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彩虹跳跳糖

育淮中學的晚自習下課時間按照年級劃分,錯峰出行。每個年級間間隔半小時,高一年級九點半放學,高二年級十點,高三年級十點半。

過去在建陵一中,隻有住校生才要上晚自習,費遐周走讀,每天下午五點半就拎著書包去社團參加活動,八點回到家寫兩個小時的作業,十點就可以洗澡準備睡覺了。而育淮的晚自習六點半就開始,對他來說實在太過漫長。

下課鈴剛響,費遐周頭一個收拾好書包,最先從後門溜了。

一場雨將暑氣驅散了大半,晚風涼爽,舒服地縈繞在脖間和腳踝。

放學時的校園才最充滿生機。學生們嘰嘰喳喳地說著晚自習沒講完的話,或三五成群或追逐嬉戲;校外的小吃攤排起了長隊,烤冷麵、烤麵筋、拌涼皮,人手一杯五毛錢的酸梅汁,風裏都混著孜然和辣椒粉的霧氣。

快走出校門時,費遐周在人堆裏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人個頭很高,站在人堆裏也很紮眼。深藍色的短袖,背後印著白色的英文字母,到膝蓋以上的黑色短褲,粗糙的針線在兩側大大的工裝口袋繡著盜版的奢侈品標誌。

他雙手插兜,耳朵裏塞著紅色的耳機,皺皺巴巴的線繩連著口袋裏的MP3。校門口又被接孩子的家長們堵住了,水泄不通,人群前進的速度很慢,他卻並不著急,有節奏地晃著腦袋,時不時唱幾句歌詞,十分投入。

戴上耳機就能藏進自己的世界,這就是聶瑜。

費遐周看了眼手表,卻有些困惑。

現在依然是高三的晚自習時間,這個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聶瑜果然藏著事。

費遐周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明明也沒想同這個人打招呼,卻做不到置之不理。隔著四五米的距離,一路跟著對方從教學區走到校門口。

一出大門就是個三岔路口,聶瑜混在高二學生裏偷溜出來,徑直向北拐去——那並不是回家的方向。

在聶瑜的背影融進人潮之前,費遐周咬了咬牙,奔著他的方向跟了過去。

晚上十點多的襄津,大部分的商鋪都已打烊,而大大小小的餐飲店依舊熱火朝天。

正是吃夜宵的好時候,夏夜涼爽,各家大排檔都在馬路牙子上擺上了桌子和塑料凳子,坐滿了吹著夜風、喝酒吃肉的男男女女。燒烤攤也擺在室外,夜幕降臨就升騰起炊煙,一派煙火氣。

也不知聶瑜這家夥到底要去哪裏,七拐八拐地不知跑到了什麽地方,費遐周腦子聰明但四肢不發達,沒走一會兒就累了,索性停了步子,倚著大樹猛喘氣。

好在聶瑜沒有再亂跑,他穿過人行道走到了對街,停在了一家已經熄燈關門的五金店門口。仿佛不知道人家已經打烊了一般,他的拳頭在卷簾門上狠狠敲了幾下,哐哐作響,噪聲隔著馬路都能聽見。

沒多一會兒,卷簾門內透出一抹亮光,一個穿著背心的中年男人罵罵咧咧地開了門,衝著聶瑜就是一通大吼。

聶瑜厚著臉皮笑了笑,用本地方言說了些什麽。那男人折回店裏,很快取出一個髒兮兮的背包。

他掏出了錢包像是要付錢,那男人不肯收,不停地擺手趕他走。聶瑜也不白要人家的東西,浮誇地鞠了個躬,像謝幕的馬戲團小醜。燈光又暗了下去,他終於走下舞台。

取了這包東西後,聶瑜沒再去其他地方,朝著回家的路走去。一路不停,拐進了家屬區。

費遐周擔心就這樣緊跟著回去會暴露自己跟蹤的事實,思索片刻後進了路邊的一家小賣部,隨手買了硬紙袋包裝的麥香牛奶,磨磨蹭蹭幾分鍾,這才叼著牛奶袋回家去。

家屬區的路燈並不明亮,昏暗的暖黃色燈光照著狹小的一隅,能見度極低。即使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許多遍,費遐周在深夜獨自行走仍避免不了心中忐忑,腳步邁得飛快,生怕下一個拐彎就撞上不幹淨的東西。

可老話說得好,怕什麽來什麽。

離家門隻剩一條巷子時,岔路口突然躥過一個麵目模糊的黑色身影,“唰”地飛過巷口,猶如鬼魅。

費遐周無聲驚呼,恐懼中閉上雙眼,拳頭無意識地攥緊,窩在手裏的牛奶袋被擠扁,牛奶“噗”地噴了出去。

世界突然安靜了。

幾秒後,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畔爆了句粗口。

縮成一團的費遐周掙紮著睜開眼,黑暗中正對上一雙幽深的下垂眼,男生慍怒地瞪著他,好似一條發怒的哈士奇。

是聶瑜。

乳白色的牛奶從他的頭頂澆了下來,滴答滴答,落在了石板路上。費遐周看看手裏擠空了的牛奶袋,再看看聶瑜,喉嚨噎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開口,十分不講理:“你……你幹嗎突然嚇我?神經病啊。”

“你這死孩子。”聶瑜抹了把臉,咬牙切齒,“誰讓你一直跟著我的,我還以為仇家上門討債呢。”

“誰跟著你了?無憑無據別瞎說話。”費遐周是屬鴨子的,嘴最硬,矢口否認。

“嘁。”聶瑜掀起衣角擦了擦臉,曖昧的光線裏露出平坦而結實的小腹,隱隱還能瞧見肌肉的線條。

費遐周咽了咽口水。

聶瑜不愛同小孩爭對錯,瞪夠了,轉身便走,那方向卻與回家的路正相反。

費遐周忍不住問:“你去哪兒啊?”

“關你什麽事,不準跟著。”聶瑜頭也不回。

“你不讓我跟著,我還偏要跟著呢。”

他還挺叛逆的,小細腿邁得飛快,幾大步就跟上了前方散發著麥香味的人。

聶瑜要去的地方並不遠,仍在家屬區內,隻是越靠近,越有股難聞的氣息飄至鼻尖。

“怎麽這麽臭啊?”費遐周伸長脖子張望了一下,“你到底要去哪兒啊,前麵可就是垃圾場了。”

“就是這兒了。”聶瑜毫無征兆地停下腳步,費遐周一頭撞在他後背上,氣急敗壞地捂住了鼻子。

“喵!”聶瑜驀地叫喚了一聲,捏著嗓子學貓叫。

費遐周後退三步,驚恐地看著他:“你幹嗎?大晚上的裝什麽可愛啊。”

“滾……”

聶瑜真是被這小子的腦回路氣得沒脾氣了,指了指牆角,一隻三色小花貓從垃圾桶旁的雜物堆裏跳了出來。它大部分的毛是白色的,臉上夾雜著黑色和橘色的斑點,尾巴也是黑色的。

“喵喵喵……”這回是正牌貓叫。

小花貓親昵地蹭了蹭聶瑜的腳,繞著他不停地打轉。

“哎喲,瞧你急得,聶哥我這不就來了嗎?”聶瑜從寬大的褲兜裏掏出一包醃魚幹,拆開塑料包裝袋倒在了地上。

小花貓咂巴咂巴嚼了兩口,突然又停了下來,跑回了雜物堆,沒多會兒再折回來時,身後跟了四隻迷你版的三花貓,每隻隻有人的巴掌那麽大,其中兩隻走路還顫顫巍巍的,總被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絆倒。

五隻貓在小魚幹周圍圍成了圈,專心享用晚餐。

費遐周沒想到這貓竟然拖家帶口,慌忙後退幾步,扯住聶瑜的衣袖躲在了他的身後。

聶瑜嘲笑他:“你怎麽連貓也怕啊?”

“我……不怕……”他探出一個腦袋來,觀察著三花貓一家,“就是……就是沒想到這裏還養了貓。你養的嗎?”

聶瑜搖搖頭:“翠花是流浪貓,之前有位老人家住在這附近,每天給它喂食。去年老人家離世了,它沒了主人,基本靠吃垃圾過活。”

費遐周愣了愣,問:“翠花……是貓媽媽的名字?”

“貓媽媽”,上一次聽見這三個字還是在幼兒童話故事書裏。

聶瑜忍住笑,手握成拳抵在嘴邊,點了點頭。

費遐周吐槽:“你取名字的水平,真的……一如既往的爛。”

“我覺得很好聽啊,翠花,多清純多可愛。我爺爺說過,以前在老家村頭,村裏最好看的姑娘就叫翠花。”他蹲下去,摸了摸翠花的腦袋,柔聲說,“我們翠花也是家屬區最好看的姑娘。”

費遐周無奈地搖了搖頭。

隔壁巷口姓楊那家的漂亮孫女要是聽見了,非被你氣死不可。

眾所周知,擼貓會上癮。眼見著聶瑜蹲下去就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仗著給了點醃魚幹,給人家翠花一家五口揩油揩了個遍,遲遲不肯撒手。

費遐周看不過眼,踢了他一腳,問:“你大晚上跑這兒來就是為了喂貓?”

聶瑜猛地拍了拍腦袋:“差點忘了,今天有正經事要做。”

他將肩上的黑色包取了下來,拉開拉鏈,裏頭裝滿了各種木工器材。他就著路燈的光找出螺絲和小錘子,走到了雜物堆旁。

這塊地方是家屬區的垃圾站,除了些日常生活垃圾扔進大鐵皮垃圾桶外,也有些老舊的家具和損壞的電器扔在外麵,久而久之就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原先,翠花就睡在雜物堆的破被褥裏。

聶瑜說:“我是來給翠花修房子的。”

費遐周捏著鼻子走近,瞧見角落深處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窩。

這窩是用廢棄的木材建成的,坑坑窪窪釘了好多釘子,外形上毫無欣賞價值。窩裏用舊衣服和廣告紙鋪著,塞了幾個別人不要的動物玩偶。小窩門口還掛了個木牌,用黑色馬克筆在上麵寫了幾個字——ぼ翠花の鎵ゆ。

咳,那什麽,還挺有童心的。

費遐周捂著嘴樂了,問:“你說實話,這是不是你初中最愛寫的火星文?”

聶瑜咳了兩聲,四十五度角仰天做憂傷狀:“每個男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過去。”

昨晚雨驟風狂,垃圾場的髒東西飄得滿小區都是,中午聶奶奶抱怨這件事時,聶瑜就在擔心翠花,不知它的窩有沒有被吹垮。

這小窩是幾年前他和隔壁養鳥的大爺一起瞎琢磨搭起來的,雖然不專業,但多少還能遮風擋雨,總比睡雜物堆裏強。但畢竟有些年頭了,木材開裂,雨水從縫隙裏滲進去,就算翠花能撐得住,四隻貓崽子未必能。

聶瑜將這事記在心裏,便計劃著晚上來修理一番。

夜早已深了,圍牆外的天透著朦朧的暗紅色,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沒有建築物遮擋的半輪月亮遙遙掛著,銀色生輝。垃圾場離附近的路燈有些遠,隻有兩個手電筒架在一個破舊的書架上,好似兩束追光燈聚焦在他們的身上。

“砰!砰!砰!”

不知是誰家廢棄的畫板扔在了雜物堆裏,聶瑜廢物利用,將畫板蓋在小窩頂上,添上一層天花板。用釘子將四個角釘住,聶瑜手中的錘子“砰砰砰”地砸下來。費遐周扶著木板窩,小臉皺成了一團,生怕這個三腳貓的木匠把自己的手給砸爛。

“為什麽這麽晚來修?白天不是更方便嗎?”費遐周問。

聶瑜歎氣:“我也想啊,但是劉女士不喜歡貓,說貓不吉利。哎,封建迷信害死貓啊。”

費遐周語意不明地回了句:“你還挺好心的。”

“這話怎麽聽著像諷刺我呢?”聶瑜用餘光瞥了他一眼,又問,“你小時候不是怕貓嗎,怎麽還留在這兒?”

“也不是不喜歡貓。”費遐周摸了摸鼻子,“誰讓你以前老拿貓來嚇我來著。”

小時候家屬區鬧過耗子,聶瑜不知從哪兒抓來了一隻流浪貓,獻寶似的抱到費遐周的麵前。這貓性子野,張牙舞爪的,一不留神就在費遐周的手上抓了一條長長的疤痕,小學生當場就嚇哭了,被大人著急忙慌地送去打了狂犬疫苗。

想起這事,聶瑜還有點不好意思,嘴上仍是調侃:“你不會是對以前的事有心理陰影吧?”

費遐周點頭:“嗯,對你有陰影。”

完工回家之前,聶瑜對費遐周再三叮囑。

他說:“你回去可千萬別說漏嘴了,奶奶不準我在外麵養貓。”

費遐周不解:“為什麽會不喜歡貓呢?”

“就是啊!”聶瑜憤憤不平,“貓多可愛啊。”

“明明你比貓邪門多了。”

“就是啊,明明……”聶瑜附和了一半才意識過來,急忙改口,“呸,你才邪門呢。大半夜跑我屋裏搶被子,你還沒把這事解釋清楚呢。”

費遐周抬頭看天,言語含糊:“我吧……也不是故意的……”

聶瑜雙手抱肩看向他,收起了嬉笑,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喂。”他說,“我再問你一次,你最近到底怎麽了?搬過來住得不習慣嗎?”

“我……”費遐周看著月亮,眼睛發酸,“用不著你管。”

誰還沒個脾氣,費遐周說不用聶瑜管,他當真就不管。

為了防止這小子晚上再來打擾自己,聶瑜特地將房門插銷給插上了,杜絕一切隱患。

可他起夜已經成了習慣,破曉時分自己開了門去上廁所,路過客廳時,看見沙發上躺著一個人。費遐周抱著一條毯子縮在角落裏,眉頭緊皺,像是在做一個並不愉悅的夢。

“這死小孩……”

聶瑜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轉過身,將自己屋內的蚊香盤拿了出來,擱在了沙發座下。

費遐周被蚊子騷擾了一晚,睡得很不安寧。

天亮時他醒來了一次,趁著聶奶奶還沒起床,抱著毯子回了房間,裝作從未來過。

聶瑜今天特地早起,想在上學前再給翠花送點屯糧,出門前卻被奶奶提著衣領給拽回來了。

“那什麽,我能先去上學嗎?真的要遲到了。”他摸了摸兜裏藏著的小魚幹,有些擔憂。

“你等等!小費還沒起床呢,你等他一起去學校。”碗裏的粥已經涼了,聶奶奶捧著碗送進微波爐裏加熱。

聶瑜便搖頭歎氣:“現在的小孩子哦,一點兒也不懂事。你看我,雖然成績一般,但是從不遲到。”

聶奶奶舉著平底鍋拍他腦袋,啐道:“你還好意思說!”

祖孫倆正鬧著,費遐周背著書包衝進了廚房。

“喲,起得夠早的啊。”聶瑜抬手打招呼。

費遐周沒理他,從桌上抓起一個水煮蛋塞兜裏,嘴上叼了一片吐司就往門外衝。

“把粥喝了吧!這點兒怎麽吃得飽啊?”聶奶奶還在身後喊,可那人已經跑得沒影了。

聶瑜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笑吟吟地說:“我想吃!”

聶奶奶瞪他:“都幾點了還不去上學?吃什麽吃!”

聶瑜腹誹:劉女士你老實交代,到底誰才是你的親孫子?

喂完翠花走到家屬區門口,聶瑜又遇到了霸天。

霸天正趴在地上曬太陽,嘴裏叼著一塊吐司,是上周費遐周吵著說非全麥不吃的那款。

“你怎麽還跟人搶食呢?”聶瑜拍了拍它軟軟的腦袋,“咱打個商量行不行?以後我給你帶火腿腸,你別跟他搶吃的了。那小孩每天吃得跟鳥一樣少,可喂不飽你。”

霸天站起來搖了搖尾巴,蹭了蹭他的腿。

“那我就當你答應嘍。”聶瑜扔給它一根小香腸,抬頭看著三岔路口,又問,“他往哪個方向走了?”

“汪!”霸天朝著北邊叫了一聲。

聶瑜撓了撓它的下巴:“謝啦。”

去學校的路不少,費遐周走的是上次聶瑜領著他走的大路。

大路平坦,卻也繞了不少路,上次時間充裕便選了這條路線,但眼看著遲到在即,費遐周的這個選擇可不算明智。

聶瑜個高腿長,一路小跑著往前,很快就追上了對方。

清晨天氣晴朗,費遐周靠右走在街邊,踩著凸起的黃色盲道往前走著。陽光穿過蔥蘢的枝葉,斑駁的樹影投映著他的白色衣裳,像幅洇開的水墨畫。

“你這麽走下去鐵定要遲到的。”

費遐周從悠然的步伐中轉過頭,聶瑜迎著晨風來到了他的身邊。

“反正也趕不上了。”他看了眼手表,還剩六分鍾就到了關校門的時間。

聶瑜挑挑眉,問:“如果我說抄小路五分鍾就可以到呢?”

“不可能。”費遐周不信,“就算是按直線距離,步行也不止五分鍾。”

“賭一包跳跳糖。”

聶瑜一把握住費遐周的手腕,逆著光的臉龐勝券在握。

“不是,誰答應跟你賭……喂!你跑什麽!”

起跑毫無征兆,聶瑜像一支飛射出去的箭,拉著茫然的費遐周“咻”地衝了出去。聶瑜巨大的手勁兒沿著脈搏向心髒傳遞,費遐周雙腿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步伐行進,毫無招架之力。

沒跑兩步,聶瑜突然拐彎,費遐周本想叫嚷著這裏根本沒有路可走,一抬頭,“城東菜市場”五個大字躍入眼中。

實不相瞞,費遐周出生十幾年來,從來沒有進過菜市場。

小時候他媽媽從不讓他靠近灶台,後來搬去了建陵,他也隻去過超市,買分裝打包好的那種生鮮蔬菜,連上秤都不用。

他一直誤以為,菜市場就是隻賣蔬菜的生鮮超市。

但這兩者當然不一樣。

聶瑜拉著費遐周,衝進了熱火朝天的菜市場。

頭發燙成波浪的大媽和手握著蒲扇的大爺在攤位前討價還價,年輕的母親們將孩子送去了學校,結伴討論著吃什麽長身體、怎麽做菜孩子才更有胃口。

被拴著一隻腳的公雞撲騰著翅膀亂撞,養在水裏的魚一掃尾巴濺起好大的水花,新鮮的蔬菜上還沾著泥土,賣肉的屠夫一刀砍下去,豬肋骨嘎吱斷裂。

不知誰倒了一盆髒水,險些潑髒了費遐周的小白鞋,聶瑜轉過頭喊了一聲:“大爺,您可看著點人嘞!”

大爺叉著腰大吼一聲:“兔崽子,大早上瞎衝軍(衝軍:江淮方言,指無目的地亂走)!”

聶瑜又拉了一把,靠得費遐周更近了些。

他問:“你還跑得動嗎?”

費遐周在心裏嘀咕:這就是你說的抄小路?

可他喘得說不出話,隻好點了點頭。

費遐周從沒見過這樣的早晨。

最後一絲陰霾也被驅散,遼闊的天空萬裏無雲,吵鬧的麻雀站在菜市場的屋頂上嘰嘰喳喳,砍價時的爭論、剁肉時的刀與砧板的碰撞,無數聲音混雜在同一個大染缸裏,攪拌成了襄津無數個平凡的早晨之一。

費遐周跟隨著聶瑜的步伐,踩著地上的爛菜葉和混著雞血的髒水,越過男女老少和雞鴨魚鵝,一路狂奔。

向前,再向前。

耳邊的風呼呼作響,忽然一個瞬間,他再也聽不見身旁嘈雜的聲音,目之所及是前方牽著他奔跑的人。

熹微的晨光照耀在聶瑜寬闊的肩上,青色的短發貼著頭皮生長,皺褶下垂的衣領露出頸後一顆圓圓的小痣。聶瑜的手掌將他的手腕整個包裹住,那樣用力,令他的五指都發麻了。

費遐周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從未這樣認真注視過聶瑜。

費遐周上一次這樣急速奔跑或許還是中考體測的時候,錯亂的呼吸很快帶來了不適。喉嚨連通胸腔發燙,像灌了一腔灼燒的熱油,燒得心口也在疼痛。奔跑的雙腿受到慣性驅使,無法停下,也不想停下。

大腦芯片融化當機,心跳卻快速到不合理。

說來都怪腎上腺,他才會燒紅了臉、燙壞耳尖。

學校大門關閉前幾秒,聶瑜和費遐周從夾縫中衝了進去。

“聶瑜,又是你!”

王大海早就記住了聶瑜的這張臉,跺著腳大喊。

聶瑜抬起手揮了揮,炫耀踩線進學校的勝利。

到了教學樓樓下,他們才停下了腳步。

“呼——”聶瑜扶著膝蓋大口喘著氣,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什麽東西拽了拽他的手,他這才想起來自己仍抓著費遐周的手未放,慌忙鬆開了手。

但他的力氣實在太大了,在人家的手臂上留下了肉眼可見的五指痕跡和一大片紅斑。

費遐周甩了甩發麻的手,將手臂藏在了身後。

“對……對不起啊。”聶瑜抱歉。

費遐周咳了兩聲,難得地沒有懟回去。

學生們的讀書聲從身後的教室傳了出來,聶瑜嘴唇動了動,還沒來得及開口,費遐周已搶先發聲。

“聶瑜,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他垂眼看著地上。

“幫忙?”聶瑜挑眉,“雇用勞動力得付錢的,知不知道?”

他原本隻想開個玩笑,下一秒卻後悔了。

他聽見費遐周問:“我以後能不能,睡在你屋裏?”

高三(19)班是文科班裏的普通班,大家對學習的態度沒那麽嚴肅,總是因為太鬧騰而被王大海臭罵。聶瑜今早踏進教室時,吵鬧的教室驟然安靜了幾秒,大家看清來人不是老師,當即鬆了口氣。

黃子健抱怨:“你嚇死我了。我正抄著作業呢。”

聶瑜給了黃子健一個腦瓜嘣兒,回了自己位置。

他個兒高,理應坐後排,又因為經常闖禍,被班主任塞進了角落的位置,沒有同桌,終日和掃帚、簸箕做伴,倒也樂得清閑。

聶瑜掏出文具盒,將書包歪歪扭扭地掛在了書桌側麵。

他今天心情挺好,卻不巧,撞上了一件蹊蹺事。

語文課要默寫文言文,他伸手進抽屜,掏他那本破破爛爛的語文課本。課本沒找著,卻摸到一包軟綿綿的東西。

聶瑜將這東西取了出來,一陣端詳。粉紅色包裝的,開了個口子,裏頭整整齊齊塞著方形棉質產品。他狐疑地將這包東西翻到正麵,一看,“××牌衛生巾”幾個大字進了視線中。

聶瑜:“……”

哪個孫子趕著往槍口上撞,敢來逗你聶爺爺?

“這是誰的東西?”

聶瑜一巴掌拍在桌上,高舉著這包衛生巾,冷著臉朝全班發問。

鬧哄哄的同學齊刷刷地看向了他。

前座沈淼調侃:“聶哥,原來咱倆用的是同一個牌子啊。”

聶瑜一記眼刀掃過去,沈淼咳嗽一聲,不敢再說。

“是……是我的……”

蚊子哼一般的聲音傳了過來。

趙萌萌的臉紅得像西紅柿,捂著臉跑到聶瑜麵前,將衛生巾一把揣進懷裏,又捂著臉回了自己的座位,恨不能把臉埋進抽屜裏。

全班爆發哄笑。

“趙萌萌,你幹嗎呀?自己的東西都不知道收好嗎?”

張曉龍剛捏著嗓子陰陽怪氣地諷刺她,又引起班上男生大笑連連。

自從趙萌萌前兩天將衛生巾掉在了國旗台上,拿這事嘲笑她的男生就沒消停過。文科班女生多,張曉龍平常就愛欺負女孩兒,不是揪頭發就是說流氓話,把哄笑當作給自己的掌聲。

今天這事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誰做的。聶瑜早就看張曉龍不爽,今兒惹到他的地界,一團火直接飆上腦門兒。

“很好笑嗎?”聶瑜雙手抱肩掃視全班。

他聲音洪亮,一開口,全班頓時鴉雀無聲。

看熱鬧的人紛紛轉過身去,打開課本假裝學習。

張曉龍眼見情況不對,趕忙認:“聶哥對不住啊,哥們兒本來隻想跟你開個玩笑,你別當真啊。”

聶瑜兩三步走到他麵前,也不廢話,抬腳踹翻他的凳子,肥大的身軀轟隆倒在了同桌的身上,緊接著嘩啦啦,桌上的課本散落一地。

“你吵死了。”

沉沙般的低音,冰窖般的語氣。聶瑜看著瑟瑟發抖的張曉龍,厭惡至極。

大課間,聶瑜無精打采地做著廣播體操,擺臂動作宛如重傷患者做複健。

趁著班主任沒盯著這兒看,枚恩湊到他身邊,問:“你今兒狀態不太對勁兒啊,怎麽了?”

“我……遇到一件麻煩事。”聶瑜猶豫著開了口,“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我家樓上住了個特矯情的小屁孩嗎?他今天提了個莫名其妙的請求。”

枚恩勸他:“你不是說人家年紀挺小的嗎?那你多忍一忍唄,你小時候不也挺討人厭的。”

“不是,他今天提的這件事情真的很奇怪,他……他要……”聶瑜有點說不出口。

“你能不能一口氣把話說完?”

“他要和我睡一個屋!”聶瑜吼完又立馬補了一句,“不是那個睡……”

隔壁黃子健聽見了,搭腔道:“誰這麽大膽?想和我們聶哥睡?”

聶瑜一腳踹他屁股上,將人趕走了。

枚恩莫名其妙:“我還以為什麽事呢。我問你,他是不是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獨自住外麵?”

“啊?應該是吧。”聶瑜點點頭。

“那不就得了。小孩子嘛,一個人睡都有點怕,我初中住宿舍的時候,花了好長時間才適應。”枚恩拍拍他的肩,“再說了,大家都是男生,你幹嗎搞得這麽緊張?”

“我……”

聶瑜竟然一下子被說服了。

是啊,我幹嗎這麽緊張?這是什麽大事嗎?

他使勁兒地撓了撓頭,煩亂的心情平複下去一半。

“可是……”他轉頭看向枚恩,“我已經拒絕他了。”

當天晚上。

聶瑜半夜去上廁所時,看見廚房的燈是亮著的。

冰箱門被打開,費遐周埋著腦袋翻著什麽,鬆鬆垮垮的睡衣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短睡褲下露出一雙細白的腿,不停地跺著腳趕走飛來的蚊子。

聶瑜敲了敲門,問:“你幹什麽呢?”

費遐周被他嚇得一個激靈,手裏一袋餅幹應聲落地,餅幹屑灑得到處都是。

“你有病吧!”他不客氣地罵了一句,憤怒後又呼了口氣放鬆肩膀,可能在心裏感慨還好不是妖魔鬼怪半夜敲門。

聶瑜走過去,問:“你不是吃過夜宵了嗎?大晚上不睡覺又翻冰箱幹嗎?”

他否認:“我沒偷吃。”

“嘴巴擦幹淨了再搖頭。”

“我……”

費遐周慌張地抬手抹嘴角,幹幹淨淨的,什麽也沒有。他愣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抬腳就踹。

聶瑜捂住關鍵部位,敏捷地躲開了。

他蹲下去,將地上的半包餅幹撿起來,驚訝地說:“這餅幹不是我的嗎?”

費遐周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明天把錢還你。”

聶瑜看他一眼,抬手要把餅幹往垃圾桶裏扔。

“等等!”費遐周一把搶過,瞪他,“還沒吃完呢。”

“都掉地上了。”聶瑜說。

“裏麵的又沒髒。”

中午的剩菜到了晚上就不肯吃的費遐周,今天這是沒睡醒還是魔怔了?

聶瑜撒了手,留心觀察著他,說:“行,那你吃吧。”

這家夥是真的不嫌棄,兩根指頭捏住一塊,張大了嘴巴就往裏送。

在他的牙齒就快碰到餅幹的時候,聶瑜突然拽住了費遐周的手腕,費遐周猝不及防地吐了出來。

“你發什麽神經!”費遐周慍怒地看向眼前人。

聶瑜說:“這餅幹過期了。”

費遐周皺眉看著他,分不清這話是真是假。

“真的過期了,這次沒逗你。”他表情認真,伸出手掌,“現在可以給我扔掉了嗎?”

費遐周不情願地交出餅幹,嘀咕:“你不早說,我都吃兩塊了……”

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肚子,本來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現在卻感覺肚子裏頭咕嚕咕嚕地翻滾,不太對勁兒。

聶瑜扔了餅幹,笑話他:“得了,吃兩塊又死不了人。”

這傻孩子是真的餓壞了,逮著什麽都往嘴裏塞。

費遐周麵色沮喪地揉了揉肚子。

“有這麽餓嗎?讓你多吃點又不吃,成天計算什麽卡路裏,活該你現在受罪。”聶瑜劈裏啪啦地噴了一堆,唾沫星子快飛到人家臉上了。

費遐周抹了把臉,難得沒生氣:“聶瑜,你知道嗎?你有時候吧,說話口氣跟我爹一模一樣。”

聶瑜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受了侮辱還是占了便宜。

隔壁人家的大擺鍾敲了兩聲——深夜兩點了。

冰箱裏除了蔬菜就隻有冷凍的速食食品,連包方便麵都沒有。

“好想吃三明治啊……”費遐周歎了口氣,又將冰箱從裏到外掃了一遍,連麵包糠都看不見。他揉了揉眼睛,想回房間了。

他剛邁了兩步,聽見身後人問:“你是被餓醒的,還是因為……睡不著?”

費遐周也說不清:“兩者都有吧。”

聶瑜家的隔音效果並不太好,一到晚上萬籟俱寂,但凡樓上有點動靜,樓下的聶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他是個腦袋沾上枕頭就能睡著的人,這些聲響並不影響自己的睡眠。但這並不代表他就無法理解失眠者的煩惱了。

白天枚恩說的話又浮上心頭,聶瑜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他問:“你想吃餛飩還是麵條?”

“啊?”費遐周茫然地看他。

聶瑜將折疊桌拉開來,重複了一遍:“問你呢,吃餛飩還是麵?”

費遐周說:“想吃餛飩麵。”

“美得你。”聶瑜翻白眼。

餛飩是現成的,前兩天奶奶包了很多,全凍在了冰箱裏。煮麵就更容易了,聶瑜最喜歡吃麵,方便又管飽。

但費遐周還是挺驚訝的:“你還會做飯?”

說這話的時候,聶瑜剛把一鍋水煮開了,散裝曬幹的麵放進了鍋裏,接了一碗冷水倒了進去,蓋上鍋蓋燜煮。

他哼了哼:“煮碗麵就叫會做飯了?下麵條誰不會啊。”

費遐周:“我就不會……”

您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會做飯也是自然。聶瑜想了想,還是把這話咽回去了。

他從櫥櫃裏取出碗,用勺子挖了一塊豬油,接著放入醬油、醋和雞精,等水煮開了後又倒入一勺熱湯,拌了拌湯底,撈起麵條放入碗裏。

這就是簡單樸實又好吃的陽春麵的做法。

聶瑜將一大一小兩個碗端上桌,遞給費遐周一雙筷子。

費遐周驚訝地說:“兩碗?我吃不了這麽多啊。”

“另一碗是我的好吧。”

聶瑜將大碗挪到自己麵前,吸溜了一大口麵條。

費遐周夾起幾根麵條,轉著筷子卷了卷,小心翼翼地送進了嘴裏。

還不錯。

味道沒什麽驚喜,很平淡的家常口味,但是加作料的時候很明顯照顧到了自己的口味,豬油和醬油的量都不多,他愛吃酸的,醋反而放了不少,整體清淡。

再看了看聶瑜那碗,湯麵上漂著一層紅油和些許蔥花,兩人的口味截然不同。

他挺驚訝的,聶瑜煮麵條時困得直打哈欠,竟然還不忘記照顧到自己的口味。

“看什麽看?不好吃嗎?”對麵的人吃得飛快,轉眼就消滅了半碗。

“我……我在想碗裏為什麽沒餛飩。”費遐周立馬低下頭吃麵。

“窮講究。”聶瑜吐槽。

聽這話的意思,餛飩應該是沒有了。

費遐周其實沒指望聶瑜真能做出一碗餛飩麵,所以現在也談不上失望。

他安靜下來,吃一筷子麵,喝一口湯,餓極了也仍然細嚼慢咽。

沒吃幾口,筷子戳到了什麽硬塊,翻開麵團一看,幾個餛飩沉在了碗底,藏了多時。

怎麽會有聶瑜這麽無聊的人啊!

費遐周又好氣又好笑,可嘴裏塞滿了食物,騰不出空來罵他。

聶瑜揚著眉毛衝費遐周挑釁,嘴邊蹭了一層油光。

領居家的大擺鍾又響了一聲,深夜兩點半了。

費遐周打了個哈欠,吃飽喝足,有點犯困了。

“我回去睡了。謝謝你的夜宵。”

剛站起來,聶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睡得著嗎?”聶瑜注視著費遐周的眼睛,“說實話吧,你這幾天是不是根本沒睡個好覺?你這黑眼圈快拉到地上了。”

“我才沒……”費遐周下意識反駁,抬頭看見對方漆黑的眼眸,氣勢又弱了下去,“你現在說這些又是什麽意思?明明我早上問你的時候……”

早上,費遐周鼓足勇氣提出請求時,聶瑜的拒絕毅然決然。

“不行,幹嗎啊?兩個房間都不夠你一個人睡的嗎?”

這是他當時的回答。

聶瑜撓了撓脖子,改口:“其實我後來又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費遐周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你……不打呼嚕就行。”他咳了一聲。

費遐周惱了:“我本來就不打呼!”

聶瑜的臥室是全家最小的一間。

單身大男孩的房間布置簡潔,牆上貼著犬夜叉的海報,書架上都是手辦和閑書,從金庸全集到韓寒的《一座城池》,中間還夾雜著一兩本巴金的小說和魯迅的雜文。書桌上的顯像管電腦顯示器拖著一條大尾巴,裝著Windows XP係統。

聶瑜將扔在**的衣物都收進了櫃子,撓著頭問:“你睡裏邊還是外邊?”

他的床靠著牆,裏邊相對逼仄,外邊又有滾下床的風險。費遐周還記得自己上次摔在地上的疼痛,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睡裏邊。

鍾聲敲了三下,一樓的燈光終於熄滅,窗外的路燈傾瀉灰白的微光,黑暗擁抱著睡眠。

托費遐周的福,聶瑜也比平常晚起了十分鍾。

隻要不是假期打遊戲打得日夜顛倒,聶瑜一般睡夠了六個小時就不會賴床,但昨晚鬧了一陣失眠,正經休息時間根本沒多久。

跟他相反,費遐周卻是難得的精神抖擻,黑眼圈消了大半,麵上終於有了些活力。

他早上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抱著聶瑜的胳膊睡了一整晚,嚇得趕忙撒手。

聶瑜還在睡,費遐周不想弄醒他,將毯子疊好放在了枕頭上,躡手躡腳地站起來,想要下床。

奈何聶瑜太高了,整個橫躺在床邊,擋住了他的去路,繞都繞不過。

費遐周打算從他身上跨過去,抬腳踩上床沿,突然重心不穩,撲通一聲,一屁股坐了下去。

聶瑜咆哮著醒了過來。

“你——”他額頭青筋猛跳,咬牙切齒地看著肇事者。

“我……”

費遐周剛好摔在了對方身體最脆弱的部位,不知該如何解釋這一狀況。

在對方徹底暴怒之前,他麻溜地跳下了床,先跑再說。

聶瑜抓狂地捏緊拳頭,氣血上湧。

昨晚半夜吃了一大碗麵,一覺醒來,聶瑜的肚子仍脹著。

他耷拉著眼皮進了廚房,奶奶端上兩大碗麵,招呼道:“快過來吃早飯,有段時間沒煮麵給你吃了吧?我還在麵裏加了雞蛋和青菜,你快嚐嚐。”

聶瑜打了個飽嗝:“嗝——”

實不相瞞,我昨晚剛吃過。

他不好明說,隻能握住筷子,勉強往嘴裏塞了幾口。

聶奶奶在聶瑜對麵坐下,問道:“剛才我看見小費從你房間裏出來,怎麽回事?”

“嗝。”聶瑜又打了個嗝,“他昨天找我輔導作業,講著講著他就睡著了,就幹脆睡我屋裏了。”

聶奶奶狐疑:“你輔導他功課?你確定沒搞反?”

聶瑜急了:“我好歹也是學完高中三年課程的人,別這麽小瞧我。”

聶奶奶哼了一聲,碎碎念:“誰敢小瞧你。全家就數你和你爹主意最大了。你爹拍什麽勞什子紀錄片,幾個月都不回家。你也是,說複讀就複讀,好好的大學就不肯上了。我能拿你們怎麽辦啊?”

同樣的抱怨說了整整兩個月。

好在費遐周這時候進了廚房,糟糕的對話才就此打斷。

費遐周一邊整理著書包,一邊語速極快地說:“奶奶,我今天要遲到了,就不吃早飯了,有牛奶或煮雞蛋嗎?”

“其實他也長不了幾厘米了。”聶瑜一針見血。

對外自稱172cm,實際身高未知的費遐周一記眼刀掃過他。

“開玩笑的。”

聶瑜替他挽回尊嚴,擦了擦嘴跟上了飛奔出門的遲到大王。

走到家屬區門口的時候,霸天正趴在太陽下啃骨頭,吃得可香了。

往日都是它跟費遐周討食,費遐周再餓也得分一些早點給它,也不知道今天是誰喂了它,倒讓自己討了個清淨。

聶瑜走路快,三兩下就追上了費遐周,一把拽住他的書包帶。

費遐周往後倒退幾步,開口不饒人:“你什麽臭毛病,拽什麽拽!”

“吃人嘴軟這個道理你懂不懂?昨天給你煮麵還不如喂霸天呢。”

聶瑜瞥費遐周一眼,想到早晨的驚險一刻還心有怨念,但真想罵對方的時候,又偏偏說不出什麽來了。

再渾的潑皮,在費遐周麵前也是高素質好市民。

隻是小了三歲而已,怎麽就像隻幼貓似的,除了會舞爪子,別的地方怎麽看都是小孩子。聶瑜看著眼前人,不由自主地想。

費遐周個子不高、身形又瘦,雖說正符合當下流行的花美男審美,但聶瑜總擔憂他營養不良,無意識地生出要把他喂胖的奇怪念頭。

心中糾結了幾番,聶瑜還是拋掉了要找他算賬的念頭,冷著臉從書包裏掏出一包東西扔進了對方懷裏。

“這是什麽?”費遐周撲閃撲閃眼睛。

“狗糧。”他哼了哼,抬腳走了。

胡說,明明是三明治。

雖然手裏這塊三角形的物什長相樸素,番茄醬溢出了吐司外,夾了根沒切開的火腿腸,裹得像塊煎餅,但勉強還是能認出來,這玩意兒確實是塊三明治。

費遐周咬了口,嗯,味道也挺像煎餅的。

所以說,三明治裏為什麽要抹豆瓣醬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聶瑜怎麽知道我想吃這個?

費遐周看著前方那人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