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雪燉蘋果

高中時代不隻是一條抽象的時間線,它被嚴格劃分成三個年頭、六個學期、十二次大考和無數次的小測試。每一周的七天、每一天的十個小時都以四十分鍾一節課為單位劃分,精打細算、分秒必爭。

當下的每一秒都被沉重的知識點塞滿,指針背著沙包,行走艱難。而當此時變成了彼時,回頭再看時,好像隻是伏在課桌上打了個盹兒,大半個學期就這樣過去了。

期中考試後又是月考,日子過得飛快。當聶瑜將十月的日曆撕下不久後,十一月也接近尾聲。

月考結束沒多久,北方寒流南下,襄津一夜之間入了冬。

費遐周本就是一個起床困難戶,偏偏起床氣還賊大,光是鬧鍾就摔壞了三四個。聶瑜拿他沒辦法,隻能親自來喊他起床,總得喊個四五遍,大概率還要吵上一通,這瞌睡精才算徹底被趕跑。

今天早上同樣如此,費遐周躺在**紋絲不動,樓下的早飯都熱了三回。

“醒醒,起床了。”

聶瑜勸了一句,費遐周不聽,裹住被子把自己的腦袋整個包了起來。他沒辦法,隻好學奶奶曾經使過的招數,右手鍋鏟左手鋼鍋,乒乒乓乓敲鑼打鼓。

費遐周捂住耳朵,掙紮著抬起了頭。

“快起來吃早飯,麵都要坨了。”聶瑜停止敲鑼,好言相勸。

“我不吃早飯了,你再讓我睡會兒。”費遐周又倒了下去。

聶瑜佯怒,威脅道:“再不起來我就揍你了。這麽大人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一樣?”

他說要揍人的時候一般不是嚇唬人,是真的下得去手。費遐周不敢正麵硬來,隻好耍花招,賄賂他:“你再讓我睡十分鍾,我給你買遊戲點卡。”

聶瑜冷哼:“笑話,我在乎這點錢嗎?”

費遐周說:“五十塊。”

“想得美。”

“一百塊。”

“你有錢了不起啊?”

“二百塊。”

“……”

“五百塊。”

“二十分鍾後我來叫你。”

聶瑜滾出了房間,替金主關好房門。

費遐周翻了個白眼,重新倒回了枕頭上。

最終,費遐周毫無懸念地遲到了。

高二(16)班早自習上到一半的時候,魏巍抱著一摞答題卡走進了教室,正在背誦課文的學生們頓時安靜了下來。

“大家都靜一靜啊。月考成績出來了。我趁早讀課說兩句。”魏巍抽出一張成績單拍在了講台上,“這次月考是咱們學校自己出的卷子,題目難了點,一下子就看出哪些人平時學得浮躁,成績比期中考試差多了!”

蔣攀正跟身後的人說著什麽,突然被魏巍點了名:“蔣攀!你還交頭接耳,我說的就是你!你看看你語文作文寫的什麽東西,普通班都有人考得比你好!”

高中老師常做殺雞儆猴的事來震懾學生,而蔣攀倒黴,每次都是這隻待宰的雞。他撇撇嘴,坐正了身子。

魏巍看著成績單說:“老規矩,先從第一名開始報。咱班這次的第一名是——”

“顧念!”蔣攀不怕死地跳了出來,“這還用問嗎,肯定是我們顧念第一!”

“吵什麽吵!第一名跟你有關係嗎?你在這兒激動什麽?”魏巍啐他,眼睛瞪得像銅鈴。

顧念趕緊朝蔣攀使眼色,勸他安靜點。

魏巍清了清喉嚨,重新說:“咱班的第一名,也是全年級的第一名,是——”

“報告!”

他的話又一次被打斷,班上的第一名有力競爭者們再度絕倒。

費遐周站在教室門口,謹慎地打量著班上詭異的氣氛。

魏巍看了眼手表,早自習已經過了大半。他又好氣又好笑,看著費遐周,調侃似的說:“喲,第一名這不就來了嗎?來得夠早啊。”

費遐周沒聽懂這話是什麽意思,眨巴眨巴眼睛,不敢作聲。

講台下的學生也都蒙了。

“你愣著幹什麽?過來,把你的答題紙拿走。”魏巍招了招手,“別以為考了第一就可以遲到了,今天就算了,但下不為例啊。”

嚴厲的話裏藏著對好學生的偏愛,沒有人聽不出來。

蔣攀傻了:“第……第一名是費遐周?”

顧念的一顆心都沉了下去。

三好學生顧念,以全市中考第一名的成績進的育淮中學,高一一整年穩穩坐在年級第一的位置上,隻有他將第二名甩得遠遠的份兒,沒有別人威脅他的可能。

可這費遐周才轉來多久?一個學期都沒有,不動聲色地一點點往上爬,大張旗鼓地摘了他的王冠。

“怎麽了?”

費遐周領完答題紙回到座位上,發現全班都盯著自己看,而顧念卻偏偏不敢抬頭看他。

蔣攀左看看右瞧瞧,不管幫誰說話都要得罪人,他躊躇了半天,隻好對新任第一名幹笑兩聲。

顧念低著頭,一言不發。

這一整天,顧念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從小到大他都沒被誰比下去過,驀地做了第二名,雖然隻和費遐周差了兩分,但是心理上難免還是有點落差。

蔣攀不知道怎麽逗顧念開心才好。作為一名單純的富二代,他唯一能想到的安慰方法就是去小賣部買一書包的飲料,給整組的同學都發了幹脆麵,就為了讓顧念接受得心安理得一點。

“我怎麽沒有?”費遐周伸手向蔣攀索要。

“我在小賣部遇見聶哥了,他說你最近有點感冒,不能喝涼的。”蔣攀解釋。

費遐周不屑:“誰要他管我,我也要喝。”

“那您自己去買吧,我可不敢違抗聖旨。”蔣攀認。

“不喝又不會死人,我不稀罕。”他白眼一翻,回去做題了。

顧念托著腮聽著他們的對話,眼珠子轉了一圈又一圈,又不自覺地朝著費遐周看了過去。

他雙唇緊閉,陷入沉思。

育淮的老傳統,每次考完試後都要將年級前一百的人名印上紅榜,貼在校門口的布告欄上。

校門口來來往往,經過的路人和接送學生的家長都看得見,學校的這招就是故意的,給各位鄉親父老看看,咱們這個小地方都出了哪些人才。

費遐周的名字登上榜首的那日,在高二家長圈裏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中午剛放學,校門口圍了一堆來接孩子的家長,大部分是騎著小電驢的家庭主婦,頭發燙著大波浪,染成了棕黃或深紅。

人堆裏,某個一頭板寸的大高個尤為紮眼。

“費遐周?費遐周是誰啊?以前怎麽沒見過這個名字?”一位阿姨好奇地問。

“你連費遐周都不知道?你家小孩是高二的嗎?期中考試年級第三知不知道?物理奧賽拿特等獎的那位知不知道?連省隊都懶得進的那位知不知道?”

這小夥子講話跟炮仗似的,劈裏啪啦。

阿姨一聽,學霸啊!她當即好奇地問:“省隊都不進?為什麽啊?不是說得什麽獎能加分嗎?”

小夥子得意地說:“要這加分幹什麽?為了得個獎弄得累死累活的。反正人家不加分也照樣清北任選,有這空不如在家歇歇。”

阿姨被唬住了,驚呼:“哎喲!這麽厲害啊?清華苗子哪!”

這一老一小正聊得熱火朝天,不知是誰叉著腰站在人群外,喝了一聲:“聶瑜,出來!”

小夥子咳嗽一聲,告辭道:“那什麽,該回家吃飯了,阿姨再見,紅榜慢慢看。”

他敏捷地擠出人群,循著發聲處奔去。

費遐周雙手抱臂,正冷眼看著他。

“我說怎麽找不到你人呢?原來杵這兒聊天呢。你名字上榜了嗎,看得這麽起勁兒。”

聶瑜掏耳朵:“你不是考了第一嘛,我當然高興激動興奮啊!”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你這就不懂了吧。”聶瑜細細掰扯,“要是你成了高考狀元,那以後我家就成了名人故居、風水寶地啊,這個招牌往門口一掛,還怕房子租不出去?”

“你算賬的本事倒是挺強啊。”費遐周沒有一絲被恭維的快樂,他往人群外走去,聶瑜緊跟其後。

“考了年級第一,要不要慶祝一下?正好後天月底放假,想吃什麽,聶哥都給你準備。”

聶瑜想握住費遐周的手腕,卻被費遐周甩開。聶瑜不惱,又搭上他的肩膀,肩寬體壯,甩都甩不開。

“除了排骨湯、雞湯,什麽都行。”費遐周放棄掙紮,任由對方靠過來。

聶瑜提議:“那……那咱燒烤去吧!正好這兩天天氣不錯,也不太冷。”

費遐周思考了片刻,點點頭:“嗯,你負責烤,我負責吃,不錯。”

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

燒烤當日,聶家大門在太陽初升的清早被狠狠敲響。

聶瑜剛睡醒,眼屎都沒揉幹淨,匆匆忙忙地跑去開門。

門外,顧念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理直氣壯地說:“哥!我離家出走了!”

聶瑜使勁兒地拍了拍自己的臉,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你想離家出走,我不攔著,但是有句話我必須提醒你。”聶瑜掏出鑰匙,打開了原先奶奶住的房間。

“從你親媽的家搬到你親媽的侄子——也就是我——的家來住,這不叫離家出走,這叫跟家長賭氣所以到親戚家玩一圈。”

顧念噘著嘴,抱怨道:“反正我不能跟我媽待在一個家了。我好不容易能有兩天假,她還非要給我加一個補習班。我早上看會兒晨間新聞都說我玩物喪誌,寫作業打個哈欠都說我心不在焉。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聶瑜摸了摸他的腦袋,勸道:“別這麽說你媽,大人也是為你好。”

“算了,不說這個了。”顧念拎著行李走進房間,摸了摸**的被褥,“有沒有厚一點的被子?我晚上睡覺怕冷。”

聶瑜從自己房裏抱來一床被子,說:“我這個暫時用不著,先借你。”

“啊?你不睡這屋嗎?”顧念將頭探進他房間,奇怪,“那你睡哪裏?”

“小費的……隔壁。”他打了個哈哈,“這不因為樓下太陰冷了,冬天不太舒服。”

顧念點了點頭,沒再多想。

樓下的吵鬧聲驚擾了正在刷題的費遐周。

“誰來了?”他下了樓,看見那副熟悉的圓眼鏡,驚訝道,“顧念?你怎麽來了?”

“我……我想來就來了唄。”顧念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顧念一向和表哥親近,過去經常來這兒玩耍過夜,但自從上半年聶瑜高考失利後,整個暑假都將自己關在家裏誰也不見,顧念造訪的次數直線下滑。

直到上次從建陵回來,他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住在哥哥家裏的那個租客,竟然就是他的同桌。

這才幾個月啊,聽費遐周這口氣,他反倒變成了外人一樣。

“你這拖鞋……”顧念打量了對方一眼,“是我哥的吧?”

費遐周低頭,這次發現自己腳上踩著的黑色拖鞋比自己的腳大了好幾碼。

再看一看聶瑜,黑衛衣黑夾克黑牛仔褲,腳上的拖鞋卻是粉藍色的,兩個兔耳朵隨著腳步左搖右擺。

哥,您就不覺得這拖鞋小了點嗎?

“咳——”費遐周跑去鞋櫃邊換了雙白色板鞋,用咳嗽掩飾尷尬,“就一不小心沒太注意穿錯了……而已。”

過度的修飾詞揭露此地無銀。

顧念幹笑兩聲,佯裝將此事翻篇。

顧念也算來得正巧,聶瑜和枚恩約好,今日一同去河邊燒烤,他剛好蹭一頓大餐。

燒烤的用具其實都簡單,枚恩跟熟人借了烤爐,聶瑜自己動手做了個烤架,食材昨天就準備好了,醃好的肉、穿好的蔬菜,還有雜七雜八的調味品和飲料,直接拎到河邊就行了。

今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微風和煦,氣候溫暖,陽光在澄清的河麵灑上波光粼粼,正適合與朋友外出遊玩。

作為一名音樂生,枚恩因為大半夜彈琴被鄰居罵過無數次,最終沒辦法,找了一個靠近河邊離居民區有些距離的小平房租住。房子不大但設施齊全,條件雖然艱苦了點,但有時坐在河邊彈彈琴,也算一種難得的享受。

河畔除了幾座碼頭就是大片的空地,枚恩和聶瑜小時候常在這邊燒烤,但認真算起來,今天是第一次約上這麽多人一起吹河風。

聶瑜他們到的時候,枚恩和沈淼已經在嚐試著生火了,他們不知道為什麽一直點不上炭火,燒出一陣陣嗆人的黑煙。

枚恩從有害氣體裏抬起頭來,看見聶瑜身後跟著兩個小朋友,打趣道:“吃個燒烤而已,用得著拖家帶口的嗎?”

顧念規規矩矩地喊了聲“枚恩哥哥好”,費遐周則徑直略過他,找了個凳子坐下。

枚恩摸了摸腦袋,困惑地問:“你家小朋友對我有意見?”

“不是。”聶瑜搖頭,“他餓了。他餓的時候一般不太愛搭理人。”

枚恩語塞:“我看都是你慣出來的。”

吃燒烤是種快樂,和朋友們一起親手烤肉更是雙倍的快樂。

這群人裏就數聶瑜的手藝最好,一群饞貓圍著燒烤架,盯著他手上的羊肉串流口水。

肉是前一天就切好了醃過的,七分瘦三分肥,用鐵簽穿上後擱在烤架上,正反麵各刷一層油,灼燒的肉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再撒上椒鹽、孜然,香氣隨風飄散開,整個河麵都彌漫著肉香。

顧念舔了舔唇,眼巴巴地注視著烤熟的羊肉串。

“小費,給,這個是不辣的。”沒有一絲猶豫,聶瑜首先把肉串遞給了費遐周。

枚恩和沈淼畢竟是學長學姐,再饞也沒有跟弟弟搶吃的道理,隻能擦擦口水,等著下一撥。

終於等到下一撥,聶瑜將撒滿辣椒粉的五花肉率先遞給了表弟。顧念遲疑許久,卻沒有接過。

“哥,我不吃辣。”顧念說得有些委屈。

“啊?你不吃辣嗎?”聶瑜撓撓頭,“那你等會兒,五花肉沒了,我再烤點羊肉串。”

顧念的表情更難看了:“我不吃羊肉。”

“不吃羊肉?”聶瑜納悶兒了,“你這孩子怎麽回事,這麽挑食?那你等會兒,這裏還有雞翅。”

“謝謝哥。”

顧念的手指扯住衣角,繞了一道又一道的圈。

聶瑜在烤架前被煙熏得夠嗆,枚恩和沈淼將他趕下去,對著烤爐摩拳擦掌,不知道要烤出什麽黑暗料理來。

沒有吸煙機,聶瑜被煙火熏得雙眼泛紅,眼淚直流,揉著眼睛坐到了一邊。

“拿著。”

“給你這個。”

顧念和費遐周同時遞來紙巾,聶瑜眼角滲出眼淚,也沒抬頭看這兩個人,不假思索地從費遐周手裏接過了紙巾,又倒了點礦泉水,洗了洗眼睛。

費遐周繼續坐了回去,小口小口地吃肉串,喉嚨發幹咳了兩聲。聶瑜從飲料袋裏取出一罐旺仔牛奶,開了易拉罐遞了過去。費遐周喝了兩口牛奶,將卡在喉嚨裏的肉咽了下去,全程沒有說一個謝字。

“我也想喝牛奶。”顧念說。

“牛奶啊……”聶瑜翻了翻袋子,抱歉地說,“小費不喝汽水,我隻給他準備了一罐牛奶,沒多帶。你要不喝點別的?”

“那算了……”顧念勉強笑笑,給自己開了聽可樂。

“噗噗——”

打開易拉罐,可樂的氣泡飆了出來。

顧念低著頭,出神似的看著罐口的氣泡膨脹又消失,噴了一手的糖水也渾然未覺。

太荒唐了,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一頓飯現烤現吃,前前後後花了兩個小時,熄滅爐火時,日頭已走向黯淡,微涼的風繞過枯樹枝,撥動河麵泛起陣陣漣漪。

枚恩將包裏的吉他取了出來,五指隨意掃了個和弦。

聶瑜坐在草地上,拍著手笑道:“都安靜點,未來歌星要開嗓了。”

枚恩很少拿自己學音樂的事情說事,今兒大概是心情好,主動問:“你們想聽什麽歌?隻要是我聽過的都行。”

沈淼立馬舉手,吼道:“《月亮之上》!”

枚恩翻白眼:“你土不土?換一首。”

“《你若成風》也行!唱唱我們Vae(許嵩)的歌吧!”沈淼一秒變迷妹。

枚恩懶得理她,閉上眼,按下和弦,從自己的曲庫裏挑了首老歌,輕輕地撥動琴弦。

“經過了漫長的等候,夢想是夢想,我還是一個我。那時間忘記挽留,最美時候,不經意匆匆地放過。”

這是五月天的《一顆蘋果》。

沈淼撇撇嘴,忍住了抱怨,安靜聽歌。

“總要有一首我的歌大聲唱過,再看天地遼闊。活著不多不少,幸福剛好夠用。活著其實很好,再吃一顆蘋果。”

費遐周雙手托著腮,輕快的旋律伴隨男孩清澈的嗓音,像潺潺清水流過耳朵,微風和細浪為他的歌聲伴奏。

一曲終了,眾人鼓掌。

聶瑜應景,當真準備了水果,就著涼水洗了洗。他轉頭問費遐周:“你想聽什麽?人肉點歌機,不聽白不聽。”

費遐周想了想,說:“《喜歡你》。”

“撲通”一聲,手裏的蘋果掉在了地上,聶瑜轉過頭,眼睛撲閃撲閃。他呆呆地問:“你……你說什麽?”

“Beyond的《喜歡你》。”費遐周麵不改色,“你沒聽過這首歌嗎?”

“啊……啊!啊,你說的是這首歌啊,哈哈!”他幹笑了兩聲以掩飾尷尬,“那什麽我……我剛才一時沒想起來這是什麽歌。”

聶瑜撿起地上的蘋果,用紙巾擦了擦果皮,故作淡定地朝枚恩說:“來首Beyond的《喜歡你》。”

有幾個男生不愛黃家駒、不愛學Beyond?這首歌正好也是枚恩的摯愛,他頓時興奮起來,左手更換和弦,下一秒右手掃過,整首歌的氛圍都變了。

“細雨帶風濕透黃昏的街道,抹去雨水雙眼無故地仰望。望向孤獨的晚燈,是那傷感的記憶。”

聶瑜將洗幹淨的蘋果遞給費遐周,自己一手握住一根筷子,敲打碗沿為枚恩打節奏。

顧念連電視劇都很少看,聽歌更是不多。他迷茫地問:“這又是什麽歌?”

費遐周伸出食指立在唇邊,示意他不要說話,安靜聽歌。

像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顧念隔在了人群外,他花了很久才安撫的內心又起了波瀾。

他身邊的費遐周歪著腦袋,專注地聽著歌,但如果順著其目光往前看就會發現,費遐周所注視的人根本不是彈著吉他的主唱,而是在一旁打節拍打得七零八落的聶瑜。

“喜歡你,那雙眼動人,笑聲更迷人,願再可輕撫你。那可愛麵容,挽手說夢話,像昨天,你共我。”

歌曲上了**,聶瑜扯開嗓子和枚恩一起吼,把這兒當成了露天KTV,小橋流水人家都是他的聽眾。

沈淼捂著耳朵嫌棄地說:“聶瑜,你放過我的耳朵吧!”

聶瑜倔強地昂起下巴,唱得越發大聲。

他看著對麵的人,借著歌詞,肆無忌憚地唱著。

喜歡你,那雙眼動人,笑聲更迷人。

費遐周這樣安靜地注視著聶瑜的浮誇表演,勾起嘴角,笑起來露出一排小白牙。

顧念在為人處世上並不是個敏感的人,常常惹惱了蔣攀而不自知。可是在某些時候,他又出奇地敏感。

他腦中忽然閃現那日從建陵回來時,費遐周倚靠著聶瑜的肩膀睡得極熟,下車時他想要叫醒費遐周,聶瑜卻突然“噓”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攬過身旁人的雙臂,背著費遐周回了家。

他替他們將書包送回去時,正看見聶瑜伏在費遐周的床邊,撐著下巴注視著對方的睡顏。

一模一樣的眼神,一模一樣的注視。

“轟”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在腦中炸裂開來。

“你看我幹什麽?”

費遐周的問話將顧念從思緒裏拉了回來。

“沒……沒什麽……”顧念搖搖頭,慌張地撇過頭去。

人肉點歌機真不是蓋的,枚恩一開嗓就上了癮般停不下來,年度流行歌都唱了個遍,又把前幾年的歌單翻出來。

顧念對音樂沒什麽太大興趣,也融入不了他們的熱烈氣氛裏,拽了根狗尾巴草在手裏,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河邊。

聶瑜過了好久才發現表弟的不對勁,茫然地撓頭問:“這小子怎麽了?”

“我去看看他吧。”費遐周主動說。

從五月天唱到了周傑倫,枚恩換了節奏彈出歡快的旋律,沈淼也丟下了麵子一起亂吼,聶瑜和他們鬧成一團,喧鬧聲蓋住了兩位小朋友的談話。

費遐周在河岸邊的草地上墊了張紙巾,坐到了顧念的身邊。

“你來幹什麽?”顧念瞥了費遐周一眼,不是很歡迎。

“我沒想多管閑事。”費遐周托著下巴看著對岸,“你不用搭理我,繼續發你的呆吧。”

顧念哼了一聲:“莫名其妙。”

他的不爽不言自明,費遐周卻笑了,戲謔地問:“顧念,你是不是在嫉妒我?”

“什麽?”顧念指著自己,“我?嫉妒你?”

“是啊。”

“嘁,你有什麽值得我嫉妒的?”他冷哼。

費遐周掰著手指數:“挺多的啊。比如說,我搶了你的年級第一,跟你哥住在一起,你哥不記得你的口味但記得我的,還有……”

“差……差不多得了!”顧念打斷費遐周,“你臭顯擺什麽啊?別以為我不會生氣揍你?”

費遐周滿不在乎地說:“那你猜猜看,我倆打起來,聶瑜會幫你還是幫我?”

“我是他表弟哎,他肯定是幫……”顧念滿懷信心,話到了嘴邊卻突然泄了氣。

你別說,他還真不一定會幫我……

本就不舒暢的心情再一次鬱結在了心頭,顧念的心情變化得比晴雨表還快,耷拉著一張小臉,藏在鏡片後的眼角垂了下來。

他不喜歡這樣。無可撼動的位置被人取代,無條件依賴的表哥也成了別人的支撐。

他想起媽媽責罵他時說的話,這個世界隻會記住第一名而不會記得第二名。

他不想做會被人遺忘的第二名。

“你這樣講話,真的很讓人討厭。”

好學生的字典裏,最具殺傷力的話語也不過如此。顧念緩緩抬起頭,眼神卻變了很多。

“你可以拿年級第一來跟我炫耀,沒關係,的確是你更勝一籌。但是不要拿我哥來說事。他對你好、關心你,是因為他心腸好。但這不應該是被你拿來比較的資本,你不要把他的好心說成可以利用的東西。”

嫉妒費遐周嗎?老實說,是有點。但這好像也不是什麽不能接受的壞事,哥哥有自己的選擇,不應該一味地對誰付出。

顧念唯一擔心的是,哥哥的好心,能不能得到應有的回應。

費遐周看著不遠處的聶瑜,呢喃般輕聲說著:“你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你們有血緣關係,不管聶瑜未來的生命裏還會有誰,他也永遠會是你的哥哥。但是我不一樣。”

顧念轉頭看向費遐周。

“如果連你也會嫉妒我的話,那……”費遐周忽然笑了,像隻做壞事得逞的小狐狸,“那還真是太好了。”

“我可能真的會揍你。”顧念握緊了拳頭。

河麵水波**漾,費遐周看著波動的漣漪,神色卻忽然黯淡下來。

他自顧自地說道:“你知道聶瑜書架上最多的是什麽書嗎?是武俠小說。他俠義情懷太重了,喜歡打抱不平,看見無家可歸的流浪貓都要費心思幫一把。他對你好是發自血緣的,而對我……有時候我在想,他可能是覺得我這個人還挺倒黴的,挺需要人照顧的吧。”

“你是這麽想的?”顧念緊皺眉頭,“所以你故意針對我,就為了證明你在我哥心裏的分量?”

費遐周誠實地點頭。

顧念長歎一口氣,撇過頭移開視線。

“你這人對自己還真沒點數。本來這話我不想說的,但是你太蠢了。”

費遐周不解地看向他。

“你知道我哥上一次打架是什麽時候嗎?”顧念自問自答,“是三年前,他高一的時候。他說得對,他金庸、古惑仔看多了,喜歡多管閑事。高一花了一學期將學校周邊的所有混混擺平了,靠的就是他一雙拳頭。”

這是費遐周身在建陵時所發生的事,他一無所知。

“有一天,他追一個小混混追到了菜市場,把人揍得鼻青臉腫的。可偏偏巧了,那天我外公,就是他爺爺,正好在菜市場買菜,正好看見他揍人,當場血壓上去,差點進醫院。”

顧念回憶著。

“我外公過去是教師,有點老派,他覺得是自己沒把孫子教好,一氣之下回了鄉下老家,再也不肯進城。我哥求了他很久才求得原諒,之後就下了決心,不再靠拳頭解決問題。聶瑜這人,說到做到,整整三年,他雖然也常常嚇唬人,但動真格的事卻從沒做過。可偏偏……”

顧念抬眼,對上費遐周的目光。

“他為了你揍人的時候,什麽原則什麽理智全忘了。在建陵的那次你也看見了,我從沒見過他那麽狠、那麽憤怒,像發了狂一樣。他這麽做,都是因為你吧?”

費遐周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

他當然記得聶瑜暴走時的模樣,而他一直以為聶瑜是打架打慣了,一時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已,未必不能理解。

“別的不說,我哥是什麽樣性格的人我比誰都了解。”

“什麽樣?”費遐周的問話裏竟帶著幾分期待。

顧念卻不往下說了,他故意將臉撇到另一側,冷哼:“嘁,我才不會說呢。有什麽想聽的話,你找聶瑜親口問去。”

身後的噪聲再創紀錄,費遐周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總之——”

他聽見顧念的最後一句話。

“我確實嫉妒你。但這什麽也證明不了,你需要的東西,不在我身上。”

費遐周什麽也沒說,轉過身,若無其事地去吐槽聶瑜的魔音。

顧念仍坐在河邊,手裏的狗尾巴草被折成了一個圓圈。

天色漸晚,鬧夠了的眾人席地而坐,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大夥兒都有些累了,聶瑜平躺在草坪上,冬日殘陽暖暖地照在眼皮上。費遐周安靜地坐在他的身旁,也不聊天,沉默地享受風拂過耳畔的閑適。

多難得多囂張,年輕模樣,友人在旁。

沈淼包裏的果酒藏了老半天,現在才拿出來和大家分享。費遐周悄悄地伸出手想拿一聽,聶瑜卻劈手奪過了易拉罐。

“未成年人喝什麽酒?”他將果酒塞進自己懷裏。

“你怎麽跟我爸似的?”費遐周瞪他。

聶瑜厚著臉皮應聲:“哎,兒子,爸爸在這兒呢。”

費遐周雙手抱臂,給他升輩分:“爺爺?”

“哎,孫子。”他照應不誤。

“祖宗?”

“哎,重孫子。”

“哥哥?”

“咳!”聶瑜猝不及防地嗆了一口,耳尖爬上了紅色,他不停地眨眼,問,“你……你喊我什麽?”

“哥哥。”費遐周又喚了一聲,聲音柔柔糯糯,“哥哥,給我嚐一口行不行?”

鐵血漢子最招架不住撒嬌。

聶瑜慌忙將果酒扔給他,跟抱了個燙手山芋一樣。

“趕緊、趕緊拿走。”

費遐周目的達成,笑眯眯地拉開易拉罐。

枚恩看呆了:“這也可以?”

沈淼邊搖頭邊歎氣:“我要是喊聲哥哥,聶瑜鐵定一拳把我打飛。”

顧念也無聲地歎氣。

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區別對待吧。

嘴上說嚐一口,怎麽可能真的隻喝一口?

趁著天還沒黑,聶瑜和枚恩一同將借來的爐子還給原主人。等他們再回來時,河邊的小朋友早已被灌倒。

費遐周趴在顧念的肩頭閉上了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頰一片緋紅。

“怎麽回事?”聶瑜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不是讓你們看著他的嗎?”

沈淼攤手:“他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不就是喝多了點嗎,你著什麽急?”

聶瑜瞪她一眼:“回頭再跟你算賬。”

沈淼故作淡定,身體卻禁不住哆嗦起來。

“小費?小費醒一醒,該回家了。”

聶瑜扶著費遐周站了起來,小孩揉了揉眼睛,神色迷蒙地看著四周。

顧念看了沈淼一眼,找了個借口開溜:“哥,那什麽,我再玩一會兒,等會兒再回去。”

“好,那你記得早點回來。”

聶瑜點了點頭,沒心思深究。

冬日的天黑得越來越早,不過片刻工夫太陽已經落了山。晚風裹著涼意吹來,費遐周捂著衣服打了個冷戰。

他也算不上醉,隻是意識有些迷糊,臉上著火了般燒得滾燙,紅撲撲的。聶瑜身上暖,他下意識地抱住了對方的胳膊,全身的重量都倚了過去。

聶瑜攬住費遐周的肩膀,轉身對枚恩說了聲:“走了。”

枚恩點點頭,衝他揮揮手。

二人朝著遠處漸行漸遠,餘暉下的影子緊挨著彼此。天邊的暮色燒成了暗紅的光,落入眼眸化為波動的倒影。

喝醉的費遐周可乖巧了。

他牽著聶瑜的手腕,聶瑜往前走一步,他就跟著走一步;聶瑜停下來不走了,他也停下來喘氣。

聶瑜故意往前快跑,費遐周也傻傻地跟上去;前方人突然刹車,他猝不及防撞上對方的胸膛,痛得捂住鼻子直喊疼。

“傻不傻啊你。”聶瑜肆無忌憚地揉亂費遐周的頭發,難得費遐周不反抗也不翻白眼,不擼白不擼,“沈淼灌你多少你就喝多少?傻小孩。”

小孩搖搖頭,倔強地說:“我不傻。我月考年級第一,我聰明。”

聶瑜被費遐周逗樂了,捏住他軟乎乎的臉蛋,逗他:“你銀行卡的密碼是多少?告訴哥,哥給你買糖吃。”

費遐周被捏得很舒服,歪著腦袋,眼睛半眯。他像是又睡過去了一樣,老半天不作聲,壓根兒沒回應對方的陷阱問題。

他倆站在橋上,橋下水波**漾,倒映著月亮模糊的影子,路燈昏黃,像一團螢火。

“聶瑜。”費遐周喚了他一聲。

“嗯。”聶瑜應答。

“聶瑜。”

“嗯?”聶瑜忍不住問,“怎麽了?”

費遐周仍是喚他:“聶瑜。”

反反複複,像一個神秘的符咒。

鼻尖突然感受到一陣冰涼,費遐周抬起頭,無數碎屑隱在黑幕之中,路過燈光,翩躚的白色雪花隨風打轉。他朝著天空伸出手,飄散的白花落入手中即化,留下一滴被掌心焐暖的無根水。

“聶瑜。”

費遐周注視著他,說:“下雪了。”

“是啊。”聶瑜點點頭,“今年的第一場雪。”

襄津不常下雪,通常整個冬天隻有一兩場濕潤的小雪,落在地上了無影蹤。而正是這樣,下雪這件事在襄津才顯得這樣難得、這樣珍貴。

“如果我現在告訴你的話,是不是以後每次下雪你都會想起我?”費遐周看著聶瑜,這樣問道。

“什麽?”聶瑜感受到一片雪花落在眉間,涼涼的,刺激敏感神經。

雪花染白費遐周的頭發,他拂開眼前被風吹散的發絲,注視著聶瑜的眼睛,鄭重地與聶瑜四目相對。

“聶瑜,聽清楚了,我隻打算說一遍。”

費遐周說。

“你是我最最最重要的,朋友。”

2007年11月29日的夜晚,襄津冬日的第一場雪來得悄無聲息。

費遐周戴著深綠色的圍巾,橙色的燈光照亮他微醺的臉頰,鼻尖輕輕呼出來的氣息化作一團白霧,消散在靜謐的墨黑夜色中。

從這一刻開始,聶瑜今後遇見的所有夜晚、所有初雪都將成為複刻,成為2007年的贗品,每一個雪夜降臨的瞬間,都是為回憶費遐周而創造的契機。

良久後,聶瑜才開口:“小費,你喝多了,說胡話呢。”

費遐周揉了揉眼睛,問:“你是聶瑜嗎?”

“是。”聶瑜點頭。

“那我就沒說錯。”

“你頭腦迷糊了。”

“我沒迷糊。”

“你確定嗎?”

“確定啊。”

“那你會記得嗎?”聶瑜卻歎了口氣,“或許明天醒來的時候,你就會忘記自己說過什麽了。”

費遐周搖頭晃腦,天真地說:“如果我忘了,你可以再告訴我。”

“為什麽不想?”費遐周問。

聶瑜深吸一口氣,隻是笑笑,沒再接著往下說。

他替費遐周拂去頭上的雪花,溫暖的大掌牽住費遐周的手,柔聲說:“我們回去吧。你跟緊我,不要走丟了。”

“嗯。”費遐周乖巧地點頭,“咱們回家吧。”

我們回家吧。

顧念很晚才回到聶家。

從外頭看,家裏漆黑一片,像是都入睡了。他有備用鑰匙,躡手躡腳地開了鎖,推開門,正瞧見坐在天井裏的聶瑜。

不過幾個小時,天井裏已經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反射著月光,瑩白無瑕。聶瑜坐在台階上,看著飄落的雪花,雙眼空洞地發呆,身邊散落著幾個喝空了的易拉罐。

“哥,你怎麽還沒睡啊?”顧念走到他的身邊,雪地上留下一串灰色的腳印。

聶瑜說:“等你啊。”

顧念怕聶瑜起疑,解釋道:“枚恩哥留我跟他玩飛行棋,一不小心就回來晚了。”

“你媽剛才給我打電話了。”聶瑜沒在意這個,提起了別的,“我說你在我家歇兩天,你們倆都冷靜一下,考個第二名,又不是天塌下來了,何必呢。”

顧念乖乖點頭:“其實我已經不太生氣了。”

“氣消了就行,回屋睡吧,熱水袋我給你灌好了,別等會兒涼了。”

“好。”顧念走到客廳門口,又忍不住回頭,“哥,你……”

“嗯?”聶瑜轉頭看他。

是我們弄巧成拙了嗎?

你為什麽看起來這麽傷心?

可是話到了嘴邊,顧念問出口的卻是這樣一句:“哥,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感覺?”

醉醒的第二天,費遐周頭疼得很。

“活該!不讓你喝非要喝!作死了吧!”

聶瑜叉著腰站在床邊看著麵色蒼白的小孩,麵上很凶,醒酒湯卻照端不誤。

費遐周捏著鼻子把這一碗奇怪的湯喝了下去,胃裏暖暖的,覺得舒服了很多。

他使勁兒地揉了揉腦袋,茫然地問:“我昨天什麽時候回來的?我記得我喝多了有點困,就在河邊睡著了,然後……然後呢?”

聶瑜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問:“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被這麽一問,費遐周心裏有些恐慌:“我……幹了什麽丟人的事情了嗎?”

“也沒什麽。”聶瑜平靜地說,“隻不過是抱著枚恩的吉他,吐進了共鳴箱裏而已。”

費遐周幹笑兩聲:“你騙我的吧?”

“不然就是,你對沈淼說她每天都打扮得像個男生,每天都膩在林丹青的身邊,特別像個保鏢。”

“我不可能說過這話。”費遐周厲聲否認,“雖然這確實是我的心裏話……”

“我帶你回來的時候,你在橋上對我說……”

聶瑜看著費遐周的眼睛,說了一半卻頓住。

“你說——”

費遐周的脈搏驀地加快。

“你說你家存折的密碼是六個八。”聶瑜問,“這是真的嗎?”

“真個鬼!”

說話大喘氣真的嚇死人。

聶瑜啐費遐周:“滾下來吃飯,都快中午了。”

他背過身,從容的神色卻突然結了層霜,像天井裏那堆被踩得稀爛卻沒化開的殘雪。

中午,蔣攀的遊戲打到一半時,突然接到了顧念要來的通知。

對,是通知。

顧念對待別人總是溫柔乖巧,嬌生慣養的脾氣卻總在蔣攀的麵前顯露無遺,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上他家裏玩兒,叫對方措手不及。

“媽!顧念等會兒要來了,你晚飯多做點菜!”

蔣攀中途退出了遊戲,顧不上被隊友罵個狗血淋頭,手忙腳亂地收拾起自己的狗窩。髒襪子、髒鞋子通通被扔到了陽台上,破天荒地把被子給疊好,無意間抖出失蹤了一個星期的長袖T恤。

他老媽站在房間門口看熱鬧,冷笑:“平常讓你好好收拾房間怎麽都不肯,現在知道丟人了?哼,不聽老人言。”

蔣攀叉腰,怒道:“你別光看著了,能不能幫幫你唯一的親愛的可愛的兒子?”

他老媽甩手就走:“想得美,你要是有人家顧念那麽好的成績,我天天給你收拾狗窩。”

蔣攀欲哭無淚。

沒半個小時,顧念坐公交車來到了蔣攀家的小區外。

怕顧念找不到單元樓,蔣攀親自來接,出了門才發現下起了雨夾雪,又趕忙跑回去拿了一把傘。

“一把傘怎麽夠用,我這兒還有一把。”老媽建議。

蔣攀搖了搖頭:“你不懂,我就要一把傘。”

初雪天同撐一把傘,多美的意境啊。他心裏想著天助我也,樂嗬嗬地跑下了樓。

但情況卻與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顧念的狀態不是很好。

他站在小區門口,鏡片被雪水打濕,迷蒙一片。他任由潮濕的水滴落在肩上,藍色的羽絨服被打濕,沾染著斑斑點點的水漬。鼻尖和耳尖通紅,他卻好似感受不到寒冷般,動也不動。

蔣攀慌忙跑過去,大半個傘麵都給了對方。他著急地問:“你這是怎麽了?大雪天的,幹嗎傻站在這兒?”

顧念不說話。

“心情不好?哪個孫子欺負你了不成?我現在就去找他算賬!”蔣攀急了。

顧念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幹嗎愁眉苦臉的?”

這個人平日裏笑容不離身,蔣攀從沒見過他這麽心事重重的模樣,心裏說不擔憂自然是假的。

顧念的眉毛擰成了結,醞釀了很久後才問對方:“蔣攀,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感覺?”

“咳咳咳!”蔣攀一陣猛咳,紅著臉看向他,“你……你怎麽突然問這個?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蔣攀不懂:“你哪裏不明白?”

顧念一本正經地說:“學習不快樂嗎?跟朋友玩不開心嗎?為什麽一定要頂風作案,做這些學校都不允許的事情啊?高一的那個女生你還記得嗎,因為這事被家長、老師罵得好慘啊。”

“學習快樂嗎……”

蔣攀使勁兒地撓頭,不知道應該怎麽跟他解釋,隻好說:“那什麽,就跟你餓了要吃東西一樣,喜歡一個人就突然喜歡了,不一定是自己可以控製的吧?”

“但是……就……反正……”顧念的眉頭鎖得更深了,他磕磕巴巴,講不明白,“反正我就覺得這事很奇怪啊。原本大家都是朋友,怎麽相處都很好。可是一旦有誰喜歡上了誰,就算我不是當事人,也都會被影響到,裏頭又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感情,太複雜了。”

蔣攀側過頭望向他,緩緩地說:“哪有那麽簡單,你以為表白是做數學題嗎?找對公式和解題方法,總有一個正確答案。怕告白了反而做不成朋友,怕在一起了也會被很多人反對,怕自己喜歡的人……其實不喜歡自己。”

顧念奇了,抬眼看蔣攀,問:“你為什麽說得頭頭是道?你的感情經驗很豐富嗎?”

“當然沒有!我初戀都還沒交出去呢好不好?”蔣攀大聲自證清白,末了卻又蔫了下去,小聲說,“我就是,有點能理解而已。”

顧念抓了抓腦袋,泄氣:“煩死了,我還是覺得學習更快樂。”

“學習?快樂?”

“當然啊!世界上還有比學習和做題更簡單而有效率的事情嗎?”顧念義正詞嚴。

蔣攀語塞:“你真不愧是學霸啊,境界就是不一樣。”

走到了單元樓下,蔣攀收起濕漉漉的傘,聽見顧念再度開口:“可是你知道,我昨晚問我哥相同的問題,他是怎麽回答我的嗎?”

“哥,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感覺?”

“是什麽感覺呢……”聶瑜看著陰沉的黑夜,回答,“就像是,江南下起了雪吧。

“陰冷潮濕,但是很美。很美,但怎麽都堆積不起來,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太陽一照,就都蒸發幹淨了。

“隻有你自己知道,昨晚,真的下過一場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