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十六章 青丘國

言語之間,前方森林當中倏爾一陣大亮。一座高大的宅院忽然出現在了幾人麵前,是燭離住的地方到了。

“今天天色已晚,你們便各自先歇了吧。”燭離開口道,“膳食稍後我會著人送到你們房裏。雁回你臉上的傷今日我先著人給你簡單處理一下,明天帶醫師來給你仔細看看。今天我便先行告辭了。”說完他便轉身隨著另外一人疾步走去了大廳。他身邊的趙叔隱隱在絮叨著:“小祖宗哎,這次還帶個修仙者回來,還帶了個妖龍,你要和七王爺怎麽交代喲!”

“妖龍又怎麽了……”

燭離與趙叔說著便走遠了。想來,應該是去稟明他父親此次去中原的過程了。細細一想,天曜如今這個身份在妖族其實還挺尷尬的。

青丘九尾狐因著力量強大已經統一妖族,且已自成體係,如今帶了個這麽厲害的角色進來,若是天曜沒有訴求倒還好,隨便扔在哪個地方都行,若是天曜他想在這妖族的統治階層裏麵占個職位,那又該怎麽去安排?天曜的力量又要為誰所用?江湖朝堂何處不為利益爭奪,人是這樣,妖怪自然也是這樣,權利算計,全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

雁回懶得去理這些心眼多的人才能想清楚的事情,她看了天曜一眼,但見天曜對那些猜測也不太感興趣,兩人便隨著仆從一同去了個小院當中。

天曜與雁回坦然歇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燭離便去敲了天曜的房門。

雁回與天曜的房間離得近,燭離那邊一動,雁回倒是先醒了,她一起身,外麵便有仆從要進來伺候她,雁回不習慣這樣的待遇,本想遣散了她們,其中一個仆從卻道:“姑娘,你今天約莫是要麵見王爺的,最好還是梳上我青丘國的發髻。”

雁回一琢磨,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到底是到了別人的地盤,這些妖族人沒有歧視她是個修仙的已經謝天謝地了,別的方麵,她還是盡量入鄉隨俗吧。於是她便在梳妝鏡前站著了,任由幾個侍女給她梳發穿衣。待整理完了,她捂著自己臉上的傷一看,覺得青丘的打扮倒還蠻適合自己的嘛。

雁回出門時,燭離和天曜都在院子裏等著了。見了雁回,燭離倏爾眸光一亮,緊接著臉頰便莫名地紅了起來,他連忙轉了目光看著別的地方,喉嚨裏的聲音有些抖:“你……你還蠻適合……”

“臉上的傷怎麽樣了?”燭離話說到一半,便被天曜硬生生地截斷了去,“昨晚沒包紮?”

他這個話題找得好,不僅是雁回,這一下連燭離也沒去管天曜為什麽打斷自己的話了。

雁回碰了碰下巴:“昨天侍從幫我敷了藥,說是怕影響今天治療,就沒包紮。”

燭離點頭:“我便是來帶你們去找大醫師的,他今日在我三皇叔府上給三叔治病,我先帶你去看傷,正巧我三叔也想見見天曜。”

想見天曜?雁回一琢磨,也對,現在青丘國的人隻怕都想見見天曜。

燭離接著說:“……然後就去麵見大國主。”

“見……誰?”雁回一愣,“大國主?你們青丘國的大國主?”

燭離點頭。

雁回心裏一時有點發怵。她是修仙的人,自幼受到的教育便是九尾狐那一家子厲害極了,千萬碰不得,尤其是他們那個大國主,是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大妖怪,一口氣吃十個人都不帶吐骨頭的。雁回膽子比尋常修仙者大一些,但也沒有大到聽見要去見這天下最厲害的妖怪也不腿抖的地步。尤其是在這仙妖兩道劍拔弩張的局勢之下,要有一句話沒說清楚,那說不定命就沒了!她要是死在青丘國,恐怕連給她叫冤的人都沒有。

“我不去。”雁回連連搖頭,“你們大國主想見的一定是他,你讓他去就行了,我自個兒回來在院子裏養傷。”

見雁回這樣幹脆地把他賣了,天曜眉梢微微一動。燭離忙道:“你不用怕,我族人恩怨分明,先前你在辰星山救了我,是我的恩人,皇爺爺隻是為了感激你。”

“感激我多簡單,給我錢就好了。”

燭離微怒:“我的命豈是能用錢財衡量的!”

“對我來說可以啊。”

燭離:“……”

“先去給她治傷。”天曜岔開了話題,率先出了院子,這話便又暫時擱置不談。

九尾狐一族的這個三王爺早些年眼睛便看不見了,身體也弱,已經用藥吊了好些年的命,醫師隔三差五地便要到他府上來,所以府裏還專門給大醫師辟了個院子,以供醫師在此歇息。

雁回去了便直接入了那醫師的院子裏,在屋裏坐著沒等多久,有人便通傳大醫師要來了。

燭離在雁回身邊咳了一聲,提醒道:“我聽聞大醫師今日好似心情不太好,待會兒隻讓他看傷,別和他說話。什麽話都別說。”

雁回一挑眉:“你怕他?”

“笑話!”燭離斥了一聲,聲音卻有點弱,“我隻是……我族人隻是尊重救死扶傷的醫者。”

話音一落,醫師便提著箱子來了。

雁回倒是沒想到,這青丘國備受尊崇的大醫師竟然是個女子。她將手中的箱子往桌上一放,“咚”的一聲。她臉色十分不好,其他人都在給燭離行禮,她卻看也沒看燭離一眼,便兩步走到雁回麵前:“傷的就是你?”語氣聽起來也極其不耐煩。

雁回的臉得靠她治,於是她便沉默地閉嘴不言,忍了這態度。

女子手捏了雁回下巴,沒客氣地往右邊一轉,雁回一瞬間幾乎都聽見了自己脖子的響聲!娘的……再多一分力道,她脖子就得給擰斷了!

雁回出了一背虛汗,正想說換個人來看,女子便道:“劍傷帶寒毒,傷了一天,寒毒入骨兩分,需針灸九日,飲九日驅寒藥。”她一邊說,旁邊的小童子便一邊記。她說話快,也沒看那童子能不能記得下來,隻顧自己說完了便提著醫藥箱要走。沒人敢攔她,連燭離也隻能將她望著,眾人皆是沉默,唯有天曜皺著眉頭插了一句:“傷愈合之後,可會留疤?”

女子腳步一頓,眸光一冷,轉頭看天曜:“治傷就治傷,我又不管美容的,留不留疤與我何幹?”

天曜還沒開口,一旁的燭離便道:“醫師,我三叔今日的治療都做完了嗎?”

“做個屁的治療。”她直接爆了粗,惹得平時便以為自己是條漢子的雁回也不禁側目,“讓他死了算了。老子不想費勁兒吊著他那半條破命。”

燭離咽了口口水,默默退了一步。旁邊立即有仆從瞅了個時機退了出去,看樣子像是去搬救兵了。想來,這大醫師平時應該經常發脾氣啊!

看這套路流程,大家多熟悉。雁回在心裏認定了,這絕對就是條漢子。

罵完燭離,她好似還不解氣,轉頭又盯了天曜,上上下下將天曜打量了一番:“嗬,妖龍啊!”她一默,隨即語帶幾分奇怪地諷刺道:“妖氣濃重卻內息淺薄,聽說你二十年前愛上了寡涼仙人,被害不輕……”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皆是一驚。

雁回也是詫然,天曜與素影的事,在江湖之上從未有過傳聞,以至於現在修仙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素影和清廣真人當初聯手殺的是一條千年妖龍。看燭離現在的表情,顯然,妖族一般人也是不知道這件事的。

天曜隻望著大醫師,眉眼薄涼。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醫師說這話時神色十分奇怪,像是在極盡諷刺挖苦天曜,但她自己的目中卻帶著幾分痛色,“喜歡上那些沒心沒肺的仙人,害得自己落到這般地步,皆是你咎由自取……”

天曜聽著,一句話也沒有反駁。

雁回一直都知道,慘遭素影“分屍”這事是天曜心底深處的隱痛,他原諒不了素影,也沒辦法原諒當時愛上素影的自己。他不去反駁大醫師,是因為他根本無從反駁。他的傷口在大庭廣眾之下毫無預料地被挑開,而他不躲不避,是因為……他也在借此懲罰自己。懲罰那個住在他心裏的,當初那個愚蠢的愛上素影的自己。

“你就是活該!”

“夠了。”雁回一拍桌子站起了身,擋在天曜麵前,目光盯著大醫師,黑瞳中泛著冷光,“有什麽好活該的。”

被雁回打斷了話,大醫師十分震怒:“我說話何時輪得上青丘國外人插嘴!”她隨手一粒藥丸便對雁回擲來,雁回眸光一眯,隻從這一手便能看出,這個大醫師或許醫術很高,但是身法功夫,實在……太菜了!

雁回隨手一揮,那粒藥丸便霎時被雁回擋了回去,打在大醫師身上,力道比她丟過去的時候大多了,砸在她肩膀上,徑直讓她痛呼一聲,隨即藥丸炸開,她肩上便立即開始奇癢難耐。

大醫師一咬牙,連忙放了醫藥箱手忙腳亂地在裏麵翻藥。

“我這個青丘國的外人接著我的話說。我身後的這個人,有什麽好活該的?”趁她慌亂之際,雁回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道:“愛就愛了,傷就傷了,傻就傻了,他礙著你家孩子上街打醬油啦?別說他以前愛的是仙人,就算他愛的是豬是狗是雞是被丟在地上的破石頭,那也跟你沒有一個銅板的關係。他沒有做任何一件對不起他人、對不起道德、對不起真心的事。真正活該的,該被你罵、被你訓斥的人,是那個算計權謀、踐踏人心的卑劣者。這樣的卑劣者與仙人妖怪的身份無關,與高低瘦胖的身材無關,隻與心有關。”

“和你無關,和我無關,和他更無關。”一席話後,屋裏靜默無聲。

翻出藥瓶的大醫師也是拿著藥瓶沒了動作,好似她自己製的藥也沒有那樣奇癢的效果了。

“蒲芳!”外麵倏爾傳來一道帶著幾分氣弱的男子嗬斥聲。大醫師聞聲,陡然回神,抓了地上的藥箱,像兔子一樣登時便跑出了門外。

“你這脾氣倒是越發不知收斂了,給我回來!”那人喊著,但是蒲芳已經跑不見了蹤影。緊接著便傳來那男子的咳嗽聲。

燭離立即行到門口,雁回難得見這素來喜歡端著幾分架子的半大小孩給人行禮,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三叔。”

外麵一直咳著的男子被人扶著進了房間,燭離也連忙去扶了一把。

見了來人,雁回不得不歎,九尾狐一族的妖怪,委實都長得太好看,實在太好看!即便那一雙眼睛泛著灰色,沒有絲毫神采,但這五官身形,仍舊是凡夫俗子所望塵莫及的俊朗。

燭離將來人扶到屋中坐下,雖然燭離這半大的孩子得叫這人三叔,但他看起來不過也就與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沒什麽區別,隻是眉宇間帶了幾分青年不會有的滄桑罷了。

“天曜啊……”

雁回這裏還在觀察者他的容顏,忽聽他似歎似感慨地喚出了天曜的名字,“一別二十餘載,你且安好?”

他話一出口,雁回便是一愣。先前雁回便有在心裏琢磨,天曜以前認識青丘國九尾狐的人,那這次來青丘或許會遇見他的故人。這下果然遇見了,但誰能料,他的故人,竟是九尾狐皇族的身份!

“尚且安好。”天曜淺淺答了一句,他看著三王爺的眼睛默了一瞬,“長嵐如何?”

“嗬。”長嵐一笑,“餘一命,苟活而已。”言罷,他拍了拍燭離,“我與故人有舊事要敘,阿離可否幫我帶信給國主,令天曜明日前去覲見?”

燭離聞言,沒有不應的道理:“我這便去與皇爺爺說。”

燭離退了出去,其他仆從跟著便也離開了。那大醫師留下的童子也懂事地請雁回去另一個房間給她針灸。雁回瞥了天曜一眼,見他並沒有留自己的意思,於是也就隨童子一並離開了。

誰都需要給自己的過往留一點秘密。

燭離很快便回來了,大國主應允了長嵐的要求,讓天曜和雁回明日再進王宮之中。拖一天是一天,雁回偷偷鬆了口氣。

“那你現在先隨我回去吧,三叔與天曜估計得聊一陣。”

適時小童子剛給雁回做完針灸,在旁邊福了個身,插了一句話進來:“世子,大醫師說姑娘的傷得治九日呢,這九日最好都留在三王爺府裏,醫師方便時刻來照看。”

雁回一琢磨:“也對,我在這裏看病,天曜在這裏和故人敘舊。住這裏也方便。”

燭離嘴巴張了張,但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什麽可以帶走雁回的理由。見雁回已經開始給他掰著手指頭數,讓他待會兒命人把她的那些小破玩意兒拿過來,燭離咬著嘴忍了許久,最後是一使氣,扭頭就走了:“自己來拿,我沒那麽多人手派給你使喚。”

“哎……”雁回看著燭離出了門,撅嘴嘀咕,“小屁孩個子不高心眼也小,倒是這脾氣蠻大。”

一腳邁出門的燭離被雁回這話捅穿了膝蓋,他咬牙忍了忍,下定決心回去就把雁回那堆破東西給她扔了。

傍晚的時候七王府來了兩個人,將雁回與天曜不多的行李都搬了過來,雁回掂著自己包裏的銀子想,燭離這小屁孩原來也好口是心非這一口啊。

這天,直到用了晚膳也沒見天曜從那屋裏出來。

兩個男人共處一室敘舊敘了這麽一大整天……在小道消息橫生的辰星山長大的雁回,心裏難免不生了點詭異的猜測。

猜得太入神,連帶著晚飯也沒吃好。待得入了夜,她肚子便餓了。思索一番,她自己摸去了廚房打算偷點饅頭填肚子。她剛進了廚房在灶台邊轉了一圈,便聽見更裏麵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並不是老鼠,雁回往前走了幾步,在水池旁邊一轉,一個蹲在地上正拿著雞腿啃了滿臉油的人被她抓了個正著。

兩人四目相對了好半晌。雁回決定放下心頭其他所有的疑問,隻專注於一個問題:“你不是備受尊崇的大醫師嗎?為什麽會落到偷吃的這樣沒出息的境地?”

蒲芳將嘴裏的肉吞了下去,一抹嘴道:“你不也是座上賓嗎?幹嗎跟我一樣來偷雞摸狗的?享受這樣的快感嗎?”

雁回無言以對。她隻是怕自己要口吃的,便要喊醒整個夥食房的人給她準備熱菜,麻煩別人實在讓她良心不安。想來這大醫師,想的與她也一樣吧!這樣一想,雁回對這個態度惡劣的大國師稍微改觀了一下。

“哪兒拿的雞?”

蒲芳頭也沒抬:“第三個灶台最裏麵的鍋裏。”

雁回依言尋去,果然找到了剩下的半隻雞,還帶腿的!

於是雁回對蒲芳更友善了一點。兩人抱著雞一起坐在地上啃,啃著啃著,雁回沒說話,旁邊蒲芳醞釀了許久,道:“今天那些話……我其實,並不是發自內心說的……”

雁回轉頭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你知道?”

“人說氣話的時候都你那模樣。”雁回抹了抹嘴,“但氣話最傷人的便是它毫無遮攔,而且給人造成的傷害也是極大的。我也是實在聽不下去了,才反駁你的。”

蒲芳聞言,默了一瞬:“你今天說的話很有道理。”

“我的話從來都很有道理。”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放棄。”

雁回微怔,但見蒲芳咬了咬牙,仿似下了什麽決心道,“我還是喜歡他的,還是要去找他。”

雁回眨巴了一下眼:“什麽情況?”

蒲芳看著雁回啃雞腿啃了一臉油的模樣,在同是偷雞摸狗的環境當中便對雁回心生些許信任:“看在你今天說了那麽有道理的一番話上,我才告訴你的……”她頓了頓,望著地,有些嬌羞地開口,“我喜歡上了一個看守三重山的修道者。”

雁回愣住。

“今天給三王爺看傷的時候,他便說了我好久,一直說仙妖不兩立。還拿以前妖龍的事來舉例子。”蒲芳噘了嘴,“每次都說這些,可我還是喜歡那個仙人,我有什麽辦法。”

“今天聽了你的話,我仔細想了想,覺得是那麽一回事,喜歡那個人的是我,和別人有什麽關係,我為什麽要聽別人的話來左右我自己的感情。”蒲芳眼眸中帶著微光,“我喜歡他,和他也沒什麽關係,我隻想成全自己。”

雁回略一思量,遲疑道:“你不會是……因為今天想偷溜去三重山看那個人,所以才被你們三王爺罵的吧。”

蒲芳不說話。

雁回斟酌了一番語句道:“雖然我覺得喜歡的人是什麽身份地位並不重要,但現實情況還是要考慮一下的,近來仙妖兩族局勢如此緊張,三重山這幾日不知增加了多少仙門勢力,前來看守,你術法那麽菜,還是少往那邊走比較妥當。”

蒲芳眼神微微暗淡了下來,隔了許久,才嘟囔了一句:“可我想他了。”

雁回啃完了半隻雞,拍了拍蒲芳的肩,順便在她肩上擦了擦手:“愛也需要忍耐,先忍著吧,畢竟活著才能愛。”

雁回填了肚子,和蒲芳告了別,便心滿意足地回了房間。剛走進小院,便見一人影立院中,月色之下身影孤立。

“天曜?”

仰頭望月的人這才轉了目光,望向雁回,漆黑的眸一如既往地深邃,雁回上前微微仰頭望著他:“聊這麽久啊?沒人領你去你房間嗎?”

天曜沒有接話,隻靜靜地看著她。

雁回愣神:“怎麽了?”

天曜動了動手,風一動,雁回這才嗅到他身上濃厚的酒味:“你和那個三王爺喝酒了嗎?”她嗅了嗅,湊上前仔細打量天曜的神色,“喝了多少?醉了嗎?妖族的酒好喝嗎?下次給我留點……”

話音未落,天曜一手攬住雁回的後背,將她整個人一下抱進懷裏。雁回怔住,一時間都忘了要將天曜推開。

靜謐的小院當中,微風拂動,酒味在雁回鼻尖繚繞,揮散不去。雁回覺得自己似乎都要被這酒味熏醉了,要不然為什麽她在這個懷抱裏竟會覺得有些暈?

“天……天曜?”

雁回感覺自己臉灼燒通紅,心跳加快,一如才中那狐媚香之時,她看見天曜時的反應。

雁回用理智控製自己的雙手,撐在天曜的胸膛上麵,往外推他:“放……放了我啊!要不然揍你咯!”

“雁回。”

沙啞的聲音竄進耳朵裏,撩得雁回臉頰麻了一片,用力推開天曜的手一時卻有點軟了。

“啊……啊?”她有點虛張聲勢地提高聲音,“幹嗎?”

天曜兩手都放在了雁回後背之上,將她往懷裏更緊地抱了抱,腦袋也貼著她耳邊輕輕一蹭,動作強硬,但卻愣是有幾分耍賴撒嬌的感覺。長那麽好看的臉還撒嬌……犯規啊!雁回就這樣沒出息地在他這一蹭之下,心軟似水。

“你……”

還沒來得及說別的話,便聽天曜又在她耳邊輕輕吹出一陣風。

“幸好有你。”

四個字清晰地在雁回耳邊吐露。

雁回一怔,站住沒動。隻有天曜在她耳邊重複地說著:“幸好……”像真的是一場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感恩。雁回在這輕淺的四個字裏卻品出了那麽濃厚的依賴與需求。

他依賴她,他需要她。這樣的感情真是讓人感覺……好爽!

“天曜。”雁回按捺住情緒,正色道,“你有這個認識就好。”

“嗬……”天曜在雁回耳邊輕笑出聲,“雁回啊……”話沒說完,他腦袋便沉沉地搭在了雁回肩頭上,緊接著,整個人便癱軟下來。

雁回連忙將他撐住。

“話說完……再睡啊……”雁回咬牙,“重死了!”

大半夜的,雁回也不知道天曜究竟被安排在了哪個房間,思索片刻,雁回便將天曜就近扛回了自己屋裏,把他往**一扔。自己隨便搭了兩個椅子,將就著就在上麵睡了。

第二日雁回醒來的時候便覺有一道目光在盯著自己。她轉頭一看,**的天曜已經醒了。

雁回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攔腰,站起身來:“盯著我做甚,昨晚你喝醉了,找不到你住的地方我才把你扛進我這屋的。我什麽都沒對你做。”

天曜轉了目光,沉默著沒說話。

雁回一邊將椅子放回去一邊問:“你昨天都和那三王爺說什麽了,聊得都酩酊大醉了。”

“我沒醉。”天曜淡淡吐了三個字。

雁回一愣。

沒來得及深究,天曜便道:“長嵐乃是二十年前我在中原一穀中受我庇護的妖怪之一。他昨日與我說,在我離開山穀之後,穀中妖怪被中原仙人清剿之事。”他頓了頓,“他的眼睛,便也是在那時被害失明。”話題有點沉重,雁回一時無言。

房間裏沉默了許久,雁回撓了撓頭:“我先去讓人弄點洗漱的水來。”

她說著便往屋外走。身後天曜卻在這時又喚了一聲:“雁回。”

雁回轉頭。床榻之上,帷幕之後,天曜的神色讓人有點看不清晰。

“有時候我甚至會想,二十年前,我若遇見的是你,會怎樣……”

這話……是什麽意思。

雁回不去細想,隻擺了擺手,散漫道:“打住吧,二十餘年前,我都還沒從娘胎裏滾出來呢。”說完,她便自顧自地出了門去。隻留天曜坐在床榻之上勾了勾唇角:“裝傻。”

今日天曜與雁回要一同去麵見大國主。

燭離來接他們的時候,雁回十分不想去。在屋裏磨蹭了許久,直到燭離忍無可忍了守著門口望著雁回道:“再不去便要遲了,如何能讓國主等候?”

雁回一臉苦相。

旁邊的天曜見狀,開口道:“沒什麽好怕的。”

雁回撇嘴:“你是妖怪,你當然覺得沒什麽好怕的。要讓你去見我們辰星山的清廣真人,你怕不怕?回頭見大國主出事了,這一族的妖怪,又不會有誰護著我。”

燭離聞言,像被戳了脊柱一樣,脖子往上一蹭:“我……”

“我會護著你。”

天曜截過了話頭,滿不在意地說了這話,便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平淡的語氣,卻帶著幾分令人心動的力量。

燭離被這一搶弄得愣住,看了天曜許久,忽聽雁回清了清嗓子嘀咕了一句:“就你現在這三腳貓功夫……”但她腳卻是終於邁出了院子。

天曜垂眸,餘光裏看著雁回別別扭扭地走過來,他眉目一柔,嘴上語氣卻帶著素日來的淡漠與正經:“國主或許知道三重山裏那東西的下落。”

天曜說的東西,自然是指他的龍筋。

雁回一聽便立即肅了神色:“對,他是這青丘國最有可能知道的人了。”發生在青丘邊界的事,可以逃得過所有人的眼睛,但卻不可能逃得過大國主的耳目。封印天曜龍筋的陣法不會是一個小陣法,青丘國主不會一無所知。

天曜瞥了雁回一眼:“走吧。”

雁回點頭,一邁腿便跟著走了。

直到走到大國主所在的那山峰之下時,雁回才恍然回過神來,天曜要拿龍筋,要找大國主取消息,那和她有一個銅板的關係嗎!她一沒答應過幫他的忙,二沒和他有什麽協議約定,她現在為什麽一聽到他有事,就感覺身負重責,要為他扛起天下,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就挺身而出了!這是什麽破習慣!

雁回在心裏唾棄著自己,而便在這時,一股清風倏爾自山巔而來,徐徐吹過雁回耳邊,風中自帶三分清新,將雁回的神誌都吹得清明了許多。

好幹淨的氣息!

雁回愣神。比起中原,妖族盤踞的西南這塊地瘴氣要多太多,是哪處吹來這般幹淨的清風?雁回順著風來的方向,仰頭一望,在高山之巔有一向外伸出了很長的懸崖,懸崖盡頭一樹一人靜靜佇立。

“那是……”

雁回的問題剛起了個頭,旁邊妖族所有的人都彎腰向著那個方向恭敬地行了個禮,包括燭離在內,神情無一不謙卑肅穆。

原來,那便是青丘大國主,這個世上最厲害的九尾狐妖啊。

一個妖怪能將身上的氣息修得如此至純至淨,除了自身努力以外,天分或許也是必不可少的吧。妖族千年便隻有這樣一人修成了這般道行……想到此處,雁回不經意地往身邊人臉上掃了一眼。

天曜臉上並無神色波動,好似對這樣的氣息並不感到稀奇。

若是二十年前天曜不遭逢那般大劫,而今他又會是怎樣的模樣呢,他身上的氣息大概也是這樣純淨至極的吧,吹過他身邊的風,大概也會有讓人心靈潔淨的力量吧,畢竟他曾經也那麽接近飛升!

雁回望著他的側臉忘得太過出神,目光炙熱得讓天曜無法忽略,於是天曜便也轉了目光,深邃的黑色眼瞳裏映進了她的身影。他不說話,便像是昨天他喝醉了酒時那樣。

沉默的對望反而讓雁回更多了幾分尷尬的感覺,她心髒撲通又是一跳,像昨天被天曜抱住時那樣跳,跳得讓雁回都覺得莫名其妙得嚇人。

“如果二十年前,我遇見的是你會怎樣?”

天曜這個問題不適時宜地出現在腦海裏,雁回霎時隻能狼狽地像逃一樣挪開黏在天曜臉上的目光:“咳嗯……”她不自然地咳了幾聲,心裏止不住地咆哮:娘的……難道是狐媚香死灰複燃了不成?這事不對啊!很不對啊!

雁回望著那懸崖,正巧大家都行完了禮,她急忙找了個話題打破這讓她覺得詭異的沉默:“那啥……你們大國主,為什麽現在會站在那裏?待會兒我們也是要去那懸崖上見他嗎?”

“國主並非是現在在那兒。”所有人都行完了禮,燭離重新領著路往前麵走,一邊走一邊道,“每日清晨,太陽升起的時候國主便會站在懸崖上思念國主夫人,我皇祖母。”

雁回“啊”了一聲。

說到這青丘國主的夫人,那便又是一出在辰星山能讓人津津樂道一下午的好題材。

這個在傳說中凶惡得嚇人的九尾狐之主,這一生不知活了多少年,但他卻隻娶了一位夫人,這位夫人為他誕下了七個兒子,兩個女兒,而最神奇的是,這位國主夫人卻隻是一個平凡的凡人。

照理說妖怪的血脈與凡人相結合之後,血中妖力是會被削弱的。但青丘國主卻是個例外,或許是力量強大得已經足夠衝破規則了,他的九個孩子,沒有一個不如其他九尾狐,隻是比起他來,他的孩子們確實也不如許多。可這並不影響青丘國主深愛他的夫人。然而隻要是凡人,就必定會受生老病死的困擾,幾十年對妖怪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但卻足以奪走一個普通凡人女子的青春、容貌甚至性命。

青丘國主想了很多辦法給他的夫人續命,但最後到底是抵不過時光如刀,一刀一刀刻在那凡人女子身上,直至她停止呼吸。

在雁回聽到的版本裏麵,還包括了青丘國主為了給他夫人續命,嚐試了吃人肉,喝人血,燉嬰兒等駭人聽聞的方式方法,最後卻始終沒留下那人的命。辰星山的弟子在提起這事的時候總用一種解氣的語氣來戲說,罪大惡極惡貫滿盈的妖,活該此生孤獨終老,他喜歡的深愛的,越是求不得,便越是大快人心。

其實在下山走一遭之後,雁回想想當初辰星山評論青丘國主的話,一分不差地用在素影身上,大抵也是十分合適的。

雁回望了一眼山崖之上,青丘國主依舊在樹下靜立:“國主夫人是葬在懸崖上的嗎?”雁回有點好奇。

“皇祖母沒有留下屍身。”

雁回一愣:“為什麽?”

“那時我還小,並不太記得這件事了,隻聽父王簡單提過一兩句,當時皇祖母老了,已經行動困難,她深知自己命不久矣,最後一日,她飲下劇毒,讓身體四肢恢複得和年輕的時候一樣,然後穿著嫁衣,戴著麵紗,在那懸崖之上為國主跳了最後一支舞。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在國主麵前,跳下了懸崖,她身體便被劇毒撕裂,隨著陽光化成了雪花。”

“我族偏居西南,天氣燥熱,從未下雪,但便是那些天,大雪漫山,下了十天十夜。天地之間一片素縞,像是在祭奠夫人。”

燭離默了一瞬,心裏似有幾分感慨,“從此以後,國主夜夜都在山崖上等待晨曦初升,一直守到辰時末方才離開,以示緬懷。”

雁回卻是不知這青丘國主身上竟是還有這麽一出淒美的故事。但轉念一想也對,這些事怎麽會傳到中原去呢,在中原仙門裏,關於這些妖族的傳言都是極其不好的,大概妖族對修仙門派的人,也是如此吧。所以燭離當初在心宿峰牢籠當中的時候,對來救狐妖的雁回才那般的戒備。

“這次被那廣寒門素影所殺之人乃是我小姑姑。”

燭離倏爾話音一轉,語帶森森寒意,“夫人為國主所生最後一女,脾性容貌與國主夫人最為相似。小姑姑去中原之前還說要給我帶禮物回來,沒曾想……”他一咬牙,話沒說完,但滿滿的恨意卻溢了出來。

雁回一默,偷瞄了天曜一眼,隻見天曜也是麵無表情,眸色情緒難辨。

順著山峰下的小道宛轉上了山頂,山頂之上生長著巨木,青丘國的妖怪便將整個山頂連著這些巨木一同做成了一座宮殿,樹與樹之間各有吊橋連接,樹根之下也有步道穿行而過,地下土石也築有房間……

雁回看著這錯綜複雜的道路,隻覺若是她一人在裏麵行走,走過三個岔路口就必定找不到往回的路。

一路之上不停有各種毛色的狐妖從旁邊躥出來,狐妖看起來都很小,有的調皮還會躥到幾人麵前睜著水汪汪的黑眼睛將雁回和天曜盯著。想來是鮮少在這兒見過外人。

雁回歪著腦袋看小狐妖,小狐妖也歪著腦袋看她,看著看著就搖著尾巴湊到了雁回腳邊,然後拿腦袋蹭她。被這毛茸茸的小玩意兒這樣一蹭,雁回心登時就軟了:“它在和我撒嬌!”

她眼睛亮亮地轉頭看天曜。這頭轉得太突然,她恍然間看見了天曜眸中一閃而過的柔色,那眼神就好像她剛才看著小狐狸一樣!但仔細一看,天曜又隻和平時一樣,神色淺淺淡淡的,似乎對她的任何舉動都沒有興趣,毫不關心。

“妖族瘴氣重,小狐妖生存不易。”燭離一彎腰將抱住雁回腳脖子的小狐妖扯開,小狐妖氣得撓燭離的臉,奈何腿短手短,怎麽也掙紮不到,燭離將它一丟,扔到了身後侍從的手裏,“國主所在之地最是幹淨,所以便將他們都放在這裏。”

國主的宮殿竟然還是妖族最大的育嬰房!

小狐妖被侍從抱著卻並不乖,一直伸著腦袋要靠近雁回。雁回回頭瞥了一眼:“我可不可以抱?”

燭離還沒來得及拒絕,雁回便將小狐狸抱了過來,一到雁回懷裏,小家夥就安靜了,下巴往雁回胸上一放,舒服得眯了眼睛。雁回隻當是個小動物,隻覺它可愛,倒是旁邊看著的兩個人,都臉色有點不好。

一直走到最大的一株樹木樹根之下,身後隨行的仆從都自然而然地停住了腳步,恭敬地等候在道路兩側,燭離還沒開口,天曜便道:“這裏它不能進了。”說著一把拎了小狐狸的尾巴,隻聽小狐狸一聲慘叫,就被天曜遠遠地扔了出去,栽進草叢裏,半天沒爬出來。

雁回一驚:“摔死了?”

燭離連忙領著她往裏走:“小狐妖經摔,死不了。”

天曜直接將雁回手腕一拽,拖著她便進了樹根之下的大門之中。

門內是一個掏空樹幹做的大堂,雁回仰頭一望就能看見頂上的樹枝和葉子,陽光透過枝葉星星點點地落在地上,照得整個大廳斑駁迷離的美。

雁回異常驚奇,一時便忘了那小狐狸:“挖空樹心卻讓大樹不死,你們是怎麽做到的?”

“國主的靈氣滋養了這裏的所有草木。”

守護一方的大妖怪!

雁回又忍不住轉頭看了看天曜,他以前守著的山穀,也是這樣嗎?不知道為什麽,她對以前的天曜,好像忍不住越來越好奇了。

天曜受了雁回的目光,他並不知道雁回在想什麽,隻是一扭頭,放開了雁回的手,動作比起平時的不動聲色,要少了幾分淡定從容。

雁回也倏覺手腕一空,正是一愣之時,身邊的燭離倏爾向正中的王座行了個禮:“國主。”

雁回心頭一緊,但緊接著清風一來便消解了她心頭不安。雁回抬頭望向那人,白色長發,一身微帶寒意的淡漠氣息將那美到極致的容貌都遮掩住了。那般不染纖塵,甚至讓雁回以為看到了傳說中那已修得大乘真正飛升之後的仙家聖者。

這便是動一動就能一改天下局勢的大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