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縛魂木

雁回與天曜一路出了永州城,雁回一路腳步都有些快,確實有幾分著急趕路的模樣,可見她確實非常想逃離那大師兄。但是剛快要離開城郊踏上官道了,雁回倏爾覺得周圍風聲一起。她眸光一凜,往後一退,剛將天曜攔在身後,便見天上一道利芒劃過,在地上落下金光燦燦的一道線,雁回心頭一陣無力:“大師兄……”

還是被趕上了!

衣擺一轉,子辰手執長劍立於地上金線之前,神色沉凝:“雁回,別鬧了。”他道,“與我回山。”

雁回長歎,無奈至極:“大師兄,這次真不是我鬧。我已經是被逐出師門的人了,這輩子是被勒令不準再靠近辰星山的,你要我與你回去,你這不是在為難我,你這簡直就是在綁架我啊。”

子辰眉頭緊皺:“師父不會當真那般狠心將你逐出師門的……”

雁回打斷他:“他就是那樣做了。”

“他不過是一時氣急,你與我回去,我去幫你給師父求情,待得師父氣消,必定還會原諒你的。”

“這事其實已經和師父原不原諒我沒什麽關係了。”

“你是擔心淩霏師叔?淩霏師叔那方,我相信你的為人,你不會平白無故地像門派中所傳言的那樣,對長輩行大逆不道之事。你隻要與我回去解釋……”

“我真的打了她,而且燒了她的頭發。”雁回毫不避諱道,“而且至今依舊覺得很好很爽很解氣。”

“……”

雁回撇嘴:“所以大師兄你看咯,我是真的不能再回辰星山的人,你就放我走吧,我覺得我現在日子過得挺好的。”

“胡說八道!”子辰嚴厲斥責,“你可知江湖上人都將你傳成了什麽樣子!”

“不就是私通妖物,背叛正道什麽的嘛,能有多大事。”雁回撓了撓臉,“其實他們把我傳成什麽樣子我並不關心啊。他們又沒證據,要說就讓他們說幾句好咯,左右我也不吃虧的。”

“胡鬧!你一個女孩子!如何能受那些汙蔑!與我回去,我和師父會想辦法幫你證明的。”子辰言罷,雖然麵色氣急,但卻對雁回伸出了手,“過來。”

看著子辰伸出的手,雁回愣了很久,臉上漫不經心的神色便也收斂了許多。她這個大師兄啊!這種時候還能對她伸出手的人,數遍整個修道界,恐怕隻有她大師兄一人了吧。雁回嘴角微微一翹,三分苦澀,七分無奈。

雁回沉默之際,忽覺身前一黑,是天曜擋在了她身前:“她既然不想回去,你便不該再強迫於她。”

但聞天曜此言,子辰眉頭鎖緊,他上上下下地將天曜一打量:“你到底是何人?”

天曜身上還有弦歌那裏拿來的無息香囊呢,是以現在子辰全然察覺不出天曜身上的氣息。他隻能憑感覺判斷這個人身份神秘,來曆詭異,而且與他的這師妹……舉止親密。

天曜麵不改色地撒謊:“我不過是一介凡人……”話音還沒落,被擋在身後的雁回像是忽然想起來了一樣,連忙將天曜胳膊一挽,腦袋往他肩頭上一貼:“是我下山以來尋到的真愛相公。”

天曜:“……”

子辰聽了這話,像是被嚇住了一樣,愣了半天:“你……”

雁回一臉正色道:“大師兄,你就回吧,別管我了,我已經打算和這個人私訂終身了,人是他的,心也是他的!你要是現在不顧我意願將我帶回那已經驅逐了我的辰星山,就是棒打鴛鴦拆散情侶,做了下輩子都討不到媳婦的事!”

天曜轉頭看雁回,見她纏他胳膊纏得死緊,腦袋還在他肩膀上一蹭一蹭地磨蹭,像是小狗一樣在給他撒嬌。雖然再明白不過了,這家夥是在演,但天曜卻不知怎的,心頭尖上好像真的被雁回柔軟的頭發撩過去撩過來似的,有點癢,也有點麻。他本來……是那麽討厭被人觸碰的啊……

子辰在怔愣了好半天之後,才仔仔細細地將天曜打量起來,一開始著實沒有探查到天曜身上的氣息,他也以為天曜便是個凡人,但再仔細一看,子辰便握了握劍,眉頭皺得死緊對雁回道:“一身氣息全無,連點煙火氣都沒有!怎會是普通凡人!雁回你休要想演戲騙我!”子辰說著又將雁回上下一打量,登時好似怒火更勝了幾分似的,“你一天是在外麵如何胡鬧!這一身氣息繁雜至斯,竟然還說不想與我回去!”

雁回眼珠子一轉:“我不想回去,這是我真愛!我想和他在一起!”

子辰麵色一冷,手中長劍一立:“那便來試試,你這真愛,到底是何等人物。”說著,竟然向著天曜便一劍刺來,全然沒有征兆。

雁回也給嚇了好大一跳。她是知道自家大師兄嚴肅正直,但沒曾料,這不過才幾個月沒見啊,怎麽的脾氣就變得暴躁了,沒說幾句生氣了就要和人動手了啊!

雁回連忙往前一攔:“大師兄!你冷靜下!”

子辰好似怒火衝天,手中凝了法力揮手推開雁回:“讓開!”

雁回一個不慎,當真被推到了一邊。

天曜見狀眉頭一皺。

待得雁回那邊穩住身子,一回頭,子辰便是一劍刺向天曜,天曜身形微微一偏,動作並不大,但堪堪將子辰刺來的三劍都盡數躲了開。待得子辰收勢之際,天曜一抬手,隻輕輕一下,打在他手腕骨上最脆弱的一點,力道半點也不大,但是卻讓子辰整隻手臂皆是一麻。

子辰身影一退,握住自己手腕,冷笑:“普通凡人?”

當場被打臉,雁回隻覺臉皮一痛,強撐著道:“他……他隻是武功好,沒法力啊……”

子辰此時並不想聽雁回胡扯了,隻盯著天曜道:“我師妹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氣息,便也是你教她染上的吧。”子辰眸色森冷,“你到底有何居心?”他問得沒有溫度。

“居心?”天曜不卑不亢地望著子辰,雖然周身無絲毫法力,但這並不影響他的一身氣場:“是我教她染上的又如何,你辰星山十載教導,不及我一夕指點。說來便不羞愧?”

子辰聞言大怒:“狂妄!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底氣口出狂言!”他手中長劍凝聚氣息,周遭的氣息流動,速度越來越快,然後在子辰的劍上裹上了一層層肉眼可見的風刃。

子辰自幼修的是風係法術,雁回眼見他好似真的要對天曜動真格了,嚇得左右一望,就地踢了一個石子出去,打在子辰剛才被天曜打過的手腕上,子辰一痛,分心往她這方一看。

雁回卻瞬息而動,霎時移到子辰身後,動作極快,一抬手一記手刀狠狠打在子辰的肩頸處。

混著法力,一聲悶響,紅色的火光一路順著子辰的經絡燒遍了他全身,一時間子辰劍刃上的風刃消失,周遭氣息霎時恢複平和。子辰身形便僵立在原地,一雙眼睛裏的怒火似乎能燒出來一樣。

“雁回!”

雁回舒了口氣,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經絡先給你封一下,半個時辰後就能動了啊,大師兄你莫著急。”

如何能不著急,子辰素來沉穩嚴肅,習得比淩霄更為方正,此時卻已被雁回氣得咬牙:“你你……”說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該說她什麽好。

雁回歎了口氣,走到一旁隨地撿了個樹枝:“大師兄,你莫要強求了,辰星山我如今是怎麽也回不去了,你便別再來找我,省得回頭那些師叔師伯們對你也有意見,自打我離開辰星山那時起,就沒想過要回去。咱們如今見的這一麵,你就當是當初我離開辰星山時,補上了你沒見的那一麵吧。從今往後,咱們就山高水遠,江湖再見。”

雁回是真的打算和辰星山劃清關係了。經曆此狐妖一事,她不想也不願意再聽到關於淩霄的任何消息,就怕之後再來一點點消息,就能徹底壓垮她心目當中的那個現在已經小心翼翼地維護起來的師父形象。雁回打算離開忘語樓,離開那個消息聚集的地方開始,她就是不想再去探查那些“真相”了。她怕真的有一天,當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可能她會承受不了。於是幹脆逃避,幹脆躲起來,裝作什麽都不知,這樣……大概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吧。

子辰聽得雁回這話,神色一動,還沒來得及再說話,雁回拍了拍手上的枯木枝,往天上一拋,木枝立即漂浮在了空中。她拽了天曜的手,身輕如燕跳上木枝,沒再回頭看他一眼,便將木枝做劍,化為一道長風,禦劍而去。

子辰被封了經絡,站在原地,隻有風輕輕撩起了他的頭發,心下氣憤之餘又是無奈,又是感慨。到現在為止,在他們這一輩當中,能隨手折木為劍,隨心而飛的,恐怕隻有雁回一人。她天賦本是極高,若她能留在辰星山,他日隻怕追上素影真人也不是空話。而且,他是希望雁回能留在辰星山的……怎麽能這麽隨便地和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學東西呢,萬一是壞人呢,萬一對她……圖謀不軌呢?

雁回帶著天曜不停歇地禦劍了整整一個時辰,在空中,木枝上可站的地方有限,雁回身板比天曜小,雖然是由她在用法力掌控方向,但她整個人卻像是嵌在天曜懷裏一樣。貼得很近,所以雁回的體溫便不可避免地傳到天曜身上。

雁回的發絲被風撩起迷亂了他的目光,天曜望著遠山與雲彩,倏爾開了口:“不是說不會管我嗎?”

雁回此時心思還沒放在天曜身上,但聽他這般一問,愣了愣,然後轉頭斜了他一眼:“閑話多的話,我是不介意在這裏放你下去的。”

天曜嘴角勾了勾,不再問下去,轉了話題道:“你對你師兄動起手來,倒也不客氣。”

“沒打算動手的。”雁回也滿是不解,“我還想能逃就逃了得了,哪知他那麽大火氣,也不知在氣些什麽。”

天曜神色微妙,對了,這樣好,最好不要知道他在氣些什麽。

連趕帶繞圈,直到雁回確定子辰一時半會兒追不來了,這才定了方向一直往南方飛去。

雁回本想著天曜跟著她,她就不禦劍了,但沒想到出了這一茬,反正自己的臉該打的都打完了,她不如一鼓作氣,一下飛到相李鎮得了。禦劍自是快,在天黑之前,兩人便到了相李鎮。

此處其實便已算是雁回的家鄉了,她小時候住的地方就在鎮外不遠處的一個村子裏。隻是今天還沒做好準備回家,她便打算先在鎮上住一晚。在客棧付了兩間房的房錢,雖然雁回現在也算是有個小銀樓的人了,但畢竟現在小銀樓也還沒看見,她依舊習慣性地覺得有點肉疼。

她叮囑天曜:“現在便算了,以後你要是萬一發達了,前段時間吃喝住行還有這段時間吃喝住行的,可別忘了還我。”

天曜沒有答話,上樓梯的時候他垂著眼眸,眼裏微微藏著幾分沉思。

雁回見狀,心頭一緊,每次天曜露出這樣的神情便沒什麽好事:“怎麽了?”雁回左右看了看,又吸了吸鼻子,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問:“這裏有妖怪?我沒感覺到啊?”

天曜這才看了雁回一眼:“我不是妖怪?”

雁回默了默,是……大爺你有了龍角,說話都有底氣了。

“沒什麽事,回房吧。”天曜上了樓梯,轉頭一望,走道的盡頭有個窗戶,微微漏了一個縫,讓外麵的氣息透進客棧裏麵來,“我隻是覺得,這地方的氣息,很讓人熟悉罷了。”

雁回一怔:“怎麽熟悉了?”

天曜搖了搖頭。

雁回琢磨了一下,道:“你別以為裝裝文藝就可以糊弄過去剛才我讓你還錢的話。”

天曜瞥了雁回一眼,自己推門回房了。

翌日清晨,雁回自覺地起了個大早,難得好好地梳洗打扮了一下,頭發也比平日梳得認真許多,一出門迎麵撞上天曜。

天曜愣了一瞬,雁回卻沒什麽察覺,一門心思落在客棧的早餐上:“天曜你今天起來熬粥了嗎?”

這兒又不是忘語樓的廚房,自是不能隨便借給外人用的。

天曜搖頭:“沒有。”

雁回萬分可惜地歎了一聲:“那咱倆撿兩個饅頭邊走邊啃吧。”

村子離鎮很近,禦劍都不用,兩人便真的慢悠悠地走過小鎮的街道,出了鎮,一直往南邊走,房子越來越少,農田越來越多,空氣裏比城鎮更多幾分青草味。田坎上已有農人在早早地勞作了。

雁回一路走得慢,天曜也沒有說話。他們倆倒是難得的像這樣安安靜靜地在一起走一段路,沒有爭執或拌嘴,沒有追殺和懸疑。

“村子要到啦。”雁回放眼往前一望,微微一笑,小虎牙露了出來,讓她顯得有些調皮,“前麵那棵大樹就是要到我家那個村子的標誌。以前長得極為茂盛,可後來被燒掉了。”

天曜跟著雁回說的方向一看,登時眯了眼睛。那方一株巨木已斷,隻留下了盤根錯雜的根係還有半截粗大的樹幹,樹幹約莫要五人合抱才能抱得過來,可以想象那巨木未被焚燒之前是多麽的蔥鬱。

兩人說著,已走進巨木,仔細一看,樹幹之上有著被焚燒過的炭黑痕跡,經年已久,已被風霜吹打得圓滑又堅|硬。

天曜沉默地打量著斷木,但聽雁回倏爾道:“當年我就是在這裏認識了淩霄還有大師兄子辰。”雁回伸手觸碰巨木,手背在粗糙樹皮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白嫩,“說來,這棵大樹,還是被我給一把火燒了,想來也是對不起它。”

天曜聞言,一愣,似有些不敢相信地轉頭看向雁回:“你燒了這棵樹?”許是他的語氣太過不敢置信,雁回轉頭看他:“對呀,我燒的。”

得到這聲回答,天曜便愣愣地看著雁回,失神得好似被雁回勾走了魂魄。

要說雁回如何拜淩霄為師這回事,其實已經是十來年前的事情了。對於一個人來說,十年已經是個相當遙遠的距離,當年的事情雁回已經有許多都不再記得,但是遇見淩霄那一天,事無巨細,雁回都念念在心,至今不敢忘懷。

她猶記得那年初夏,她是一個沒有娘的野孩子,她那酒鬼爹每天在家裏喝得爛醉,並不管雁回每天都在村裏跑去哪兒野。那時的雁回覺得,日子大概就是這樣渾渾噩噩地過的,等時候到了,她就像村裏別的姐姐那樣,找個人嫁了,又生幾個孩子,帶著孩子長大,然後看著孩子像她一樣渾渾噩噩地過日子。那時的雁回,從來沒想過自己的人生有一天會碰到一個叫淩霄的人——像是神祇一般高貴的存在,落在她平庸的生活裏。

當時淩霄本是帶著子辰下山曆練,追一惡妖至村口。那時雁回恰巧在這巨木邊上與幾個小孩玩耍。惡妖許是被逼到窮途末路的份上了,徑直捉了其中的一個孩子,當場將其開膛破肚,取其心髒,生吞而下。所有的小孩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雁回小時雖經常見鬼,但對這樣血腥的一幕仍舊沒有抵抗力,當即哇的一聲就吐了,惡妖食一小孩心根本不夠,伸手又來旁邊抓,一下便將最近的雁回抓在了手裏。二話沒說,手指在她胸膛之上便劃開了一條口,鮮血滴滴答答落下,滴在巨木錯雜的根上。

雁回覺得自己要死了,那是她此生第一次這麽直接地麵臨死亡,她看到自己身上似乎都有黑氣在升騰,她嚇得臉色發白,心髒仿似已經停止了跳動,然而便在這時,冰霜從天而至,霜華術綻出光華。雁回看著惡妖的手被冰刃生生切斷,而她落進一個帶著清冷的懷抱當中。

寒霜凍住她胸膛的傷口,片刻間她便被轉交出去,落在了子辰懷裏,但是那時淩霄的身影便如刀一樣刻進了她的腦海裏,從此再也印不進他人的影子。

淩霄與惡妖纏鬥,但那妖物卻似並不怕受傷,不過便是那麽片刻的時間,他那被淩霄斬斷的手便徑直在那傷口上又長了一隻出來。

“子辰,救那群小孩。”

“是!師父!”

子辰大聲應了,將雁回放到地上,叮囑她:“你盡量往後麵跑遠點,別過來。”說著他便往小孩那方跑去。

那惡妖見狀,要去阻攔子辰。淩霄目光一凜,手中長劍寒芒大作,仿似極寒冬天裏的冰霜,滲著層層寒氣,一劍揮下,光是寒氣便立起了一道屏障將那惡妖阻攔在外。那妖怪便隻有眼睜睜地看著子辰一手抱著一個,背上還看著一個,將那些小孩提著跑遠了去。

惡妖大怒,徑直衝向淩霄。

淩霄單手結印,拂袖一揮,惡妖如遭重擊,徑直被撞飛在巨木之上,巨大的力道讓巨木也為之一抖,樹葉飄落而下。惡妖摔在地上,暈乎乎地甩了甩腦袋。然而便在這時,旁邊倏爾傳來一個孩子尖銳的哭聲。竟然是還有一個小孩躲在巨木旁邊,這下惡妖摔的地方離孩子極近,小孩終是經不住嚇,尖聲哭了出來。他的哭喊引起了妖怪的注意,妖怪轉手就往旁邊爬去,眼瞅著是要像剛才那樣將這孩子剖開取心生吃!

淩霄眉頭一蹙,身形一閃,眨眼之間便已落到妖怪身前,而他並沒有直接麵對妖怪,而是後背對著妖怪,伸手去將哭喊的孩子抱了起來。眼看著那妖怪尖銳的指甲便要劃破淩霄的後背。

子辰也忍不住驚聲大呼:“師父!”

淩霄眸光清冷,手中寒氣一動,然而他還沒出手之際,倏爾自遠處猛地擊來一個火球,徑直砸在惡妖的腦袋上。惡妖仿似天生懼火,火焰在他腦袋上一點就著。它痛呼著往後一仰倒,頭上的火混著血撞在了巨木之上。

淩霄詫然轉頭,但見雁回一身是血地站了起來,手中結著他剛才不過結了一遍的印,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然後又看了看那個妖怪。當時的雁回並不知道,淩霄用的法術是調動身體五行之力的法術,身體裏有什麽五行力,用出來的便是什麽法術,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人人都有,每人都有自己的特質,然而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借五行力來使用法術的。有的人修一輩子的仙,也不能使周身起風,指尖凝霜。而雁回……不過看了淩霄結了一遍印,便能用五行力使出火係的法術。

子辰在一旁看呆了眼:“這……這是……”

可沒有給他們更多驚訝的時間。那方的惡妖頭上的火依舊在燒,它像是開始垂死掙紮一樣,爬了起來胡亂攻擊淩霄。淩霄敏銳地躲過,但他如今懷裏抱著一個小孩,並不能施展開,隻得先離開了那巨木。

而便是在它離開的那一瞬間,雁回第二次結印,比第一次已經熟練許多,但見一條火龍自她指尖呼嘯而出,徑直纏繞在了那惡妖的身上,惡妖渾身灼燒起來,痛不欲生。它在巨木上四處亂爬,將身上的火盡數燒在了巨木之上,然後它便也隨著巨木,一起被焚成了灰燼。

提及當年之事,雁回還有幾分感慨:“已經過了十來年了,村裏人都說這樹有靈,燒了這樹會遭報應。淩霄見村人態度,便說我修習道法極有天分,問我想不想與他回辰星山修習仙家法術。”雁回笑了笑,“我還記得當時大師兄在旁邊一個勁兒地點頭,就怕我說不。”

她拍了拍粗糙的樹皮:“要感謝這棵樹,如果沒有它,憑我當時那點因為著急而起的微末法力,大概根本沒有辦法燒死那妖怪吧……”她轉頭看天曜,“而且我還得謝謝你才是,當時真是怕死,也怕自己救命恩人死,所以沒想到那拚命一擠,還真讓我將法術給擠出來了。以前覺得大概是我天賦異稟,現在算是了解了,這大概都是你護心鱗的功勞啊。”

話音剛落,沉默地聽完整個故事的天曜倏爾開口:“不。”他眸光擒住雁回,“應該是我,要感謝你。”

這句話好似與雁回說的東西全然沒有關係,雁回徑直被拽出了回憶,抬頭困惑地望著天曜:“你謝我?”她不解,“你謝我做什麽?”

天曜上前一步,手掌放在雁回的手掌旁邊,他手比雁回大上些許,皮膚也顯得更黑,他扶著焦黑的樹皮,然後手掌不由自主地握了拳,輕輕在樹上捶打了一下:

“以水困骨,以土壓角,以火灼筋,以金裹心,以木縛魂。”天曜說罷,竟然勾唇笑了起來,“……以木縛魂,雁回,是你將我從這縛魂木中,放了出來。”

天曜這話說得不快,但雁回愣是反應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你說……這是……素影封印你魂魄的縛魂木?”

天曜在斷木上重重一捶:“便是這縛魂木。”

雁回呆呆地望了天曜許久。原來,早在她遇見天曜之前,他們的緣分就已經開始寫了嗎?

雁回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處的心髒跳動如此的正常,如果不說,誰能知道她心裏竟然嵌著麵前這人的護心鱗,誰能知道,他們之間的淵源,竟然已經這般深。

“倒真是緣分。”雁回道,“你的護心鱗續了我的命,而我又在這裏放出了你的魂。”

“是啊。”

怎麽不是呢,若不是龍魂十年前得以逃出,他如何能尋到龍骨之氣,如何找到銅鑼山那癡傻少年的身體,如何在這具身體裏麵苟延殘喘至今,如何能找回他的龍骨龍角,甚至有希望找回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原來,雁回便是他可遇而不可求的起點,是他這場命運轉折的開端。這要他,怎能不謝她。

天曜垂眸望著雁回,黑眸之中顏色光芒沉得極深。

四目相接,好半晌,雁回有些不自然地挪開了目光。她說不出心頭的感覺是怎麽回事,與才開始中狐媚香時的感覺那般接近,但細細品味,卻又有些不同,可到底怎麽不同,雁回也道不出個一二三來。

雁回清咳一聲:“唔,咱們之間的命債估計已經攪和成一堆,要算也算不清了,那咱們就不算那些,我就說說,以後你要是發達了,你欠我的錢可一定要還呀。”

天曜聞言,卻是一聲輕笑,這次的笑聲,已經能讓雁回聽到了。

“雁回。”他道,“若是天曜此生能有那太平一日,我此生財富,便盡數是你囊中之物。”

他畢生所求的,本就早已不是錢財二字。

雁回但聞天曜此言,雙目一瞠,驚詫地轉頭看天曜。隻在他的眼眸中看見了她自己的身影,沒有片刻,她便又將目光挪開了,這次還往旁邊走了兩步:“把你的財富全部都據為己有的女人隻能是你妻子,我可不是為了貪財就能賣掉自己的人,你別想占我便宜,就這幾兩銀子,你還上就得了啊。”言罷,她拍了拍手,拍掉剛才掌心在縛魂木上沾染到的塵埃。雁回如同平時那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與吊兒郎當地走在了前麵。好似知道了今天這出事,對她與天曜之間的關係並沒有什麽影響一樣。

天曜望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也沒讓她獨自走多遠,便也跟了上去。

雁回母親的墳墓在村外的小山坡上,兩人走上山坡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走到正午的位置了。氣溫有點熱,但正是這樣的時刻,天空才藍得極為澄澈,遍野開著小花。雁回深吸一口氣,走上山坡,看見不知已多久沒人掃過的孤墳,她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後跪了下去,倒不像他人上墳時跪得那樣正經。是她天生帶著的一股散漫勁兒,不過分敬重,但也不失禮貌。

“娘。”她往旁邊一看,另一個墓碑立得歪歪倒倒的,全然沒有她跪的這個這般正。她撇嘴喊了一聲,“酒鬼老頭兒。”她磕了個頭,“你們女兒回來看你們啦。”

她手裏拎著一壺在村裏酒娘那兒買的酒,揭開蓋兒,倒在了那個歪歪倒倒的墓碑前:“我懶,就不給你們拔這墳前草啦,回頭反正還得長出來。”

天曜聞言默了許久,終是忍不住開口嫌棄她道:“既然千裏迢迢地來了,墳前草卻為何都不肯清理下?”

“娘去世的時候家裏太窮,連副薄棺也沒買得起,便裹著草席下葬的。”雁回擦了擦墓碑上的字,“這些草萬一是我娘養出來的怎麽辦。”

天曜聞言一默。

雁回娘去得早,其實並沒有給雁回留下太多的回憶,但小時候坐在娘親身邊一邊看她縫衣服一邊聽她哼歌謠的感覺雁回現在都還記得。自那以後便再也沒誰這樣溫柔地守著護著雁回了。

她爹自雁回娘走後,便成日酗酒,終日沉於醉夢之中,雁回便過得如同野孩子一樣了。就算之後淩霄帶她回了辰星山,但娘親給她的溫暖,依舊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在墳前坐了好一會兒,雁回拍拍屁股站了起來:“走吧。”

天曜轉頭看她:“去哪兒?”

雁回摸了摸兜裏,裏麵有把鑰匙正在叮當作響:“父母祭拜過了,當然是去拿前段時間拚了命才賺到的工錢啦。”

楓崖鎮其實離雁回的家鄉還有點距離,但是禦劍而行也不過半日路程。雁回心道反正第一次禦劍離得也近也不在乎後麵這二三四次了。隻要天曜不再嘴賤地多問她什麽話,她都可以裝傻充愣地一直帶著天曜,反正……他現在也不礙她什麽事。

禦劍到楓崖鎮已是傍晚,兩人似乎已經習慣了趕路住客棧,雖然他們誰都沒來過這鎮上,但是看著標誌便輕車熟路地找了一家客棧,要了兩間房便住了進去。

雁回本以為這會是安安靜靜,穩穩當當的一個好眠之夜。但哪曾想睡到半夜,便耳尖地聽到屋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像是一人在追一人在趕,路過了她這房頂一樣。然後兩人便在這房頂開始說起話來。

按常理,她應該是聽不清楚這些聲音的,但她用天曜教她的那道心法在身體裏一過,登時便將那屋頂之上竊竊私語的聲音聽進了耳朵裏。

“小世子,小世子,哎喲喂,您就跟我回去了吧,別在這中原找了,回頭人沒找到,將您搭進去了,我要該怎麽去和七王爺交代啊!”

“你隨便交代兩句就成,不找到小姑姑,我是不會回去的。”

聽這小孩的聲音,雁回竟然詭異地覺得有幾分耳熟。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上次便被辰星山的道士抓了,可算是嚇死奴才了,好歹您沒事哎,這都過了這麽久了,你還沒找到,便死心了吧,國主自然會派別人會去找的!”

聽到這話,雁回挑了挑眉,暫時醒了瞌睡,坐起身來,擺了個帥氣的姿勢倚牆靠著。

“我不,我一定要找到小姑姑才回去。這鎮上會有辦法!”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回來啊!大晚上的!要是有道士會被捉的!”

兩人腳步聲踏過房頂,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遠。

雁回摸著下巴咂摸了一下剛才聽到的話。怕被修道的人抓,那不是妖怪就是邪修,剛才又提到了國主、奴才和小世子,照這個推斷,那妥妥的是妖族的人,而且或許還是九尾狐一族的人,畢竟邪修裏麵是沒有這樣的輩分的。小世子要去找姑姑,那他的姑姑便是……公主?

青丘國的九尾狐公主。

雁回恍然記起,先前在天香坊,那次鳳千朔來救她和天曜,與鳳銘談條件的時候不就說了一句話嗎——“青丘國丟了一個九尾狐公主。”看來,這確確實實有這麽個事兒啊!

這著實算得上是件大事了。但是和她好像也並沒有什麽關係,雁回撇了撇嘴,打了個哈欠,又自顧自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過了早,雁回帶著天曜便往小鎮七絕堂的小銀樓裏走,她得先去領點銀子,然後再琢磨一下該領著這塊狗皮膏藥去哪裏晃悠。

七絕堂的小銀樓開在小鎮最熱鬧的街上,正門門口站著兩個魁梧的大漢,滿臉嚴肅地守著,將要進門的人一個個攔下來問了一遍,雁回走過去的時候也沒例外,兩個大漢手一伸,將她攔住:“辦什麽事的?”

雁回摸出兜裏的鑰匙:“我來領錢的。”

倆壯漢見狀,一愣,然後立即收了手,往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屬下失禮,大人請進。”

一個鑰匙便有這樣作用,雁回心裏暗爽,還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沒這麽多禮數,起來吧。”她往後看了天曜一眼,衝他得意地笑,像是在顯擺自己的神氣,天曜隻是瞥了她一眼,並沒有什麽表情。這樣的尊敬,以前他受得多了去了。

這方天曜沒捧著雁回,那方待雁回一進門,銀樓的掌櫃便撲著過來將雁回捧著了:“大人,大人這可是上麵派來咱們這銀樓視察工作的?”

雁回搖頭:“我就來拿點錢,回頭就走。”

“哎妥妥妥。”掌櫃連聲應了,“大人不如先去後院歇一會兒,小的這便給您撥點銀錢出來。”雁回點頭應了,便由著掌櫃將她往後院領。

剛走到後院,雁回便耳尖地聽到了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十分氣憤又悲傷地說:“哪兒都找不到消息,小姑姑一定是出事了!”

“哎喲小祖宗,呸呸呸,你可別這樣念。”

雁回抬頭一看,迎麵走來一老一小兩個人,兩人都戴著帽子,老人微微彎著腰,跟在仰首挺胸的小孩背後,顯得態度謙卑。

而那小孩……雁回眯了眼睛,真是江湖何處不相逢,這不是那被關在心宿峰牢籠的少年狐妖嗎?原來,竟然是青丘國的小世子啊。難怪當初一群狐妖被關在那牢籠當中的時候,這個少年顯得有些許特別,卻是為皇族者當有的擔當與氣度嗎?

雁回目光不過在他臉上停留的一瞬,但本著下意識不想招惹麻煩的心態,她往天曜身後一躲,打算避過這個小世子,不和他再打上照麵。哪想她這裏想躲,而對方卻根本不顧及她的心情。雁回隻聽一聲脆生生的大喝:“是你!”

雁回躲在天曜的背後,一聲長長的歎息,這人年輕啊,就是不懂避而不見,擦肩而過其實是一種溫柔。

小世子上前兩步,卻立即被身後老人拽住:“祖宗!”老人聲音小但裏麵的情緒卻極其緊繃,“那人身上有仙氣!”

小世子果然也頓住了腳步。

有人拽著自是極好。雁回輕了輕嗓子,從天曜背後站了出來。她瞥了那方一眼,正拽了天曜一下打算趕快走,卻聽那小世子嘟囔了一聲:“她和那些仙人不一樣。”然後甩開老人的手,便三兩步邁到她跟前,擋住了雁回的去路。

雁回一聲歎,哎,少年,好好聽老人的話才不會吃虧。

他比她還矮一點,站在她麵前,得仰頭看她:“在那以後,我找了你好久了。”

雁回聞言隻想歎氣,她轉頭看天曜,卻見天曜一副微妙的表情盯著她。雁回自是不知道他在微妙個什麽勁兒,前麵領頭的掌櫃倒是有幾分困惑地喊了一聲:“大人?”

這一聲讓小世子眼睛微微一亮:“你還是這裏的人?”

雁回輕了輕嗓子目光清亮表情嚴肅地盯著小世子:“這位公子,我並不認識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小世子一愣,臉上鮮活的表情一瞬間有點發愣,隨即他一皺眉:“不,是你,你別想裝不認識,我一直記著你的模樣,一天也沒忘。”

雁回心頭懊惱,說認錯了你就認錯了就得了,還逞什麽強!可她麵上依舊不動聲色地演:“你認錯人了。”她一轉頭,對掌櫃道,“掌櫃的,這位公子……”

掌櫃連忙應了:“認錯了認錯了,公子你大抵是真的認錯人了。”

掌櫃嘴上功夫自是非常的油,三兩句將那小世子說得一蒙,倒真有點信了認錯人這個說法。旁邊那老人又在使勁兒地拽他,片刻後總算是將那小世子給拽了走。

雁回心裏長舒一口氣。回頭便問掌櫃:“他們是什麽人?來這銀樓做什麽?”

掌櫃連忙堆了笑回答:“大人,咱們這裏不止開銀樓,還買賣消息的呢。來這後院的,多半都是來買消息的。至於他們的身份,那是買家,花錢的大爺,咱們自是不敢多問的。”

雁回點了點頭,這是想通過七絕堂的消息渠道探清楚那九尾狐公主的去向啊。

掌櫃接著領著兩人往前走,雁回跟著走了兩步,發現天曜並沒有跟上來,她轉頭一看,卻見天曜站在原地,神色依舊帶有幾分剛才那讓雁回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你的桃花債,可算多啊。”

雁回看著他這表情一回味:“天曜,你難不成……是在吃醋?”這兩個字像是啪的一聲打在天曜心頭,他臉皮一緊,神色沉凝,眸中再無方才那微妙的神色,“你想多了。”他兩步走過雁回,“那不是我會做的事。”

雁回一撇嘴,心道也對,天曜可是說過,此生再不沾染情愛的,畢竟,經曆過那樣感情背叛的人,怎麽還能喜歡上別人的。如果天曜還能喜歡上另一個人,那另一人的魅力得有多耀眼,而天曜……得下多大的決心啊。雁回自問,她確實是沒有這樣的資格的。

坐在銀樓後院喝了沒一會兒茶,掌櫃的便將銀錢取了來,三大錠銀元寶,沉甸甸地落在手裏,還有一疊通用銀票,和一小袋散碎銀子。

雁回拿著這些東西,隻覺得幸福的感覺從心底油然而生,暖暖地流遍全身。可還沒完全享受完這拿到大筆銀錢的酥麻感覺,手裏的一錠銀元寶便被天曜拿了過去。

掌櫃也是愣神:“這……”他看了雁回一眼,卻見雁回一把將天曜手裏的銀子摳了過去,將銀錢抱著,然後望著他,道,“我來買消息也是要花錢的嗎?”

掌櫃抹汗:“大人想知道什麽……小的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用花錢的……”

雁回碰了碰天曜:“那他想問的問題就是我想問的問題,你答他就是。”她恨恨地看了天曜一眼,那表情簡直就像是在說“你要知道什麽我都會幫你,可別動我的銀子。”

掌櫃滿臉苦笑,不由腹誹,這上麵派來的……都是些什麽人啊。天曜卻像是對雁回這樣的舉動習以為常了一樣,一點臉色也沒變。

掌櫃還是維持著一個掌櫃的氣度和尊嚴,對兩人行了個禮:“這消息這塊不屬於小的管,小的這便將那人喚來,大人要問什麽,盡可問便是。”

待得掌櫃離去,雁回抱著銀子還是分心問了天曜一句:“你難道是想問你龍筋的下落嗎?二十年前七絕堂都還沒有呢,我猜他們可能也不知道你龍筋被封在哪裏了。”

“不。”天曜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我也想打聽打聽,那青丘國九尾狐公主的下落。”

雁回一愣:“為什麽?”

天曜瞥了雁回一眼:“因為真正的狐媚香,隻能用九尾狐的血,方可煉成。”初聽這話,雁回還沒反應過來,待得細細一想,雁回隻覺猶如在大冬天被潑了一盆冷水一樣,感到徹骨的寒涼。她驚愕地轉頭盯著天曜。

“你是懷疑……”

天曜沒有再多言。

等待那管理消息的人過來的過程當中,雁回隻覺無比煎熬。細細一想,如果說真正的狐媚香隻有用九尾狐的血方可煉成,而這九尾狐的公主又消失了這麽長一段時間了……現今青丘國雖然偏居西南,但若說在中原全無勢力,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依照他們的力量卻沒能找到這九尾狐公主的下落……會不會是這九尾狐公主被素影給抓了起來,更有甚者……會不會已經被素影剖了內丹,取血煉香了!若是如此,如此看重血緣關係的九尾狐一族勢必極其憤怒,好不容易暫時穩定下來的仙妖兩道,或許會因此又產生大衝突也未可知……

雁回越想便越覺得嚇人,五十年前修道者與妖族之爭,雁回雖然沒有參與,但光是聽聞前者流傳下來的傳言便足以讓人心驚。

最後修道者雖然占領中原,逼退妖族,然而混沌的戰爭卻使得流民遍野、生靈塗炭。妖與人,各食惡果。這世道休養生息幾十年才好不容易恢複了秩序,若是為素影一己私心而破壞,那實在是……雁回越想越覺得心慌,而相較於她的焦急,天曜卻安然地在一旁喝茶。

說話間一個濃眉大眼的壯碩大漢拎著一壺酒就醉醺醺地進來了。進了屋,誰也沒看,一撩衣袍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椅子承受了他的重量,嘎吱嘎吱響了好幾聲。他也不管,隻將腦袋一仰,兩腳一蹬,就在椅子上拉直了身體,然後打了兩聲鼾出來。

見來人這模樣,雁回一愣,天曜也微微眯了眼睛。

身後的掌櫃立即跟了進來,往那好似乞丐一樣的人麵前一站,滿臉賠著笑道:“大人,這是咱們這分堂的情報主事,人脾氣是怪了點,但卻還是有幾分本事,您要的消息……”

話音未落,那好似睡著了的壯漢卻驀地醒了,他大怒,一腳踹在掌櫃屁股上,將他蹬了個踉蹌,徑直往天曜雁回那方摔去,坐著的兩人皆是各自讓開,掌櫃的一頭栽在椅子上,捂著鼻子好半天沒有爬起來。

“放屁!”他大罵,“老子都知道,什麽叫有幾分本事,老子本事大著了!天下飛的地下跑的,什麽……嗝,老子都知道!”

天曜便立即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兄台既然這般本事,我這裏想要的消息,不知兄台是否知曉?”

“說了老子名字叫都知道,什麽都知道!”

雁回深覺此人胡言亂語完全不靠譜,便隨口堵了他一句:“你知道我是誰嗎!”

都知道醉眼蒙矓地上下掃了雁回一眼:“辰星山來的丫頭,性格這麽跳脫不守規矩,一定是前段時間被趕出山門的那個女弟子雁……”

“閉嘴!”雁回一叱,都知道身體震了震,然後咂吧了兩下嘴:“喊……喊個蛋,嚇死老子了。”他說了這話旁邊眼尖的掌櫃自是看明白了,雁回不想讓他在這兒聽著,於是掌櫃捂了鼻子,作了個揖,可憐巴巴地說了句:“大人,我前麵還有事忙,這便先走啦。”沒人理他,於是掌櫃一臉心塞地退了出去。

這方雁回心裏正在驚異,要說之前這人能一眼看出她修的辰星山心法那並不奇怪,但前段時間為了與鳳銘爭鬥,雁回和天曜學習了九尾狐一族的心法還有妖術,她現在身上氣息極為混雜,是以之前子辰看見了她才會那般斥責她。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竟然一下就識別出她的氣息,必定修為比她高上許多,而且還能準確地說出她的名字……看來此人的“都知道”也並不知說說而已。

雁回心思一轉,便又留了個心眼,指著天曜問他:“你知道他是誰嗎?”

都知道便又睜了醉眼蒙矓的眼睛將天曜上上下下一打量,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揉了揉眼睛,稍稍坐正了身子,這次眯著眼睛盯著天曜看:“咦?”他站了起來,好似酒都醒了幾分,“不對啊,不對啊。”他在嘴裏嘰嘰咕咕地念叨了幾句,然後一拍手,“你帶了無息香囊對不對?”他衝著天曜走了過來,“你把香囊解了,我就知道你什麽人了。”

雁回的手在他胳膊上顯得又細又小,但她卻絲毫沒有怯場:“這人我罩著的,別碰他。”

天曜聞言,在雁回的斜後方淺淺地看了眼她的側顏。隻見她目光懾人地盯著都知道,一身氣勢洶洶,充滿了保護欲。真是……將他當小雞崽護著了!

都知道看了雁回一眼,雖然求知欲十分強烈,但還是不想與雁回衝突,他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撇了撇嘴:“你們這種問了問題不給正確答案的人最討厭了。”他仰頭喝了口酒,然後撇著嘴坐了回去,“說吧,你們要問的到底是什麽事,問完了老子還要繼續回去喝酒的。”

這下雁回和天曜才重新落了座。雁回沒吭聲,聽著天曜沉聲問:“青丘國丟了個九尾狐公主,我想問,你知道那九尾狐公主的行蹤嗎?”

“知道呀。”

雁回眸光一亮,心裏著急聽下去,那邊都知道卻不慌不忙地又喝了口酒,咂嘴晃腦坐了好一會兒才一抹嘴,濺著唾沫星子道:“一年多以前打西南邊,躍過赤陽山偷偷跑進中原來的唄,然後一路北上,到了個鎮上,好像和一個書生在一起還是咋的了。沒別的動作,老子也懶得看一個妖怪的消息了。”

雁回心裏還在琢磨,若照此說法,那九尾狐公主應該是還在這中原某處才是,為何青丘的人……

天曜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這是多久前的消息?”

“最後一次知道那九尾狐公主的消息是兩三月前還是三四月前來著,老子天天喝酒,日子喝忘了。”

雁回撇嘴:“你也真好意思說呀!”

天曜卻皺著眉頭,問:“那和九尾狐公主在一起的書生,叫什麽名字,你知道嗎?”

“知道啊。”都知道晃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叫陸慕生,長得老帥了。皮膚比俺牙還白。”

他這話說得好笑,但雁回卻一點沒有笑的心思了。如果她沒有記錯,現在待在素影真人身邊的那個書生,也是叫陸慕生。三四個月之前,正巧是素影真人找到陸慕生的時間,然後九尾狐公主失蹤,然後帶著陸慕生來了辰星山,然後這狐媚香……所有的線索好像在這一瞬間都能穿了起來,雁回一時覺得有些頭痛。

“九尾狐公主……現在在哪裏,你知道嗎?”雁回問出口,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有些飄忽。

“這俺確實不知道了。”都知道將酒壺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有些氣憤地哼哼,“娘的,說到這個老子就是一肚子氣!老子本事那麽大!要是鳳千朔那家夥把老子調到上麵去,讓老子來操控七絕堂的情報,老子絕對不會把七絕堂弄成現在這個鳥樣。他就是怕老子太能幹,氣勢蓋過了他,所以不給老子調位置。老子不服。”

都知道並沒有聽見天曜這句話,他沉浸在自己的憤怒當中,咕咚咕咚將壺裏的酒喝完了,又是一抹嘴,打了個酒嗝道:“不過嘛,老子還是知道的,現在那帥書生在素影真人手裏麵嘛,兩女搶一夫,那不是死就是傷,現在既然沒了那公主的消息,我估摸著那公主要麽是死了,要麽就被素影真人抓起來了。前些天鳳銘不是在煉個什麽狐媚香嘛,老子猜,素影真人將那九尾狐公主拿去煉香了也說不定。”

雁回倏爾想到她與天曜第一次闖進天香坊時,偶遇素影真人,那時她用天曜教給她的法術去偷聽素影真人與鳳銘說話,然後被素影發現了。之前並沒有覺得素影和鳳銘之間的對話很奇怪,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鳳銘說“那隻狐妖的血太過難煉,或許得等九九八十一日……”

再結合如今了解的情況一看,鳳銘口中的那隻狐妖,說的便是九尾狐公主了吧?再仔細一想,之後鳳千朔第一次來將她和天曜帶走的時候,要求鳳銘放狐妖,也說了一個理由“青丘丟了個九尾狐公主。”所以那個時候鳳銘放掉狐妖,並不全部是在賣鳳千朔麵子,而是……他當真心虛。他當真害怕九尾狐一族,來找他麻煩。

雁回閉了閉眼睛,沉靜了一下心緒:“剛才同樣來問九尾狐公主消息的兩個人,你可有將方才這些話告訴他們?”

“什麽人?”都知道撇嘴想了很久,“老子今天就見了你們兩個人。”

“你這些消息,平時買賣情報的人,可完全知道?”

“開玩笑,老子身份這麽高,我知道的都是高等的情報好不好!那些小子能和老子比?”都知道嘚瑟地抖了兩下腿,“要不是掌櫃的非要老子來見你們,說是上麵派來的人,老子才不來告訴你們這些呢,七絕堂的情報隻往上報不往下傳,這裏除了老子,這些消息誰都不知道。”

七絕堂消息往上報不往下傳,那也就是說,鳳千朔……或許連弦歌也早就知道這些消息了。想想也對,鳳千朔為什麽會和鳳銘說青丘國丟了個九尾狐公主這事呢,必定也是抓住了鳳銘的把柄,確定這件事能威脅到他,所以才說出了這麽一句話的。

都是人精,句句話看起來那麽波瀾不驚,但通曉其中關係之後,雁回才知,便是這一句話,其中竟暗含了這麽多的驚心動魄。暫時壓下心中情緒,雁回道:“很好。”她站了起來,“那麽從現在開始,剛才這些話,你也不要再說給其他任何人聽了。”

她表情難得地收斂了漫不經心,眸中透出了幾分寒意:“我最後問一個問題,你知道江湖上,最容易因為什麽而死嗎?”

都知道撇嘴:“人在江湖就容易死,沒有理由。”

都知道自問自己磊落了一輩子,從來沒有怕過什麽,但此時看著雁回的眼神,他卻倏爾覺得寒毛有些向上豎起來。

雁回沒再多言,也沒看天曜,自顧自地出了房間。天曜沉凝片刻,便也跟著雁回出了門去。跟著腳步走得有些快的雁回上了大街,天曜看著她悶頭走路的背影,喚了一聲:“雁回。”

雁回腳步一頓,轉過頭來看他。隻見天曜神色沉穩,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坦然地看著雁回,便讓雁回的心情暫時緩和了些許下來。

“這些事和你並沒什麽關係,你不用慌張。”說出這句話,天曜仿似聽到自己堅如磐石的心猶如被石子打了一下一樣,傳出了陣陣震動——他在安慰人。

他竟然……主動地安慰人了。然而看著雁回聽了這話之後微微波動了一瞬的目光,天曜又覺得,安慰便安慰了吧,有什麽好稀奇的。他就應該在這種時候,安慰一下雁回的。

雁回垂了頭:“我知道我沒什麽好慌張的。”

但是……狐媚香一事與辰星山之間已經牽扯了數不清說不明的關係,九尾狐公主這一事,辰星山應該也……逃脫不了吧。或者說是,淩霄……肯定與這事,也有不少關係吧。

一牽扯上淩霄,雁回便難以自持地,不得不失措。

先前沒錢的時候雁回一門心思奔著錢來的,而今拿到了錢,還是一筆足以讓她在這個小鎮裏買一個院子,養十個張大胖子那樣的廚子的錢,她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雁回領著天曜住進了這鎮裏最好的客棧,讓掌櫃的給了她最好的房間,這邊正在等著小二領著他們上樓去,旁邊倏爾傳來一道聲音:“你也在這兒!”帶著掩飾不住的驚喜。

聽到這個音色,雁回登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