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邂逅

李承恩以為出現了幻覺,待那暖暖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強烈的恥辱感隨之襲來,比臘月的風還凜冽幾分。

爺爺曾經說過,茨淮新河兩岸的爺們兒,再苦不喊累,再疼不能哭,站著頂天立地,倒下擲地有聲。細細想來,他不過是遭遇了背叛,受了些委屈,被殘酷的現實打了一耳光,為此哭成這幅模樣,矯情。

李承恩搓搓臉,要維持男人的體麵,可淚水依然不爭氣地流淌。他隻能抱著腦袋,下意識用順昌方言打發這位素昧蒙麵的好心人:“謝謝,讓我靜一會兒。”

“你也是順昌人?”暖暖的話語中帶了些驚喜。

濃濃的鄉音溫暖了李承恩冰冷的心間。在津南讀書期間,除了回家他沒聽過鄉音,即便跟童盼盼相處的時候。

童盼盼一直認為順昌方言太土,從高中就堅持用普通話。李承恩對此並不反感,甚至打心眼裏支持,可內心深處,他還是覺得順昌方言順耳好聽。

可能是他鄉遇故知,也可能是女孩的聲音太軟太暖,李承恩放下無謂的羞恥感,抬眼看去,時間就此凝固。

紛紛揚揚的春雪中,有一張清純婉約的麵龐。她身材嬌小,紮著極為尋常的馬尾辮,身著款式簡單的白色羽絨服,白色的寬鬆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幹淨,漂亮!

女孩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雙腮泛起兩片紅暈:“我是順昌市的。”

李承恩這才反應過來,從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嘶啞著嗓音回應:“我是茨河鋪的。”

“茨河鋪我知道,爺爺身體好的時候,常常帶我去你們那裏釣魚。”女孩眼前一亮,拍了拍身上的雪。

到茨河鋪釣魚?李承恩有些不解:“怎麽跑那麽遠?”

“我爺爺在你們那裏挖過河,爺爺說幸虧挖了,沒挖前,我爸還跟我爺爺討過飯呢。”

“我爺和太爺也挖了,前前後後挖了十多年。”李承恩擦了擦石凳上的積雪。

那條河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女孩很是自然地坐在石凳上,也打開了話匣子。

那條河就是茨淮新河。

沒有這條河之前,淮河兩岸小雨小災,大雨大災。偉人喊出“一定要將淮河治理好”的口號後,順昌周邊縣市動用民工兩百多萬次,耗時十餘載,終於迎來了茨淮新河的通航。

這條綿延一百多公裏的人工河是建國後最大的人工河,在分洪、除澇、灌溉、航運、城鎮引水等方麵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也讓“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從傳說成為現實。

遺憾的是,知道這條河的人不多,廣為人知的是,茨淮新河兩岸的人很窮,乃至有段時間順昌被“譽”為安徽的西伯利亞。

所以很多吃著茨淮河水長大的茨淮兒女,一旦具備在大城市生根發芽的能力,很少有人回來。所以童盼盼有了對滬南的執念,所以李承恩埋在心裏的念想,不敢說也不敢做。

童盼盼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現在李承恩腦海。他又喝了口二鍋頭,看向身旁那束滿是積雪的花束,剛剛轉好的心情再次變壞。

女孩的目光也落向花束,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複雜。

“失戀了?”女孩輕聲開口問。

“你怎麽知道?”李承恩抬頭問道。

“大清早一個人在這裏喝悶酒,怕也隻有失戀才能解釋了吧,畢竟英雄難過美人關啊。”女孩輕笑。

李承恩搖了搖頭,他抬眼看著麵前的女孩開口道:“不僅是失戀,更是自我質疑。”

“我給不了她想要的,也沒資格阻止她追求更好的,你是順昌人,自然知道我們那窮,她想要的榮華富貴,我給不起,她想要留在滬南,我能做的隻有放手,祝她追求到自己想要的幸福。”他苦惱於自己沒能力,不能給童盼盼想要的。

雖說童盼盼背叛了他,但是他又有什麽資格去指責她呢?她隻不過是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罷了,是自己耽誤她了。

“是啊,順昌窮啊,十八線小城市,發展前景太有限了。她不願意留在順昌,倒也沒什麽錯。”

女孩歎了口氣,掏出手機,指著通話記錄,臉上的暖意漸漸消失。

“我發小昨晚跟我聊了很久,她遠嫁到了江南,剛結婚婆家人就看不起,嫌咱們這地方的人窮,有了孩子後老公又不疼,做了錯事非打即罵。”

女孩頓了頓,衝李承恩無奈地笑笑,接著說:“她給父母電話,父母隻勸和不勸離,畢竟江南的經濟條件確實比咱們這邊好,離了,算來算去吃虧,我掛掉電話,怎麽都睡不著,就出了宿舍瞎逛,便碰到了你。”

李承恩一陣沉默。

茨河鋪也有赴外地打工的女孩,她們為了生活為了自己向往的生活選擇嫁給了當地人。父母拉家常時總說她們過得怎麽怎麽好,實際如何隻有她們自己知道。婚姻有時很現實,沒有對等的經濟條件,家庭的和睦要靠妥協退讓和忍辱負重去換得。

女孩見李承恩不說話,輕輕抖了抖花束上的落雪,看向李承恩的目光意味深長。

“能考進津南大學的可都不是普通人,這裏是全國知名學府,你以後的成就未必會比那些滬南土著低,他們不過是生得好,出生在一個不錯的城市,有一個不錯的家庭背景,可是,那又如何呢?”

女孩輕輕一笑,麵容之上帶著灑脫神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真是莫欺少年窮啊。”

“當年能一鍬一鍬把茨淮新河挖出來的後人,骨子裏流淌的血都是倔強的。你爺爺那輩可是把河都鑿出來了,如今你遇到的這點兒破事兒又算得了什麽呢?”

此時,雪停了。

李承恩靜靜看著坐在石凳上手捧花束的女孩,眸中滿滿都是感激:“謝謝你。”

“千萬別說謝,這兩年,我在津南大學也沒什麽朋友,老鄉更沒碰到,今天你能跟我說這麽多話,我也挺開心,此外這番話也不是說給你聽,也是開導我自己,”女孩把花束遞給李承恩,甜甜一笑,“我一宿沒睡,你精神也不好,剛剛你又喝了不少酒,回去休息吧,今天還得上課呢。”

女孩的笑就像春天的風,讓李承恩心頭乍暖。他呆呆看著女孩頭上的落雪,又看了看她清秀幹淨的麵龐,可能是酒精真的上了頭,也可能覺得女孩寬慰了自己那麽久,實在過意不去,他便從背包取出那份包裝好的小米手機,放在石凳上。

“花我看著糟心,這份禮物我拿著更煩,能在津南大學碰到老鄉,說明咱倆有緣,權當是見麵禮。”

女孩麵露驚色,趕緊把花束朝李承恩懷裏推:“不行,我不能要......”

李承恩拎著背包,快速向後退了幾步,看著臉色有些慌張的女孩,笑著解釋:“老鄉第一次見麵,送個見麵禮,有什麽不可以的?再說禮物也不值錢,我拿著又鬧心,你收下也算是幫了我的忙。”

他生怕女孩還要推辭,拎著背包快步朝宿舍跑去。

“哎,你別跑啊,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女孩追了幾步,可能是路滑,也可能是她一宿沒睡,一個趔趄差點滑倒。

她穩住了身子,把麵包、花生米和大半瓶二鍋頭收進塑料袋,丟到垃圾桶。看了看懷裏的鮮花和石凳上的禮物,女孩歎了口氣,小聲嘀咕:“這算什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