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旺旺碎冰冰

費遐周在生氣。

聶瑜意識到這件事是在三天後。

也不怪他反射弧太長,費遐周這人平日裏對別人就挺愛搭不理的,高興的時候說不,不高興了是加了感歎號的不,尋常人根本拿捏不準他在耍小性子還是在生氣。聶瑜是個粗人,弄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小情緒,幹脆什麽都受著,他翻白眼也好鬧脾氣也好,聶瑜通通照單全收。

但這一次,情況好像有些嚴重了。

費遐周真的生氣了,打心底動怒的那種。他不肯吃聶瑜做的菜、不肯喝聶瑜倒的水,也不再半夜敲聶瑜的門,聶瑜說什麽他都不回,權當沒有這個人存在。

而當事人過了三天才反應過來:謔,這是在跟我玩冷戰啊?

昨天出了月考成績,費遐周年級第二,僅次於萬年第一的顧念。年級前一百名的名字被印在了紅榜上貼在校門口公示,將被各年級的學生和家長圍觀一整個月。

聶瑜直到今天才相信奶奶之前對費遐周的誇獎不是吹的,不僅打電話給奶奶報喜訊,還特地買了一桌費遐周愛吃的菜,要跟他一起慶祝這件好事。

而費遐周卻沒有絲毫喜悅,中午晚了半個小時才回到家,淡淡丟下一句“我在外麵吃過了”,就轉頭回了自己房間。

聶瑜愣愣地坐在餐桌前,桌上的魚湯還冒著陣陣熱氣。

終於在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費遐周這次,是來真的。

小賣部門口,聶瑜跟好朋友枚恩吐槽這事。

“你說他是不是有病?是不是?跟我玩冷戰,我哪兒對不起他了?”

聶瑜憤怒地將旺旺碎冰冰劈成兩半,很是憤怒。

枚恩接過一半碎冰冰,咬了一口後才冷靜地說:“那你揍他一頓唄。”

“什麽?”

“我說揍他一頓。”枚恩重複了一遍,“你是聶瑜,又不是黃子健。看見不爽的人不是上去就正麵‘剛’了嗎?什麽時候這麽忍氣吞聲了?”

沈淼拆了一包蠶豆,一針見血地說:“他要想動手早動手了,舍不得唄。你別說,人家長那麽好看,擱我也舍不得。”

“滾。”聶瑜怒斥,“跟你們說也是白說。”

舍不得?好笑了,我有什麽舍不得的。

幾個小時後,聶瑜就後悔了。

費遐周竟然沒回家吃晚飯。

下午的課五點五十結束,六點半開始上晚自習。想在四十分鍾的時間內往返學校再吃頓飯,時間實在太緊湊了。學校的食堂出了名的貓嫌狗厭,但凡家不住在附近的學生,每到吃晚飯就開始發愁。

重點班的顧念並不屬於這一種。

他有個辭了工作在家專心帶孩子的老媽,每天下課鈴一打就拎著飯盒進學校,營養餐、水果、熱牛奶,整整鋪了一桌子。

在育淮這不是特例,在重點班更不是。每個學生都是金貴的清華苗子,吃喝拉撒都是大事,送點飯又算得了什麽。

蔣攀家就住學校隔壁的小區,出生前就計劃好買下的學區房。他站著說話不腰痛,每次早早回到學校,看見半個教室來送飯的家長時,總要嘲笑兩句。

顧念舔舔嘴邊的奶沫,也不惱,隻說:“能不用‘送飯’這個詞嗎?搞得我像被囚禁了一樣。”

費遐周托著腮看著防盜窗,喃喃自語:“也差不了多少。”

顧念沒聽見他說了什麽,熱情地與他分享飯盒裏的炸蝦。

“嚐嚐我媽的手藝,這個炸蝦可好吃了!你喜歡嗎?喜歡的話,我讓我媽多炸一點,大家一起分著吃。”

金黃酥脆的炸蝦送進費遐周的碗裏,顧念伸長了脖子看著他的一次性打包盒問:“你吃的什麽呀?”

費遐周艱難地咽下嘴裏的食物:“鴨血粉絲湯……”

校門口路邊攤買的,五塊錢一碗。

“好吃嗎?”

“還行吧……”費遐周勉強笑了笑。

“我也想吃鴨血粉絲湯。”顧念露出羨慕的表情,他轉身看了看正和隔壁桌家長聊天的老媽,大聲喊道,“媽!我明天想吃鴨血粉絲湯!”

“好,媽明天給你做。”顧媽媽應了一聲,轉過頭繼續跟另一個同學的媽媽聊,“剛才說到哪兒了?哦,是不是說到李媛老師了?我們念念的作文一直拖後腿,我早就想給他補補了。”

另一個媽媽羨慕地說:“哎呀,你家顧念每次都考年級第一,還想要多好啊?”

顧媽媽謙虛一笑:“在育淮考第一算不了什麽,到時候高考是要跟全省幾十萬考生競爭的,一點都不能懈怠呢。”

嘴裏的鴨血像是怎麽嚼都嚼不爛,費遐周最後一口吐在了塑料袋裏,一次性木筷也扔了進去,將吃了沒兩口的鴨血粉絲湯蓋上,提著袋子出門扔垃圾。

果然不能圖便宜買這粉絲湯,路邊攤重油重辣,費遐周的胃空了一整天,一口湯剛喝下去就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他進了廁所,在水池邊站了會兒。他肚子難受,有點想吐但又什麽都吐不出來,掐著喉嚨反了幾口酸水,食道火燒一樣犯疼。

他想再去小賣部買盒泡麵,看了看手表,還有十分鍾上課,不知道趕不趕得上晚自習。

走到樓梯口時,正撞上顧念送他媽媽離開,費遐周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遠遠地停下了腳步。

“你同桌是不是就是考年級第二那個呀?”他聽見顧媽媽這麽問。

顧念答:“對,他就是費遐周。聽蔣攀說,他之前在建陵上學。別人看他不怎麽愛搭理人,其實人還是很好的,教了我很多題呢。”

顧媽媽又和藹地笑了笑,揉了揉顧念的腦袋:“我們念念這麽乖,當然對你好啦。那你就多跟人家學學,別被人趕上了。快上課了,我不打擾你學習了。”

顧念目送著媽媽下樓,穿著風衣的長發女士沒走兩步,又突然回過頭,補充交代了一句:“你回頭問問你那個同學,他在哪裏補習的英語?你英語做題速度太慢了,還得提升。”

“怎麽又要補習啊……”

顧念噘著嘴快哭了,早知道就不說這麽多了。

顧媽媽笑著擺了擺手,根本沒把他的情緒放在眼裏。

“晚自習不要發呆,媽走了。”

費遐周聽完牆腳,覺得肚子裏更難受了。

他想回去再吐兩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樓上走了下來。

聶瑜站在兩米開外,手背在身後,不知藏了什麽東西。

他一身寬鬆運動裝也掩蓋不住高挑的身材,出眾的身高在哪裏都很耀眼。此刻,他直直地看著費遐周,目光難得清明——一雙劍眉鋒利,下頜線緊繃,就這麽站著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麽。

費遐周捂著胃部,衣服都起了褶皺。

“不說話我就走了。”他沒工夫跟聶瑜閑耗,擰過頭就要邁腿。

“你……”

聶瑜說了一個字就止住了,真不知是什麽話這麽難以開口。

離上課隻剩幾分鍾了,回學校的人越來越多,他倆擋在樓道口,十分矚目。

聶瑜觀察著費遐周發黃的臉色,感覺對方比之前瘦了些,巴掌大的臉棱角分明,下巴尖得過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無奈到沒了脾氣。

“你到底還要生氣到什麽時候?”

柔軟又無奈的語氣,像在哄一隻離家出走的貓咪。

他將身後的飯盒遞給對方,說:“這是我打包的熱湯。不知道你吃沒吃,吃不下去喝兩口總……”

“貓咪”抬起頭,眼眶通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聶瑜一下子就慌了,趕忙上前扶住他。

“不是,你怎麽了?”聶瑜急得爆粗口,“你直接跟我說行不行?我要是犯渾了,你揍我一拳也行啊。”

費遐周蹲了下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真的流下眼淚。

太丟人了,在聶瑜麵前哭的話,那也太丟人了。

聶瑜見他不說話,又實在想不出什麽辦法來,幹脆伸出一隻胳膊舉到對方眼前。

“你咬我一口吧。”他說,“不管你在氣什麽,咬我一口撒撒氣總行了吧?你這樣,我真的受不了。”

打我罵我都好,但是……別不理我。

費遐周注視著眼前的傻大個,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蠢死了……”

“聶瑜,我想家了,我想我媽。”

他展現了自己脆弱的一麵,像一隻想要被擁抱的刺蝟。

“這個……我還真是沒有辦法了。”聶瑜抱歉地撓了撓頭。

費遐周想告訴他沒關係,自己的家事,本來也不該打擾別人。而聶瑜的回應卻先他一步。

“如果這樣會讓你好受點的話——

“或許,你可以把我看作你的家人。”

聶瑜帶的這湯是特地去市中心那家飯館買的,全城大大小小的館子,費遐周最喜歡這一家。

晚自習沒有老師坐班,費遐周向顧念請了個假,去了小賣部旁的休息室吃飯。

聶瑜嘴裏嚼著奶片,坐在桌邊陪著他。

沉默了很久後,聶瑜終於開口:“你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吧。”

“啊?”費遐周從飯盒裏抬起頭來。

“你不是想家了嗎?跟他們打個電話聊聊天,心裏多少能好受點吧。”聶瑜說。

費遐周尷尬地“嗯嗯”兩聲,重新低下頭去。

其實想家什麽的,隻不過是他突然想到的借口而已。

但這借口也不是空穴來風。他的母親和顧念的媽媽氣質很像,都是優雅美麗的女人。隻是他媽媽十指不沾陽春水,當初不顧家族反對嫁給了還是窮小子的父親,一直都被父親照顧得很好,快四十歲也仍然是當年的大小姐脾性。

“我是不是一直沒告訴過你?”費遐周用勺子攪了攪湯,“其實我家出了些狀況,我爸媽……大概暫時顧不上我吧。”

聶瑜不解:“什麽狀況?”

“這問題有不同的回答方法。”費遐周說,“往大了說,國外金融市場震**,危機衝擊實體經濟。全球金融市場遭受衝擊,中國也受到次貸危機的影響。我們家是做出口貿易的,受的打擊比較大。”

聶瑜擰了擰眉心:“說點我聽得懂的。”

“我爸虧了一大筆錢。”費遐周平淡地說。

“會破產嗎?”聶瑜對國外發生的事情並沒有任何實感。

“原本沒這麽嚴重的,但是我媽上半年生產大出血,母女倆身體都不好,我爸又要照顧她們又要管公司。事情比較複雜,有機會再說吧。”對方輕描淡寫地說,“不過,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我家破產了,還是比你家有錢多了。”

“你可閉嘴吧。”

“還有就是……”費遐周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

聶瑜不耐煩:“有話能不能一次性說完。”

費遐周搖了搖頭:“算了,沒什麽。”

他還沒有勇敢到,把一切都說出口。

湯快喝完的時候,一個人影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

“聶哥,我可算找到你了!”沈淼氣喘籲籲地奔到桌邊,“羅老突擊檢查,發現你不在班上,發了好大火呢。我們騙他說你去廁所了,現在你趕緊跟我走!”

聶瑜動也不動,反過來勸她:“急什麽?來,坐下歇歇。”

沈淼瞪他:“你還真不急啊?人家趙萌萌可是在羅老麵前打了包票的,你可別拖著我們一起下水。”

“趙萌萌?”

“是啊。也不知道她看上你什麽了,明明你都拒絕她了,還這麽死心塌地為你著想。哎,你說你長這麽帥有什麽用,看得著又吃不著。”沈淼這張嘴裝了機關槍似的,劈裏啪啦地說著。

費遐周抓住關鍵字,神色曖昧地看向聶瑜:“拒絕?什麽意思?”

“這個吧……”

聶瑜想解釋,沈淼卻搶了白:“這不是那個帥學弟嗎?聶哥沒告訴你嗎?趙萌萌前段時間給他寫了信,結果竟然被他拒絕了,害得小姑娘哭得可傷心了。”

“強扭的瓜不甜,你別說得我跟渣男一樣行不行?”聶瑜急忙解釋,“再說她哭的時候,我也安慰她了好不好?”

“拍兩下腦殼就叫安慰?就你那手勁兒,我懷疑你要把人家拍出腦震**了。”

費遐周越聽越覺得他們說的場麵似曾相識,猶疑著問:“你們說的……不會是月考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聶瑜看向他:“你……你不會也看見了吧?”

費遐周點點頭:“所以你那天是在拒絕她啊……”

“廢話。”聶瑜抱怨,“我就是想當麵好好說一下,誰知道她突然就哭了,可把我嚇壞了。”

冷戰了三天,最後還是靠一碗湯給救了回來。

但是直到最後,聶瑜也沒搞明白,費遐周到底為了什麽而生氣。

他來不及再細想,家裏出了件大事——

聶瑜他爹回來了。

這次月考,聶瑜再次創造了偏科界的奇跡,數學成績還不到語文分數的一半,數學老師見他就跟綠萍見了紫菱一般,恨得牙癢癢。語文老師李媛很想讚美聶瑜的作文,但一看見數學老師那張臭臉,隻好低調地憋了回去。

中午放學前,聶瑜不出意外地被嚴厲批評了一番,半個小時後走出辦公室,全校人去樓空,安靜至極。

十二點多了,賣熏燒的已經收攤了,原本說好今天在家吃頓好的,這下沒法跟費遐周交代了。

聶瑜一路擔憂著,很快就到了家。

他沒帶鑰匙,敲了兩下門。門內傳來回應聲:“你怎麽才回來呀,也不看看幾點了!”

“我放學有點事耽……誤了……”

聶瑜話說到一半意識到哪裏不對勁,抬起頭,看見一張許久未見的臉。

開門的人穿著一件老式夾克外套,胸前的口袋裏插著一支鋼筆。他手裏正抓著一把剛洗完的筷子,腳上穿著聶瑜的拖鞋。泛灰的頭發亂如雜草,黑框眼鏡反射著光線。

這是聶瑜的親爹,聶平。

“你愣著幹什麽?快進屋,洗洗手一起吃飯。”聶平甩了甩筷子上的水,樂嗬嗬地笑了,“人家小費都等你半天了。”

聶瑜眨巴眨巴眼睛,很久沒緩過來。

聶瑜都快不記得上一次見聶平是什麽時候了。

他似乎黑了不少,也瘦了很多,襯得他個頭越發高了,像根細竹竿。他的精氣神倒足得很,雙眼炯炯有神,遠比被高考壓迫的高三生更有活力。

客廳裏那張過年才用到的大圓桌被搬了出來,鋪上了碎花桌布,擺了一桌的飯菜和酒水。三菜一湯外加幾盤涼菜,聶平給自己倒了杯楊梅酒,費遐周麵前是一聽可樂,易拉罐都沒拉開。

“又挨訓了?”費遐周當著他親爹的麵砸場子,“數學不及格的事什麽時候才能翻篇啊?”

死小孩,哪壺不開提哪壺。

聶瑜走過去,一把拿走了費遐周麵前的可樂。

“你幹嗎呢?怎麽能跟弟弟搶飲料喝!”聶平叉著腰訓斥他。

“他不喝碳酸飲料。”聶瑜從冰箱裏另拿了一瓶果粒橙扔給他,自己開了易拉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

“是嗎?我還以為小孩子都愛喝可樂呢。”聶平茫然地拍拍腦袋。

聶瑜聽他語氣熟絡,奇怪地問:“你們倆認識?”

“那當然!”聶平拍了拍費遐周的肩,“他爹可跟我認識三十年了,小費住這兒還是我建議的呢。”

聶瑜這才想起,奶奶似乎說過,費遐周是聶平朋友的兒子,他差點就忘了這層關係了。

桌上的菜都是聶平親手做的,他上半年幾乎都窩在四川,口味不知不覺變重了,花椒麵不要錢似的撒,連番茄蛋湯都漂著一層紅油。

費遐周不好駁長輩的麵子,勉勉強強夾了幾口菜,大部分時間都在幹嚼白飯。

聶平粗神經,看不出異樣,還不住地給他夾菜:“來,嚐嚐這個辣子雞,我跟當地人學的,可地道了。”

費遐周勉強嚐了一口,轉頭就灌了一大口橙汁。

“咳——”聶瑜沒話找話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聶平說:“前兩天剛到。先下鄉看了看你爺爺奶奶,老兩口身體還不錯。我今兒早上剛進城,估計你在上學,就直接回來了。”

“之前給你打電話,為什麽不接?”聶瑜耿耿於懷。

“我前兩個月一直待在深山裏,沒信號。上個星期剛出山,才接到了你姑姑的電話。”他轉頭看向費遐周,問,“這幾天家裏就你們兩個?聶瑜欺負你沒有,他要是犯渾你盡管跟我說。”

費遐周搖搖頭:“沒有的事。”

聶瑜“嘁”了一聲:“他不折騰我就不錯了。家裏住了個祖宗。”

費遐周保持微笑,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腳。

“那就好啊。”聶平感慨,“想當年我跟你爸也是在高中認識的。你爸小時候生活不容易,成天說要下海賺大錢。我就說,賺錢有什麽意思,咱要搞就去搞藝術!那個年代啊,所有人都覺得未來是我們的,隻要敢打拚,沒什麽不可能。”

他一喝多了就愛聊以前的事,20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他百說不厭的下酒菜。

“當初我辭職去搞紀錄片的時候,所有人都反對,隻有你爸支持我。他那時候企業搞得不錯了,拿了不少錢給我買設備,說什麽給我投資,以後賺了錢再還他。一晃啊,都這麽多年了。”

聶瑜有些驚訝。

費遐周讀小學時才搬過來住,沒幾年又搬走了,他對他們家沒太深刻的印象,隻記得這家的男主人是個常年在外出差的有錢老板,妻子溫柔美麗,他小時候從沒見過像她一樣漂亮的人。

原來,他們兩家的兩代人之間,竟然還有這樣的緣分。

聶平想起往事就停不下嘴,又說:“說起來,當初小費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就跟他爹給兩家孩子定了娃娃親,要是生下來是個女兒,就給我們家小瑜做媳婦,親上加親,多好啊!”

費遐周猛嗆一口,拚命地咳嗽起來。

聶瑜拍了拍他的後背,也有些尷尬地說:“說什麽呢,還娃娃親?老封建!”

“這有什麽嘛。反正小費是個男孩,又沒逼著你定親。”聶平摸了摸長滿胡楂的下巴陷入自己的滔滔不絕中,完全沒注意到費遐周已經漲紅了臉。

“我……我吃飽了。”費遐周丟下筷子逃也似的走了。

聶瑜也撒腿就跑,聶平茫然地看著空空的飯桌,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接下來的三天,聶平盡職盡責地做了次好老爸——

洗衣做飯全包,客廳的玻璃門享受到了過年才擁有的擦洗服務,聶瑜的狗窩進行了從頭到腳的大清洗,他放學回來時還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

聶平的包容度也令人歎為觀止,看見聶瑜的衣服上沾了貓毛,非但沒有訓斥他,反而特地去寵物店買了兩大袋貓糧,誇獎兒子關心動物有愛心,趁機上了堂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思想品德課。

聶平是個非常寬容的父親,看見兒子糟糕的考試成績時也沒動怒,微笑著舉起了雞毛撣子,走街串巷地追著他打。

鄰居家的王奶奶站在門口,樂嗬嗬地看著這父子倆,笑道:“聶家這小子又犯渾嘍。”

但老話說得好,快樂的時光,往往都是短暫的。

那日中午,聶瑜午覺醒來時,聶平背著半人高的行囊,整裝待發。

“你……現在就要走了嗎?”

聶瑜的手指纏繞著門簾,紅繩勒出一道白色的細痕。

聶平歎氣:“我這次回來還是特地跟攝影組請了假,下周還得去渝城,車票都買好了,耽誤不得。你……”

“多待兩天都不行?”

聶平抿抿唇,十分抱歉:“我得從建陵轉車去渝城,怕路上堵車,提前一點去比較妥當。”

聶瑜垂下胳膊,無力地耷拉在身體兩側,怨氣化作一聲歎息:“算了,你走吧。”

聶瑜轉身回房,連一句“再見”也不願說。

“小瑜!”聶平在身後喊他的名字,“我給你留了一樣禮物,你記得後天打開來看看!”

聶瑜摔上了門,滿屋的空氣都晃動了兩下。

費遐周揉著眼睛下樓時,正看見這一幕。

“這小子個性隨我,暴脾氣。”

聶平幹笑一聲,望向費遐周,搓了搓衣角:“小周啊,叔叔有件事想拜托你。”

聶瑜把自己關進臥室,耳機裏播放著花兒樂隊歡快的歌,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鬱悶至極。

他坐在床邊,抱著膝蓋看著對麵的書架。書架中央擺著一張相片,是他第一天去育淮報到時拍的。他一身綠色迷彩服,麵無表情地比了個剪刀手。

小的時候,聶瑜很崇拜父親。

聶平年輕的時候是報社記者,從襄津本地小報一路爬到省級刊物,年輕時相機不離身,小到婆媳吵架、大到2000年悉尼奧運會,沒有他寫不了的新聞稿、采訪不到的大人物。

聶瑜上初中時,聶平卻因寫了篇出格的稿子惹怒了某位權貴,丟了飯碗被趕回了老家。聶平沒消沉幾個月,突然賣掉了家裏的小轎車,用這筆錢置辦了一套攝影器材,跟著他那群搞紀錄片的朋友滿中國亂竄,每年回家的次數寥寥無幾。

老媽離婚另尋真愛了,親爹動不動就失聯,如今奶奶也回了老家,聶瑜很難不去想,自己好像就這樣變成一個人了。

傷春悲秋還沒半小時,房門被敲響了。

“你走吧,我不想聽。”聶瑜以為是他爹,想都沒想就拒之門外。

“是我。”費遐周擰開門把手,探進小腦袋。

見他主動來找自己,聶瑜壓抑著期待,故作平靜地問:“有事?”

“今天輪到你洗碗了。”費遐周說。

“你就是來和我說這個的?”聶瑜額頭上青筋直跳。

費遐周沉默地與他對視。

三十秒後,聶瑜妥協。

“等會兒就來……”

第二天,聶瑜神情憔悴,異常暴躁。

他一到學校就開始打瞌睡,政治課、曆史課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從他們這一屆開始隻有語數外三門算高考成績,政治、曆史隻劃分等級,在學生們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課上睡覺、寫其他作業的學生大有人在,老師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管把課講下去。

可到了語文課,日子就沒這麽好過了。

他們班的語文老師李媛是個剛畢業沒幾年的研究生,性格直爽但脾氣也不小,通常沒人敢在她的課上走神。

聶瑜雖然坐在最後一排,但這麽大的個頭,即使半個身子都趴在了桌子上也依然紮眼。李媛冷哼一聲,將他點了起來。

“聶瑜,你來說說,《芙蓉女兒誄》是誰寫的?”

沈淼踹了一腳身後的課桌,聶瑜條件反射性地站了起來,看見她正指著課桌上的《紅樓夢》講義。

聶瑜連語文課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都不知道,對著空氣眨巴兩下眼睛,信口胡謅:“是……曹雪芹寫的。”

全班哄堂大笑。

李媛怒斥:“你給我出去站著,覺醒了再進來!”

他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麵不改色地走出了教室。

晚自習也仍舊有一堆卷子要寫,聶瑜一個字兒也寫不下去,筆頭都快被他咬爛了,得心應手的語文小作文死活憋不出來。

放學就得交作業,還剩下半個小時的時候,聶瑜實在寫不完了,向前頭的沈淼借卷子抄。他好不容易把作業應付完,掃了一眼左邊裝訂線前的姓名——趙萌萌。

他憤怒地拽過沈淼的帽子,沈淼攤手,無辜地說:“大家都沒寫完,隻有趙萌萌主動借給你,那你抄都抄了,還能怎麽辦?”

聶瑜摔了筆,警告:“別再用我的名義去找她了,積點德吧。”

對不喜歡的人狠心一點,有時也是為了對方好。

襄津日漸入秋,夜晚涼意肆意,聶瑜隻穿了一件薄衛衣,體格結實,無懼寒冷。

走到家屬區門口時,突然響起一聲狗吠。他停下腳步看去,霸天正蹲在垃圾桶旁吃東西,下巴上沾了一層白奶油。

不知是哪家買了蛋糕沒吃完,連著包裝盒一起扔了。霸天撿了便宜,歡快地將蛋糕踩了個稀巴爛。

真是浪費。

他拍了拍霸天的腦袋,轉身回家。

費遐周剛洗完澡出來,一麵用毛巾擦頭,一麵抱怨著水太涼了。

因為今天是陰天,太陽能自然沒有熱水啊。聶瑜在心裏回答。

聶瑜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明明一天沒好好學習過,卻比月考的時候還要累。他閉上眼,燈光照在眼皮上,視野裏一片紅。

“筆呢?”費遐周突然這樣問。

“什麽筆?”他閉著眼說。

“你記日曆的馬克筆。”

“在書架第一層。”

馬克筆筆尖與紙麵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個安靜的晚上異常清晰。

聶瑜不知道費遐周寫了什麽,他此刻也沒有力氣去在乎這些。困倦感湧上心頭,他打了個哈欠,支撐著身體回了臥室。

一覺醒來的話,一切就該好起來了吧。

他這樣盼望著。

周日早上八點上課,聶瑜的打算是,無論如何也要睡到七點再做早飯。

但現實總是不遂人願。

清晨六點,他的鬧鍾還沒響,廚房裏乒乒乓乓的噪聲將他從睡夢中拽起。

見鬼了,這一大早的,廚房裏哪兒來的聲響?

聶瑜抹了把臉,怒氣衝衝地奔了過去,推開廚房門,正看見費遐周對著砧板較勁。

“你在幹嗎?”聶瑜呆滯了一會兒,覺都醒了。

費遐周瞥他一眼:“看不見我在拍蒜?”

“哎喲,我的祖宗。”聶瑜推開他,從置物架上抽出菜刀,“拍蒜可不是你這麽拍的,不嫌手疼啊?”

他將菜刀橫放,對著砧板猛地一砸,蒜瓣裂成了幾塊。

費遐周咳了一聲,將蒜瓣放進了一旁的麵湯裏。

聶瑜疑惑:“你餓了?一大早起來煮麵吃?”

“不是我吃。”費遐周將碗推到他麵前,“給你煮的。”

“啊?”

費遐周清了清嗓子,對聶瑜說:“生日快樂。”

聶瑜眨巴眨巴眼睛,呆了。

“你……在夢遊嗎?”

“哪個夢遊的人會天沒亮就起來給你煮長壽麵啊!”費遐周摔了筷子,“你爸前天拜托我陪你好好過個生日,說了一大堆話,十九歲是個特別特別美好的年紀,希望你好好珍惜之類的。我記不住,就不轉述了。”

他雙手抱肩,大眼睛瞪著壽星。

“快吃啊,麵都要坨了。”

聶瑜緩了好久才從震驚中找回意識。他低頭看了眼這碗不知道是什麽但是長得有點像麵的東西,懷疑他爹可能是在整自己。

他用筷子攪了攪麵湯,問:“這麵怎麽都發黑了啊?”

費遐周理所當然地說:“加了醬油唄。”

聶瑜轉頭看了眼空了一大半的老抽,心裏咯噔了一下。

乖乖,這是倒了多少啊?

“你不吃算了。”

看到對方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費遐周忙了一早上,此刻頗為不爽。

“我沒……沒說不吃啊。”聶瑜抱住了碗,夾起一根麵條,神色複雜,“雖然對小孩子應該多鼓勵鼓勵,但我真的忍不住想說——祖宗,你是想齁死我嗎?”

費遐周咳了聲,緊攥著十指,移開目光。他小聲嘀咕:“我本來昨天給你買了蛋糕的,結果走到半路遇上了霸天,手一抖就摔在了地上,今天就沒得吃了……麵不想吃算了,下午再給你買個……”

聶瑜吸了一大口麵,勇者無畏。

“我這個人對吃飯不講究,你不要對做菜喪失信心,其實我覺得——咳咳咳!”

嘴裏的麵還沒咽下去,聶瑜含含糊糊地進行鼓勵教育,說了一半突然咬到了一顆花椒,舌頭瞬間麻了一半,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費遐周趕緊倒了杯水給他,擔憂:“你……你沒事吧,你可別被我毒死了。”

聶瑜猛灌一大口水,緊皺眉頭,表情猙獰。過了好久,他才緩過來,眼角還沾著淚。

他放下筷子,歎了口氣:“吃完你這碗麵,我現在隻有一個生日願望,那就是好好活下去。”

“……”

費遐周沉默了一會兒,從桌子下取出一個相機包。

“這是你爸給你的生日禮物。”他說,“你爸本來很想陪你過生日的,但實在趕不上。他說這台膠卷相機是他第一次學攝影的時候用的,雖然有點老古董了,但是留給你做個紀念還是不錯的。”

聶瑜舔了舔唇,別過臉:“誰要這個東西。”

“你不要給我好了,我對攝影還挺感興趣的。”費遐周早料到他會這樣說,自顧自將相機取了出來,一陣摸索,“這個怎麽照相?這個是快門嗎?”

他稀裏糊塗一通按,鏡頭對準聶瑜,“哢嚓”一聲,閃過一道白光。

聶瑜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幹了什麽。

“我眼屎還沒擦幹淨呢,你拍什麽拍!”

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去學校之前,聶瑜路過客廳,突然發現掛在門口的那頁日曆上添了一行字——10月27日:聶瑜十九歲生日。

聶瑜摸了摸鼻子。

哎,竟然還有點感動呢。

幾天後,聶瑜收到了父親遲來的生日禮物。

禮物是一本寫真集,不算厚,裏麵全是聶瑜的照片。

剛出生時皺巴巴的嬰兒,周歲時的小肉球,上學後的混世魔王,還有一張是今年剛拍的。

聶瑜站在洗碗池邊,滿手泡沫。

費遐周坐在一旁,小口喝著牛奶,目光卻注視著聶瑜。

一個鼓噪如風,一個沉靜似水,最平凡的生活日常,最難得的寶貴時光。

聶平在照片的背麵寫了一行字:

兒子,十九歲啦!開心!健康!

聶瑜將相片重新放回相冊,珍重地收藏起來。

十九歲的自己會同過去有什麽不同嗎?聶瑜並不知道。

但是如果可以許願,他希望可以永遠像今天一樣——

開心,健康,關心的人都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