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何為大義
青丘國主目光在兩人身上一轉,在雁回心口微一停留:“妖龍天曜,不承想你竟卻還能衝破封印。”
他果然知道天曜的事!雁回心道,龍筋……或許不止龍筋,連天曜還剩的那顆心在哪裏,都有希望知道了。
天曜麵對青丘國主依舊如平時對其他人那般,正視著,他挺直著背脊,不卑不亢道:“不過天意成全。”
青丘國主沉凝片刻:“我族正是用人之際,你重歸人世,可願為妖族所用?”
“我不願為任何人所用。”天曜道,“不過我也要找仙門中人,討一筆血債。”
青丘國主對天曜的回答沒有任何態度的表示。隻在稍一片刻的沉默之後道:“你妖氣外溢,體內卻極難有內息留存,身體尚未找全?”
“欠龍筋與一心未全。”既然青丘國主已經知道了他的過往,天曜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省得去解釋前因後果也不想去費心思繞彎子,天曜坦坦然道,“龍角先前雖已尋回,可吸納天地靈氣,然而無筋骨相配,無法聚氣凝神。致使妖氣無法抑製,外泄於體。前日路過青丘國界,偶然探得龍筋或被封印在三重山中。實不相瞞,此次前來,便是欲向國主問得龍筋具體下落。”
青丘國主聞言,微一沉吟:“三重山位於青丘國界,大小結界封印不計其數。足以困住你龍筋的封印注定有大法陣存在。”他眸光微斂,“三重山最大的法陣,便是結成長天劍結界的斬天陣。”
聽到這個名字,雁回一怔,作為辰星山的修道者,她對於長天劍斬天陣這幾個字實在再熟悉不過了。
五十年前,清廣真人與青丘國主一戰之後,兩分天下,清廣真人於三重山中以他隨身寶劍長天劍為陣眼,布斬天陣於山中,以威懾眾妖。從此奠定了以三重山為界的兩族分割格局。
那一役後,人世得五十年和平至今。而清廣真人則在戰後靜心歸於辰星山,此後再未執劍。而被留在邊界的長天劍幾乎了眾多修仙者心目當中的一麵軍旗,它象征著當年修道者的勝利,鼓舞了不少勵誌修仙,除魔衛道之人堅守正義。
當年雁回在辰星山的課堂上聽到這柄劍的故事時,即便年紀小小,可也覺得熱血沸騰,不得不為仙家道者的勝利而感到慶幸。
雖然後來仙家門派越發矯枉過正,而今雁回早便發現妖即惡的定理不對,但是長天劍在她心目當中的地位卻是從來沒變過的。
“二十年前清廣曾重臨三重山邊境,行事極為隱秘,並無他人知曉他所來目的。”青丘國主道,“而今想來,或許卻是為封印而來。”
是了,當年素影對付天曜的時候,是請了清廣真人去的。素影行事縝密,以她一人之力對付天曜或許並無十分把握,所以便請了清廣真人為助力。
清廣真人五十年前退居辰星山後,專注於教授徒弟,少有出山,江湖仙門之事幾乎不予理會,待得徒弟們長大了能獨當一麵,他便將山中事務也都交了出去,而今更是幾乎全部放權給了淩霄。
二十年前正是清廣真人漸漸淡出仙門管理之時,可若是素影請他出山,又是為了對付一個在中原地界守護了一穀妖怪的妖龍,在清廣真人的角度,大概沒有拒絕的理由吧。以現在的時間地點對比看來,天曜的龍筋十有八九是被壓在了斬天陣之中了。那這下要取回龍筋,可真真是有極大的麻煩了。
且不論那斬天陣本就不好對付,便就說現在這節骨眼上,仙妖兩族剛剛互相宣戰,邊界三重山必定有重兵把守,他們想要靠近斬天陣都是個問題,還別說去破陣了。
雁回愁得皺了眉頭。比起現在這種情況來說,之前去天香坊取個龍角,簡直就像吃個小籠包那樣簡單。
“我若要去三重山取回龍筋,國主可願助我一臂之力?”天曜注視著青丘國主,沉著開口。
對了,怎能忘了這茬,雁回恍悟,他們現在可是有聯盟的人了,這麽大個助力在這裏擺著的呢!
“你待如何?”
“而今我身在邊境,龍筋與我已有感應,滿月之夜乃是我身體各部與我感應最為強烈之時,饒是在斬天陣中,我依舊能探得其精確所在。”
天曜說著這話,眼睛也沒眨一下,雁回卻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說滿月之夜,不正是他體內最為痛苦之時嗎?但見天曜一臉堅毅,雁回便咬了嘴將話咽了下去。
過了二十年這樣的生活,天曜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滿月之夜他的身體會承受怎樣巨大的痛苦。可他依舊能狠得下心,把自己的身體也算計了進去,用其布局……不過有什麽狠不下心的呢,雁回轉念想了想,若她是天曜,她大概對自己會比對誰都更狠心吧。
“而今五行封印已破其三,我已有餘力控製身外龍筋,彼時我自會以龍筋在斬天陣中鬧事。雖小,卻足以幹擾看守陣法的仙人,而你借我妖族之力,在外一舉破陣,我取回龍筋,妖族則得以重創三重山守軍。國主以為如何?”
他一席話說完,青丘國主尚在沉默之中,一旁一直沉默旁聽的燭離卻倏爾開口:“不行!”燭離冒失開口後立即向青丘國主行了個禮,但神色依舊有些稚嫩的著急:“三重山已有那麽多仙人,斬天陣又極其凶惡,如何能讓我妖族的士兵去隨你冒這個險!”
大廳一時間有些沉默,頂上的樹葉隨外麵的風輕輕搖動,晃得內裏地上的樹影斑駁。
“我並無十足把握能成功。”天曜直言,“不過賭這一個可能。”他道,“以我所見,而今妖族或許也沒有與所有仙家門派正麵抗衡的能力吧。光是一個廣寒門或許不足為懼,可現在主理辰星山的淩霄與廣寒門的素影之間或許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
雁回聞言,身形微微一僵。
“在來青丘之前,我便有一猜測——即便青丘不因公主一事對廣寒門宣戰,時日不必多久,或許仙門,便會自己主動動手,打到青丘來。”提到此事,在場之人也是靜默。
青丘國主眼瞼微微一垂,睫羽輕微顫動了一分。
“無人不知青丘九尾狐一族極重血緣,然而素影卻依舊如此行事,除了私欲之外,其野心,或可包天。”言下之意,素影與淩霄,是打算打亂現在和平的局麵,再起戰爭,讓妖族連在西南也無法生存。青丘國主看著天曜的目光微微深了幾許:
“允你所求。”輕淺的四個字,天曜勾了唇角,燭離則滿臉不敢置信:“國主!”
沒再聽燭離的話,青丘國主的身影便化為一股白煙,不見了蹤跡。他一消失,別說影子,雁回連他的氣息也霎時捕捉不到了。
天曜看了眼在一旁有些氣急敗壞的燭離,並沒多言,轉身離開了巨木之中。
下了山峰,雁回隨著天曜一路往三王爺府上走,兩人一起走了老長一段路,也沒有說話,各自心裏都在琢磨著事情,最後去還是雁回沒有憋住,先失神地開了口:“我們離開中原之時,眾仙家便去請清廣真人出來主持大局,而時至今日,也依舊未聽聞真人出關。”雁回目光怔怔地看著天曜,“細細一想,清廣真人雖少有出現,然而此次徹底閉關不出則是從三月前辰星山大會開始,那時棲雲真人也消失了蹤跡……”
雁回垂下眼眸:“天曜,會不會是素影和……淩霄,囚住了清廣真人?”
天曜微微側目看了雁回一眼:“若是那般人物,自會有他的應對之計,無須你擔憂。”
雁回一默,轉頭望天曜:“二十年前,清廣真人助素影封印你,你卻不恨他?”
“我此生從不懼對手,亦不怨恨戰勝我的人。”天曜眸色薄涼,“我恨的,隻是騙我,欺我,以險惡之心奪我性命,為圖一己私利之人。”所以他恨素影,追究到底,卻也是因為以前的自己真的深愛過她吧。
雁回無法體會天曜的恨意,但他那份夾雜在心頭的失望,她現在好像能體會到了呢——她所喜歡的人,原來……並非她想象中那麽美好的樣子。
天曜不再停留在這個話題之上,隻一邊走一邊道:“離下個月圓之夜雖還有大半月時間,但也算緊湊,我可以教你些許法術,在我安排行事事宜之際,你或可自行修煉,以便到時不時之需。”
雁回腳步微頓:“你都向青丘國主要到了幫手,這次還要我去?”
聽得這話,天曜腳步頓時停了下來,雁回心裏已經猜出來他的反應,於是在他停步之前自己也先停了下來,是以剛才並排走著的兩人之間,已經隔了三步遠的距離。
“你不去?”
雁回搖頭:“先前那麽一大隊辰星山的大弟子們隨著淩霏到了那離邊境如此近的小鎮裏,大師兄勸阻淩霏時一口一個‘辦正事’,我猜約莫也是要往邊境這邊趕的。若不是他們,其他辰星山的人也必定要派人駐紮在三重山之中,畢竟斬天陣是清廣真人留下的東西,沒有任何一個門派,會比辰星山更有責任感。”
雁回垂眸:“我不想再與辰星山之人發生衝突甚至有所牽連了。”
雁回神色中的無力與失望讓天曜沒有想到,這個女子在他麵前,從頭到尾都未露出過如此頹然的神情,她會牙尖嘴利地與人爭辯,會無賴流氓得讓人咬牙,也會英勇強勢地保護弱者,如今這般神色,卻鮮少自她眸中露出。想來,雁回雖然沒說,但對她那師父確實已經失望透頂了。
天曜一時間,竟冒出一股有些幼稚的衝動,他竟想將那淩霄捉來質問一番,你這個師父到底是怎麽當的,怎麽會讓雁回露出這樣的表情,怎麽舍得……讓她失望。
然而所有的衝動在天曜的表情上的體現,也僅僅是讓他微蹙了一下的眉頭。他根本就沒有安慰人的技巧,甚至不懂在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麽話,於是他便道:“破陣我要你的心頭血。”
說出口,他自己先默了一瞬。他有些不自然地轉了頭,卻斜著目光偷偷打量了雁回一眼,雁回沒什麽反應,隻應了一句:“你要去的那天,我自己弄點血出來,你隨身帶著,別突然拿刀捅了。”
雁回說完自顧自地往前走,天曜站在她身後,沉默著沒有言語。
蒲芳本是將每天給雁回針灸的事交給小童子去做的,但在那偷吃同一隻雞的夜晚之後,她便將這事又攬到了自己身上。每次給雁回施針,蒲芳都屏退左右,連跟著學本事的小學徒也不讓待著,偌大的房間裏隻留雁回與她二人,然後她就借著給雁回紮針的時間,將自己那一腔沒地兒訴說的相思,全都倒給了她聽。
雁回一開始是拒絕的。
“嗯,你去三重山采藥,被巡山的道士撞見了,然後你慌不擇路地逃跑,然後被小道士追上,然後和小道士打了起來,然後你們陰差陽錯地滾進了一個陣法裏麵,然後你們在陣法裏麵相愛相殺,然後你們都出來了,然後他沒殺你放你走了,然後……”
趁著蒲芳換針的時間,雁回麵無表情地說出這一席話:“……你就變成了現在這樣……嘶!”
雁回倒抽一口冷氣,隻因蒲芳給她下了狠狠一針。
“我沒人說這種話了,隻有找你了。”蒲芳道,“你要嫌我煩沒關係,就是不要說出來,我比誰都知道你煩,但你不需要告訴我。可你若實在忍不住要抱怨也沒關係,就像剛才這樣,我針針都給你紮狠點就是了。你要再抱怨,我心情不好或許就得給你紮出血來,你這傷出了血,我可就不保證不留疤了啊。”
看在她是一個還長得不錯的姑娘的份上……雁回咬牙忍了這口氣。畢竟自己臉還要在人家手上紮幾天的。
蒲芳在雁回臉上又紮下一針,隨即一歎:“我又想他了!好想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見什麽樣的人,說什麽樣的話,那些凡人的戲裏都唱相思似毒,以前我不知道,現在算是徹底懂了。”
雁回翻著死魚眼聽她訴說相思,隻是這句話末了,蒲芳又歎了一句幽幽然道:“真想見他。”
雁回眸光一轉,落在蒲芳有些出神的臉上,她開了口:“不要做傻事。”雁回神色比素日打趣蒲芳時多了三分認真,“仙妖兩族關係緊張,三重山邊界重兵把守日夜巡邏不斷,別想著自己以前跑來跑去多少年有多熟悉地形。”雁回肅容盯了蒲芳一眼,“此時已非彼時了。”
蒲芳被雁回這一眼盯得心口一顫,就好像被雁回犀利地窺探到了內心深處的想法了一樣,她手一抖,直接給雁回紮出了血來。
雁回“喝”地抽了口冷氣,翻身而起:“能不能專業一點!工作能不能隻想著工作,別想男人了!這下出血了!留疤了!你賠錢!”
聽得雁回的重點落在了最後一句上,蒲芳嘴角抽了抽:“你給一個銅板醫藥錢了嗎?賠什麽錢!再賠你一針就好了,躺著!”她將雁回一摁,手起針落,給雁回補紮的一針手法是極其的幹淨利落,“我堂堂大醫師還治不好你這點小破傷。”
“出血了,你不是說不保證不留疤了嗎?”
“唬你的!躺好。和我頂嘴就再給你補一針痛的。”
雁回:“……”
蒲芳把雁回摁好了,隨即手指在她傷口上輕輕一抹,擦掉滲出來的血珠,忽然間她鼻尖一動:“你有跟著那妖龍學他的法術的對吧。”
“對啊,不過就學了他一點讓五官變得更敏銳的法術,還有他知道一些的九尾狐的術法。”雁回瞥了蒲芳一眼,“你怎麽知道的?”
“你血的氣味裏有龍氣。”蒲芳鼻尖又動了動,“應該是跟著他學法術的緣故吧,不過也是奇怪,一般修仙者沒有洗髓就跟著妖怪學妖法怕是早就走火入魔了,你卻還神誌清明得跟沒事一樣,這血液的氣息嗅起來,竟是讓人感覺比起修道者那條路,你更適合入妖道一樣。”
三王爺不知道雁回與天曜之間的關係,於是蒲芳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如今這青丘國裏,除了那青丘國主,隻怕是還沒人看出她和天曜之間連著一塊護心鱗。
“你要是再跟著妖龍學法術的話,身體裏的龍氣會變得更加明顯的,雖然帶著無息香囊在不流血的情況下,別人是察覺不出個所以然的。”
雁回聞言沉默了一瞬,再開口時卻換了話題:“你們怎麽都知道我帶的是無息香囊。”
“九尾狐一族的人為了方便行事去中原都要帶這個東西的。”
雁回點點頭,沒再言語,房間一時沉默之後,蒲芳便又開始說起了小道士的事。
雁回左耳進右耳出,心裏兀自琢磨著自己的事。
在青丘國待著的時間過得還算快,天曜每日忙著與九尾狐一族的人商洽滿月之夜闖入斬天陣的事,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雁回醒時,他已經離開了小院;雁回睡時,他還沒從外麵回來,是以這些天,他們連個照麵也沒打。
雁回也不甚在意,她對現在過的生活還挺滿意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世上大概沒有別的地方能比這兒更適合雁回混吃等死了。至於那些仙妖紛爭還有辰星山,都已經是過往往事,她不想再想了,等臉上傷好疤落,過去的事,她是打算一頁揭過的。
眨眼間九天已過,雁回臉上的傷結了一個幹巴巴的痂,她拿著鏡子左右看看:“然後等著這個痂掉落,就行了吧,確定不會有疤了?”
蒲芳翻了個白眼一聲嗤笑,遞給雁回一碗黑乎乎的藥:“喝了這碗藥自己看。”
雁回一看湯色,便想著定是極苦,登時愁眯了眼:“能不喝不?”
“你說呢?”
雁回一歎,到底是接過了藥,一仰頭,直接給自己灌了進去,藥湯當然是和想象當中的一樣苦,雁回一喝完正皺著臉咋舌,隨著一塊蜜餞便塞進了她嘴裏。甜蜜的感覺登時蓋過了苦味。
雁回一愣,抬頭望蒲芳,蒲芳傲嬌地挑了挑眉:“平時我都是這麽應付看病不乖的小妖怪的,別覺得我是特別對你好啊。”她說著,雁回倏爾覺得臉頰邊結痂處輕輕一癢,她往鏡子裏一看,深褐色的痂整塊掉落後露出的皮膚已經完好如初,連一點暗沉的痕跡都看不見。
雁回摸著臉感覺驚訝,放了鏡子連忙對蒲芳道:“我心口還有一道疤,你一並幫我除了吧。”
“你又沒藥錢付。”蒲芳收拾了箱子,“行了傷給你治好了,明天我不過來了。”
雁回聞言,目光微微從鏡中的自己臉上轉開,落到了蒲芳後背上,蒲芳提著箱子也沒多言,邁腿便離開了房間。
時至深夜,一片漆黑的小樹林裏,一道黑色的人影在林中疾步走過,今夜雲厚,月亮在雲的背後忽隱忽現,正好給了行人極好的掩護。那人經過大樹之下時,倏爾被頭上的一根不細樹枝擊中腦袋,她“哎喲”一聲痛呼,想來是被砸得不輕。然而揉了揉腦袋之後,她依舊打算繼續前行。
“這剛才要是落的是刀子,你就已經被劈成兩半了。”樹上倏爾躍下一人,擋住蒲芳的去路。雁回抱著手,半倚在樹幹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語氣帶著點吊兒郎當的散漫,“就你這點本事,現在找去三重山送死嗎?”
蒲芳一默。
雁回上前一步,“行了,別鬧了,跟我回去吧。”她伸手去拽她。
但卻被蒲芳側身躲過:“我以為你是理解我的。”蒲芳聲色委屈,“他們都不理解我,我以為至少你是理解我的。”
雁回一撇嘴,翻了個白眼:“大晚上的演什麽苦情戲,你以為裝裝可憐我就會放你走嗎?伸手,過來。”
“嘖!”蒲芳一咋舌,果然不裝了:“你這人怎麽沒點同情心!”
“我就是有同情心才攔著你的好不好!還是那句話,活著才能愛,跟我回去。”
蒲芳咬了咬牙,一副心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她伸出手,雁回便去抓她,可在抓住蒲芳之前,蒲芳又猛地將手往上一抬,白色粉末登時撲麵而來。雁回心道不好,掩鼻後退,然後已經有奇香的氣味被她吸了進去。不過片刻她便覺腦袋一暈,身子猛地往旁邊倒去。
“沒毒,就是讓你睡一會兒。”蒲芳從她身上跳過去,“這條路我跑熟了的我知道,早上我就回來啊!”
倒在地上的雁回隻覺眼皮似有千斤重,掙紮著閉上眼的最後一刻她看到的是蒲芳蹦蹦跳跳跑出去的背影。這一瞬間,雁回忽然理解了她將大師兄戲弄之後,把他丟下的心情!
這臭……臭丫頭。
雁回再醒過來的時候依舊是深夜,她斜眼瞥了瞥天上月,心裏估摸著和之前不過相去一個多時辰,想來是她之前退得快,並沒有吸入多少藥粉。她撐著身子坐了起來,依舊覺得渾身無力,她連忙調整了一番內息,站起身來,一路尋著蒲芳的腳印而去。看得出蒲芳著實是比較熟悉這裏,雁回一路追去,竟然沒有碰到妖族的守衛。
臨近邊界,五十年前青丘國主與清廣真人相爭而留下的巨大裂縫依舊在,地底之下紅色的炙熱岩漿滾滾流動,像是一道大地淌著血的傷痕,在裂縫另一頭,雁回看見本該漆黑的山上有火把在向一個地方聚集,像是在緊張應對什麽異常情況。
雁回心頭一緊。她扔了無息香囊,給自己變了一張臉。小心地跳下裂縫邊緣,借著地下熱氣縱身一飛,徑直飛到了裂縫另一頭,從底下爬出,雁回被熱浪灼了一身汗,衣服也沾染了塵埃。
她一爬上裂縫,剛起來站穩,便看見十丈外的一個修道者拿著劍,一臉戒備地盯著她:“又……又是何方妖孽?”
又是?雁回心頭打了個鼓,但麵上還是鎮定,她裝作一臉慌亂的樣子往修道者的方向踉蹌走了幾步:“仙友?這附近可還有別的仙友?”
那人上下看了雁回許久:“修……修道者?”
雁回點頭:“我本是在東麵負責巡邏看守邊界的,可今天被一個妖怪偷襲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三重山如此之大,東西相隔百裏,這頭的人是無法第一時間知道那頭的情況的,至少……負責看守的小守衛是不可能知道的。果不其然,那人聞言大驚:“今晚東麵也有妖怪偷襲嗎?可有傷亡?”
雁回搖頭敷衍過去:“這邊呢,也有妖怪?”
“有個五尾狐妖越界,傷的人倒是不多,隻是不少仙友中了毒,好在那妖怪現在被兮風道長和淩霏道長聯手抓了。”
雁回心頭咯噔一聲。自然不是因為淩霏,她敢越界來這邊,便做好了碰見辰星山任何人的準備,她驚的是兮風這個名字,這是這九天以來,雁回日日在耳邊都聽到的名字——蒲芳喜歡的小道士。
火把燒得撲撲作響,林間各門各派派來看守三重山的弟子都來了兩三名,大家聚在一起,火把將這片天都照得有些發亮了。雁回跟著那守山的弟子一同行到此處,混在人群當中,她借著前麵人的遮擋,微微低著頭站在後麵。然而她所站的這個地方,已經足以看清現在形勢了。
蒲芳被困在人群中間,她雙目還赤紅著,唇間獠牙長長地長出,鋒利的指甲隱約還能看出掛著血跡。她周身妖氣澎湃,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像一隻被困住的獸,目光憤怒又絕望。
看這樣子,是在做最後的抗爭了。雁回一咬牙,除了在心裏罵一句臭丫頭,這時候也沒辦法怪她別的了。
在蒲芳麵前站著的是帶著幕離的淩霏。幕離垂下來的紗幔遮住了她整張臉,夜風偶爾帶起她遮臉的薄紗,雁回能清晰地看見,她臉上還有先前被天曜用風刃切出來的傷口,傷口結了痂,如網格一般爬滿了她整張臉,讓她看起來顯得有些陰沉可怖。或許也正是因為這臉傷未愈,淩霏的神色比起先前少了幾分高高在上的冷淡高傲,更添了三分急躁七分刻薄:“在前來三重山之前,素影真人便傳訊與我,特意告知我此行需得注意打斬天陣主意的妖怪。”
雁回聞言,眸光一凜,光從淩霏這一句話裏,雁回分析不出素影到底有沒有給她這個妹妹說過當年的事情,但素影真人在意天曜卻是實打實的事。她並沒有天曜想象當中那麽坦然淡定,對於天曜的歸來與複仇,她也是心有驚惶,否則怎麽會給淩霏交代這樣的事。
“我還道沒有什麽妖怪會那般不要命地衝斬天陣而來,卻不承想,今夜便撞見了一個。”
如此說來,斬天陣原來便在此處附近嗎?
“說,你們妖族,欲探斬天陣,到底有何目的?”
雁回覺得她這句話實在愚蠢得不像一個辰星山師父輩的人該問出的話。妖族與修道者就要開戰了,妖族派人來探斬天陣除了想要揍你們的時候揍得更痛快一點,還能有什麽目的。
隻是苦了蒲芳,她的目的比這個更單純就是了!
蒲芳果然沒搭話,她赤紅的目光在人群中戒備地掃了一圈之後,落在了一個男子身上,那人稍微落後淩霏幾步站著,一襲低調的灰色道袍,若不是蒲芳一直盯著他,雁回是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人的。
他受著蒲芳的目光,沉默著沒有說話,宛如老僧入定,不為周遭一切所動。
“嗬。”場麵沉默了沒多久,淩霏一聲冷笑,“好,不說也無妨,就地誅殺便可。”她話音一落,身後的仙門弟子迅速結起了陣,陣法在地上劃出道道金光,金光皆停在蒲芳腳下,圍成一個圈,將她囚在其中。
雁回拳心一緊,琢磨趁這殺陣還未完全結好,她是時候出手救人了!便在此時,那邊蒲芳身邊倏爾炸開血氣,妖氣更甚,竟是比之前更濃了幾分,蒲芳直勾勾地盯著兮風,眼角劃下一滴血淚,在她臉上爬出猙獰的痕跡:“我是來見你的,我想你了!所以我就不顧一切地來了。”她話沒說完,整場已一片嘩然。
仙妖之間的禁忌隻怕比師徒之間的禁忌更深。
蒲芳那雙本該讓人可怕的眼睛裏卻藏著的是滿滿委屈和失望,像是沒有聽到周圍嘈雜的聲音,她隻盯著兮風一人:“我以真心待你,你可曾以真心待過我,哪怕隻有一分?”
兮風抬了眼眸,終是開了口,然而卻隻是一句:“妖族之人不該來三重山。”
蒲芳嘴角一緊,旁邊的淩霏一聲冷笑:“笑話,區區妖邪,何以配得起真心二字?”
蒲芳並沒看她,依舊盯著兮風,唇色泛白,有些顫抖:“你也是這樣想的?”
區區妖邪,何以配得起真心?多傷人的想法。
兮風隻是皺了皺眉頭,尚未說話,淩霏一揮手,術法直衝蒲芳而去,打在蒲芳身上,她微微退了一步,腳踩在了身後的金光之上,登時她的表情變得極為痛苦。
兮風眸光微動,卻還是沒有攔,蒲芳一笑,肩膀有些顫抖:“我從未這般痛恨過,你修的這仙道,如此寡涼淡漠。”她的語氣在失望至極後隱隱透了些許殺氣出來。
雁回心道不好,妖之所以被視為邪道,乃是他們脾性變化無常,越是修為淺的妖怪,越易被自身情緒影響而暴動。
“你要修這仙道,我便偏要亂你道行!”言罷,她周身氣息暴漲,力量蠻橫竟是直接將地上金光寸寸炸開,她眼中血淚滾滾而下,竟是拚了這一身精元衝破了殺陣!她身形如風,徑直衝兮風而去,路上有修道者意欲攔她,蒲芳不管不顧,一爪刺透對方的胸膛,將人如布偶一般丟棄在一邊。此時的蒲芳,宛如地獄而來的惡鬼,渾身皆是煞氣。
眾人見狀大駭,淩霏伸手往空中一探,握住凝聚而出的拂塵,向著蒲芳迎麵一掃,蒲芳不避不躲,硬生生扛下了她這一招,擋開淩霏。淩霏卻哪有這般好對付,拂塵一轉,又是一記法力打向蒲芳。
蒲芳大怒,赤紅得近乎泛黑的雙瞳一轉,死死地盯住了淩霏,爪間凝聚妖力竟是打算先與淩霏一戰。
雁回心頭一凜,心知此時蒲芳再是暴動,然而實力隻怕是依舊不及淩霏,她剛要出手,兮風卻倏爾身形一動,擋在淩霏麵前,生生將蒲芳攻來的一招擋住。爪子狠狠地在兮風肩頭上抓下,傷口深可見骨。
兮風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反手在蒲芳肩頭上重重一擊,蒲芳身形往後一仰,平地大風一起,徑直將她往後刮去,若是順著此時的力道,蒲芳應當是會被刮出去老遠。
雁回一怔,這個道長在幫蒲芳,他想讓她逃!
然而這個算盤尚未打響,被兮風攔在身後的淩霏軟劍倏爾出鞘,在夜色中宛如一條銀蛇霎時裹住了蒲芳腰間,劍刃在蒲芳腰間劃過,鮮血噴湧而出,淩霏手上動作未停,劍刃“刷刷”一轉,由軟如彩帶登時變得硬如堅冰,隻聽“噗”的一聲,劍尖紮入蒲芳心房。這一係列的變化不過隻是在轉瞬之間。
雁回沒想到,在場的所有人皆沒想到,淩霏的動作,竟然如此之快!看著蒲芳的身體像被遺棄的木偶一樣落在地上,兮風雙瞳驀地放大。
雁回一咬牙,運氣一動,身形似閃電一般落到蒲芳身邊,她拉起蒲芳的胳膊,一抬手封住了蒲芳周身穴位,將她血止住,隨即一把將已綿軟無力的蒲芳架在自己肩頭上,遁地術一動,意欲逃跑。
耳邊卻倏聽得淩霏一聲冷哼:“想走?”
雁回意圖在最快的時間離開,全然未防備到淩霏憑空而來的一記術法,徑直打在雁回心頭之上。她頓覺內息一空,遁地術立時失敗。雁回往體內一探,隻覺經脈一陣劇痛,然而強行衝破卻也還能使用法術,隻是重新聚力,恐怕還得一段時間。而現在,即便隻耽擱片刻,也足夠要命了。
雁回感覺到自己臉上的易容術也霎時消失,她抬頭望淩霏,在火光之中,她看不見淩霏幕離之後的臉色,但卻能感受到她周身升騰起來的怨恨氣息。
“雁回。”她喚著她的名字,語帶怨毒。
是呀,同樣是毀了容,她現在已經好了,而淩霏卻還帶著幕離,無法以麵容視人。高傲如她,怎會允許自己的人生出現這樣恥辱的敗筆。她們本有積怨,現在,怕是已算得上真正的仇人了。
“你現在,竟在幫妖族之人謀事。”淩霏語氣森冷,“真是我仙門恥辱,今日你與這狐妖,一個也別想走。”
雁回抱著蒲芳,感受到她的氣息越來越虛弱,心中急切非常,她根本不去看淩霏,隻對旁邊的兮風道:“她要死了。她日日念叨著你,而今終於見了你,你卻要了她性命。”
兮風唇色被火光映得有些白。
“妖物而已,死有餘辜。”淩霏對兮風淡淡道,“道長切莫為這妖物心軟,有損我修仙修道者大義。”
“大義?”雁回像是聽到了笑話,“何為大義?”她還欲多言,可倏爾間感到心頭一暖,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一看,隻見空中巨大的狐妖踏風而來。雁回莫名地心頭一安。
天曜來了。
在眾仙驚詫之際,一人自狐妖背上躍下,落在雁回身邊,沒給任何人看清他麵容的機會。
一陣火焰迅速自他周身繞開,宛如滌**一切的龍卷風,將修仙者們全部都掃到了一邊。火焰的中心,隻有淩霏與兮風堪堪抵擋住了那一襲火焰。
天曜垂頭看了雁回一眼,見她渾身皆被染了血,眉頭一皺:“受傷了?”
雁回搖頭:“血是蒲芳的,我隻是暫時被封了經脈,無妨。”她將蒲芳扶了起來,一句話也沒再多說,轉身便走向那狐妖背上。
燭離也在狐妖背上,見了一身是血的雁回與蒲芳,登時大驚失色:“你們你們……”
“蒲芳傷得重些。”雁回將蒲芳放下,燭離立馬探了她的經脈,臉色更難看了幾分:“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我們快些回去。”
雁回回頭,見天曜已轉身往這邊走來,那兮風道長也跟著邁向前走了兩步,淩霏一叱:“妖族委實放肆!竟敢闖我三重山!”
天曜聞言,腳步一頓,眸色薄涼地看了她一眼。
仿似想起了那日天曜所施的法術,淩霏微微退了一步。沒再糾纏,天曜踏上狐妖的背,巨大狐妖便禦風而起,上了空中,飛往青丘領地之中。
燭離照看著奄奄一息的蒲芳,雁回垂頭看了看自己染著蒲芳鮮血的雙手,沉默許久,問天曜:“好多天不見你了。你今天怎麽想著找過來的?”
“見你沒在房中,探了番你的氣息,發現你到三重山了。”
是了,天曜一開始便在她身上種了追蹤的咒術的,一開始是沒能力解,後來陰差陽錯的也都忘了解,一直便讓它留在身上,到現在也沒什麽必要去解這個法術了,留著便也留著了。
雁回點了點頭,但想了想,又抬頭問天曜:“你怎麽知道我不在房間的。”
天曜仰頭望著遠方,像沒有聽到雁回這個問題一樣。隻有他自己心裏知道,怎麽會發現不了呢,雁回睡覺不喜歡關窗,他每天夜裏回去,都會透過窗戶望一眼床帳之中她的睡顏。
多日未見,不過隻是雁回多日未見天曜罷了。
落到青丘國界之內時,天已近黎明,燭離徑直將蒲芳拉到了三王爺府上。一則三王爺長嵐常年病弱,府中藥材一應俱全;二則蒲芳平日教養的醫藥童子也都盡數在此。
一行人未及到王府,前麵便已有火把照亮了路,是長嵐已經帶著府中童子在路上等著了。他眼睛看不見,但其他感官卻比普通人敏銳許多,鼻尖一動便在尚且有段距離的地方聞到了血腥味。
“去給你們師父看傷。”他吩咐候在身邊的醫藥童子,“速速帶回府內。”醫藥童子立馬湧了上來,接過燭離扛著的蒲芳,疾步抬了回去。
人群隨著蒲芳而去,雁回一直走在人群的最後麵,也不湊上前,神情好似也不再著急。
天曜與她一同跟在後麵,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人注意雁回,隻有他在看她:“你不要命地隻身趕去救她,現在救了回來,你卻不著急了?”
雁回這才瞥了天曜一眼:“有仁心的是聖人,我不是,我隻是有人性罷了。”愛美色,貪財欲,會妒忌,會怨恨,也會熱血,會同情,會舍命相救。對雁回來說,她覺得自己活得一點也不高尚,她隻是像個俗人一樣活,拋不開七情六欲,舍不下塵世浮華,她也隻願做個快樂的俗人。天曜默默地看著雁回,不再言語。
蒲芳的傷治了整整三天三夜,她帶出來的那些徒弟,沒有一個的醫術比得過她,最終她的大弟子終是在蒲芳病榻前哭道:“隻有師父能救自己……”但醫者如何能醫己。
終是在第四天清晨,陽光剛落入她房間的時候,蒲芳醒了,她看了看窗外的陽光,那方正映著三重山山脈的影子。蒲芳看了許久,到底是將眼睛閉上了。片刻後,便沒了氣息。
三王爺長嵐坐在蒲芳床榻邊上,沉默地坐了很久,最後還是讓人將蒲芳葬了,葬在青草崗上。蒲芳入葬的那日天曜與雁回也去了,青丘國入葬太簡單,棺槨入土,填土埋上,立上碑便算完了。送行的人一個個走掉,最終隻剩下了天曜、雁回和三王爺長嵐。
“這裏沒有樹木遮蔽陽光,隻要不下雨,什麽時候都能曬到太陽,風也自由,她會喜歡的。”長嵐嘴角勾了一抹苦笑,“二十年前,我便也是如此,看著他們一個個離開,我以為回了青丘國,便不用再麵對這樣的別離,不承想時隔二十年,蒲芳……竟也要我看著下葬。”
天曜沉默不言。
長嵐微微一聲歎息,似嘲似罵:“把野丫頭一樣的她撿回來,養了這麽大,眼睛沒給我治好就走了……”長嵐聲音一頓,竟已再無法開口。他一轉身,不繼續在墳邊停留,不發一言地離開了。
天曜陪著雁回靜靜站了一會兒,青草崗上的風確如長嵐說的那樣,東南西北都在吹,自由極了,隻是將雁回的頭發拉扯得有些淩亂。
“天曜。”雁回倏爾問了一句,“當年,素影害你,你到底是怎樣的心情?”沒等天曜回答,雁回便擺了手,“不不,我不該問的。你就當沒聽到吧。”
天曜也並沒有回答。又靜立了一會兒,雁回道:“你先回去吧,我再站一會兒。”雖然有點不想走,但既然雁回下了這般明顯的逐客令,天曜便也沒再多言——左右,他在這裏,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就是了。
四周再無他人,雁回望著碑後墳上的魂魄,開了口:“你不去投胎,是打算在這裏站成孤魂野鬼嗎?”
“我不想再看到你。”雁回道,“你變成這樣就證明你心中尚有往事放不下,但那些事於你而言已是不該再去追的過去了。”
蒲芳垂了眼眸:“我走不了。”她頓了頓,“你不罵我嗎?那天你明明都那樣攔我了,長嵐也那樣說過我了,但我還是不聽,你不笑我嗎?你應該說,你看,我早跟你說過,活該你自己不聽……”
“說這些話能讓你活過來,我就坐在你墳頭日夜不停地念叨。”雁回上前兩步,拈下被風刮到蒲芳碑上的野花,“我笑你沒用,你笑自己也沒用,你能做的,就是理理頭發,拍拍衣服,昂首挺胸地去下一個你該去的地方。”然後,剩下的事,自然該交給活著的人來解決。
蒲芳聽了雁回的話隻是搖了搖頭,並不再多言。
雁回心裏也知道,蒲芳既然已經變成了這留於世間的鬼,那她心中牽絆自然不是她開解一兩句就能放下的,於是她隻靜靜地陪了她一會兒,便也擺手離開了。
不日,青丘國大醫師身亡消息傳了出去,整個妖族一片嘩然。蒲芳身為醫者,在妖族當中地位極高,她救過不少妖的命,那些妖皆將她當作救命恩人,她死於三重山仙人之手的消息一出,邊界本就劍拔弩張的氣氛更是緊張了起來。挾帶著多年被三重山邊緣修道者壓製的憤怒,不少妖怪自行集結成了一隊,躍過邊界前的深淵,踏入三重山中,與修道者們大大小小起了不少摩擦。
雁回這兩天也沒閑著,天曜去與妖族的人共商奇襲斬天陣之事時,雁回便也跟了去,抱著手在一旁旁聽,看著他們訓練,不發一言,晚上回來的時候便也開始調息打坐。天曜看在眼裏,也不說破,隻是偶爾提點她一兩句,而天曜的提點對於雁回來說便勝過其他師父教上好幾年。
剛過了沒兩天,這日天曜給其他妖怪布置了任務,每個妖怪都忙自己的事去了,他便在林子裏教雁回心法,雁回不願修心法,神色有些不耐煩:“天天都修心法,我內息不弱,你隻要教我招式就夠了,足夠厲害的,足夠強大的,就行了。”
天曜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內息夠?”他語帶幾分嘲諷,“內息夠還會在運功的時候被人打斷?你若內息充足,便可直接將她的法術彈回去。”提到這事,雁回微惱,輸給別人不是沒有過,但輸給淩霏,她便十分的不爽。
“那隻是我一時大意!後來調息了一陣不就好了嗎!”
“那段時間足夠要你命。”
天曜話剛說完,倏覺林間漸漸彌漫開了一股殺氣。雁回皺了眉頭,天曜便開口道:“邊界那方傳來的。”
兩人對視了一眼,無須多話,自尋了過去。趕到那方的時候雁回有點驚訝,妖族這方嚴陣以待,為首的是麵色寒涼的長嵐,而對麵卻隻有一人——兮風。許是剛才便已動過手了,兮風單膝跪地,唇角流著鮮血,想是傷了內髒。
“你沒資格見她。”長嵐的神色是雁回從未見過的冷,“若當真要見,你便去陪她吧。”說著長嵐周身殺氣又是一漲,方才他們在林間感到的便是這股氣息——九尾狐的憤怒。
兮風跪在地上,沒有躲避,想來也是沒有力氣躲避了。然而卻在這時,雁回倏見一道泛著陰氣的透明黑影擋在了兮風麵前。雁回雙目一凝,立即動了身形,霎時攔在兮風身前,運足內息擋下了長嵐這一擊。
這一擊力道之大,四周登時騰起翻飛煙塵,待塵埃落定,雁回依舊靜立在兮風身前,毫發未傷。
妖族之人皆是驚駭,他們都以為雁回隻是個普通的修仙弟子,不過是運氣好救了燭離一命,這才來了青丘,誰都不承想,她竟有能當下長嵐一擊的實力。對於這樣的結果,雁回心下也是有點詫異,她本以為,自己再怎麽也得受點傷的……
她看了天曜一眼,他教她的心法,即便在不日日打坐的情況下,也在她身體裏麵慢慢地增長啊,之前在天香坊他教她的時候便說,呼吸行走皆是修行,當時她還沒不信,原來隻是欠缺時間的累積,等時間久了,便會有這效果啊!而這結果顯然是在天曜意料之中的,別人都在驚詫,隻有他一人連眉毛也不動一下。
長嵐雖然看不見,但感覺卻十分敏銳,他微微側了頭,耳朵聽著那邊的聲音。雁回立即解釋道:“我不是幫他。”她看了看身邊的黑影,蒲芳的麵容在裏麵若隱若現。
“三王爺,我與蒲芳相處時日不久,但她卻將心事說了不少與我聽,且容我用女子心思揣度一下,若是蒲芳在場,我想,她是願意讓此人去見她的。畢竟最後,蒲芳也是望著三重山的方向的。”
雁回身後的兮風渾身一震,眸中恍惚間有隱痛劃過,痛得他久久地皺著眉頭,無法放鬆。
長嵐默了許久,終究是一拂衣袖,轉身離去:“我怎會不知她那脾性。”言辭中,既是無奈也是心疼。他到底還是心疼蒲芳,打算忍了怒火,放人去見她了。
雁回轉身,將兮風拉了一把,然後便退開了幾步:“跟我來吧。”她引著兮風,一路走上青草崗,蒲芳的魂魄已經飄到了她自己的墓碑之後,她看著他,而兮風卻隻看著她的碑。
“她最後可有提及我?”
“沒有。”雁回看著形容沉默的蒲芳,道,“一句話都沒說。”雁回轉身離開,“你好好看看她吧。”
兮風靜默地站了一會兒,便在她墳前跪了下去:“我自幼與師父修道,謹記修道之人教誨,斬妖除魔,不行有違道義之事……我從未覺得自己做錯,然而但聞你死訊那時,我卻恍覺,此生行了三大錯事。”
蒲芳在碑後喉頭一哽,啞然無聲。
“我原想不負大義,不負真心,卻如今,竟是全都辜負了……”他伸手撫上蒲芳的墓碑:“我既已什麽都找不回,那現在,便不如來陪你最後一程。”
雁回走到青草崗坡下,倏爾感覺周身大風一起,她回頭一望,隻見崗上陽光迷眼,卻在日光之中,兩個黑影隔碑而立,對視許久,待得風平,兩個身影卻是擁在了一起,然後漸漸消失在了光影之中。
雁回看得愣了一瞬,再跑上山坡之時,兮風跪在蒲芳墳前,額頭輕輕靠在她的墓碑之上,已經絕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