然後也不管天曜吃沒吃飽,連趕帶推急急忙忙地把天曜推出了屋子,“我換個衣服咱們就過去。”然後天曜便端著還沒來得及放下的碗和筷子被甩了一鼻子的門。

待得他想直接將空碗放到後廚去的時候,雁回又拉開了門:“男子的頭發要怎麽弄來著,你教我綁綁。”麵前雁回穿了件靛色的男子長衫,看樣子是束了胸,胸前比平日平坦許多。她拿著梳子,還在往頭上梳頭發,但是怎麽都弄不好發髻,她皺著眉頭,又弄了一會兒,才鬆了手:“不成,你幫我梳吧。”她往屋裏走了。

天曜愣了愣便也隻好跟著她往屋裏走。

雁回在梳妝台前上坐下,把自己的頭發都梳到了頭頂,然後把梳子往天曜的方向遞:“快來。”

天曜將碗放到桌上後,走到雁回背後,下意識地本想接過雁回手裏的梳子,但倏爾見了鏡子裏兩人的身影,他手上動作一頓:“梳發一事過於親密,唯女子丈夫父母或可幫……”

“你咬也咬過我,扒也扒過我,就梳個頭發咱倆還能擦出什麽火花嗎?”雁回在嫌棄地翻了個白眼,徑直打斷了天曜的話,“這時候你還在意梳頭這回事兒了?放心吧,咱倆不可能的。”

天曜一琢磨,也是。他接過雁回手裏的梳子,不客氣地把她頭發握住。

他們倆,雖然關係非同一般,但他們各自心裏都有自己的盤算,情愛一事於現在的雁回而言,她無力沾染,於天曜而言,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他們倆誠如雁回所說,根本不可能。

天曜便暫拋開了那些細小的顧慮,將雁回的頭發一點一點地梳了整齊,然後盤在頭上,拿發帶綁住。他做事很專心,目光沒有從她頭發上有一點移開。

雁回從梳妝的銅鏡之中看見天曜的眉眼,不經想,天曜這個人,越接觸便越發現他其實是個行事細心,作風沉穩,遵禮守節的人,那個銅鑼山的老太太養他長大,他便是真的對老太太有感恩之情,可見他還有顆知恩感恩的心……如此推斷,二十年前,他或許是個生性溫和的妖怪。而現在……他卻成了連笑也不會笑一下的人,陰沉又淡漠。素影真人當真可算得上毀了天曜的千年道行,硬生生地打亂了他的生命軌跡啊。

“好了。”天曜一抬眼,看見了鏡子裏正望著他的臉有些發呆的雁回。他皺了皺眉,“簪子呢?自己插上。”說完他便轉身走了。

雁回立刻隨便抓了根簪子插在頭上,跟著天曜往前麵忘語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