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憶

李承恩回到宿舍便呼呼大睡,等到醒來,已是深夜。

他揉了揉太陽穴,走進衛生間洗漱,剛擦完臉,室友胡以為靠著門框,把李承恩上下打量一番,擠眉弄眼地問:“解脫了?”

李承恩皺了皺眉頭,把毛巾朝毛巾杆上一甩:“什麽解脫?淨瞎說!”

胡以為撇了撇嘴,不再跟李承恩多說,把一盒燒烤朝桌子上一丟,開了瓶啤酒,朝桌上重重一放,臉上再沒了玩世不恭。

“大家都是成年人,你這份禮物準備了整整三個月,滬南一行你們倆不說水到渠成,至少也得坦誠相見,結果平常不喝酒的你一身酒氣回來,要不是鬧掰,鬼都不信!”

李承恩端起啤酒一飲而盡,隻得將遭遇敘述了一遍。若還有其他室友,依李承恩的性子斷然不提,現在其他室友都去知名農業科技公司實習了,還有什麽不能說?

自從入學,他就和胡以為這個家境優越的同學對脾氣,兩人一起選修同一門課程一起去圖書館複習,除了胡以為這學期開學就報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剪紙班,他們倆幾乎形影不離,比親兄弟還親。

“掰了好!”胡以為夾了塊羊肉塞進嘴裏,邊吃邊數落李承恩,“童盼盼打眼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配不上你,我不止一次暗示你跟她拜拜,你橫豎不聽,她都做到那份兒上了,你還忍?換成我,一耳光招呼到這賤人臉上......”

砰!

李承恩把酒杯重重砸到桌子上,一張臉憋得通紅:“不許這麽說她!”

胡以為微微愣了下,想到李承恩這些年的付出,想到昨天童盼盼的殘忍,一股邪火從心口湧上了頭。他霍然而起,指著李承恩的鼻子,眼眶都泛起了血絲。

“你有這脾氣,怎麽不在滬南耍?你怎麽不揭穿童盼盼的屁話?那個滬南小子隻要爹媽給他生了腦子,就知道童盼盼是什麽貨色......”

啪!

李承恩把杯子重重摔在地上,酒水和玻璃碎片濺了一地。

胡以為愣愣看著李承恩,嘴巴張張合合老半天,就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承恩看看胡以為憤慨的麵色,又低頭瞧瞧腳下摔碎的杯子,陷入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李承恩把胡以為的酒杯斟滿,嘶啞著嗓音低聲說道:“坐下,聽我說。”

胡以為懶得理會李承恩,拿起掃帚要清掃玻璃碎片。

李承恩見狀連忙去奪掃帚:“我來。”

“滾!”胡以為推了把李承恩,一邊打掃一邊沒好氣地罵,“去照照鏡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為了渣女犯得著嗎?你是津南大學準研究生,是咱們北方流血不流汗的漢子!”

李承恩重新找個玻璃杯洗幹淨,倒滿啤酒喝了一大口,思緒回到1997年冬日的午後。

“那時爸媽剛去城裏賣小吃,爺爺跟村裏幾個人去南方務工了,家裏隻剩下我和奶奶,那天剛吃完午飯,幾個身著製服的人就進了家門,他們很凶,我嚇哭了,而滿頭白發的奶奶就在我麵前,給那些人跪下,一邊磕頭一邊哭著哀求。”

李承恩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眼眶微微有些濕潤。他內心很敏感,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對他的衝擊有多大。

胡以為緊緊攥著酒杯,想說些什麽,又把到口的話咽了回去。他是津南本地人,家境優渥,自小到大泡在蜜罐裏的他,想象不到茨淮兩岸的人,當年有多窮,又有多無奈。

他幫李承恩把啤酒再次倒滿,試探著問:“是工作人員征收提留款嗎?”

李承恩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們偷電,按規定要罰款五十,那時我不知道偷電的性質,卻知道五十塊錢的分量,家裏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的。”

1997年為了五十塊錢跪下磕頭?胡以為忍著酸楚,端著啤酒喝了一口,小聲問:“後來呢?”

“稽查隊隊長是我們鎮的供電所所長,比我爸年長兩歲,奶奶跪下後他懵了,反應過來後他慌忙扶起奶奶,帶著稽查隊離開了,”李承恩跟胡以為碰下酒杯,笑著說,“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罰款是交了的,童所長墊的錢。”

胡以為把杯中的啤酒喝了個精光,似有所悟:“那個童所長,是童盼盼的父親?”

李承恩點了點頭:“他可能忘了,我卻記得。”

胡以為又夾了塊羊肉想問問李承恩家鄉的現狀,想了想隻是搖了搖頭。

現在的農村經濟條件確實有所改善,但存在的問題也日益突出。為了生計,農村的青壯年大都進城務工,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童,而憑借勞動力打工,或許一時半會經濟方麵有所改善,但長遠看,鄉村還是那個相對變化不大的鄉村,窮還是窮。

一個地區要想真正富裕,必須有拉動產業,胡以為根據李承恩平常的描述,知道順昌是農業大市,連個像樣的工業都沒有,至於茨淮兩岸,除了老弱婦孺和土地,還有什麽?

李承恩悶頭喝酒,他有說出回鄉創業的衝動,可是細細想想,真是不切實際。父母為了讓他跳出農門風吹日曬,最後還把他送進了名牌大學。眼看他考取津南大學研究生,具備留在大城市的條件,這時他要回家鄉創業......暫且不說李承恩自己要經曆多少思想鬥爭,單單父母那關就過不去。

不是每個人都有大心胸大格局,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道德楷模或致富標兵,生活中大多人都是平平凡凡的靈魂,有私念有虛榮,更有自己的取舍。

可是想到奶奶那一跪,想到那些赤腳在茨淮大地上奔跑的留守孩童,再想想那些背井離鄉外出務工乃至為了改善生活嫁到外地的姐妹,李承恩不讀研究生回鄉創業的衝動越來越激烈。

李承恩從未見過麵的太爺大字不識一個,為了挖茨淮新河長眠與這片大地。他為什麽這麽做?還不是一種擺脫貧窮的執念,為了子孫後代的奉獻?

很多時候人們都喜歡往前看,不去回望那些先輩,其實靜下心琢磨琢磨,新時代的人們生在那個條件艱苦的時代,能義無反顧嗎?能取得那些至今看起來都不可思議的成就嗎?那麽兩相比較,放棄津南大學的研究生學曆,又算得了什麽?

正在李承恩胡思亂想的時候,胡以為推了他一把,言語間盡是不滿。

“過去的事咱們不說,就談現在,明天我生日,你連那個女生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因為人家開解幾句送了部智能手機,我晚上又買燒烤又買啤酒,勸得嘴皮子都冒煙,你總不能虧了兄弟我吧?”

李承恩跟很多大學生不同,他讀書三年半,拋開學費,生活費幾乎自給自足。正所謂掙了錢才知道掙錢的艱辛,現在想想早上的舉動,李承恩多少有些慚愧。

那台小米手機還沒拆封,拿到手機店怎麽都能賣一千七八,他反而送給第一次見麵的老鄉,當時還生怕別人不要,連老鄉的名字都不問就跑了。

胡以為見李承恩臉色不大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肆無忌憚地調侃:“老李,現在知道後悔了?我給你算了下,今天早上你喝的二鍋頭不便宜,接近兩千人民幣,比茅台都貴。”

李承恩拿開胡以為的手,硬著頭皮回應:“後悔什麽?那會兒天冷人少,我又進了死胡同,要不是那個學妹,萬一凍病了,醫藥費也不少,再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是我的做人準則......”

胡以為嘴角一陣抽搐,連忙衝李承恩翹起大拇指,打斷了自我安慰的室友:“唯物主義辯證法學得好,一分為二看問題徹底落實到了實處,兄弟自歎不如!”

李承恩老臉一紅,端起酒杯,沒好氣地嘟囔:“我栽那麽大的跟頭你還開玩笑,同情心讓狗吃了?”

“你又不是女神,同情你有屁用!”

胡以為跟李承恩碰了下酒杯,一飲而盡,爽朗地笑了起來。早晨李承恩不僅一身酒氣,臉色也不好,確實把胡以為嚇得不輕。憑他對李承恩的了解,被童盼盼搞了這一出,沒十天半個月,李承恩走不出來。這小子內心太敏感,太重感情。

胡以為真沒想到晚間時分李承恩就能跟他插科打諢了,看來那個大二學妹的一番開導屬實有效。從這個角度說,一台小米手機送得值,千金散盡還複來,人這輩子,難得開心。

吃飽喝足後,胡以為就進衛生間洗漱,此時李承恩正打開筆記本電腦查找資訊,他看看時間,不解地問爬到上鋪的胡以為:“今天你不玩遊戲?”

“明天第四節三號教學樓有剪紙課,我要早起去理發店搞個造型,以最好的狀態見程老師,邀請她參加我的生日會,順帶要個生日禮物。”胡以為想到程戀冰老師的造詣,嘖嘖一陣感歎,“程老師不僅人長得漂亮,成就更是非凡,14歲就拿到全國青少年手工大賽特等獎,咱們還在上高三,人家就跟著國家領導人去參加海峽兩岸藝術家看海南活動了。”

李承恩原本對胡以為報剪紙班不理解,現在似乎明白了什麽,於是抬眼看向爬到上鋪的胡以為:“那個剪紙老師的藝術造詣真那麽高?”

“廢話!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程氏剪紙第三代傳人,你穿開襠褲玩泥巴那會兒,國際紅十字會都去他家裏拜訪程老爺子了,那見識那格局那氣質,”胡以為砸吧了下嘴,眼前又浮現出程戀冰精致的五官,“要不是她名花有主了,男友還是富二代,我還真準備追。”

李承恩瞟了眼胡以為,搖了搖頭。這個室友家世好學業好成績好,就是說話沒個把門的。對學姐學妹有想法也就罷了,現在連老師都拿來調侃,膽子屬實夠肥。

胡以為見李承恩目不轉睛搜索著資訊,拿起枕頭砸了下去。

李承恩捂著頭,很是不滿:“你幹嘛?”

“你就不想見見程老師?我告訴你,那可是大家公認的冰山女神,她的剪紙課,教室都能擠爆。”胡以為說話的語氣,就像童話中哄騙小紅帽的大灰狼。

李承恩覺得胡以為腦子有點問題:“你傻了吧,那是老師,再說,她長得漂亮造詣高超跟農學也沒關係啊。”

身著睡衣的胡以為從上鋪跑了下來,撿起枕頭,很是嚴肅的發號施令:“明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李承恩把胡以為上下打量一遍,覺得他今晚是真瘋了。

胡以為也不廢話,指著牆根的啤酒瓶和垃圾桶的燒烤盒,露出了狼尾巴:“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就得辦事,我一個人去目的性太明顯了,人不一定理我。但拖著你給我當僚機就不同了,有人在一旁打圓場,說不定我還真能邀請到她來參加我的生日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