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陽照常升

費遐周醒來時才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到了家裏。

他正躺在自己的**,溫暖的被窩包裹著自己。轉過身,聶瑜早已換回了最熟悉的黑衛衣,正趴在床沿打瞌睡。

費遐周一有動靜,聶瑜立馬就驚醒了。

“唔……你醒了啊?”聶瑜伸了個懶腰,問,“餓不餓?我去給你熱點吃的。”

“等……等一下。”費遐周拽住他的衣袖,“我們什麽時候到家的?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聶瑜說:“半個小時前就回來了。我看你睡得挺沉的,不想叫醒你,就把你背回來了。”

“背……背回來的?當著顧念他們的麵?”他受驚般拚命眨眼。

“怎麽了嗎?”聶瑜茫然。

聶瑜無辜而自然的表情反而令費遐周不知該如何回答,噎了半天隻好說:“沒……沒什麽……”

晚飯極其豐盛,燉豬蹄、糯米排骨、粉蒸魚、甲魚湯……

費遐周茫然地問:“今天過年了嗎?”

“這不是給你補身體嘛!”聶瑜給他夾了一塊排骨,笑得像個慈祥的老父親,“醫生說了,你就是太瘦了,要多補充點蛋白質,還有維生素……維生素幾來著?隨便吧,反正就是多吃水果蔬菜。明天給你買點橘子。”

費遐周汗顏:“我爸都沒你這麽囉唆。”

聶瑜哼了聲:“我要是你親爹都好了,絕不可能讓那臭小子……”

又提到那件讓人不快的事,他噎了噎,扯開話題:“說起來,這件事真的不用通知你爸媽嗎?”

費遐周搖搖頭:“算了,我爸的公司一團糟,我妹妹身體又不好,他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我還是別添亂了。”

聶瑜吃驚:“你還有個妹妹?”

“是啊,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妹妹去年六月份出生的,叫遐邇,費遐邇。”他說著,又歎了口氣,“她出生起就有先天疾病,在國內怎麽都治不好。我爸一直忙著賺錢沒時間待在家裏,直到她夏天突然昏迷,送進了醫院,我爸這才下定決心,要去國外找最好的醫院治好她的病。”

“你爸媽去國外了?所以你上次沒說完的是這個事?”

“是我自己想留下來的。”費遐周搖了搖頭,“我爸想讓我去國外念書,但我不想去。”

為什麽不去呢?

聶瑜想這樣問,卻沒有說出口。他轉移話題道:“你妹妹一定長得很可愛吧?”

“你怎麽就這麽確定?”

聶瑜不假思索地說:“因為你就長得很好看啊。”

“咳咳咳!”費遐周一陣猛咳,兩頰泛起了紅色。

“這是怎麽了?你慢點吃,咱不急。”聶瑜順了順他的後背,沒覺得自己的發言有任何不妥。

這個人還真是個傻子……

費遐周在心裏歎氣。

睡覺前,聶瑜再次敲響了費遐周的房門,他要幫對方換藥。

“換藥?我……我自己可以的,不用麻煩你了。”

費遐周嘴上說得客氣,行動上卻扯著被子拚命往後躲。

聶瑜意誌堅定:“不行,你背後還有傷呢,你自己看得到嗎,就說你可以?都是大老爺們兒,害什麽臊啊。”

他將藥膏擠在棉簽上,命令傷員轉過去。

費遐周隻好不情不願地背對著他,極緩慢地將後背的衣服掀了上去。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聶瑜還是在心中倒吸了一口涼氣。

全是傷痕。費遐周的後背上染著大片大片的青紫色,間或交雜一兩道劃痕。醫生說,他還算運氣好,沒傷著骨頭,萬一脊椎受損,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聶瑜咬了咬牙,握住棉簽溫柔地抹上藥膏。棉簽剛剛觸碰到敏感的傷口,費遐周渾身一顫,捏緊了手裏的被子,咬緊牙關。

“疼嗎?我輕點兒好了。”聶瑜慌忙道歉,“你要是疼了就告訴我。”

“不疼。”

怎麽可能不疼。聶瑜挨過揍,心裏清楚,這種程度的傷連他也未必挨得住,更何況是費遐周。

他的胸膛好像被誰打了一拳,泛起一陣又一陣的鈍痛,像潮水有時起有時落,卻從不停息。

明明就扛不住這個罪,嘴上還不說實話,聶瑜心裏生氣,動作反而更重了。

“噝——”費遐周疼得打了個激靈,皺眉怒斥,“聶瑜你故意的吧?”

聶瑜冷哼:“不是不疼嗎?你不是挺能裝的嗎?疼就說,你是啞巴嗎?”

費遐周還想反駁,聶瑜順勢又來了一下,痛得費遐周渾身發顫。

“你……你……你刷漆呢!”費遐周低下頭,不情不願地吐出一個字,“疼……”

尾音發顫,是難之又難的認輸。

聶瑜歎氣:“死鴨子嘴硬。”再下手,力道輕了許多。

藥膏抹上之後,整個後背都冰冰涼涼的,火辣的疼痛感減輕了不少。費遐周放下衣服,轉過身。

聶瑜倒好了溫水遞給他,要吃的藥鋪滿了瓶蓋。

見他把藥都吃了,聶瑜這顆老父親的心才算放了下來,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囑咐:“吃完藥早點睡吧,有事打電話,我搬到你隔壁睡,不用下樓找我。”

費遐周垂頭,撇嘴:“隔壁也是我的房間,誰準你睡了?”

“行啊,那我就不上來了,你半夜要是疼醒了,自己解決。”聶瑜叉腰看他。

“咳咳——”費遐周摸了摸脖子,目光飄忽,“就……那什麽……反正是要上樓睡,我覺得我房間……還挺大的。”

五分鍾後,聶瑜抱著被子和枕頭上了樓。

費遐周的房間很大,因而也顯得特別空,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沒什麽裝飾品,隻有成堆的課本和輔導書,卻少了點生活氣息。

聶瑜打好地鋪,躺下前習慣性地關了房間燈。

頂燈熄滅,床頭的小燈卻仍亮著,一簇暗淡的藍光照亮房間一隅。

“你平時睡覺還開夜燈?”聶瑜問。

費遐周縮在被窩裏,隻露出了一個蘑菇似的小腦袋,找借口道:“起夜的時候比較方便。”

“你不是不起夜嗎?”聶瑜疑惑,“除了夢遊的時候。”

“這你都關注了?”

“你是不是怕黑?”這答案得出得輕易,幾乎不用思量。

費遐周不吭聲了。

聶瑜轉移話題:“開著燈你還能睡得著嗎?”

“關你什麽事。”

又是一個不誠實的答案。

聶瑜長長地歎了口氣,起身將夜燈關了。

房內瞬間黑了下去,厚重的窗簾掩蓋窗外路燈的光芒,隻從縫隙裏漏出斑駁的光影。

“安心睡吧。”聶瑜說,“有聶哥在呢,什麽都別想。”

“我沒你這個哥。”

“嗯,晚安。”聶瑜穩如泰山。

“晚你個頭。”

“嗯,好夢。”

“……”

霸天在巷口叫了幾聲,襯得夜晚更加寧靜。

費遐周極緩慢地深呼吸一次,閉上眼,垂下的睫毛遮蓋住眼中的光亮。

糟糕的夢境再一次包圍住了他。

如果再讓費遐周選擇一次,他一定不會再給常漾一次機會。

常漾會將那些嘲笑費遐周鄉下口音的臭小子趕跑,會往費遐周的抽屜裏塞滿零食。他每次吃飯都要拽著費遐周陪同自己,在對方學習時搞惡作劇。

費遐周偶爾會覺得不耐煩,卻又偶爾覺得開心,於是便以為,這就是朋友該有的樣子。

可常漾實在算不上一個好的朋友。

漸漸地,常漾開始將費遐周拉入自己的圈子。他將自己的兄弟們介紹給費遐周,那些染著五顏六色的頭發、看不清真實模樣的男生,盯著費遐周的目光充滿了嘲諷,像在看一隻從鄉下來的笨兔子。

常漾嚐試教費遐周打架的技巧,但費遐周手腳笨,學不會。他最終放棄,要求費遐周在一邊旁觀,他說,你看著就行。

欺負一個人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看你不順眼就是最大的理由。

費遐周被勒令站在男廁所門口望風,他背對著門,即使不用眼睛看,耳朵也能聽見那個男孩的慘叫和求饒。

一開始是不習慣的,費遐周第一次見到棍棒交加的場麵時,幾乎嚇得拔腿就跑,常漾揪住他的領子將他拖了回來。

常漾說:“怕什麽,該怕的是他們,他們都害怕你。”

別人的畏懼能夠成為自己的鎧甲嗎?

費遐周不知道,他站在那裏,喪失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背後的惡臭和身前的冷風像刀子,令他瑟瑟發抖。

遍體鱗傷的男孩癱倒在地上,他無力地掙紮了幾下,像隻蠕動著的可憐蟲。

費遐周借口要上廁所而留了下來。等常漾那些人都走了後,費遐周蹲在男孩的麵前,問:“你……是不是很疼?”問完他才意識到自己在說廢話,很諷刺的那種。

費遐周從口袋裏掏出藏好的藥,遞給對方,關切道:“這是紅藥水、創可貼還有紅花油,我也不知道你該用什麽就全……”

“啪”一聲。

那男孩明明站都站不起來了,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揮手打翻了所有的藥品。玻璃瓶摔得粉碎,滿地赤紅的藥水,沿著瓷磚的縫隙滲透進地下。

他從齒間擠出幾個字:“你別假惺惺的了,渾蛋!”

渾蛋。

費遐周呆在原地,猶如被打了一記耳光。

他原以為自己隻是個旁觀者,在一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幫凶。

那日後,費遐周試圖勸說常漾回頭。

在無數次不耐煩的“你煩不煩啊,讀書讀傻了吧你”後,費遐周渺茫的期待最終化為灰燼。沒有任何猶豫地,他在當天敲響了班主任辦公室的門。

“同學間小打小鬧而已,不要講得這麽誇張。你不是常漾的朋友嗎?在背後說朋友這種壞話,很不好的。以後不要再打這種小報告了。”

班主任卻這樣答複他。

他掙紮著說:“可我親眼看見……”

“你說你看見了就有用了?證據呢?他要是被人揍了,自己不會來找我嗎?”班主任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費遐周,你爸把你轉來我們學校費了不少勁兒,跟你沒關係的事情不要瞎管。”

於是,他再沒有開口的機會。

剛走出辦公室,費遐周的頭發被一把扯住。天旋地轉中,他聽見了常漾的聲音。

沒有生氣,沒有暴怒,常漾無比冷靜地說:“費遐周,從今天起,咱倆不是朋友了。”

算了吧你。

費遐周在心裏想,別侮辱“朋友”這兩個字了。

最糟糕的結果會是什麽?和那些被常漾欺負過的同學一樣被暴揍一頓,受些皮肉之苦?費遐周以為,這個結果他是能經受得住的。

而常漾冷靜的表情下卻藏著他難以想象的憤怒,這憤怒醞釀出的惡果在每個黑夜悄然滋長。

費遐周至今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是他?為什麽偏偏是他?

他被抓進幽暗的角落,自尊和整潔的校服一起剝落。掙紮的羔羊躲不開獵人的屠刀,他被推入沼澤深處,被荊棘貫穿,像一個泛著青色的蘋果,從內裏撕裂、在核心腐爛。

常漾挾持了他的秘密,剝奪了他發聲的能力。

一周後的早晨,費遐周發現自己在書桌旁醒來,滿手墨水,草稿紙上畫著雜亂的曲線。

舍友小心翼翼地對他說:“費遐周,你昨晚……是不是夢遊了?”

“小費……小費……醒醒!費遐周!醒醒!”

噩夢被呼喚聲擊碎,費遐周猛地睜眼,昏暗的臥室內,聶瑜緊挨在他的床邊。

“做噩夢了?”聶瑜眉頭緊皺,“你剛剛嚇死我了。”

費遐周還沒完全清醒,雙手仍保持著握拳的姿勢,額頭上冷汗淋漓。

天還沒亮,淡灰色的光透過窗簾隱隱照進來,他看了一眼鬧鍾,深夜三點。

“我……我剛剛怎麽了?”他開口,聲音發啞。

你剛剛全身抽搐,嘴裏說著胡話,神情十分痛苦。

可話到了嘴邊,聶瑜說的卻是:“哦,沒什麽。你剛剛一直在說夢話,還把你的存折密碼說出來了。”

費遐周語塞:“聶瑜,我沒有存折。”

對方摸了摸嘴角,佯裝鎮定:“是嗎?那可能是你的銀行卡密碼?”

“算了……”

被聶瑜這麽一攪和,費遐周忘記了去回憶剛才的噩夢。他實在累極了,打了個哈欠又睡了過去。

“我接著睡了。”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少在我睡覺的時候覬覦我的財產。”

聶瑜不屑地哼了兩聲,也躺回了自己的被窩。

這次,他麵朝著費遐周,注視著費遐周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穩。而他自己,卻睡意全無。

費遐周一覺睡到了快中午。

還沒下樓,一股鮮香的肉味兒就飄上了樓,他揉著眼睛走出房間,聽見樓下聶瑜打電話的聲音。

“姑姑,上次你給奶奶燉的那個母雞湯怎麽做的來著?生薑蒜,還要再放點什麽?”

“料酒?哦,好好好。大火轉文火慢燉是吧?謝謝你啊,有不懂的我再向你請教。”

聶瑜係著圍裙站在煤氣灶前,左手小靈通右手鍋鏟,嘴裏劈裏啪啦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費遐周走過去,茫然地問:“你今天怎麽沒去上課?又逃學?”

“我是這種人嗎?我跟李媛請過假了好不好?”聶瑜不服氣地說,“你一個人在家裏不方便,反正這兩天周末也是寫卷子,我到時候補上就行。”

費遐周摸了摸鼻子,朝鍋裏看了看,問:“你在煮什麽呢?”

“雞湯,我特地去菜市場買的老母雞,飯店裏買的絕對沒有這麽好的湯。”聶瑜用鍋鏟盛起一小口湯,吹了吹,遞到他跟前,“你嚐嚐。”

“我……我自己來……”他剛伸手摸到鐵鍋鏟,就被燙得一個激靈。

聶瑜翻白眼:“鐵導熱你不知道啊?”

費遐周背過手去,繃著臉嚐了口湯。

“味道還可以。”他的評價很保守。

“要不要再加點鹽或者……”聶瑜轉頭看向他,突然抬高了聲音,“你臉怎麽紅成這樣?發燒了?”

費遐周慌忙撇開臉:“你懂什麽,我這是氣色好。”

“你是不是昨晚凍著了?還是傷口發炎?不行,還是得量個體溫。”聶瑜扔下鍋鏟跑進屋翻藥箱。

“真……真沒事!”費遐周衝著聶瑜的背影喊,對方卻充耳不聞。

發你個頭的燒啊,你的腦子都被燒壞了吧。

費遐周看著鍋裏燉得發白的湯,無聲地歎氣。

什麽都不明白,你別是個傻子吧。

母雞湯剛出鍋的時候,沈淼和枚恩就趕巧來了。

聶瑜開了門見是他倆,靜默了兩秒,抬手就要關門。

“幹嗎呢,幹嗎呢,怎麽還趕客呢!”沈淼眼疾手快地衝了進來,“我是來送慰問品的好不好。”

她將一盒腦白金擱在了餐桌上。

聶瑜的眼皮跳了跳:“小費這是外傷,你給他送腦白金,什麽意思啊?”

沈淼尷尬一笑:“這不那什麽,我爺爺奶奶保健品太多,吃不完了嘛……俗話說得好,送禮就送腦白金!”

聶瑜翻了個白眼,轉頭看向枚恩,問:“你的慰問品呢?”

枚恩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口琴,坦坦****:“沒錢買,給你吹首曲子行不行?”

“我懷疑你們就是來蹭飯的……”聶瑜一眼看穿。

自從奶奶回鄉下後,聶瑜做飯的手藝開了馬達般迅速提升,小到三明治大到燉豬蹄,沒有他做不來的,為了一塊五毛錢跟小販討價還價也是常有的事。

什麽育淮山雞哥?不存在的。現在留下的隻有費遐周的專屬保姆而已。

今天的主菜是母雞湯、蝦仁炒玉米,另外還有一盤西紅柿炒蛋和炒韭菜,四個人吃還是不太夠,聶瑜又翻了翻冰箱裏剩餘的食材,做了一鍋亂燉。

沈淼最不客氣,握起筷子就夾住雞腿。聶瑜和枚恩的視線雙雙掃射而來,她委委屈屈地咽了咽口水,將雞腿夾給了費遐周。

“學弟,你多吃點,瞧你瘦得!”她幹笑兩聲,給自己舀了勺湯。

費遐周受寵若驚,有些躊躇地看了聶瑜一眼。

“看我幹嗎,吃啊。”聶瑜說,“一隻雞兩條腿,正好你和沈淼一人一個。”

沈淼驚訝:“還有我的份兒?”

“當然有,你吃飽了才有力氣跑腿嘛。”

“什……什麽意思?”

聶瑜微笑,命令卻不容置疑:“這兩天我和費遐周的作業啊試卷什麽的,就麻煩你跑一趟了。”

沈淼指著枚恩,不服氣道:“為什麽不讓他去?”

枚恩喝了口湯,冷靜地說:“我們搞藝術的,不管這些閑事。”

費遐周到底有點過意不去,撐起笑容對沈淼道謝:“真是麻煩學姐了。”

“哎喲,幫帥學弟跑腿算什麽麻煩啊!我求之不得呢!”沈淼咯咯直笑,“來來來,這個雞腿也給你,學姐不餓,都給你吃,都給你。”

聶瑜額頭上青筋直跳,咬牙:“我做的湯,你在這兒充好人?”

沈淼充耳不聞:“哦嗬嗬,小學弟怎麽啃雞腿也這麽好看哦。”

費遐周隻在家歇了兩天就接著去學校上課了,高二教學進度快,落了一天的課都要花很大力氣補回來。費遐周的好成績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沒幾天就回歸了正常的學習節奏,熬夜做題做到眼眶泛紅。

聶瑜這段時間都在樓上打地鋪。費遐周的夢遊症有複發的跡象,也時常半夜被噩夢驚醒,聶瑜實在放心不下,仗著自己身體好,不懼地上冰涼。

到了周末,聶瑜替費遐周收拾房間時,卻意外翻出了一堆外傷用藥。

各種藥膏和藥水都開了封,但容量基本是滿的,明顯隻用過一兩次。聶瑜隻幫費遐周上了一次藥,之後對方就再也不願意當著他的麵露出後背。聶瑜隻當小孩害羞,隻每天叮囑他按時塗藥,卻沒想到這小子滿口答應,卻都是敷衍。

“你解釋一下。”

費遐周洗完澡回了房間,聶瑜將一大包藥扔到了他麵前,雙手抱肩,表情嚴肅。

他隻掃了一眼,說得鎮定:“解釋什麽?藥唄。”

“你這周有按時抹藥嗎?”雖是問句,但聶瑜心裏早已得出結論,“我說你的傷口為什麽痊愈得這麽慢,每天病懨懨的,搞了半天你壓根兒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是不是?”

費遐周垂頭,故意說得難聽:“誰讓你多管閑事,囉囉唆唆像個老媽子一樣。”

“我?老媽子?”聶瑜氣極反笑,“我起早貪黑給你準備那麽多營養品都進了狗肚子了吧!是,我是多管閑事,我就不該管你,由著你在建陵被人給打殘了才對是不是?”

不經意的話語往往是最傷人的利刃。

費遐周一直不懂得這個道理,把利刃當刀鞘,肆意揮舞。聶瑜一直相信他是無心,也一直勸說自己習慣就好。

但刀鋒從不欺人,割到心坎,是真的會疼。

“給我看看你的傷口。”

聶瑜衝上前去扯費遐周的衣服。

費遐周退後幾步卻來不及阻擋,“刺啦”一聲,寬鬆的睡衣從領口扯下,露出頸部和後背大片瓷白的肌膚,而在這之上,卻遍布著潰爛的傷口。

傷口沒愈合之前不能洗澡,聶瑜體諒他愛幹淨,給他準備好保鮮膜,再三囑咐傷口不能碰水,千萬小心。

結果他全沒聽進去。

不對。聶瑜眉頭緊蹙,心裏想著,他不是沒聽進去,是壓根兒不想聽。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費遐周平靜地將領口扯了回去,理好衣服,冷漠的神色拒人於千裏之外,“這點傷死不了人。你不需要把我當成一個小孩一樣照顧,這種程度的傷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常漾過去發起瘋來比這個還狠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聶瑜愣住。

“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問,所以我也沒有告訴過你。其實那天在建陵的事情也不算意外,那個人,也就是常漾,跟我認識三年了。”

費遐周語氣平淡,仿佛在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哪裏惹上他了,他揍過那麽多人,偏偏盯著我一個不放。他有我的把柄,我奈何不了他,想著高中考去遠一點的學校好了,結果他偏偏來借讀,甚至又跟我一個班。見麵禮就是……又被揍了一頓唄。”

他無奈般地聳了聳肩,說得輕描淡寫。

“不過還好,常漾後來自作自受,惹了大麻煩,我過去補了一刀,暫時脫身。我搬到襄津,其中一個原因也是想避開他。我知道還是會有他再找上我的一天的,但沒想到這麽快,還牽連了你,對不住。”

費遐周還想繼續說下去,嘴唇動了動,幾次想要開口,衝上喉間的卻是刺痛聲帶的酸澀。他故意裝作漫不經心,卻明明連在夢裏都無法掙脫陰影,一旦入夜便是遍體生寒。

聽著這一切的聶瑜絲毫沒有獲得知悉秘密的快樂。

他見過費遐周被扼住喉嚨、喘不上氣時的痛苦神色,他沒辦法因為所謂的好奇心而去戳他人痛處,才因此什麽都沒問。

但這不是為了讓費遐周親自揭開傷疤。

“行了,不是非得說下去。”聶瑜打斷他,“我愛多管閑事,但不愛窺人隱私。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麽不肯好好養傷,而不是……這些事。”

費遐周深吸一口氣,坐在床邊。

“你知道嗎?看著剛剛愈合的傷口再次裂開,一遍又一遍,時間久了,就會覺得痊愈這件事根本沒有意義。還不如不愈合,這樣下一次的新傷就不會來得那麽快。”

他抬起頭,對上聶瑜的視線。

“聶瑜,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蠢?”

“嗯,蠢死了。”

聶瑜蹲在費遐周的麵前,以從下往上仰視的角度看著他。

“飯菜太鹹你會埋怨我做飯沒腦子,傷口化膿你反而什麽都不說。你是不是有病?還是故意針對我?”

費遐周瞪他:“你做飯本來就太鹹了。”

“那就說出來。”聶瑜一字一句,說得誠摯,“不喜歡、不想要、不願意、不開心。我沒那麽聰明,你說出來我才會知道。”

費遐周活學活用:“你剛才凶我的時候很嚇人,我不喜歡,你向我道歉。”

聶瑜無語:“不是讓你用來針對我,你是蠢蛋嗎?”

“你人身攻擊我,道歉。”

聶瑜白眼翻上了天。

過了好久後,費遐周聽見對方說:“咳,對……對不住。”

在道歉這件事上,聶瑜十分生疏。

“隻要你好好養傷,我以後……以後不凶你了。”

這個人啊……

費遐周的心裏宛如坐過山車,前幾秒還在悲傷,這會兒卻感動得想掉眼淚。

你還是凶一點好了。他這樣想。

否則,你一旦變得溫柔,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招架。

軟刀不傷人,卻能一劍刺心。

深夜一點,費遐周徹底睡熟了,聶瑜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

出了家屬區再過一座橋,在橋下的碼頭邊有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平房,裏頭亮著燈,走近了還能聽見吉他聲。

聶瑜敲了敲門。

“咚咚、咚咚咚、咚咚!”

這是他和枚恩的暗號。

“你怎麽這麽晚過來了?”

吉他聲停下,枚恩開了門,屋裏一股速溶咖啡的香味。

“不知道。”聶瑜癱坐在他的**,有點憂愁,“心情不好,睡不著。可能這就是青春期的煩惱吧。”

“別演了。”枚恩撥弄著吉他弦,一眼識破,“與其有空在這裏傷春悲秋,不如多做幾道數學題劃算。”

聶瑜難得沒有搭腔,沒頭沒腦地說:“你還記得我初中的時候吧?那時候我武俠劇和古惑仔看多了,總喜歡逞英雄。靠一雙拳頭就想行俠仗義,別人叫我山雞哥,說實在的,我心裏還挺樂嗬的。”

枚恩不明白他怎麽突然提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我有個鄰居,小我三歲,住我家前麵的巷子。他年紀小嘛,長得又瘦弱,老被搶零花錢。我後來就把那群臭流氓收拾了一頓,眉毛上被一個渾蛋撓出好長一個口子,到現在還有一點痕跡隱在那裏,我奶奶為這沒少罵我。後來上了高中,我慢慢也就不喜歡打架了,但是有看不慣的渾蛋還是忍不住上去教訓。說好聽點,我可能也算是樂於助人了。”

枚恩不解地問:“你這麽晚來是為了跟我誇耀你自己的?”

“我是想說,我大概還算明白以前做的這些事情是為了什麽,但是最近……我有點說不清自己是怎麽想的了。”聶瑜搖搖頭,“你懂嗎,就是……跟照顧流浪貓不一樣,跟替趙萌萌出口惡氣也不一樣。我一開始隻覺得自己挺好心的,但是後來就……反正就是……”聶瑜眉頭緊鎖,“反正我就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枚恩已經聽不懂了:“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算了……當我胡說八道的吧。”

聶瑜放棄掙紮,張開雙臂往後一仰,癱倒在**。

枚恩最近在寫一首新歌,緩慢而溫柔的曲子,詞兒還沒填,他便隨意哼哼兩聲。老舊的木吉他銀色低沉而醇厚,河水拍打著碼頭,夜風蕭蕭掠過木窗。

不知是否是因為這琴聲,漸漸地,聶瑜平靜了下來。

他再次開口:“今天晚上費遐周給我說了他初中時候的事,具體我沒聽太明白,但好像他初中時被宿舍裏一渾蛋欺負得挺慘的,一到晚上就害怕,他的夢遊症好像也是這麽來的。”

吉他漏了一個和弦,枚恩抬起頭來,頗為驚訝:“他看起來可不像是會被欺負的人。城市人的派頭這麽大,什麽樣的人能讓他怕成這樣?”

聶瑜瞪他,反駁:“你別這麽說,他今年也就不到十六歲,還是個小孩。前兩天在建陵的那個事,他到現在還沒消化完呢。”

枚恩摸了摸下巴,思索:“可我聽見的傳言裏,費遐周可是個厲害人物。”

“什麽意思?”

“我這段時間不是換了個新的聲樂老師嗎?他之前在建陵一中做過實習老師,聊天的時候提到過費遐周。”

聶瑜搶走枚恩的吉他,瞪大了眼睛:“那你不早點告訴我?”

“我剛知道你就去建陵了,我怎麽跟你說?”

枚恩把寶貝吉他奪回來,護在懷裏。

“說是他們學校之前出過一個事情,有個女生被一個男生侵犯了,但女生當天受了太大刺激沒敢告訴別人,過了兩天緩過來後才去報警,但她這時候拿不出有效證據,那人又打死不承認。”

聶瑜不明白:“這跟小費有什麽關係?”

“你聽我慢慢說。”

聶瑜驟然噤聲。

枚恩咳了咳,繼續說:“我那個聲樂老師說,那天下午他在替人代班自習課,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教室外突然跑來一個人鬧了起來。因為實在太吵,學生都沒心思寫作業了,他就出門看了兩眼。”

“他看見了什麽?”

“一個個頭挺高的男生在罵街,罵得挺難聽的,一直嚷著費遐周的名字。據說當時場麵特別混亂,那男生被好幾個人拽著才沒過去揍人,對麵一整棟樓的人都在看他們。但你猜怎麽著?費遐周那叫一個淡定啊,坐在位置上刷題,直到最後保安來了把那男生趕走,他頭都沒抬一下。”

聶瑜還是沒懂:“你說的這兩件事有什麽關係?”

“罵費遐周的那男生,就是那個打死不承認的嫌疑人。他當時一直在罵‘你竟然算計我’之類的話,結果,他第二天就被警察帶走了。他們學校裏都在傳,是費遐周摻和進了這件事。”

枚恩一麵搖頭一麵感歎:“你說費遐周這人奇不奇?悶聲幹大事啊,看著麵不改色心不跳的,扭頭就把人給送進去了。”

“你這話最好是褒義的。”聶瑜橫眉警告,接著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費遐周就辦了轉學手續,期末考試都沒參加就走了。然後就來了襄津,搬進你家了唄。”

聶瑜摸了摸下巴:“那個男生呢?他最後怎麽樣了?”

“不太清楚,不過他當時沒成年,據說給女生家裏賠了一大筆錢要求和解,最終好像也沒怎麽樣就不了了之了。”

枚恩使勁兒地撓了撓頭,從不清晰的記憶裏抓住了幾個關鍵字眼:“我記得他家好像有點背景,他爸爸開什麽大型工廠,挺厲害的。姓什麽來著……姓……哦對了,姓常。”

姓常。

聶瑜靜默了半分鍾,突然騰地站了起來。

枚恩喊他:“你幹嗎呢?”

“小費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先回去了。”他拉開木門就要出去。

“等會兒!合著我剛剛說了這麽多,你一個字都沒聽懂是不是啊?”枚恩氣絕。

聶瑜茫然地看向枚恩:“你說什麽了?”

“大瑜,我覺得你太小瞧費遐周了。”枚恩翻了個白眼,忍住心裏的暴躁,認真地說,“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他比你想象中厲害多了,人家可能根本就不需要你的照顧。”

讓費遐周絕口不提的過去,一到黑夜就彌漫陰影的過去,拉扯著他墜入窨井。他卻能從淤泥中生出枝蔓。

這樣的人哪裏還需要你?

聶瑜卻搖了搖頭。

“我不是因為小瞧他,才覺得他需要照顧。”大門半開,河風吹皺了衣裳,他望著夜空,說得緩慢,“我是為了自己。陪在他身邊的時候,我才安心。”

關上門,燈光在身後熄滅,襄津城內萬家俱寂。

枚恩愣在原地。

離開枚恩家後,聶瑜伏在橋邊吹了許久的冷風,突然掏出了小靈通,不顧昂貴的跨省電話費,破天荒地給他爹打了個電話。

“小瑜啊,怎麽這麽晚還沒睡?出什麽事了?奶奶還好嗎?”聶平剛剛收工,驀地接到兒子的電話,下意識地惶恐起來。

“沒,什麽事都沒有。”聶瑜搖頭,“你以前不是在建陵做過記者嗎?我覺得你的消息肯定比我靈通,想跟你打聽個事。”

聶平奇了:“喲,說來聽聽,什麽事讓你大半夜這麽好奇?”

聶瑜問:“應該是今年上半年,建陵一中是不是出過一個校內性侵的事?聽說事情鬧得挺大的,應該有記者報道過這事吧?你能不能幫我查查當時的具體情況?”

聶平一聽是大事,驚得大吼:“你又幹什麽渾事了?”

“我沒有!”聶瑜翻白眼,“跟我沒什麽關係,我隻是想了解一下。你幫不幫這個忙?不幫算了。”

“幫幫幫!”兒子的忙哪有不幫的道理,聶平允諾,“我回頭問問幾個建陵的朋友,一有消息就給你答複。”

“謝了。”他掛掉電話。

更深露重,聶瑜回到家,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上了樓。

費遐周似乎做了一個並不愉快的夢,細眉深鎖,不安地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臉頰藏在淩亂的發絲之下。

聶瑜伏在床邊,伸出手,輕柔地替他將碎發撥到一旁。

費遐周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聶瑜”,聲音輕得像貓咪哼。

被念到名字的人還以為他醒來了,過了許久卻仍不見對方有動靜,後知後覺,這原來是句夢囈。

你在夢裏見到我了嗎?

聶瑜久久地注視著他。

如果夢到了我,那我希望,這會是個好夢。

第二天,費遐周就意識到了“自作自受”四個字怎麽寫。

“你非要這麽盯著我看嗎?”

費遐周背對著聶瑜,緊緊抱住自己。

聶瑜倚著牆瞥他一眼,挑釁地說:“你不是說自己能上藥嗎?來,上一個我看看。”

“我……我要脫衣服的。”他很矜持。

“嘁,都是男人,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聶瑜作勢要掀起自己的衣擺,“來,給你看看什麽是正宗的八塊腹肌。”

費遐周用棉簽蘸上藥水,往側腰塗抹,幹了後又將衣領拉到肩膀下,往頸部後側的傷口上擦藥。

而聶瑜顯然不比他鎮定多少。

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白了點、皮膚嫩了點、身材瘦了點嗎?你說這腰細得、這鎖骨突出成什麽樣了,還有這肩……

嗯,房間裏的燈有點暗了,可能要換個燈泡……

恰在此時,聶瑜的小靈通響了起來,他迅速從自我拉扯中清醒過來,走出了房間,接起電話。

電話是他爹打來的。

“兒子啊,你讓我查的那事我總算給你問到人了。”聶平長舒一口氣,“這事當初確實鬧得挺大的,我在報社一朋友剛好跟過這件事,雖然後來報道被壓下去了,沒發成,但他對這事記得還挺清楚的。”

聶瑜關緊房門,確定費遐周不會聽見後才說:“你仔細跟我講講這事。”

聶平說:“這事性質挺惡劣的,但原本情況也不複雜,就是一個從小打架鬥毆的臭小子把人家姑娘給欺負了,但是因為沒證據沒辦法指控他。不過後來有個轉折——出現了第二個受害者。”

“等會兒,你說第二個什麽?”聶瑜以為自己聽錯了,“受害者?不是證人什麽的?”

“就是受害者啊,好像還是個男生。哎,你說這都什麽事。”他爹歎氣,“我那朋友當時深入了解過,第二個受害者從初中開始就被欺負了,一直忍著,中考考到偏遠的建陵一中就是為了躲那臭小子。結果那臭小子下學期特地來一中借讀,估摸著是不肯放過他。”

聶平的朋友並沒透露任何一個未成年人的姓名,聶平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像在說一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故事。

“其實那孩子也可以不站出來的,他如果不說沒人會知道,而一旦被別人知道了,說不定自己還會被歧視。結果你知道那孩子說什麽嗎?”聶平感慨地說,“他說,就是因為他以前沒站出來替自己說話,才會有之後的再一次傷害。以前不站出來是懦弱,現在再不做點什麽,他就是孬種。”

黑色小靈通被他緊握在手裏,五指幾乎要將按鍵捏碎。

或許枚恩說的是對的。聶瑜這樣想。

那個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勇敢更無畏,他不隻是那個虛張聲勢、驕縱的人,他的漂亮皮囊下,是勝過無數人的決心和力量。

聶平在電話那頭問:“小瑜?怎麽不說話了?你怎麽了?”

“我……我沒事。”聶瑜咳了兩聲,匆忙掛斷電話,“我得去做早飯了,有空再聊。”

剛剛放下小靈通,費遐周抹完了藥,推門而出。

“我想吃蒸飯包油條。”他摸著憋下去的肚子說,“要加很多糖。”

聶瑜將小靈通揣進兜裏,若無其事地說:“走,哥出門買給你吃。”

自從有了這位傷員,聶家的恩格爾指數直線上漲。

費遐周卻有苦說不出。

他這傷說嚴重也的確傷得不輕,說不嚴重也確實沒傷到關鍵部位,常漾既沒往重要器官揍,也沒打他臉,說不清是對方學聰明了還是刻意手下留情。

但不管怎麽說,費遐周吃慣了清淡,猛地這麽灌雞鴨魚肉,他當天就拉肚子了,坐在馬桶上大罵聶瑜。

光長膘有什麽用,還得適當運動運動。聶瑜左思右想,決定趁這個難得的時期帶費遐周上街逛逛。

襄津城不大,也不算富庶的城市,但是煙火氣濃,一入了夜,跳廣場舞的、擺大排檔的,還有逛夜市的,萬家燈火照亮半邊城。

周日早早地吃過了晚飯,聶瑜領著費遐周去逛夜市。

夜市就在小商品市場附近的那條大馬路上,流動食品車和地攤商販擠擠挨挨占滿了街道兩旁,久而久之就成了市內的一道風景線。小孩扔飛鏢和打槍,婦人們看看新出的衣服,爸爸抱著孩子排隊買夜宵,油墩子、鹵味、棉花糖和臭豆腐,都是老少愛吃的。

整條街不大,東邊主要是賣衣服和雜物的,西邊主要是賣吃的,五光十色的LED燈管和喇叭裏循環播放的吆喝聲襯得夜晚比白天還熱鬧。街道本就不寬,被小販占去了一小半後,根本開不進汽車,逛街的人大多步行,東西兩邊逛一趟,吃多了的晚飯也就差不多消化掉了。

費遐周離開襄津的時候夜市還沒形成規模,這還是他第一次踏入夜市,心中無比驚奇。

“這……這怎麽這麽多人啊?好熱鬧。”費遐周眼睛發光,比隔壁叫賣的發光球還明亮。

聶瑜嘲笑他:“你也有這麽沒見過世麵的時候?夜市而已,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費遐周感歎:“這裏有點士林夜市的感覺呢。”

“世什麽林?啥?”

“就是台灣地區的一個……算了,不重要。”

不遠處有個賣氣球的小販,手上抓了一大把氣球,遠看像個巨大的熱氣球一樣。費遐周一瘸一拐地小跑過去,聶瑜趕緊跟上。

“我想要這隻豬!”費遐周指著比臉還大的氣球,興奮得像個小孩子。

聶瑜雙手插袋,態度高貴:“你不是挺有錢的嗎?自己買。”

他撇嘴:“我出門沒帶錢……”

“那我替你墊付,回去還錢。”

費遐周齜牙:“還育淮山雞哥呢,鐵公雞哥吧?”

小販笑嗬嗬地說:“給弟弟買一個吧,我家要是有這麽好看的小孩,想買啥我都答應。”

盡管知道這話隻是小販為了賣東西而故意說的,但聶瑜還是忍不住心中得意,逗小孩逗夠了,扭頭問:“這隻豬多少錢?”

“不貴,十塊錢。”

“行行行,五塊就五塊。”

小販將氣球繩子遞給他,笑道:“你這當哥哥的,看著五大三粗,還挺會還價啊。”

聶哥哥說:“我哪是當哥啊,我這是又當爹又當媽。”

他轉過身,將氣球遞給小孩:“給你,豬。”

費遐周幾秒後才意識過來他在損自己,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一逛街,平常這不吃那不吃的費遐周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每見到一個攤點都要買點吃的,吃晚飯都沒這麽饞過。

“這個是什麽?烤麵筋?好吃嗎,來兩串吧。”

“啊,冰糖葫蘆。我想要這個草莓的!”

“油墩子……油墩子是什麽?蘿卜餡的?買一個嚐嚐。”

“好臭啊這個臭豆腐。不過……是挺好吃的。”

眼看著錢包迅速癟了下去,聶瑜終於意識過來哪裏不對勁,抬手拽住費遐周的外套帽子。

“你等會兒。”聶瑜問,“你不是說路邊攤都是用的地溝油嗎?怎麽今天吃得這麽快活?不講究了?”

費遐周咳了兩聲,小聲說:“我是……好奇,好奇而已,以前都沒吃過。”

聶瑜奇了:“你長這麽大都沒吃過這些東西?”

費遐周摸了摸鼻子:“我媽說外麵的東西不幹淨,不準我吃。”

“唉,你……”聶瑜心疼起這個沒有童年的小孩,握住他的手腕,大方地說,“走,今兒聶哥帶你玩個痛快!想玩什麽想吃什麽盡管說,哥有錢!”

費遐周吐槽:“你的錢也是我交的房租吧?”

不遠處有一個套圈的攤子,周邊圍了一群觀看的人。

聶瑜看了片刻,有兩個年輕人花了幾十塊錢也沒套中終極大獎,隻撿了幾個小東西回去了。

費遐周從人群中探出腦袋,疑惑道:“這圈兒看起來挺大的啊,怎麽就套不中?”

“人家這圈都是設計好的。”聶瑜比畫了兩下,“圈是圓的,看起來雖然大,但是那個禮品盒是方的,你得拿直徑和斜邊比。我估計這直徑跟斜邊差不多大,硬塞能塞進去,但是套圈就別指望了。”

“你說得這麽頭頭是道,來一把?”費遐周期待地看著他。

聶瑜也不客氣:“來就來,哥給你露一手。”

聶瑜掏了錢就去找老板,要來了十個木條製成的木圈。

在起始線後擺好了姿勢,正鉚足了勁兒要扔的時候,老板突然走過來擋在了聶瑜的身前。

“等會兒,等會兒!”老板喊住他,“那什麽,這生意我不做了,我把錢退給你,你別套了行不行?”

聶瑜蒙了:“剛才那麽多人都套了,怎麽輪到我就不行了?”

老板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小夥子,我記得你。你夏天來套過一次,把我那最大的獎都給套走了。你說你總共就花了十塊錢,最後拿走我多少東西?我當時可真虧大了。你行行好,我這就是小本生意,經不起折騰。”

枚恩當時看中了口琴和小夜燈,自己又套不中,聶瑜就替他試了一把,十個圈中了八個,老板當場就快哭了。

人家賺錢也不容易,聶瑜已經薅過一次羊毛了,再薅一次就有些過分了。他摸了摸腦瓜,最終退了出來。

“你來吧,”聶瑜將木圈交給費遐周,“親自玩才有意思,別光在一邊看著。”

老板擔心地問:“你這朋友不會跟你一樣厲害吧?”

聶瑜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估計他一個都套不中。”

費遐周這人最受不得激將法,別人越是說他不行,他越要證明自己行,想也不想就上去了。

“唰唰唰……”

一連九個木圈扔出去,不是出了界就是和獎品擦身而過,最後,手裏就剩下一個木圈了。

老板樂了。

費遐周沉下臉,看向聶瑜,嘴裏嘟囔了一句。

聶瑜掏了掏耳朵:“你說什麽?聽不見。”

“你……你過來幫我一下!”費遐周瞪他。

“求我辦事還這麽囂張,全襄津也就你一個了。”

聶瑜哼了哼,還是走了過去,繞到費遐周的身後,右手環過去覆在他的手背上,帶動著他的胳膊一起發力。

“你想要哪個?那個杯子嗎?”

溫熱的氣息從臉頰擦過,費遐周輕微地哆嗦了一下。

“喂?你到底要哪個?”聶瑜見他不回應,又喊了一聲。

費遐周這才回過神來,低下頭:“就……就那個。”

聶瑜專注地看著前方,沒有留意到緊靠在身旁的人心裏在想什麽。

“走你!”

木圈“咻”地飛了出去,正好將馬克杯圈進了圓心。

圍觀群眾捧場地發出了一聲歡呼。

交貨的時候,老板的表情不是很好。

“兩位帥哥,麻煩下次別來了。”老板真誠而坦率。

聶瑜笑了笑,道謝:“謝謝您了。”

費遐周高高興興地將馬克杯捧在手心裏,從裏到外仔細打量,連縫隙都不放過。

“有這麽開心嗎?不就一杯子?也不值幾個錢啊。”聶瑜不明白。

費遐周搖搖頭:“你不懂,贏來的和買來的不一樣。更何況……”

“更何況什麽?”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費遐周仰起脖子,朝著前方的射擊小攤邁進。

將夜市來回逛一趟才不到一個小時,時間還早,費遐周吵著要去其他地方玩兒。

娛樂的地方也不是沒有,遊戲廳啊、網吧啊、KTV什麽的,但是聶瑜不想帶他去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一番思索後,問道:“你想不想看電影?”

“看電影?”費遐周眨巴眨巴眼睛,“襄津有電影院?”

聶瑜搖頭:“襄津怎麽可能有電影院。不過,你想看的話,還是有地方能看的。”

這裏看一場電影十五塊,沒有什麽排片和場次,有客人了就放映,隨意點片子。雖然簡陋了點,但是也因為不正規,這裏也能看到別的電影院看不到的片子。

放映廳外的牆上掛滿了近期上映的電影海報,聶瑜一邊看一邊問:“你想看哪部?《不能說的秘密》看不看?聽說桂綸鎂可有氣質了。《合約情人》這種類型的你應該不喜歡吧,但範冰冰挺好看的。《太陽照常升起》也行,我記得周韻好像……”

“你怎麽對女明星那麽關注啊。”費遐周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來看電影,還是來看女明星啊?”

聶瑜不解:“不能看女明星嗎?人家確實長得好看啊。”

“你……”

費遐周被他氣得沒話說,拍板定音:“老板,看《男兒本色》!”

《男兒本色》,主演:謝霆鋒、房祖名、餘文樂、吳京。

嗯,真的沒有女明星。

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夜市的小販陸陸續續收了攤,跳完廣場舞的奶奶提著音響往家走,滿麵紅光。

晚秋風涼,費遐周手裏捧著一杯串串香,湯汁暖手,鮮香撲鼻。他一麵輕聲抱怨著今天吃了太多路邊攤了,一麵大口嚼著魚豆腐,圓鼓鼓的腮幫子,像隻吃飽了的小鬆鼠。

聶瑜吃完烤腸,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

今天的費遐周很少見,鮮活又生動,話也變得多了。聶瑜看著費遐周跳起來接飄落的銀杏葉子,不知怎麽就想到,如果費遐周當初沒有遇見那個叫常漾的人,現在的他會不會更快樂無憂一些,像所有普通的好學生一樣,被家人和師長捧在手心裏長大。

思維遊走他鄉,聶瑜驀地停下腳步,遙遙地看著前方的人。

“你站在那兒幹嗎?”費遐周回頭喊他,“回家了。”

什麽時候開始,你已經不自覺地把那個地方當作你的“家”了呢?

聶瑜雙手插兜,影子被路燈拉得極長。

他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今天玩得開心嗎?”

“嗯?”費遐周想了兩秒,點點頭,“嗯,很開心,我好像很久都沒有這麽自在地玩過了。小時候爸媽不怎麽讓我出門,後來上了初中又……”

“那你笑一個。”聶瑜說。

“啊?”

“開心就笑一個,像我這樣——茄子。”聶瑜用兩根食指撐起嘴角。

費遐周卻翻了個白眼。

聶瑜抬手揉亂他的頭發,吐槽:“你這是什麽表情啊?花了我這麽多錢,讓你笑一個怎麽了,嗯?一天天板著個臉,醜死了。”

竟敢說費遐周醜?這話要是被育淮的女生聽見了,得罵你有眼無珠。

良久後,聶瑜的手放了下來。

然後,費遐周聽見他這樣說:“小孩,多笑一笑,開心一點。”

認真的、苦口婆心的語調,鄰家兄長的身份下裹著一顆酒心的甜餡兒。

聶瑜給他起過很多個外號,叫他“小孩”,卻還是第一次。

“你以前過得怎麽樣,我也不了解,如果不太好就讓它過去,別去想了。反正你還要往前走很遠。”

夜風吹過,聶瑜敞開的黑色外套被風吹得鼓起,雙眼風沙不染,橙色路燈照亮他棱角分明的側臉。

“如果——雖然我不太希望有這種如果——你以後還有不好過的時候,至少你還有這個晚上能被回憶。”

他說得這樣溫柔,這樣誠摯。

“你還有我,聶哥永遠給你撐腰。”

費遐周的手垂了下來,塑料袋裏裝著馬克杯,重力作用,他的手心被塑料袋扯到發酸。

拜托。

這種話,不要隨隨便便說。

他愣了許久,而後低下頭,輕輕笑了起來,上齒輕咬下唇,笑聲溢出。彎彎的嘴角,像天上的新月。

“嗯。”

費遐周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啊。”

不隻是這個晚上,還有許許多多個日夜,從童年開始就如影隨形。

在最難熬的時候,我常常在想,如果聶哥在的話,一定會替我出口惡氣。為此,我願意托付給你我全部的零花錢,隻做一個跟在聶哥身後吃糖的小孩。

他說:“聶瑜,我會記住這個晚上。”

無論今後還會遇見什麽,至少我曾經擁有過這樣痛快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