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為護一人之心

青丘以南,森林廣袤,參天大樹比比皆是,下方林間幾乎被完全遮蔽了陽光。雁回在空中全然尋不到那傳說中魔窟的蹤跡,隻好入了林,貼著地麵找著。

雁回心急找得匆忙,正是無處可尋之際,忽然聽到前方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大地隨之一震,雁回心頭一凜,立即往那方尋去,可尚未走出去多遠,大地便顫得更加厲害了,像是遠處的製造震動的東西在往這邊奔來一樣,幾乎要讓雁回站不住腳。

麵前一塊大地忽然間猛地被拱了起來,大樹的根部翻倒,整棵樹從地下被頂了起來,但見一個巨大的黑色妖怪從下麵旋身轉出,雁回定睛一眼,竟是一隻九頭蛇妖!隻是他的九頭已有三頭不知蹤影,渾身皆是鮮血,每個蛇頭都在痛苦地吐著信子。腦袋一轉,六個尚在的腦袋齊刷刷地盯住了雁回。而後一聲嘶鳴,那九頭蛇徑直衝雁回而來,張嘴便要吞掉雁回。

雁回初時驚愕一過,立時鎮定下來,雙腳站穩凝聚內息,所學《妖賦》心法在身體裏輪轉了一個周天,她一揮手一個火球徑直向九頭蛇砸去。

九頭蛇不避不讓,其中一個頭硬生生將雁回這個火球吞了下去,而另一個頭已經轉眼竄到雁回麵前,張大了嘴,血盆大口,獠牙森森,口中腥臭氣息令人聞之欲嘔。

雁回眸光一凝,正是要拚死一搏之際,忽然之間,隻見頭頂火光一閃,一道身影如流星墜下般攜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從上至下,一劍貫穿蛇頭,將它上下大張的嘴一劍穿下,生生封住。來人立於雁回麵前,周身妖氣震**開來,登時將蛇妖推出十丈遠。

雁回尚在愣神之際便見天曜眸中血光一閃,飛身便已追了出去,在十丈開外的地方與九頭蛇戰了起來,九頭蛇渾身毒液纏繞,六個頭不停揮舞,終有一個看準機會一口咬住天曜,將他往嘴裏一帶,連人帶劍整個吞了進去。

雁回腦中一白,正要上前去救之際,卻見得那方九頭蛇的腹中倏爾一道火光破出,九頭蛇淒慘一叫,登時被炸成了漫天粉末,徹底消失。塵埃之中,那方的一切看起來都極為模糊,隻有一柄長劍在裏麵忽閃著光芒。

“天曜……”

雁回失神地上前一步,卻聽那塵埃之中腳步聲一聲一聲,沉穩踏出,破開塵土,天曜一身是血地踏了出來,他左手無力地垂搭下來,有血水順著指尖滴答滴答落下,而他右手手中火光長劍漸漸消隱,掌心之中還有一點光芒在微微閃爍——是九頭蛇的內丹。

雁回哪有心思去關心內丹的事,她疾步跑到天曜的麵前,心急開口:“傷得如何?”

天曜沒有說話,直到雁回在他身前站穩,他才身子微微往前一傾,雁回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了他,支撐著他站立。耳邊聽得天曜粗重的呼吸,鼻尖嗅得到他身上的血腥味與蛇毒的腥臭,可雁回卻半點不覺嫌棄,她隻是……

心疼。

無比心疼。

天曜會隻身來取內丹的原因雁回在來的路上隻稍微想想便想明白了。若不是不能拿回自己的內丹,天曜何須如此,若是有他自己的內丹,天曜更不會如此。他本應該是遨遊天際,稍一動怒便天下皆驚的人物。

“雁回。”天曜倏爾在雁回耳邊輕輕一笑,“你又來了。”他抬手摸了摸她腦袋,三分溫柔三分感慨,還有更多隱藏著的情緒,他道,“不要為我拚命。我會保護你。”

肩上頭微微一沉,竟是天曜暈了過去。

雁回默了一瞬,有些重地拍了一下他後背,喉頭一哽:“先護好你自己,再說吧。”

清水岸邊,雁回先給天曜洗了臉,再將他外衣扒下在水裏清洗,她這方正洗得“嘩嘩”作響,後麵的天曜便醒了過來。

他微微睜開眼,見雁回在陽光之下,隻專注於清洗手中那件衣物,偶爾濺起的水珠落在她臉上,她抬手擦去,神態自然,沒有頹廢,沒有失神,眼神中也無淩霄死去後縈繞不去的哀戚。

一時間他恍似有一種錯覺,好似他們隻是這茫茫世間的一對平凡夫婦。最好雁回每天最愁的事情就是今天不想洗碗,明天不想做飯,過著普普通通的、稍微懶散一點的生活……

許是身後的目光太灼熱,雁回回頭望了一眼,然後愣了一瞬,問天曜:“幹什麽?你為什麽要用這麽慈祥的眼神看我?怪瘮人的。”

天曜咳了一聲:“為何要幫我洗衣服?”

“你被那九頭蛇吞進肚子裏了,然後再炸出來,一身味道……給你摻點水就可以拿去施肥,不幫你洗洗,怎麽扛回去啊。”

天曜點點頭,便默了下來。

雁回提起衣服擰了擰,然後掛在了一旁的樹枝上,借著這裏天氣熱太陽大,應該過不了多久便能將衣服晾幹了。她弄好了衣服便到天曜身邊坐了下去。

雁回手臂輕輕貼著他的手臂,也沒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聽著溪水流,看著天上偶有鳥兒飛過。

天曜終是沒憋住,問道:“你怎麽來了?”

雁回開口便道:“我在夢裏夢見師父和大師兄了,那是他們帶我回辰星山的時候,那是我人生最幸運的時候,師父背著我,大師兄怕我想家,於是在旁邊生澀地講並不好笑的笑話逗我。”雁回說著自己笑了出來。

天曜眼眸一垂,卻還是配合這雁回的話笑了笑。

“我真希望那條路能一直走,永遠沒有盡頭。”雁回頓了頓,手臂更靠天曜緊了點,“可是有人告訴我,天曜被人欺負了,然後我就醒了。”

天曜一愣,待得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他眸光一亮,轉頭看雁回,可雁回卻腦袋一偏,靠在了他肩頭上:“後麵半段是編來騙你開心的,並沒有這回事。”

聽雁回說話,他的心情真是跟受重傷時駕雲一樣,起起伏伏。感受到天曜身體有些僵硬,雁回像惡作劇成功的小孩一樣笑了出來:“不過,一想到你還在等我從夢裏麵走出來,我一瞬間就再也不想去做那樣的夢了。一想到,我所做的事會傷害到那個叫天曜的大龍,我就覺得自己真是太可氣了。”雁回伸出手,將天曜的手抓住,十指相扣,道:“明明我說過要守護你的。”

“雁回……”

“你先聽我說。”雁回道,“與師父相處的這十年曆曆在目,那些回憶任何一個片段都可以讓我心裏坍塌一大塊地方。對我來說,淩霄是我心頭的十年,他是我師父,是我敬仰的人,是我愛慕過的人,而這樣的人為我丟了性命……這兩天,我沉浸在痛苦與哀戚當中,走不出來。”她頓了頓,坐正了身子,望著天曜,“可是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走出來。”

人本就是那麽堅強的動物,傷口會愈合,痛苦也會過去。

“我能自己走出陰霾,但需要一點時間。天曜,你願意在這段時間裏,陪著我嗎?”

如果說天曜此生最美好的時候,是在窮途末路當中遇見了她,那雁回此生最美好的時候,大概是在一無所有的時候,還有天曜。

天曜聞言半晌未答話,直到雁回都開始懷疑天曜是不是在她剛剛講話的時候走神了,天曜微微彎了唇角,竟是……笑了。

雁回看著他真心實意的笑容忽然有點無語:“我剛才……是講了什麽笑話嗎?”

“很可愛。”

“什麽?”

於是天曜便又說了一遍:“雁回,你一本正經地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很可愛。”會讓他心動,會令他失神。

雁回聞言,也是一愣,她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臉紅:“你說吧,剛才想說什麽?”

“你握住我受傷的手了。”

雁回呆住,隨即垂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與天曜十指相扣的竟是他受傷的左手,她心下一疼,又覺大窘,連忙要放手:“痛你倒是說啊,憋著我能知道你痛嗎……”

話沒說完,手沒抽開,天曜卻是就著受傷的手將雁回往前一拉,讓她倒在自己的懷裏,然後伸手抱住。

雁回怔愕了許久,隨即臉頰慢慢燒了起來。她與天曜之間,雖然互相說過喜歡,但親密的動作卻鮮少有做,他們好似是習慣了做朋友的那種方式,平日裏別說擁抱,連牽手也很少。

時局如此,他們在這之中本也沒心思去思考兩人的關係有什麽不對,直到此刻天曜這一抱,雁回才恍覺,她和天曜,平日裏過得實在太過純情。

天曜將雁回抱在胸口,不似以前月圓之夜時的窒息擁抱,也不似上次誤以為雁回身亡之後的驚喜交織,隻是輕輕地將她抱住,脈脈長情如涓涓細流,這是他們倆之前從未有過的溫存。

“雁回,你問題就問錯了。”

雁回一愣:“什麽?”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隻要讓我陪著你。”

啟程回了青丘,天曜帶著九頭蛇的內丹找到了青丘國主,雁回也跟隨而去,她倒不是為了其他,隻是想問青丘國主一個問題。

“天曜可以煉化九頭蛇的內丹,那我和天曜可以交換一下嗎?”

回來的路上她都沒與天曜提過關於內丹的任何話題,直到此刻天曜也才聽到她的想法,不由有些失神地看著她。

“我把內丹還給他,以九頭蛇內丹續命。”雁回道,“這豈不是兩全其美之道。”

“不行。”天曜立即肅容拒絕,“有危險。”

雁回還待與他爭上一句,上座青丘國主便道:“九頭蛇生性殘暴,生前作惡多端,修煉功法也是邪氣非常,渾身帶毒,你用它的內丹續命,即便成功也會終生被其劇毒纏繞。更遑論九頭蛇內丹,根本不足以維係一個人的生命。妖龍內丹乃天下至寶,何以這般容易便能找到替代之物。”

青丘國主話音剛落,天曜便強勢道:“此事不可再想。”

雁回默了一瞬:“那你呢?”她道,“九頭蛇內丹滿是劇毒,那你呢?你要把這樣的內丹放進自己身體裏嗎?”

“沒有內丹我亦能活命。”天曜道,“隻需撐過與清廣一戰,我便不需要它了。”

雁回唇角一抿,天曜不再給她多說其他的機會,便轉頭對青丘國主道:“我此來是為詢問國主,五十年前你與清廣一戰,可知他所練功法當中有何弱點?”

青丘國主眸光微一沉凝:“時間。”

天曜靜待後文,卻聽得身邊雁回道:“下月廿七,是他最弱的時候。”

對於雁回答上了此事,天曜有幾分驚訝。雁回對於方才天曜的強勢雖有些不滿,但還是撇了撇嘴道:“子月從辰星山逃來青丘,她送來了淩霄所記載的這二十年來清廣每次需要大量內丹提升修為的時間。每次在吸食內丹之前的那天,他的功法是最弱的時候,在那時一舉攻之,或可斬殺清廣。”

天曜眸中微光一凝:“如此,我便不再耽擱,內丹放置於身體後,我尚且需要一段時間用以適應。”

他轉身要走,卻在此時青丘國主倏爾道:“先前雁回所拿《妖賦》你且好好研究一番吧。”

天曜回頭,雁回亦是不解。

“清廣所練功法,便是《妖賦》。”

此言一出,雁回天曜皆是大驚,雁回倏爾想起那日巨木旁一戰,清廣確實在她麵前語氣微妙地提到過她修《妖賦》之事,原來……清廣真人居於辰星山,修的竟不是仙,而是妖嗎!

他竟然是以人身修妖道,與雁回……一樣!

此事實在令人太過震驚,雁回愕然了好半晌才開口道:“既然如此……那《妖賦》此書為何卻在青丘之中?而我……此後也需要吸食內丹,方才可以修煉功法嗎?”

“你所拿《妖賦》乃至第九重而止,在這範圍內,《妖賦》皆與尋常功法並無二致,而若再往上行,便如清廣一般……”

天曜眉頭微皺:“往上還有幾重?”

“至頂十二重天。”

天曜聞言,眉頭蹙得更緊了些。雁回尚且記得在當初天曜初看《妖賦》之時,便說這功法沒有寫完,可當時他推斷往上延伸也不過隻到十一重,原來這竟是還有十二重嗎?

兩人沉默不言地聽青丘國主道:“越是往後,此功法便越是難練,五十年前清廣欲取我內丹,便是需要以至強內丹之力衝破最後一重功法,二十年前欲取天曜內丹亦是如此。而至今,他依舊未曾修得最後一重。”

清廣隻修到十一重便如此厲害,若讓他真的完全練成了此書,那豈不是這天下,再無人可攔他了嗎?

王宮內靜默了許久,終於天曜開口打破了沉默:“國主為何對《妖賦》之事如此清楚?”

青丘國主半晌無言,在雁回以為他並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青丘國主忽然道:“《妖賦》一書,乃我逝去愛妻所著。”

青丘國主的夫人?便是那位傳說中國主摯愛的凡人?最後年老色衰,在他麵前舞罷最後一曲後,煙消雲散的女子?那不是個凡人嗎?

看見雁回怔愕的表情,青丘國主淡淡道:“內子與我初初相逢之時,她並非普通凡人,乃是與如今清廣這般,修煉妖賦至第十一重,苦苦沒有突破,她遇見我時,本欲取我內丹,而後卻為了我,甘心舍棄一身修為,變回普通凡人,享百年壽命,最後化身塵土,還於天地。”

寥寥幾句,將他們的故事道盡,其中滋味或許隻有青丘國主自己品味。但不難想象,那曾經的國主夫人是一個怎樣女子,她為青丘國主舍棄了那麽多,也難怪青丘國主能將她回憶那麽多年,至今依舊稱呼她為“愛妻”。

“清廣本為內子坐下門徒,當年內子放棄修為時,清廣尚未修成氣候,然而他對《妖賦》極其醉心,不肯放棄,於是偷得最後三重秘籍,去了辰星山修行。他對妖族深惡痛絕,誓要屠盡天下妖物。五十年前他法術大成,我阻攔於他,遂使天下兩分,仙妖暫守和平,而今清廣再行戰亂,按理來說,他身為內子之徒,我理當與你共同討伐……”

青丘國主頓了頓,手臂微微一抬,手掌放在外麵照進來的陽光之下,一時竟有幾分透明。

“然而,天地輪回,大道之間自有定數,我雖被人奉為國主,然而卻並未登仙,天命將至,上蒼賜予我在這人世偷活的時間已盡,我周身法力漸消於天地萬物之中。如今這副身體已成空殼,不日便將殞命三界之中。”

青丘國主……

命數將盡了……

雁回怔愣,隨即轉念一想,從這些日子青丘的行動來看,好似確實青丘國主都未參與其中,多半都是儲君代為效力。在如今這情勢之下,青丘國主若是歸天,妖族士氣必定大為受挫,此消息確實該能掩則掩。

“妖龍天曜。”青丘國主聲色微沉,“如今妖族能仰仗的,唯有你了。”

雁回拳心一緊,轉頭看身邊的天曜,隻見他眸光沉凝,表情也是凝肅。

自他二人入青丘以來,雖極少麵見青丘國主,然而妖族上下對他二人禮待有加,所有條件基本竭力滿足,這背後必定少不了青丘國主的吩咐,他大概早便知道這天下遲早有一天會是如今這局麵吧!所以上次逼問天曜是否將自己身體完全完整地拿回來,也是事出有因的。

“我與我兒已交代過所有事宜,你若能大敗清廣,救妖族於水火之中,這青丘國主之位,便該禪位於你。”

要天曜做下一屆妖王?

他話音一落,天曜便皺了眉頭:“我不需要這國主之位。”他說著,眸光向雁回處微微一看,“我與清廣必有一戰,不為妖族也不為國主之位,隻為護一人之心。”

一時間,雁回心頭大暖,好似有一股暖流從她心底湧了出來,霎時暖遍了四肢百骸。

“這段時間我會適應內丹,也會好好研究《妖賦》,期間或許會有來找國主討論的時候,多有打擾還望見諒。”天曜言罷,向青丘國主點了個頭,轉身便邁步出去。

雁回望了眼王座之上的青丘國主,但見青丘國主清冷的眸色之中隱約藏有幾分憂慮,她心下沉凝,卻未當場詢問,隻也向國主微微行了個禮,轉身隨著天曜出了門去。

至王宮之外,天曜一直在前麵走著,雁回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沉默地行了許久,直到下了王宮的山,快走到冷泉處,天曜才忽然開口,輕聲地說了一句:“雁回,不要再做與你心口內丹有關的任何打算。”

他終於回頭看了雁回一眼:“那是你的命。”他道,“也是我的。”

雁回便隻有一直保持著沉默。

回到住所,雁回便將《妖賦》找了出來拿給天曜,天曜卻道:“我摘抄一份便好,這份你留著,繼續練,至下月雖然時間緊迫了些,但能多練得一重,於保護自己而言,總歸是要好些。”

雁回想來也是這個道理。

下午天曜將《妖賦》謄抄罷了,帶走。晚上的時候天曜說回去融合內丹,不來與她一同吃飯了,於是雁回便叫了子月,本打算與她好好聊聊近段時間辰星山發生的事。

可師姐妹兩人這些年來積怨頗深,剛說了兩句,還在調節氣氛,幻小煙便興衝衝地從外麵跑了進來,看見子月在場,感受到她身上的仙氣,幻小煙臉上笑意一收,有些怯怯地往雁回旁邊躲了躲。

“這是我師姐。”雁回下意識就道,“不用怕。”

對麵子月聞言,抿了抿唇角,也沒說話,隻是低頭吃了口飯。

幻小煙“哦”了一聲,然後對雁回小聲道:“主人,我剛參悟了那個素影上次給你們布的幻覺陣法的道理。”

聽到素影這個名字雁回愣了愣:“怎麽的?”

“上次素影真人給你們布的那個陣法啊,我參悟啦!我的功法突飛猛進!你要不要試試看?”

她這邊話音還未落,外麵燭離又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雁回,冷泉那方突然傳來好大動靜,約莫是天曜在那裏,外人現在不敢接近,你……”

聽到天曜的事,雁回筷子一放,連與別人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便衝了出去。

而幻小煙這邊指尖剛剛用法術點亮,便見雁回跑了,她登時一怒,吼燭離道:“你什麽情況!我剛要顯擺呢!你就衝進來壞事了!”

燭離也急,扭頭喝道:“你那些破爛幻術能顯擺出個什麽花樣!”言語中的輕蔑把幻小煙氣得臉一鼓,在他轉頭要走的時候,幻小煙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喊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仆從!對我百依百順言聽計從!”

燭離雙目一瞠,在原地站定,然後眸中光芒一隱,轉過頭來便對幻小煙道:“好的主人。”

旁邊吃飯的子月見狀,筷子都有些捏不住了,愣愣地看著兩人。

幻小煙看著燭離的模樣,得意一笑,然後摸了摸他的腦袋:“乖,來,我不想走路了,你背我。”

“好的主人。”

爬上燭離的背,幻小煙才轉過頭對看得目瞪口呆的子月道:“我明天就讓這傻小子清醒過來,你回頭記得幫我保密哦。”

子月隻得點頭,幻小煙大喊一聲“駕”,然後便“騎”著燭離出了門去。

直到兩人走遠,子月才將目光收了回來,越是在這裏待得久了,越是覺得辰星山的師父們常年在耳邊念叨的“妖怪妖物,妖即是惡”真是錯得離譜。一個種族,哪能簡單地用善惡來進行區分,不過是對己有利或對己有害罷了。妄論仙門大道,回頭一看,他們還真是無知。

雁回趕到天曜所在冷泉之時,四周已是一片狼藉,樹木斷裂,冷泉渾濁,有的樹樹梢頂端已經燃燒起了火焰,若是不加控製,此處隻怕會有一場大火蔓延。雁回一時沒看見天曜的身影,她雖然心急,但卻也先引了冷泉之水,將各樹梢之上的火盡數熄滅。

此時太陽已經落下,而月亮卻依舊未從山頭升起,四周黑暗一片,雁回以妖力覆蓋雙目,在林中尋找著天曜的身影。找了半晌,忽然看見林間火光一閃。雁回立時目光便凝在了那方,徑直找去。而她跑過去得快,便聽到了那方倉皇而走的聲音。他在前方穿過荊棘,撞過樹枝的聲音那麽明顯。

雁回追了一會兒,喊了一路,嗓子都有點喊啞了,但前麵那人就是不停,她聽天曜的腳步聲便感覺他身體應該還是蠻健康的呀,跑得雖然不快,雖然有些慌亂,但腳步還是沉穩的,他應該也沒出多大問題,但為什麽就一直往前麵跑呢!又追了一會兒,眼看著這一路都要奔著青丘王宮去了,雁回有點氣不過地停了下來:“你跑什麽!”她怒了,“給我站住!”

那跑動的聲音果然停了下來。

雁回有幾分心塞,一起走了這麽多路,經過這麽多險的人,到現在居然在躲她,跟山裏熊孩子惹了禍要逃父母打似的。雁回心頭三分無奈七分好笑,但還是佯怒道:“過來。”那方默了一會兒,好似猶豫了許久,到底是踏過草木,緩緩地往回走,行至雁回的麵前。

彼時月亮已經出山,林間像是有一層水霧**漾,天曜別著頭,有幾分不自然地站到了雁回麵前。他頭上不知什麽時候長了兩顆小小的犄角,與他平日裏化龍之後威風凜凜的大龍角不一樣,這兩個小犄角就跟兩個小孩子的兩根手指頭一樣,萬分不搭地長在他頭頂上。好似從他額頭裏“噗”的一聲就冒出來的似的。

雁回目光一下就落在了他的犄角上,然後死死咬住嘴憋住了“噗”的一聲笑。

“這是什麽?”

天曜扭過頭,歎了一聲氣:“角……”

“噗……”雁回到底還是笑了出來,天曜則一臉無奈地看著她。雁回伸手,兩根手指頭伸出去,握住他的犄角,然後捏了捏,“手感……還有點軟……”

天曜握住她的手,語氣無奈,有氣無力道:“雁回……”

“我就再捏一下旁邊那個……”

天曜沉默了半晌,“隻許捏一下。”

話音未落,雁回便兩隻手都伸了上去,一隻手捏一隻,表情顯然十分享受。

見她捏得開心,天曜倒是也不製止了,隻站在她麵前任由她把玩奇怪極了的小犄角。待得雁回玩夠了自己收了手,他才又扭了扭頭:“別盯著看了!”

雁回打趣他:“你還堂堂千年妖龍呢,就長了兩個小肉角就躲我躲成這樣了?”

天曜沉默著沒打算解釋,可便在這時,忽然之間他心口火光一閃,緊接著他頸項的皮膚之下,火光順著他的血管一陣灼燒,直燒到了他臉上,在他臉上輪轉了一圈,最後成了龍鱗的形狀停留在天曜臉上。

全程天曜緊緊咬著牙關不發一言,可在皮下血脈裏的火光隱去之後,天曜臉上被灼燒出來的龍鱗卻沒有消失,依舊停在他臉頰上,讓他的麵容看起來有幾分……可怖。

雁回怔愣。

天曜眸光一垂,捂住臉將頭一側:“九頭蛇內丹初初融合,尚且有點不適應,過兩天便好了。”他聲音有幾分沙啞。

與天曜在一起這麽久,雁回哪裏還會不懂他,當他在隱忍極痛之後,想粉飾太平時,便是現在這樣的聲音與語調。以前的雁回會戳穿他,說你撒謊,明明你這樣的痛,為什麽不撲到我的懷裏來哭?而現在,當天曜拚盡全力要保住她的性命,要保護她的情緒的時候,雁回唯一能做的仁慈,就是成全他,不要戳破他的粉飾太平。

“這肉角也是因為沒適應內丹所以長出來的嗎?”雁回笑著,也做若無其事道,“不過你頭上的角這樣長著也別有風味的嘛!”

聽得雁回這話,天曜又是一歎,再轉過頭來看雁回的時候,眉眼之中也帶著溫柔的笑意:“你要喜歡,以後就算它沒了,我也變給你看。”

雁回毫不猶豫地點頭應下了:“好啊,以後不變我就天天給你在頭上種蘑菇。”

天曜一笑:“好。”他道,“你負責種,我負責長,你想看什麽都長給你看。”

雁回也是笑開了來:“我等著那天。”

天曜靜靜看了雁回一會兒,忽然間心口又是一陣火光閃爍,他忙轉了身,向著冷泉的方向走:“內丹還需適應。” 他聲音有幾分幹澀,但語調卻依舊保持著平穩,“我需去冷泉之中靜心調息……”話音未落,雁回倏爾上前一步,從背後抱住了天曜。

天曜一怔,在血液裏躁動衝撞的九頭蛇內丹之力登時像是被什麽力量壓製了一般,不再那麽令他難受。

雁回身上有他內丹的氣息,所以對他來說,她的接觸就像是救命的靈丹妙藥,能將他從深淵裏帶出來的力量,她一直都是拯救他的力量!

雁回就這樣圈著他的腰腹,臉頰輕輕貼在他的後背之上,磨蹭了一下。

天曜愣神,心頭即便有疼痛作祟,但他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心尖一軟,又暖又癢:“怎麽了?”

“沒……”雁回頓了頓,長舒一口氣道,“就是忽然覺得,天曜,我好喜歡你啊。”

天曜垂眸,握住了她圈住自己的手臂。月色靜謐,他不說話,雁回也不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感受著夜裏難得的平和。直到天曜心口的火光隱去,雁回也沒有舍得放手。最後到底是天曜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早些回去睡吧,明天開始加緊修煉《妖賦》,便有得你累的了。”

“好。”

雁回陪著天曜去了冷泉,見他自己踏入泉水,然後沉入其中,雁回在岸邊站了一會兒,便也默不作聲地走了。隻是她並沒有回自己的住處,而是身形一轉,徑直去了青丘王宮。

天曜的情況即便他自己極力掩飾,但雁回心裏還是清楚。九頭蛇的內丹給他造成了極大的負擔與痛苦,要不然冷泉那處也不會在她去之前便被毀成了那副模樣,即便是之前素影還在的時候,秋月祭天曜痛苦成了那般樣子,他也控製住了自己沒有肆意釋放妖力。九頭蛇內丹對天曜來說,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從未有人深夜未經允許上過青丘王宮,於是住在王宮外麵的狐妖都跑了出來,從洞裏探出頭,好奇地望著雁回。但當雁回行至王宮門口,門口看守的兩個守衛見了她卻並未阻攔,一人甚至主動打開了王宮的大門,躬身請她入內。

雁回站在門口,有些奇怪地看著守衛,守衛隻恭恭敬敬道:“國主吩咐過了,這兩天若是雁回姑娘來找,便可隨時進入的。”

雁回這才點了頭,踏入巨木王宮之中。

青丘國主知道她會再來的。這個九尾狐王雖是天命將近,力量衰弱,可老謀深算,揣度人心,卻依舊比任何人都強。或者說他將世事,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雁回入了青丘王宮,卻見青丘國主並未等在王宮之中,反而是有好幾隻發光的螢火蟲在雁回麵前飄,雁回跟著它們走一步,它們便又往前飄一點。就這樣螢火蟲一點一點地領著雁回走到了巨木王宮的另一頭,一道小門輕輕打開,螢火蟲飛去了外麵,雁回跟著走去,發現地上的路根本已經不是路了,而是這巨木的根,她順著樹根一路向前,卻走到了一處往外伸出老長的岩壁之上。

雁回記得,這是第一次她和天曜被燭離帶來見青丘國主的時候,他們在山下看見青丘國主站在懸崖之上瞭望遠方之地。這裏,也是國主夫人歸天的地方吧!

今夜夜色濃鬱,天空之中無星無雲,唯有一輪皓月當立空中,夜色極為澄澈。

雁回見青丘國主立於懸崖末端,山下夜風席卷而上,亂了他一身衣袍與長發。明明是殺伐決斷了一生的人,在此刻過於安靜的夜裏,似乎也能隨時被一陣風帶走一樣輕盈。

遠遠眺望,此處可望見月色之中的三重山,整個青丘盡數收於眼底。

“國主。”雁回沒有再上前,她站在剛剛踏上懸崖的地方道:“我有事欲問。”

青丘國主這才微微側了頭,示意自己在聽。

雁回肅容道:“五十年前你與清廣一戰,比誰都更清楚清廣的實力,我想知道,天曜適應了九頭蛇的內丹,他有多大可能,勝得過清廣?”

青丘國主聞言,隻望著遠方淡淡道:“沒有。”

青丘國主否定得那般果斷,這兩個字仿似重錘,擊在了雁回心口之上。

“一點勝算”雁回說得艱難,“都沒有嗎?”

青丘國主默了一瞬,而後才道:“此前在中原,你已見過清廣之力,與他相比,你認為那九頭蛇妖如何?”

雁回搖頭,一邊搖頭的時候,心也一邊沉到了最底處,因為她那麽清楚,那九頭蛇妖與清廣根本沒有任何可比性。

即便沒有回頭,青丘國主也能感受到雁回微微頹然的氣息:“那便是了。”

雁回沉默著沒再多言,其實來之前她便已經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但是人都會有幻想,她也想能遂了天曜的心願,再也不要動她心裏這顆內丹的主意。

“天曜身為千年妖龍,本身雖然積澱沉厚,對法術運用也極有研究,可若無千年法力累積,與清廣而言,他不堪一擊。”青丘國主道,“融合其他妖怪內丹的過程痛苦而收效甚微,若不是他執意不肯取回內丹,我也不會給他出此下策。天曜與清廣五行相克,乃是天生敵手,這世間,若無天曜,將再無他人可製止清廣的謀劃,而若與清廣一戰時,天曜身死,彼時你心頭內丹也再護不住,清廣若得此內丹,修得十二重功法,這天下……恐怕再無妖族棲息之地。”

青丘國主這一席話說得不急,言語中所表達的意思卻壓得雁回心悶。

“我知道了。”雁回說著,她明白青丘國主的意思了。

不等天曜試盡除了收回內丹以外的所有辦法,天曜是不會死心的,或者說他們是不會死心的,隻有等走到路的盡頭,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她和天曜,總有一個人會做出決定。而這個做決定的權利,青丘國主讓給雁回來想。

雁回並未當場回複,她隻對青丘國主點了點頭:“今晚,我便先回去了。”

“嗯。”青丘國主點頭應了,他也不急在這一晚讓雁回將內丹還回去。

從青丘王宮離開,雁回回到自己的住所,在路上,即便離冷泉還有那麽遠的距離,雁回還能看到那方偶爾傳來的火光還有龍低沉壓抑的嘶喊聲。

天曜很痛苦……那顆九頭蛇的內丹並不是什麽新的出路。

拳心握緊,雁回咬了咬牙,沉默地回了自己房間。

翌日清晨,太陽照樣升起,雲和天空是不會為下界任何人事變幻而煩惱的,雁回坐在床邊呆呆地看了窗外的天空許久,她感覺自己現在像是一頭困獸,出不了現實的牢籠,左右皆是為難。

她喜歡天曜,喜歡到希望自己以後生活的每一天都能看見這個人在自己身邊,喜歡到光是想想牽著他的手走遍大江南北,哪怕四處流浪,也能感覺到幸福安心。她希望自己能永遠陪著天曜,在眼睛能看見的時候就去看未來每一天的日出日落,在耳朵能聽見的時候就去聽每一天的潮汐更迭。

天曜太孤單了,她也一樣。他們曾是被世界遺棄的人,然後遇見了彼此。可是他們……卻是“你死我活”這樣的關係。

雁回垂頭靜靜坐了一會兒,待得再一抬頭,竟然意外地發現天曜已經站在了她的窗外,他臉色有幾分蒼白,眼下略有兩分青影,想來是昨夜掙紮得極為痛苦。與雁回四目相接,天曜也有一分愣神,隨即他一點頭,然後轉身便要往自己的房間那邊走。

“天曜。”雁回連忙叫住他,他回過頭來,雁回便對他招了招手,然後隨手從床邊拿起了《妖賦》,“你來給我講講,這兒我看不太懂。”

天曜便這樣入了雁回的房間。他頭上兩個小犄角還在,雁回見了還是好生地摸了一番。天曜已經不去管她的手會放在自己身上哪個地方了,因為雁回的觸碰,不管是在哪兒,都會讓他感覺到從心到身體的愉悅,像是被安撫著一樣。

“哪兒?”天曜捧著《妖賦》聲音有幾分沙啞。

雁回轉頭瞥了《妖賦》一眼,隨即又轉頭看天曜:“好奇怪,你一進來,我就什麽都看懂了。”

得知自己被調戲了,天曜也不氣,隻微微一笑,轉頭好整以暇地打量雁回:“不抓緊修煉,在偷懶嗎?”

是啊,她在偷懶,將時間偷來,多看他幾眼。

“誰說我要偷懶了!”雁回道,“我昨天聽人說,有一種修煉的方法可以讓功法精進得很快,對你我而言都有極大好處,你要不要聽?”

天曜看著她,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什麽?”

雁回便湊近他的耳朵道:“和合雙修。”她一笑,露出了小虎牙,“天曜公子啊,要與我試試否?”

方才還淡定自若的天曜耳根霎時便漲紅了去,他扭過頭,輕咳一聲,好似咳一聲還不夠,他又咳了一聲,然後雁回的床榻便好似開始燙屁股了,他立即站了起來。

雁回望著他的臉驚呼:“哎呀你的兩個小犄角都羞成粉紅色的了!”

天曜聞言更是大羞,扭頭便要往外走,雁回這才連忙將他袖子拉住,天曜一用力險些把她拖到地上,雁回裝痛,“哎喲”喊了一聲,天曜回身將她扶了住。目光剛掃了她一眼,還沒開口說一句話,便聽到了雁回“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聲清朗,是她好久沒有過的開懷。雁回似真的將肚子笑痛了,捂著腰半晌沒坐直身子。

雁回抹了把笑出來的眼淚:“你是真的相信你的小犄角會變成粉紅色啊哈哈哈……”天曜無奈,雁回拽著他的手臂,待得笑停了才仰頭望天曜,“還是……你真的相信,我要和你和合雙修啊?”

雁回坐在**從下麵仰視著他,眼睛閃閃亮亮的,她下頜弧度光滑,能順著她頸項的弧度一直往下看見起伏的胸。

天曜還記得,以前在銅鑼山的時候,那個小鄉村裏,他在院子裏沐浴,雁回推開了窗,看見了他的赤身**,當時他對雁回並無任何想法,那身軀他也不過一直當個凡人的身軀在對待,並無任何想法,而當時雁回卻流了鼻血。他還記得雁回的鼻血是“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她自己的胸上,而不是直接幹脆利落地落在地上的。

她是這樣一個有起伏的姑娘!

於是天曜默默地又轉了目光,可他還沒轉動腦袋,雁回便兩隻手倏爾拍上了他的臉頰,不讓他挪開目光,強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緩慢地幾乎一字一句地問道:“天曜,你想和我和合雙修嗎?”

天曜隻覺心髒跳得從未有過的快,不僅耳根,連脖子也有幾分泛紅了,若此時再有誰說他頭上的兩個小犄角是粉紅色的,他絕對會深信不疑!

想的,他想擁有她,完完整整,徹徹底底地擁有她!

可這樣的時候,時局如此,天曜隻得壓住心頭的一切躁動,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清明了許多:“雁回……”

可他哪裏能想到雁回膽子竟然這麽大,她非但沒聽他的話,直勾勾地盯著他,替他說了一句:“你想的吧。”然後她就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站了起來,一口便吻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舌炙熱,雁回也是如此。

雁回緊緊抱住他的脖子,直到吻得呼吸都已紊亂,她才放開了天曜。

沒有更加放肆的舉動,一吻之後,唇齒相離,雁回抱著天曜的脖子沒有吭聲。逗是逗,玩是玩,雁回還沒有不知分寸到那種地步,時局如此,她心裏也清楚……

天曜發現了雁回有幾分異常,他蹙眉問道:“怎麽了?”

雁回在他頸窩裏蹭了蹭,笑道:“沒怎麽,就是覺得我和你啊,太純情了。”雁回道,“我想要更多地接觸你,更多的,更深的。”言至此處,雁回話音倏爾頓了頓,“說來,天曜,你甚少與我提及你以前的事情,我忽然有點想看看你以前的樣子呢。”

以前在遇見素影之前,沒有背負那些屈辱和仇恨的時候,他是什麽樣子的呢,是怎樣自由自在的呢,有多麽威風凜凜呢。

“改日……”

“現在就給我講講吧。”

見雁回堅持,天曜便讓她坐了下來,然後掌心捂住她的眼睛,道:“好,就給你看一會兒。”

天曜的手從雁回眼睛上拿開。

雁回看著現在的天曜,她又抬起手捏了捏他頭上的犄角,而這次隻是笑了笑,道:“你現在先回去休息,下午我們一起修煉吧,我練《妖賦》,你融合心口內丹。”

見雁回神色似無異常,天曜便也不好再問什麽,隻得點了點頭,應了聲:“好。”

此日深夜,雁回再上青丘王宮,依舊在昨日上山的位置,她望著青丘國主的背影,鎮定淡然道:“我欲將內丹還與天曜,還望國主助我一臂之力。”

雁回清楚現在天曜將她看作什麽,而她也清楚,失去重要的人,是件多麽痛苦的事情。

但是……

千言萬語,心頭明了,有時候都抵不過現實的一句但是!

雁回雖然做出了這個決定,但要將內丹還給天曜,在實際操作上卻還是有幾分難度。

天曜的態度那般明確,他不會要這顆內丹,所以在這顆內丹進入天曜身體之前,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他知道。青丘國主給了雁回一個咒術,可以使天曜昏睡三個時辰。而雁回要做的,便是在天曜昏睡的這三個時辰當中,將自己心頭內丹掏出來,而後放進天曜的心口當中。

“我此處尚有靈珠一顆。”青丘國主說著,一顆散發著微光的小珠子從他那方緩緩飄到了雁回麵前,“此珠靈力充沛,可暫代天曜內丹之力,為你續命一月。為免換回內丹之後,天曜知你身死,心生大悲大憤,出了差錯。”

連天曜的心情都考慮到了。

雁回一笑,嘴角弧度有幾分苦澀。

為了妖族延續,青丘國主身為一國之主,自是不允許在清廣死之前,天曜出任何差錯,但對於雁回來說,這般周全的考慮,卻顯得有幾分勢力與薄涼。

可是理當如此。

雁回垂頭,看那顆珠子慢慢隱入她的胸腔之中。

“待你取出內丹之後,這靈珠自會發揮它的作用。”

雁回摸了摸胸口:“便隻有一月嗎?”

青丘國主默了一瞬後才道:“這靈珠本是天地靈氣日積月累之下累積而成,本在那陸慕生身上。”

雁回聞言一愣,靈珠……難道這便是素影欲幫陸慕生找回前世記憶的那靈珠:“可……那靈珠不是已經碎了嗎?”在雁回與素影一戰之際,被雁回打碎了。

“沒錯,所以這也並非那原物,這般靈珠納天地靈氣,也記天下之事,能助人尋前世記憶,茫茫蒼生,或許隻有那一顆而已。此前陸慕生入我青丘,我便尋著他身上靈珠仿做了一顆。為此耗盡了此生僅餘妖力。”

青丘國主好似被雁回這句話逗笑了一樣,他微微彎了彎唇角,遙遙望著空中月色:“我做夢也想將她尋回。”

夜色靜謐,雁回沒再多言,直到青丘國主再次開口打破沉默:“此一生未能再等到她,便是緣分已盡,天意難違,不可強求,隻望黃泉路上能再見故人一麵。”

雁回垂下頭:“國主夫人一定也在等你。”

“可一想到她會等這麽多年,便又希望,她能早點解脫才好。”青丘國主轉頭望著雁回道,“此靈珠能轉送於你,也算是盡了我最後一分綿薄之力,雁回姑娘,妖族此戰,欠你良多。”

“無所謂欠與不欠。”雁回垂眸,“這本也是我要完成的先師心願。”

若說此事裏麵真有誰對不起誰,那便是她對不起天曜吧,萬分的對不起。要將他欺騙,要將他拋下,要讓他在明白過來後的日子裏獨自承擔傷心難過!光是一想到那樣的場麵,她便心疼得覺得自己……

太對不起他了。

再沒多言,雁回習了青丘國主教的咒術便離開了青丘王宮。

接下來的一天,雁回在自己院子裏望了一整天的天空,一整天的時間,她腦中念頭有許許多多,她想,將內丹交給天曜的那一天,她就要開始倒數自己的生命了,最後一個月的時間,她好像沒時間去回憶過去。她忽然發現自己其實還有好多風景沒有看盡,好多事情沒做完,好多話語沒有說盡。

出神地想到了下午,幻小煙騎著燭離的脖子便進了雁回的院子,她很高興地招呼雁回:“主人主人,你看你看,我現在是不是很威風很厲害。”

幻小煙揪著燭離的頭發,是真真切切地將這個青丘國小世子當馬騎了。

雁回看了一眼,愣了,然後望著燭離問:“你是做了什麽喪盡天良的事才甘心被這小壞蛋這麽欺負?”

燭離沒有反應。

幻小煙從他脖子上跳了下來,仰頭道:“他現在聽不見的,他中了我很厲害很厲害的幻術,別人說什麽他都不知道,他就隻會聽我的。”

雁回怔然:“你……”她恍然想起之前她急著去找天曜的時候,幻小煙好像是在她耳邊說過這麽一通話,她學到了很厲害的法術了,她參悟了素影那個法陣裏的奧秘。

雁回立即來了精神,她站了起來,圍著燭離繞了兩圈,見燭離當真沒有任何反應,雁回道:“你讓他蹲下。”

幻小煙道:“蹲下。”

燭離便蹲了下去。

雁回眼睛睜得更大了些:“你讓他劈叉!”

“劈叉!”

於是燭離便一個矮身劈了叉!

雁回發出了“喔!”的一聲。幻小煙也跟著“喔!”了一聲,這小子的韌帶,簡直出人意料的好嘛!

她說完便打了個響指,燭離眼中光芒倏爾恢複,他見了雁回一愣,然後轉頭又看見幻小煙,又是一愣:“怎……”

“嘶……”燭離微微彎了彎腰,“我的腿為何這般痛?發生了什麽?”

“今天月末最後一天啦,你之前不是說你今天有個什麽事要忙的嗎。”幻小煙並沒有回答燭離的問題,反而這樣插了一句,然後燭離一愣,愕然道:“今天月末了?”

雁回點頭。

於是燭離便提了衣擺一瘸一拐地急急跑了出去,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待他走遠了,幻小煙才哈哈笑了兩聲,轉頭回來給雁回吐了吐舌頭。

雁回隻道:“這兩天,你沒帶他去做什麽離譜的事吧,回頭若是他從別人嘴裏知道了,要剝你的皮可別怪我不護著你啊。”

“沒事,他要剝我,我就再給他施個幻術就好了嘛。”

幻小煙說得大大咧咧,雁回撇了撇嘴本來不打算再理她,但倏爾想到了什麽,她眸光驀地在幻小煙身上一凝。

“主人我先走啦,一直用幻術支配人還是蠻累的,今晚我要去吃別人的夢境好好補補。”

“站住。”

雁回喝住她,幻小煙一愣,轉頭看雁回,不懂她的表情為何忽然之間變得嚴肅起來。

雁回盯著幻小煙,沉著思量。雖說青丘國主是考慮到了讓雁回再活一個月,撐過天曜與清廣一戰,但若是她將內丹還給天曜,天曜自身修煉的時候會毫無感覺嗎?而她失去了內丹,必定也是身體大傷,天曜見她一麵,難道不會察覺出端倪嗎?所以說,她將內丹還給天曜之後,單單是活著出現在他的麵前還是不夠的,她得好好出現在天曜麵前,而且不能讓天曜發現她的不對勁,更不能發現他自己的身體和之前有什麽不同。能做到這樣的,或許隻有讓他產生幻覺了吧——讓他認為自己是沒有找回內丹的,讓他以為他所看見的雁回依舊是健健康康的,隻有這樣,他才能全心全意毫無顧忌地去與清廣一戰。

“幻小煙。”雁回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幻小煙有點愣神,不由得有幾分心驚地應了一聲:“主人……怎麽了?”她幾乎沒看見過雁回這樣和她說過話,心底倏爾起了幾分不安,“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要告訴我嗎?”

“我是要告訴你一件事,可無關開不開心。”雁回道,“你要答應我,聽我說這件事的時候……”看著幻小煙有點忐忑的神情,雁回嚴肅的聲音倏爾便軟了下來,她摸了摸幻小煙的頭,“你答應我,不要哭。”

雁回將她帶回了房間,直到她將事情全部說完,幻小煙便已經傻了,她愣愣地看著雁回。

雁回張了張嘴,還沒等她說出一句安慰的話,幻小煙的眼淚便已經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雁回一歎:“不是說好了不要哭了嗎?”

幻小煙連忙捂住了嘴,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嘴裏含含糊糊地發出哭腔:“可……主人,這麽大的事……你……你……”

“不算多大事。”雁回道,“你理性地想想,和整個妖族比起來,我這根本就不算什麽大事,你要乖,要配合……”她話未說完,幻小煙的手便放了下來,淚眼朦朧地望著雁回:“可是你要死了。”她像個小孩一樣哭了出來,“可是做了這事,你就死了。嗚哇……這是很大一件事,我不管,我不管和整個妖族比起來怎樣,我就知道你會死掉的,你會死掉的……”

幻小煙哭得那般傷心,雁回勸不住,她說的話都被淹沒在了幻小煙的哭聲當中,她隻好一把捂住幻小煙的嘴,然後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她生怕這時候天曜會從外麵路過,聽出了端倪,她連聲在幻小煙的耳邊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沒事的,沒事的。”

慢慢的,在雁回一聲聲的安慰之下,幻小煙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雁回這時候才將幻小煙從自己懷裏放開:“你堅強一點,拋開所有感情,就這樣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我這忙,你是幫還是不幫?”

幻小煙咬了咬牙,靜默許久之後,終於紅著眼睛點了頭。雁回做了她的主人,可她從沒讓她為她自己做過什麽事,這是唯一的一件,可雁回要求的,卻也或許是自己生命裏,最後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