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性如你,便該隨我入妖道
她一轉頭,見旁邊站著的果然是那個青丘國的小世子。她現在最不想見的,大概就是這個人了。雁回別開目光,權當自己沒看見他。
小世子身邊的仆從也拚命地將他往回拉,但三兩下就被他掙開了,他邁著堅定的步伐,徑直衝雁回而來:“我怎麽想都覺得是你,你為什麽要裝不認識我?”
雁回歎了聲氣,正打算正麵迎擊,斜裏一個人影插了進來,是天曜擋在了雁回身前,恰恰將那走來的小世子擋住。那小世子一愣。雁回也是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神,忽覺手腕一熱,竟是天曜將她手腕一拽,拉著她便往樓上走。
雁回望著天曜的後腦勺,對於他們倆這前後走位有點沒反應過來。平時……都該是她走在前麵的啊。許是察覺到雁回怔愕的目光,天曜微微一回頭,瞥了她一眼:“小二都在前麵領路了,你不想回房?”說得好像是這個道理,人家小二也忙著呢,不能耽誤別人的時間。
雁回被天曜拽著走了一會兒,那身後的小世子好似突然反應過來了,也連忙快步走了上來,跟在雁回腳後跟就問:“這個人是誰,為什麽和你在一起?”
天曜頭也沒回,全然忽視他的存在,雁回不答他。於是小世子便跟著上了樓,鍥而不舍地道:“在那之後我真的一直在找你,我九……我族皆是知恩圖報之人,你那時救了我,我定會報答於你。”
雁回終是忍不住了,在走完階梯之際轉頭對他道:“最好的報答就是別理我。當之前的事不存在,趕緊走吧。”
小世子腳步一頓,隨即肅容道:“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的,我沒法當它不存在,我說了會報答你,就一定要報答你。”他指了指隔壁的房,“我先前就住在這兒,接下來幾天還有事待在這小鎮裏不會離去,你若想做任何事,我都可以幫你。”話音未落,天曜便帶著雁回回了房,“哢”的一聲將門關了上。
房門隔絕了外麵的世界,屋子裏隻剩下了天曜和雁回兩人,手腕還被天曜拽著,雁回覺得有點奇怪,便動了動手。
天曜是何其敏銳的人,當即便鬆了她的手,裝作若無其事地往屋子裏麵走,然後坐到了桌子邊,倒了一杯茶開始喝了起來。
雁回盯著天曜:“我要的兩間房,你住旁邊。”
“累。”天曜道,“歇會兒再走。”
雁回便也沒往別處想,跟著坐了下來,神色還是有點沉重。天曜睨了她一眼,雁回接觸到他的眼神,不禁歎了聲氣出來。天曜放下茶杯:“你委實沒必要為方才知曉之事心煩。那不是你做的,也不是你管得了的。”
“你知道外麵那個。”雁回衝著房門努了下嘴,“……是什麽人嗎?”
“知道。”天曜抿了口茶,“身上雖然半分氣息全無,但聽其言辭,加之你的反應,大致能猜出,他便是你先前在辰星山牢籠裏放走的狐妖之一。”天曜眸管淡淡地瞥了眼雁回,眼中神色莫名地藏著幾分微妙,“倒是運氣,竟叫你救得了九尾狐一族的人。”
“應該是我運氣衰吧!”雁回道,“知道他的身份你便不覺得心慌?他先前已經去過那個銀樓了,應該是知道在那裏可以探到消息的。在我看來,那個都知道嘴巴也緊不到哪裏去,雖然我最後威脅了他一兩句,但保不準他喝多了將這事給抖出去啊。要是讓那個……”雁回又比畫了一下外麵,“知道了,把消息傳回青丘國,那可如何是好。”
“什麽如何是好。”天曜道,“該知道的早晚會知道,不是你做的壞事,你心慌什麽?”
“天下大勢牽一發動全身……”雁回話還沒說完,天曜便落下了茶杯,發出“篤”的一聲輕響:“素影既然敢做出這樣的事,必定也有承擔這後果的覺悟,你這是在替誰著急?那殺人的殺得心安理得,你這旁觀者卻急著想幫她修飾過錯。”
“我……”雁回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她哪裏是想幫素影修飾過錯,素影與她有什麽關係,她想幫的,還不是那喚了十來年“師父”的那一人罷了。
“離劃下國界已有五十餘年,各界早已休養好了,妖族常年盤踞西南偏遠之地,必定心有不甘,修道者又怎允許臥榻之側有他人鼾睡,先前是沒有實力將其吞而並之,而如今……”天曜手指在茶杯杯沿上輕輕轉了一下,“仙妖之間必有一戰。”
雁回默了許久:“有一戰便有一戰吧,我隻希望這一戰能晚一點……再晚一點。”
天曜沒再多言,房間陷入了沉默,待得天色漸晚,天曜便也在這沉默之中靜靜地離開了。
雁回梳洗之後坐在床榻之上,一夜輾轉反側。
到了第二天,雁回醒過來,心頭那股無事可做的空虛感剛浮了起來,便聽見外麵有慌亂的馬蹄踏過,還有人聲混著馬蹄聲在大吼著,隻是吼得含糊,雁回一時沒聽得清楚。待她走到窗邊,打開窗戶,隻見樓下道路兩旁百姓驚惶地站著,臉上神色有些慌張無措。
雁回還在困惑著,倏爾便聽到又是一匹快馬自路的那頭疾馳而來,這次馬上之人大喊的聲音雁回倒是聽清楚了:“青丘宣戰!妖族宣戰!”
雁回愕然,頭發都還沒來得及梳,一扭頭就要往那小銀樓跑。可這邊一開門,一頭便撞上了一個少年,那少年腦袋正好撞在雁回軟軟的胸膛之上,被雁回彈得踉蹌退了兩步。他被身後的老人扶住,一臉漲紅著站穩了身子,然後便強撐著鎮定對雁回道:“你叫雁回可對?”
看著麵前這人,雁回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拽進了自己屋裏,猛地甩上了房門:“怎麽回事?”她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急,“你一定知道原因,怎麽回事?”
“你這下不裝不認識我了?”
雁回一巴掌狠狠拍在旁邊的桌子上,桌子發出一聲巨響,立即四分五裂變成木塊,掉在地上:“說!”
“素影她害了我小姑姑,我青丘國,必定讓她血債血償。”到底是青丘的皇族,並沒有被雁回的氣勢所嚇倒,他說著這話的時候,眼眸中一絲紅光閃過,是妖族動了殺氣的特征。
雁回方才隻覺心亂無緒,待聽到了這話,卻恍然間覺得再是著急也沒什麽用了,心頭隻剩下許多的無奈慢慢堆積,她退了兩步,神色有些黯淡:“你們……是怎麽知道的?安插在中原的探子,探到了消息了嗎?”
“有人告訴我的。”小世子道,“我的仆從著人連夜探查了一下,那人所言句句屬實,淩晨我便將消息以法術傳回了青丘,告知了大國主。”
是九尾狐一族的作風!如此注重血緣如他們,必定是在知道消息之後的第一時間,就會做出反應的。而這個小鎮離西南邊境也並不太遠,兩方交流消息也耗費不了多少時間。
雁回沉默下來,小世子挺直著背脊看著雁回:“我族既然與廣寒門宣戰,其餘仙門必定不會坐視不理,彼時大戰再起,天下修道者皆不會幸免於難,我聽聞之前你因為救了我與我妖族之人,所以被辰星山驅逐。”小世子頓了頓,許是這樣裝腔作勢的作風他還是有點不習慣,他握了握拳頭,聲音大了點,像是在給自己壯膽,“我想帶你回青丘,保護你,你願意同我走不?”
雁回本還在思索一些沉重之事,忽然聽到這樣一段話,雁回望著小世子,怔愣地回不過神來。
見雁回沒反應,小世子拳心滲出了汗,他又捏了捏拳頭道:“我是青丘國肅清王長子燭離,雖然你是修仙者,但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族人必定不會怠慢於你。”
“呃……我……”
“我還會在這裏等你三天,三天後,你若仍舊不願意與我回青丘,我也不會強求你的。”燭離看了雁回一會兒,然後一垂腦袋,悶聲說了一句,“完了。”他悶頭就往外麵走,撞上了門,摸摸門框,然後走到外麵,和那老仆從一起下了樓去,不知去哪兒了。
雁回在屋裏看著被自己拍碎了的桌子,心情起起伏伏,百味雜陳,最後隻笑出了一聲品不出味道的苦笑,她在凳子上坐下,仰頭望天。
這都什麽事……和什麽事啊?!
沒坐多久,門口便是一個身影一斜。雁回看也沒看,便道:“你為什麽要將這消息告訴他們?”她的聲音並沒有多大起伏,甚至和平時也沒有什麽兩樣,但天曜很敏銳地察覺出,雁回生氣了,而且火還不小。
“昨日我說了,仙妖注定有一戰。即便不是現在,待得我尋回全部法力之後,我必定也要向素影,討這一筆債。”
雁回聲色微冷:“那隻是你和素影之間的恩怨,你沒必要將那麽多人牽扯進去。”
“此事將如此多人牽扯進去的並不是我。雁回。”天曜道,“素影心機深沉,她不會不知道殺一個九尾狐公主會帶來多嚴重的後果,她或許已經有了在某個對她絕對有利的時刻,將此事公諸天下的謀劃,你的師門,辰星山還有別的門派,不會對此一無所知。”天曜眸光越說越冷,“想想三月前的辰星山會議,想想棲雲真人之死。我說的這些,你自己想不到嗎?我有的猜測你便當真沒有嗎?修道門派野心也並不小……”
“別說了。”雁回打斷他。
“隻不過現在我是站在妖族的角度,幫了他們一把,讓他們趁著素影尚未將一切謀劃好的時候,做了準備。而你……你站在你的角度,不願意將這些事情深思,也不想被人道破罷了。”
時至此刻,雁回不得不承認,天曜很了解她,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天曜望著沉默不言的雁回道:“仙與妖注定無法共存於世間。五十年前,你們仙門的祖師清廣真人與那青丘大國主便用行動說明了這個道理,不爭得魚死網破,直至兩方都無力繼續,仙妖,便無法共處。”
雁回聽聞此言,抬頭瞥了天曜一眼:“這幾天你還和我一張桌子吃飯來著呢。誰說仙妖不能共處?”
天曜看了雁回許久,道出了一句淡淡的一句話:“雁回,心性如你,便該隨我入妖道。”
隨天曜入妖道?雁回聽罷這話隻是淡淡轉頭瞥了天曜一眼,權當他說的是混話。自打她被淩霄帶回辰星山之後,十來年間,修的是仙者道術,骨子裏浸的是仙靈之氣,若要修妖法,那豈不是得斷筋洗髓,先去掉半條命才能入得妖道……那她得受多大的罪?瘋了才會半途和天曜入妖道。
雁回當即撇了撇嘴便將這事拋在了腦後。
不日,青丘宣戰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中原大地。
仙家各派皆是驚詫不已,一是詫異於素影真人竟然不動聲色地將青丘國的一個九尾狐公主殺了,二是驚訝於青丘國竟然得知消息後二話不說,毫無寰轉餘地地便宣了戰。
眾仙家一派混亂,有老者欲請辰星山清廣真人前來主持大局,然而清廣真人已有數月閉關未出,連辰星山人也不見其蹤。眾仙家群龍無首。而素影卻在廣寒門高傲放言,令青丘國盡管來戰。一時間修道門派與妖族之間氣氛劍拔弩張。
雁回住在這個鎮離青丘國界還有一段距離,然而兩天下來,天上禦劍來往的修道者已經比之前多了三倍。
雁回心裏在琢磨著,在這個鎮子恐怕不能再久待了。傍晚時分,她將心裏的事都盤算好了,打算去找天曜攤個牌,她想如果天曜找回身體是為了與素影一戰便罷了,如果是要幫著妖族和中原開戰,那她還是盡早和天曜分道揚鑣的比較好。道不同,到底是不能為謀的呀。
臨著要開門之際,她隱隱聽到門外有低聲爭執的聲音傳來,是那青丘國小世子燭離在外麵和他的老仆從又發生了爭執。
“……看這架勢,您要是再不回去,今晚過了,那邊恐怕就不好走啦!”
“我說了等她三天。”
“哎喲喂!老天爺!小祖宗!她要走她早跟你走啦!還磨蹭這幾天幹啥呀!您呀,就別鬧脾氣了,好好地跟老仆回去吧!”
外麵燭離半天隻吭了一句:“明天就走。”
還死倔,雁回歎了聲氣,一把拉開門,直勾勾地盯著燭離道:“你今天就回吧,等到明天也沒什麽用。”
燭離動了動嘴,最後隻是一咬牙,此時終於顯現了一點小孩脾氣:“反正我就要等你到明天才走。”
雁回見他開始耍渾了,心知這種脾性的人是勸不動的,便也沒再理他,敲開了天曜的門,喊了一聲:“下樓吃飯,有話和你說。”
天曜在屋子裏本就是打坐調息,也沒什麽事做,雁回一喊,他便也出去了。一出門,直覺感受到一股注視的目光從旁邊灼灼地盯了過來,天曜往斜裏一瞅,但見燭離目光定定地盯著他,臉上神情是一分醋意三分不甘還有更多的都是寫的“不開心”三個字。
天曜便看了他一眼,然後衝他勾唇笑了笑,就是這樣仿佛已經看穿一切的微笑,隻讓燭離心頭一陣鬼火亂冒。
雁回隻顧著埋頭下樓,後麵兩人的交鋒她自是沒有看見的,隻往角落的桌子裏一坐,便盯住了天曜。
天曜淡淡看了她一眼,仿似對她的各種情緒變化已經習以為常了一樣,並沒感到任何奇怪,隻翻看著手裏的菜單,好似閑聊一般說了一句:“龍角拿回來後,我這些天打坐調息,隱約感覺到了有我自身氣息自西南方而來,雖不知那方到底封的是何物,不過前去探探還是非常必要。”
他這話說得那麽自然而然,倒讓雁回有幾分愣神了,一時間自己要和天曜談什麽便拋到了腦後,隻顧著糾正他:“我好像從來沒答應過要幫你找你的身體其他部分吧,你是怎麽有勇氣這麽理直氣壯命令我的?”
天曜聞言,便又睨了雁回一眼:“嗯,你禦劍不會帶著我,吃飯住宿也不會管我……”他說著,瞥了眼菜單,抽空問了一句,“糖醋裏脊吃不吃?”
“吃。”答完,雁回一愣,然後把菜單拍了下來,“我和你說正事呢!你要找你的東西你自己去,反正我不會去。”
“咱們就此別過。”天曜先開了口。
“咱們就此別……”雁回話都沒說得完整,天曜便將她要說的都說了出去。她望著天曜,感覺此妖已將她的脾性完全摸得清清楚楚了,吃軟不吃硬,刀子嘴豆腐心……他沒什麽不知道的。他能拿捏住她的脾氣秉性,軟肋弱點,她對他的反抗便像是打在棉花裏的拳頭,顯得那麽無力。
這樣一想,雁回倏爾覺得心頭一股邪火起,拍了下桌子,站起了身:“我現在還真就走了!”
“雁回?”一道女聲自一旁傳來,聲音仿似自己帶了許多年的回憶一樣,雁回身形微微一僵,轉頭一看。
一行人十來人,穿著她熟悉的衣裳,拿著她熟悉的辰星山特製寶劍,做她熟悉的仙風道骨的打扮,正站在客棧的門口,為首的三人,雁回看了便覺得頭比屁股大。一是先前便在永州城見過了的子辰,二是與她恩恩怨怨同睡了十年房的師姐子月,三是淩霏。
是了,先前遇見子辰的時候,他好像也說了,他這次是下山來和淩霏一起來做個什麽任務的,他那時半道跑了,可被雁回甩掉之後,他自然還是要回去找淩霏的。
這倒好。一起給撞上了!
娘的。雁回隻能在心裏罵娘。
方才喊她的,便正是那子月師姐,臨出辰星山時,她將子月摁在山壁上嚇唬了一通的事,雁回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想來子月也沒有忘懷,是以現在子月見了她,柳眉倒豎,聲色尖厲,麵有憤色。
唉!雁回隻有歎息,雖然之前在辰星山裏,她也經常與子月有口舌之爭,時不時還打個小架,但從來沒有像她離開辰星山那天時那樣,直接把子月給嚇哭了出來。她承認,離開的時候她是做得絕了點,但……但誰他娘的知道日後還會見麵的啊!
雁回不擅長應付這種“久別重逢”的場麵,她隻看了一眼,然後開始在腦海裏想辦法要怎麽離開這個地方了。可她想躲,別人卻不想讓她躲。
那方淩霏見了雁回眉梢一挑:“是你。”語調微揚,帶著十分不滿。
雁回聽了隻覺得是麻煩丟了兒子——麻煩極了。雁回正覺頭大之際,一旁的天曜卻淡然自若地問了一聲:“糖醋裏脊還吃嗎?”
雁回一轉頭,天曜還是方才的神色,半分未變,絲毫不為周遭的氣氛所動。一時間,雁回便也覺得,自己為什麽要緊張呢,為什麽要尷尬呢,不就這麽點事兒嗎,又不攸關生死,又不搶她荷包……
“拿上去吃吧。”雁回回了一句,天曜點頭,喚來在一旁被這陣勢嚇得有點呆的小二,坦然自若地點了幾道菜,然後吩咐他送到樓上去,便起了身,繞到雁回身邊,幫她擋住了那方十來人懾人的目光。
他垂頭看她:“上樓?”
天曜的身影擋住了門口照進來的光,在他的陰影之中,雁回竟難得地在某個人身上感覺到了心安,上一次,還是很久之前,淩霄帶給她這樣的感受。讓她覺得安全,讓她覺得寧靜。
是什麽時候開始……這個初初見麵,麵黃肌瘦、陰沉寡言的少年,身形已經開始變得這麽高大了。
雁回“哦”了一聲。抬腳要走,麵前倏爾橫來一柄寒劍:“慢著。”子月擋在了兩人麵前,神色嚴肅。
該找麻煩的人,始終還是會自己來找她麻煩。雁回歎了聲氣,整理了情緒,抬頭看她,不卑不亢:“什麽事?”
子月神態高傲:“雁回,你雖被辰星山驅逐,但是你到底曾經還是辰星山的人,你的一舉一動,依舊關乎我辰星山的聲譽,最近江湖傳言,你與妖物走得極近,甚至還在永州城放走了那些作惡多端的狐妖。你這樣做,便不想想給師門蒙了多少塵?又給師父,造成了多大的麻煩?”
鬥嘴這麽多年,一別數月,再見了麵,雁回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師姐,是真的不長進。
雁回看著她,笑了笑:“哦,那你們自己應付一下。我忙。”
得到這麽個嬉皮笑臉的回答,子月一愣,眼見雁回抬腿又要走,她心頭火一起:“站住!”
“還有事?”這話不是雁回問的,而是天曜問的,他會開口讓雁回也有幾分驚訝,雁回轉頭看他,可天曜卻沒將心思放在她這裏,他隻是目光薄涼地望著子月,一身氣勢,一時間竟唬得子月有些噎住了喉。
雁回明了,天曜即便失了法術,沒了修為,但他的眼神裏始終會藏著被時間淬煉出來的光芒,怒時,可誅人心。這裏辰星山的人應付過的妖怪,怕是連曾經天曜的腳也碰不上。
子月微微退了一步,她沒了聲音,倒是旁邊一股冷傲的聲音插了進來:“不簡單,下山不過月餘,便找到了這般幫手了。”
淩霏嘴角掛著諷刺的微笑。
一旁子辰見狀,眉頭微微一皺,對淩霏輕聲道:“師叔,正事要緊。”
淩霏抬手,擋開了子辰:“我看這便是再要緊的正事不過了。”淩霏上前兩步,踏至雁回麵前,卻沒看雁回,隻盯著天曜,“一身好氣魄,卻半分氣息也無,若說閣下是普通人,叫人如何信服。不如將身份亮亮,讓我等看看,這被我辰星山驅逐的弟子,下山之後,到底與何等人廝混?”
提及這事,雁回肅了眉目。天曜的身份無疑是大忌中的大忌,在他完整地找回自己身體之前,他的身份被誰知道了都不行。雁回腳步一轉,幾乎是下意識地攔在了天曜身前。
天曜眸光微動,嘴角不由得往上微微一挑:剛才還說這便要走了。她這樣,真的能走得開嗎?口是心非!
“嗬。”淩霏見雁回如此,不由得一笑,“這倒是有意思。我不過是想知道這人身份,雁回,你為何緊張?”言罷,淩霏目光倏爾一寒,“莫不是此人身份,有不可告人之處吧?是妖,還是邪修?”她這話話音一落,身後的十來名辰星山弟子盡數將手放置於劍柄之上,一副劍拔弩張之勢。
雁回瞥了他們一眼,其中還有幾個麵熟的麵孔,皆是辰星山的上層弟子,法術修為都不會比子辰子月弱。而且這裏還有淩霏在,動起手來,隻憑雁回一人,還要護著天曜……必定施展不開。
雁回心下一緊,嘴角卻是放開了,她笑道:“淩霏,我與你的矛盾辰星山還有什麽人不知道,你想將髒水潑在我身上盡可大膽地潑。我相公豐神俊朗氣度非凡,你這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我不護著他,難道等你來搶?”相公二字一出,在場人皆是一默。子辰皺眉看著雁回。
而天曜則是聽到了“淩霏”二字,登時望向淩霏的目光便帶了幾分微妙。殺氣重了幾分,麵上的寒意,更沉了些許。
淩霏又是冷冷一笑:“相公?雁回你當真是下山與妖物混做一堆,越發不知羞恥了。”
子月在淩霏身後幫腔:“下山一月便有了相公?雁回,你肖想師父之心惡心至極,你當辰星山真的無人知曉?”她這話一出口,其餘弟子皆是麵麵相覷,雁回目光一寒,子辰更是大聲斥責:“子月!”
子月卻不肯停:“藏了十年的心思會一朝之間盡數消失?你不過是為了替旁邊這妖物開脫吧!呸!真是作踐自己!”子月恨道,“你父母若在世,也定要斥你一聲不是東西!”
子辰聲色嚴厲大聲嗬斥:“子月!你在說什麽混話!”
雁回眸光森冷:“你父母若在世,定要重新教教你待人處世的禮節。”話音未落,她身形一閃,不過眨眼之間,這房間裏幾乎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雁回便閃身至子月身邊。
子月一驚,剛往後一退,便覺隨身揣著的小匕首已經被雁回拔出了鞘,子月驚呼,下一瞬間她的下頜便被人擒住,牙關被人大力掰開,怎麽也合不攏。但見雁回麵色陰森地在麵前盯著她,道:“你這舌頭留著損陰德,不如我幫你割了的好。”子月霎時嚇得花容失色,雁回手起刀落。
一旁的子辰大聲喝著雁回的名字,而雁回卻全然不為所動,在匕首尖端落到子月嘴巴裏時,斜裏忽然抽來一道力道,徑直將雁回拍開,雁回回身一轉,又落在天曜身前。而此時她手中握著的匕首已經沾了血,是刃口割破了子月的嘴唇,也刺傷了她的舌頭,但到底是沒有將她舌頭割了下來。
子月流了一嘴的血,她捂住嘴,然後放下手看著自己掌心裏的血,一時間嚇得當真以為雁回將她舌頭割了,啊啊叫了兩聲,竟當場暈了過去。
雁回麵色陰沉,目光惡狠狠地盯在淩霏臉上:“誰人擋我!”周身氣場,登時宛如地獄凶惡閻羅。
雁回雖是這樣問,但誰都知道,擋開她的人,除了淩霏還有誰。
淩霏見雁回生氣之時麵色陰狠至極,回憶起當初在心宿峰地牢中吃了她的虧,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淩霏也是火從心頭生,她冷冷一笑:“言辭之爭便要割掉曾經同門的舌頭。雁回,你人性尚在?莫不是已經做了邪修了吧?”
“血口噴人。”雁回叱道,“你這舌頭,我看留著也無用。”她將手中染血匕首徑直對著淩霏麵門甩去。匕首去勢如電,淩霏這次卻已有了準備,她反手一揮,廣袖將匕首一卷,化解了來勢,被拋到一邊。
淩霏微微眯了眼,看著雁回:“上次你趁我不備,偷襲於我,這次你道我還會吃你的虧?”
淩霏臨空一抓,手上拂塵顯現,她一揮拂塵,周身仙氣盎然:“我倒要看看,你這下山以來,到底還學了些什麽邪術道法。”話音一落,淩霏身影消失,雁回心中登時警鈴大作,她立即往後退了一步護在天曜身前,然而天曜卻跟著猛地退了一步,口中急喚:“小心。”他隨著話音推了雁回一把。雁回往前踉蹌了一步,堪堪躲過斜後方掃來的拂塵。
淩霏身影顯現,已經站在了雁回身後半步的距離,然而淩霏卻沒有緊接著攻擊雁回,她目光往天曜的方向一凜:“倒是好眼力!”隨著她話語落下,拂塵便帶著清冷之氣向著天曜麵門而去。
淩霏乃是素影的妹妹,雖然很小的時候便被素影送到了辰星山,但是她仍舊習得有廣寒門的心法,是以這一出手,便是滿堂寒氣浸骨透心。
天曜法術未完全恢複,然而這幾天卻還是調息出了些許修為,足以讓他的身法比一般修道者快上許多。可此時淩霏這心法一出,天曜明明能躲得過她,但偏偏是身形一僵。腦海中那些他盡力想忘掉的記憶已經成了他烙在他靈魂深處的傷疤,淩霏這一拂塵帶出來的寒意便是一把利刃,將他那些傷疤不由分說地強行破開。
那巨大的月,漫天飛舞的雪不適時宜地出現在天曜的眼前。他便縮緊了瞳孔,一時間竟沒能挪得開腳步。眼看著那拂塵攜著寒冷法術就要打在他腦袋上!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天曜身前人影一晃,那掃來的拂塵便堪堪被人握在了掌心之中。寒涼之氣盡數被一股炙熱烈焰擋住。仿似一道安全的屏障將他保護在身後——是雁回將淩霏的拂塵緊緊拽住。
火焰與寒霜在她掌心之間交戰,摩擦出詭異變幻的光芒,交織的色彩印入雁回的眼睛裏,倒真的襯得她有幾分邪惡的妖氣:“我說了,我護著他。”這七個字雁回說得那麽堅定,沉如千金落在每個人的耳朵裏。
又是雁回,又是這個背影,前一次幫他擋住了天上的月,這一次幫他攔下了浸骨的寒。
現在即便沒有肢體的接觸,即便沒有十指相握,但天曜依舊神奇得近乎詭異地感受到了麵前這個姑娘傳達到他心底的熱量……滿滿當當,湧出心房,霎時間便溫暖了四肢百骸。而天曜也明白,現在的雁回,大概是半分也不知道她的一些舉動,給他帶來了多大的影響。
她總是這樣,隻顧著做自己應該做和自己想做的事,而鮮少去在乎旁人的目光。所以顯得出離得沒心沒肺,但也正因為這樣,她自然而然做的這些事,才更震撼人心。
雁回盯著淩霏,感覺到拂塵上傳來往後拽的力道,雁回怎麽會讓她這麽簡單地就把拂塵拽回去,等她拽回去了再看她打過來嗎?雁回又不傻!於是她也自是拽著不鬆手。簡單的力道較量之後,便是法力開始拚鬥,然後愈演愈烈。
淩霏的極寒之氣與雁回的炙熱火焰碰撞出強烈的風,將兩人周遭的桌椅盡數掀翻,連客棧頂上的房梁也發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響。
那方的十幾個辰星山弟子見狀,要前來幫忙,子辰連忙將他們勸住,大喊:“此處平民甚多,大家動手恐有誤傷!”他一轉頭又對淩霏喊道,“師叔,我們行正事最為要緊!”
淩霏並未理他,口中牙輕輕一咬,對著雁回惡狠狠道:“你以為我還會敗在你的手下?”
雁回眸光一凝,隻見淩霏另一隻手驀地自腰間抽出一柄軟劍,“唰”的一聲,徑直刺向雁回的心房,雁回一驚,在她後退之前,後麵天曜已是一隻手將她腰一攬,拉著她退開兩步。
但即便如此,淩霏的這出其不意的一劍往上一挑,還是劃破了雁回的臉頰。
傷口還不淺,從下頜一直劃到了顴骨,深深的一條口,鮮血登時順著雁回的臉往下滴落,有的落在了她的衣服上,有的直接落在地上,有的則落在了天曜攬著雁回腰的手臂上。滴滴答答的血滲進天曜衣袖之中,明明已經涼下來的溫度,卻像是還在燒一樣,一路燒進天曜心裏。這次並非溫暖,而是有點灼痛。
他一側頭便能看見雁回臉上的傷。她還盯著淩霏,連自己用手捂也沒捂一下。姑娘家的臉都是最寶貴的,可她卻好似從本質上就和其他姑娘不一樣!她竟然半點也不為自己心疼!
更可笑的是她不心疼,為何他……
卻有點疼。
而且憤怒。
天曜眸色森冷,擒住淩霏。
方才雁回退的那兩步已經鬆開了她的拂塵,她一甩拂塵,將拂塵隱於空中,手中便隻拿著剛才劃破雁回臉的軟劍,那劍刃上還有鮮血在滴答落下。
淩霏看著雁回,嘴角勾起了一個嘲諷的冷笑。她在輕蔑雁回。
雁回自是也看見了淩霏的這個笑,臉頰側邊傷口不是不痛。淩霏隨身的那把軟劍似乎本來還帶著寒毒,一劍下來雁回半張臉都沒了知覺,現在看著她這嘲諷的笑,雁回隻覺這已經不是傷的問題了,她感覺自己整張臉都像被撕了皮一樣痛。娘的,真是傷可忍,笑不可忍。
雁回一咬牙,掙開天曜的手,隻身便衝了上去,近身與淩霏過起了招,但是雁回不承想,淩霏這軟劍上似乎當真被加持過什麽法力,隻要雁回近了淩霏的身,便會被那劍上寒芒刺痛皮膚,臉上的傷口像是一個咒一樣,撕扯得她幾乎快要連眼睛也睜不開。
淩霏下手卻毫不留情,趁著雁回眼花,她半分也沒吝惜著力氣,一掌徑直擊在雁回的腹部之上,雁回被生生打飛出去,撞上客棧的柱子,咳出了一口血。
天曜眉頭緊皺,要上前扶她,可雁回好似被挑起了鬥誌,看也沒看天曜一眼,腳一蹬,身形如電,掌風帶火,再次上前,與淩霏戰了起來。不出意外,她自然又被打了回來,這次她直接撞進天曜懷裏,好半天也沒能睜開眼睛。
“嗬。”淩霏發出一聲冷笑,還是她慣有的高傲模樣,執劍站在那方,衣裳仿似纖塵不染,襯得雁回像在泥和血的池子裏打了滾一樣肮髒又狼狽。
雁回甩了甩腦袋,眨了眨眼,依舊堅持推開天曜的手,自己單膝跪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然後堅強地站了起來,雖然眼睛糊著血,但她還是找到了那方的淩霏,看見了她臉上的諷刺,聽見了她口中的譏笑。
雁回一句“娘的”沒忍住,說出了口。
那方的子辰早已急得在一旁勸,可他的聲音雁回已經聽不清楚了,耳邊嗡鳴陣陣,她隻感覺自己被人往後麵一拽,她踉蹌了一下,轉頭看拽自己的人,於是看見了天曜格外陰沉的臉,冷得駭人:“還要衝?”
雁回不解,應該……沒傷到天曜吧……為什麽他看起來,這麽生氣?!
“你就不會躲一下?”
雁回茫然:“躲去哪兒?”
天曜默了一瞬:“我身後。”
雁回隻當他在講笑話。他們這一路走來,若是要她躲在他的身後,隻怕他們兩人,已經死得連渣也找不到了。
那方,子辰見淩霏還要動手,便再也顧不得其他,徑直上前將淩霏一攔:“師叔……”
可他哪想,話音還未落,周遭氣息倏爾大變。子辰自己便是修木係法術的,平時馭風最為擅長,是以他卻是比淩霏更先察覺到周遭氣流變化。
他一轉頭,竟見四周桌椅都在微微顫動,桌子上的筷子盡數詭異地自己飄了起來。
淩霏見狀,眼睛一眯:“妖術。”
隨著她這兩字一落,空氣陡然一亂,那些漂浮的碗筷還有地上的桌椅霎時間被空中凝聚起來的氣刃切斷!與此同時,那十幾名辰星山弟子當中也有人傳出了驚呼,有人衣服莫名破開,有的帽冠被斬斷,倏爾落地,有的褲腰帶也被一切為二……
眾人皆在驚詫之際,子辰隻聽耳邊“錚”的一聲,他直覺覺得不妙,立即轉頭一看。
淩霏對子辰這突然的動作還感覺奇怪:“怎麽了?”她剛一皺眉,便覺眉心生疼,血珠從她眉心之間冒了出來。
子辰看她的目光也漸漸變得驚駭。淩霏便在子辰越睜越大的黑眸當中看見了自己的臉——一顆顆血珠從她臉上各個地方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沒多久便有血從她臉上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掉。她抖著手往臉上一撫,手指觸碰到哪兒,哪兒便是一陣劇痛,“啊……”她發出痛呼,“啊!”
“師叔!”子辰驚呼出聲。
“妖術!”淩霏捂著臉彎著腰將自己的臉藏了起來,“那人的妖術!”她聲音尖利,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十幾名辰星山的弟子皆是麵色驚駭地盯著天曜,詫異於此人竟然能化空氣為利刃,殺人於無形。此等術法,並非一般妖邪所能運用。
連神智有點迷糊的雁回也知道這情況的詭異,她詫然回頭盯著天曜:“你……”
天曜卻是神色如常:“我如何?”若不是這幾天調息打坐內息並沒有積攢多少,他也不是下手這麽“溫柔”的妖怪。
雁回盯著他,沒有言語。這大概是她第一次看見天曜對他人出手,如此幹脆的手法,不用結印,連咒也沒念一個。她知道天曜現在或許根本沒有恢複他原來力量的萬分之一,可一個小法術已足以讓辰星山這些有頭有臉的大弟子們深感詫異,若是他恢複了……
都是因為天曜之前表現得委實太過軟蛋,以至於讓雁回都差點忘了這茬了!
沒給雁回太多詫異的時間,那方十幾名辰星山弟子仿似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或許是個很不得了的妖怪,於是人人拔劍出鞘,便連子辰也怔怔地望著雁回,滿臉的不敢置信,那表情簡直像在質問她:他的師妹,為何會與這樣的妖怪待在一起?
劍拔弩張之勢在小小客棧當中彌漫。
懾於天曜方才那一擊之力,辰星山的弟子並未立即動手,雁回捂著腹部與天曜立在他們對麵,她的目光在那些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子辰的臉上,默了一瞬,她對天曜傳音入密道:“對付了淩霏,你還有多少內息?”
“沒了。”
天曜的聲音傳到雁回腦海中,她沉凝了片刻,隻道:“待會兒我拖住他們。你走。”她往前邁了一步,衣領卻被人拎住。
“回來。”天曜聲色沉穩,他淡淡地往客棧二樓望了一眼:“我們能一起走。”
那方一直在圓柱之後觀望的燭離與天曜四目相接,他目光一沉,站了出來。他身後的老仆欲拽住燭離,卻被燭離甩開了手,見燭離要將腰間長劍拔出,老仆連忙心急地將他手又摁了住,一咬牙,目光望向下方辰星山弟子們,目露紅光,滿臉褶皺的臉霎時變得猙獰。
與此同時,子辰倏爾一回頭望向二樓:“妖氣!”
燭離與老仆所站之地立即炸出一片白霧,片刻之間白霧便彌漫了整個客棧。混沌之中辰星山弟子那方,淩霏聲音仍有痛色,但卻強自鎮定地大喝:“莫自亂陣腳,擺陣。”
便在這時雁回忽覺手臂一緊,轉頭一看,卻是矮他一個頭的燭離拽住了她:“跟我走。”
沒有給雁回反應的機會,雁回便覺周身風聲一嘯,待得一眨眼,麵前便已是白雲繚繞,長風呼嘯。腳下一片柔軟,雁回低頭一看,隻見她腳下踩的不是雲不是劍,而是柔軟的灰色皮毛。
燭離在雁回身邊道:“莫慌,趙叔行得快,那些人追不上,我們一定能安全離開的。”
雁回這才發現她是站在一個巨大狐妖的背上。還沒鬆下一口氣,她心便又是一緊:“天曜呢?”她一轉頭,慌張尋找天曜的身影,卻發現要找的那人已經在她身後淡然自若地盤腿坐下,閉目調息。
聽得她喊這一聲才睨了她一眼,他一句話沒說,但這已經足以讓雁回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她像是忽然脫力了一樣,一屁股坐了下去:“痛死我了……”她揉了揉肚子,又伸手要去摸臉,可手指還沒碰到臉上傷口,便被斜裏伸過來的一隻手拍開。
雁回一轉眼,但見天曜還盯著她:“手髒,別亂碰。”
他話音一落,旁邊燭離便也跟著蹲了下來,他從懷裏摸出了一個白玉瓶:“我這裏有點藥,不能治本,但至少能緩和一下,內服止痛,外敷止血。”他看著雁回臉頰上的傷口,皺了眉頭,“那劍寒氣竟如此之重。”
那劍是廣寒門的東西?雁回回憶了一番,以前在辰星山並沒看見過淩霏使這纏腰軟劍,想來當是近來才拿到手的,難道是最近找她姐姐素影要的?
燭離聞言眉頭更皺得緊了些:“你這傷本來就深,而今寒氣又揮散不去……我看傷口即便愈合,恐怕也會留下紫青色的疤。”
雁回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留個疤有什麽大不了,又不影響吃又不影響睡,留著便留著。”
“留下來象征著你被那個女人打敗過?”天曜在一旁不鹹不淡地插了一句話進來,“每照一次鏡子,便回憶一次?”
雁回一默,然後斜著目光瞥了天曜一眼。“娘的……”
對雁回來說,傷疤確實不是什麽大事,但如果變成了恥辱的印記,那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她一把搶過燭離手中的藥瓶,拔開塞子,倒了兩粒藥出來,一粒碾碎在傷口上抹了抹,另外一粒則直接吃掉了。將藥丸在嘴裏一嚼,苦澀的味道便立即充斥了口腔。她一邊嚼一邊忍受著苦澀之味一邊在心裏不甘地想著。
此次敗給淩霏,雖然是淩霏第一擊拔軟劍時殺了她個措手不及,這舉動好似有點卑鄙,但在實戰當中,本就沒有卑不卑鄙這個說法的,輸了就是輸了,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沒什麽好辯解的。
雁回心裏對這個念頭向來十分堅定,贏了的才是大爺。其實雁回心裏清楚,即便淩霏這次沒有那柄短劍,她也不一定能勝得了她。
雁回離開辰星山這一月以來,修煉打坐便不說了,每天都疲於奔命,唯一新學的東西還是在天曜那裏學會的九尾狐一族的妖術。而淩霏自打上次敗於她手之後,必定與她相反,日日勤加修煉不說,辰星山的心法,以她的身份,偌大一個藏書閣還不隨便供她學看,現在清廣真人雖然不知所蹤,但她若有心向素影問問,那必定是提高極大。
雁回咬了咬牙,反觀自己,她現在找不到心法讀,也沒人可以對她指點一二……想到此處,她微微一頓,然後轉頭看天曜。
從剛才開始天曜便一直盯著她,她這一轉眼神,便自然而然地與天曜四目相接。
“仙道仙法你有會的嗎?”她直接問出口。
“不會。”
“那你教我妖術吧。”
天曜眉梢微微一挑:“想隨我入妖道?”
他一問這話,旁邊的燭離也是眼睛一亮:“你想入妖道嗎?”
“洗髓太痛。”雁回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你隻要教我妖術即可,我自己能融會貫通。”
燭離似十分不讚同:“若要修妖術,自是得洗髓淨骨,你若要以修仙內息駕馭妖術,有朝一日或許會走火入魔……”
“那是別的修仙者。”雁回這話說得狂妄,但確實也是實情。燭離說的話有道理,但他不知道她心裏嵌著天曜的護心鱗,她學別的妖術或許危險很大,但如果要學天曜的術法,那是全然沒有問題的。是以天曜便也保持著沉默,便當是默許了雁回。
雁回愣了一瞬,遇見淩霏之前的事情這才想了起來,她本來……是打算和天曜告別的呀!然後山高水遠各自生活再不管這中原仙妖紛爭之事的呀!怎麽到現在……好像被套得更牢了呢?
“他們好像已經篤定你與我等為伍了。”
是啊……雁回隻覺一陣無力襲上心頭,本來沒有任何實質證據證明她私通妖族的,可現在可好!天曜直接用妖術劃破了淩霏的臉,她又被妖怪以妖術救走,真是跳進什麽河都洗不清了!不過,洗不清也就洗不清吧,左右……事情已經這樣了。
雁回一咬牙:“去!”不去青丘還能去哪兒呢,中原仙道,在今天之後,恐怕再無她的立足之地。
天曜聞言,並無任何反對之意。畢竟比起現在的中原,青丘國確實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
燭離聽雁回答應,臉上神色雀躍了一瞬,又強力壓下,端著姿態道:“進……進了青丘國就要守我們的規矩。族民對修仙者怨恨極深,你,你自己別行差踏錯,到時候我可不拉下臉去幫你的!”
雁回還沒應,燭離便難掩開心似的,往狐狸頭跑去,在和他人一樣高的耳朵旁邊說了幾句話,順著風,斷斷續續有些話音落在雁回耳裏:“等三天沒錯,我就知道她會和我走。”
雁回一撇嘴:“到底還是個小屁孩……”
天曜默默在一旁搭了一句:“和你很像。”
雁回反唇相譏:“你自己有時候不也這德行嗎?”
天曜沒再應聲,隻是轉了目光望著遠方,夕陽已經落下了山,西南方閃耀著餘暉。他靜下心,能感受到空氣中有他再熟悉不過的氣息在流轉,越是往西南走,便越是強烈。
到底是他身體的哪一個部分呢?天曜垂眸深思,被埋在這邊的,是龍筋,還是龍心?
穿過青丘國界的時候還是遇到了不小的阻礙,不過因著燭離的身份,在靠近國界的時候,妖族那邊便已經有人接應,灰色的大狐妖從雲端之上奔過,下方有妖族的人與修仙者爭鬥起來,倒是沒讓誰來礙著他們的路。
進入青丘國界之前得飛過邊界最後一座大山——三重山。
雁回在雲上往下一望,三重山下還有五十年前仙妖兩派爭鬥的痕跡,亂石嶙峋,遍野荒草也未生,三重山下一條又深又長的裂痕像是大地上一道黑色的深不見底的疤。五十年前清廣真人與青丘大國主在此最後一役後,劃界而治。這條在天上也看得清清楚楚的裂痕便是當時留下的界限。
雁回正看著下方的“曆史遺跡”,忽見旁邊一直坐著的天曜倏爾站了起來。
雁回下意識地便問了一句:“怎麽了?”
雁回一愣:“什麽?”
天曜嘴角一勾:“我的龍筋,便被困在此處。”
雁回眨巴了一下眼,然後往下一望:“三重山?”雁回不解,“可你不是說你的龍筋是被火囚困住的嗎?這山裏哪來的……”話音未落,因為天色黑暗已經變得看不清楚的大地倏爾躥出了一道火光,雁回往下一看,一愣。
隻見方才還深不見底的那邊界界限之中流淌出了熾熱岩漿,岩漿在底下緩慢流過,然後慢慢浸滿那裂縫,最後往上一噴,熔岩濺出,落在一邊冷卻成了石頭,然後地底之下的岩漿還在滾滾流動,沒一會兒那盛滿裂縫的熔岩又消了下去。裂縫沒有被冷卻的岩漿填滿,反而是旁邊的石頭也被燒得通紅,可見那地底湧出的熔岩有多炙熱。
這三重山……竟是一座活的火山。
知道龍筋所在,但是天曜並沒有現在便急著下去一探究竟。一則因為現在三重山乃是仙家門派看守之地,今天雖有妖族的人來接應燭離,但人數並不多,阻礙修仙者一時或許可以,但待得燭離入了青丘國界,他們便也得自行逃離了。天曜根本無法在這種情況下去細細探查三重山的情況。
二則,雁回如今有傷在身,他也少了最有力的助力。他是這樣在心裏說服自己的,但是在腦海深處,卻有個心思不經意地冒了一下出來——他不能讓這樣的雁回隨著他去冒險。
這念頭那麽地清晰,清晰得讓天曜不敢理智地去細想,隻粗粗跳過,轉了目光,又重新在狐妖背上穩穩坐下。
雁回奇怪:“你都感覺出來了你的東西在下麵,不去看看?”
天曜閉上了眼睛:“不急於這一時,三重山如此之大,要探知龍筋下落必定不易。此處既離青丘國如此近,說不定青丘國內也有幾分消息,先去青丘國探探消息再做商議。”
雁回覺得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於是也點了點頭坐下,嘴閑便打趣了天曜兩句:“倒是奇怪,以前要是發現了這樣的消息,那眼睛必定是會跟點了燈一樣亮的,這些天是嫌東西找回來得太快了嗎?怎的變得如此淡定了啊?”
嫌東西找回來得太快?不,他隻怕還不夠快,他貪心得恨不能一眨眼之後,他就恢複得與以前一樣了。他哪會嫌快呢。他隻是……比起先前那一無所有的時候,多了顧忌!
夜色已經吞噬了所有的光芒,雁回與天曜便在一片漆黑當中抵達了青丘國。
當灰色大狐妖落地之後,麵前一片靜謐的大森林裏忽然亮起了幾點火光,是妖族的人點亮了火把,在森林的入口靜候燭離。
灰色狐妖周身騰起一道煙,一聲法術的輕響之後,他又變成了那個背脊佝僂的老人,他拍了拍胸口,喘了兩口氣,對旁邊的燭離道:“小祖宗哎,老仆老了,經不起這樣折騰了!您下次還是考慮下老仆的心情呀!”
“沒那麽寸。”雁回擺了擺手,“趕緊走吧。”
燭離一臉架子便端得有些尷尬了一瞬,他又咳了一聲,這才往前走去。
手持火把的人見燭離上前皆彎腰行了個禮:“世子,七王爺著我等來護送您回府。”
燭離點頭應了,他剛往前走了三步,身後倏爾閃出來了三道黑色的人影,人影攔在天曜麵前,不讓他進入森林之中。
雁回奇怪:“我們是跟著你們小世子一起來的。怎的不讓進?”
攔住天曜的三人之一瞥了雁回一眼:“身份不明者不可入青丘。”
所以才隻攔天曜而不攔她嗎?因為即便她是仙人,但好歹身份明確,而天曜身上還帶著無息香囊,這些人探不到他的氣息,於是便將他攔了下來。
雁回望了前麵燭離一眼,燭離眉頭微微一皺:“這確實是青丘的規矩……”他看著天曜,“閣下不如將無息香囊取了吧。”
聽得燭離準確地說出這幾個字,雁回略感驚訝地挑了挑眉,但轉念一想,他們妖族的人要在中原行走,沒辦法遮掩氣息的自然不說了,像燭離這樣身份的妖怪,自然是為了行事方便,要想辦法遮掩身上氣息的。隻是不曾料,他用的竟然也是無息香囊。
“你是我請到青丘來的客人,不用在此處遮掩自己的身份。”
雁回轉頭看天曜,雁回心想,天曜在妖族人麵前暴露身份好像確實沒什麽害處,怕隻怕等妖龍在青丘的消息傳到素影的耳朵裏,這樣素影豈不是就知道天曜複活了嗎?大概……會來找麻煩的吧?!
雁回沉凝了片刻:“要不……”她話剛起了個頭,天曜便自腰間將香囊取下,遞給了雁回:“在這裏你比我需要這個。”
雁回接過,自香囊離開天曜身體,一股氣息便悄然飄散在森林的夜風之中。攔住天曜的三人一驚,那方的燭離與他身後的仆從皆是一驚,雁回嗅到這股氣息也不得不感到驚訝。
這一路走來,雁回一直沒覺得天曜和之前有什麽不同,直到此刻天曜取下香囊,雁回才驚覺,他身上的妖氣,竟然已經重到如此地步。待在他身邊,甚至微微感覺到了一股隱約的壓迫感。
雁回知道這個感覺是什麽。修仙的時候,身上的仙氣也會隨著修為的增加而越發濃鬱,直至讓人產生壓迫感。前些年,雁回待在淩霄身邊的時候,這種感覺就尤為明顯,最厲害的時候,淩霄隻要稍稍皺皺眉,動了怒氣,周遭氣息便會隨之流動,壓得滿堂弟子腦袋都抬不起來。而後隨著功法精進,修道者會慢慢收斂自身氣息,最後會便能到清廣真人那樣的境界,但凡清廣真人所到之處,讓人並無半分壓力,反覺溫暖清新,這便是仙法修為化至臻境,返璞歸真了。
“龍氣……”燭離呢喃出聲,“你竟是……”
天曜隻看著麵前三人:“我乃妖龍天曜,現在可能踏入青丘國地界?”
三人麵麵相覷,隨即身影化為黑夜中的一抹影,消失了蹤跡。森林裏隻留下火把燃燒偶爾炸出的“嗶啵”聲。最後卻是天曜最先開了口:“不走?”
燭離被這一聲喚得恍然回神,應了一聲,這才讓點了火把的人往前領路。
黑夜當中,一行人在天曜妖氣的壓力之下走得十分沉默,即便天曜已經刻意落後他們幾步遠的距離了。
雁回悄悄戳了戳天曜的手臂:“反正現在已經進了這青丘國界了,要不我還是把這無息香囊先給你帶著吧,你看大家走得多辛苦。”
天曜正轉眼瞥了雁回手中香囊一眼:“不用。讓他們習慣就好。”
雁回便將香囊收了回來,想了一會兒,她有些擔憂地皺了皺眉頭:“你就這樣報出自己的身份,便不怕素影知道了後,來找你麻煩嗎?”
天曜沉凝了一瞬:“她早便知道了。”
雁回一驚:“什麽時候?”
“取回龍角的時候。”說完這話,天曜微微一默,腦海中回憶起素影當時留下的那句話,素影根本不在乎天曜在做什麽,她隻在乎雁回心裏那個東西,他的護心鱗。
“她那麽早就知道了!”雁回大驚,“那她豈不是現在一門心思想除掉你?”
天曜一聲冷笑:“我對她來說,恐怕根本不足為懼吧。”天曜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她根本不在乎我在哪兒,我長什麽樣,我會不會找她報仇,她想要的,依舊隻是護心鱗。”他一哂,“和二十年前一樣。”
二十年前,她想挖的是他的心,二十年後,她想挖的,是雁回的心了。不是針對他,而隻是為了那塊護心鱗,為了成一件龍鱗鎧甲,去救她心之所係的人。上一次便也罷了,隻是這一次,他絕不會讓雁回像以前的他那樣被害得如此狼狽!
“天曜。”雁回沉默之後,倏爾正色開口,“那素影真人若是如你所說,內心並無半分負擔與害怕的話,她為何要在走得那麽急的情況下,還在龍角那裏留下自己的坐騎?”
天曜沉默。
“她的坐騎並不簡單,外麵還有眾多仙門弟子看守天香坊,若隻有你一人,你是怎麽也取不了龍角的。”
天曜望著雁回的眼睛,心中思緒翻飛,眸光微深。
“她在怕你。”雁回道,“怕你的報複。”
天曜一默,隨即一勾唇角,笑容三分嘲諷三分冷漠,還有更多的情緒糅雜在其中,意味難辨:“聽你這樣一說,我竟有幾分難掩的高興呢。”讓素影不安,讓她恐懼,讓她在猜忌中生活,這樣想一想,竟讓他找到幾分可恥的安慰了呢。等著吧,這樣的日子隻是一個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