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國牌鬱美淨

八月的最後一個晚上,聶瑜有些失眠。

一方麵是因為熬夜成了習慣,十一點躺下都變成了早睡。

另一方麵,他又忍不住去想,費遐周今晚會不會又大半夜夢遊跑到樓下?要是磕著碰著了,那豈不是……

等會兒,我擔心他幹嗎?

聶瑜拉起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臉。

一夜好夢。

聶瑜醒來後,仔仔細細地將客廳和廚房打量了個遍,和昨晚睡前一樣,沒有遭到夜遊者破壞的痕跡。昨天被借用的冬瓜完整地躺在菜簍子裏,等著被煮成冬瓜湯。

本想等著看小屁孩的笑話,結果什麽都沒發生,他竟然還有點失落。

聶瑜搖搖頭去了洗手間。

有了昨天的教訓,他連上廁所都留下了心理陰影,進洗手間前使勁兒地敲了敲門,見沒人回應才敢開門。

風卷殘雲地吃完早飯,聶瑜正準備去學校,聶奶奶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強硬地扯了回來。

“你等會兒!跟你小費弟弟一起去上學。”

既然在這兒租房子,自然是衝著育淮中學來的,他倆會讀一個學校,聶瑜不驚訝。

費遐周早飯吃得少,一片全麥麵包加一顆水煮蛋就夠了。杯子裏裝的是某外國品牌的脫脂純牛奶,味道淡淡的,也不知道有什麽好喝的。

他今天的狀態不太好,臉色泛白,眼瞼下一大片青色的黑眼圈,大眼睛耷拉了下來,眼角因困倦而滲出點水澤。可憐中透著疲憊,仿佛熬了一整晚沒睡似的。

雖然困倦,但費遐周對自己的著裝倒是很上心——上身白色襯衫,下身深灰色九分褲,黑白板鞋加船襪,露出纖瘦的腳踝。聶瑜這才注意到,他左腳腳踝上掛了一根黑繩,繩子上串了一顆白玉珠,顏色醇厚。

“還走不走?”見聶瑜呆看著自己半晌,費遐周催促了一聲,自顧自地出了門。

聶瑜這才找回神思,連忙趕上他:“急什麽,你知道往哪兒走嗎?”

早上六點多的襄津陽光明媚,大大小小的早餐店都搬出了桌椅,流動攤點早已送走一撥客人。炸油條的,攤米餅的,煮餛飩的,剛蒸好的包子冒著熱騰騰的白汽,就著一盤鹹菜就能吃完一大碗八寶粥。

早起賣菜的小販們在老地方占領了一條街,大爺大媽們拎著菜簍子討價還價。騎著自行車的學生們從窄小的道路一飛而過,車鈴聲丁零丁零,如清晨報曉的鳥鳴。

聶瑜這人雖長了一副人狠話不多的模樣,實則這張嘴一刻也停不下來。去學校的路上,東家長西家短地同費遐周攀談,絲毫不見外。

“奶奶說你比我小三歲,那你現在讀高一?”聶瑜問。

費遐周回話時眼睛並不看著他:“高二。我初中跳級了。”

“哦。”

聶瑜回得淡然,心裏想的卻是,你小子夠厲害的啊。

“你呢?”費遐周話鋒一轉,“你今年不是該上大學了嗎?”

“我吧……”他撓了撓脖子。

“哦,對了。你今年高四吧?”費遐周話中帶刺,故意問,“沒考上?”

聶瑜被擊中要害,不爽地反駁:“我那是眼光高、看不上。我要是真想上學,一本不在話下,好吧?”

費遐周敷衍地點了點頭,就差在臉上寫“我信你個鬼”五個字了。

“嘟嘟——”

不知哪個人把汽車開了進來,喇叭聲震耳欲聾。

聶瑜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費遐周的領口將他拉到身旁,汽車擦著耳朵駛過,涼風瘮人。

“走路看著點。”他鬆開了手,不動聲色地繞到費遐周的左邊,主動站在了馬路外側。

他手勁兒大,下意識這麽一揪,費遐周脖子前一大塊皮膚泛了紅,不知道的還以為被人揍了一頓。

“對不住哈。”聶瑜舉起雙手。

費遐周白他一眼,重新理了理領口。

高二(16)班的蔣攀同學今天有點不爽。

班上新來了個轉校生,昨兒個沒來報名,傳言吹得都牛上天了。說是從省會建陵來的,長得特別好看,被星探遞過名片,並且成績還是全校第一,競賽獎項拿到手軟。

就吹吧。蔣攀不相信。

真以為人生是電視劇呢?去翻一翻曆屆高考狀元的照片,有幾個成績好的男生長得帥的?

蔣攀懷著不屑的心情等了一早上,早讀課快結束的時候,班主任魏巍終於領著轉校生進門了。

“跟大家介紹一下啊,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叫費遐周。”魏巍環顧教室,指著蔣攀前頭的空位說,“費遐周,你坐那兒吧。”

轉校生走近的時候,蔣攀仔細打量了他一番,論樣貌——還算行吧,跟其他歪瓜裂棗比起來算帥的了,但跟我們顧念比一比就不行了,那臉冷得跟冰碴子似的,不討喜。

而費遐周的同桌正是顧念。

顧念是被家人和老師捧在手心裏的年級第一,臉蛋和鏡框一樣圓滾滾,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學霸。誰和顧念做同桌,魏巍都不滿意,生怕將清華苗子給帶壞了。這位置空了大半年,今兒竟給費遐周坐上了。

當事人並不知道一個位置背後還有那麽多故事,他從書包裏拿出嶄新的課本,端正地擺在課桌中央,等魏巍一走,立馬趴在了課桌上——補覺去了。

蔣攀心裏感歎,學霸就是不一樣,剛開學就熬夜學習,看給孩子困的。

沒多久,上課鈴打響,費遐周仍明目張膽地打著瞌睡,蔣攀的眼皮跳了跳。

又過了四十分鍾,下課了,費遐周終於動了動脖子,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蔣攀迷茫了。

說好的學霸呢?

就這樣?

費遐周一早上都處於昏昏沉沉的睡眠中,直到快放學時才總算睡飽了。

他沒睡醒的時候脾氣也不太好,後座那小子幾次想要跟他搭話,他困得要命,一概沒理。好在同桌看起來性格不錯,主動提出借筆記給他抄,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育淮的食堂不怎麽樣,費遐周中午在聶瑜家代夥,還能順便睡個午覺。

聶奶奶今天煮的是冬瓜湯,聶瑜皺著眉頭,吃得十分痛苦,掏了半罐老幹媽才最終吃了下去。

“今天在學校怎麽樣啊?老師和同學人好嗎?”聶奶奶問。

“還行吧。”費遐周搪塞了一句,擱下筷子,擦了擦嘴,“我吃飽了,先去睡午覺了。”

說完,人就跑上樓了。

聶奶奶奇怪:“他這是怎麽了?從早上開始就無精打采的,跟一晚上沒睡似的。”

聶瑜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猶豫半晌最終把話給咽了回去。

算了,別管這個閑事了。

之後的一個星期,樓上的費遐周沒再露出任何奇怪的跡象。

聶瑜常常起夜,半夜看著空**的客廳總要懷疑,之前的那個雨夜,其實是不是自己做了場夢?

育淮中學規矩頗多,一周裏隻放半天假,還總是有作業要寫。“周末”這兩個字眼對於高中生們來說太過奢侈了。

周日下午,費遐周霸占了洗手間,耗了一個多小時,水流聲仍嘩啦啦的,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聶瑜貪涼,中午猛吃了四根綠舌頭冰棒,再結實的體格也經不住這麽折騰的,打遊戲打到一半就感受到了腹部的翻湧,扔下鼠標就奔向洗手間。

“砰砰砰!砰砰砰!”

聶瑜把門板拍得賊響亮,喊:“那什麽,你洗好了嗎?麻煩你動作快點,我內急!”

裏頭的水聲小了一些,費遐周清亮的聲音從門內傳來,言簡意賅的兩個字:“快了。”

十分鍾後,聶瑜又敲了一次門,費遐周仍是答“快了”。

又過了一刻鍾,對方仍沒有要出來的意思。聶瑜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拿出了砸門的氣勢,大吼:“你洗澡呢還是脫皮呢!”

“吱呀”一聲,費遐周突然從內打開了門,聶瑜一個跟頭險些栽到他身上去。

剛洗完澡的費遐周雙頰粉嫩,唇色異常殷紅。額前的劉海濕答答地垂下,水霧氤氳的一雙眼像雨後的天空。他穿著粉藍色的睡衣睡褲,上頭印著卡通圖案,像童裝。寬大的領口半掩著鎖骨,瓷白的皮膚上隱著一顆小痣。

“吵死了。”他翻了翻白眼,搶白抱怨。

也不知他用的什麽沐浴露,門一打開就帶動一股清香湧動,清甜的味道裏泛著淡淡的奶香氣。

聶瑜聞了幾下,鼻尖發癢。

腹中又一陣滾動,他沒工夫跟對方計較太多,連滾帶爬地衝進了洗手間。

咱倆打個商量。

為了防止類似的尷尬事件再次發生,咱們最好擬定一個住房公約,規定好每人每天的洗澡時間。

衝了馬桶,聶瑜一邊洗手一邊打著腹稿,琢磨著今天一定要把這事跟費遐周好好說清楚了。他剛才拍門拍得手掌都痛了,可不想每次上廁所都要擔憂撞見美人出浴。

呸,什麽美人,我在想什麽。

他下定了決心,擦了擦手往外走。

聶瑜推開門,費遐周雙手抱臂站在門口,搶先一步開口:“聶瑜,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客廳裏,聶瑜和費遐周分別坐在沙發的兩邊,眸中鋒芒交戰。

費遐周提前聲明:“說好了,一次性把話說開,誰也不能急。”

聶瑜笑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麽可急的?”

“那你聽好了。”

費遐周掏出兜裏的清單,一條一條地吐槽。

“你生活得太邋遢了——說好不急的,你站起來幹嗎——你的東西每次都扔得到處都是,對,就現在,你覺不覺得屁股底下有點硌得慌?是,這就是你昨天找了一個小時沒找到的耳機。”

“你知道我耳機在哪兒?那你昨天還眼看著我找了一個小時都不吭聲?”

被塞進了沙發縫兒裏的耳機皺成了一團,聶瑜從縫裏摳出來,怒了。

“我今天早上才發現的。”費遐周聳肩,又接著說,“還有,你每次打遊戲都開外放,我在樓上都能聽見聲音,嚴重影響了我的休息。”

這條屬實,聶瑜咳嗽兩聲,心虛地抬頭看天花板:“哦,你說完了嗎?”

“最後一條,”費遐周嚴肅地說,“不準再偷用我的洗麵奶。”

聶瑜一蹦三尺高:“‘偷’這個字能隨便用嗎?”

費遐周拿出證物——洗麵奶:“這瓶洗麵奶一個星期前我才開封,現在隻剩一半了,不是你用的,難道是聶奶奶用的?”

“我隻是……”聶瑜繼續看天花板,“我就是好奇……”

同樣身為男生,費遐周那皮膚卻比小姑娘還白還嫩,湊近了聞還帶著奶香。聶瑜挺好奇的,同住一個屋簷下,怎麽他總是渾身臭汗、臉黑如炭?

費遐周入住那天,瓶瓶罐罐塞滿了洗手台。聶瑜活了十八年,從沒見過這麽多的洗麵奶和護膚品,實在皮膚皴了,也隻用國產大品牌的鬱美淨雪花膏。

聶瑜就是想試試,這小瓶子裏的東西是不是比雪花膏效果好?

費遐周的單方麵控訴告一段落,聶瑜承諾一定改正以上不良行為——盡管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下一秒,他摩拳擦掌,準備好了翻身做主人。

“小屁孩,不是哥嫌棄你,但是你真的有點太……”聶瑜努力尋找一個委婉的形容詞,“矯情了。”

費遐周的白眼翻上了天。

“你聽我說啊。”聶瑜掰著手指頭說,“你洗澡起碼控製一下時間吧。我每次上廁所都要等那麽久,憋尿憋得**都要出問題了。”

費遐周“嗯”了一聲,勉強答應。

“你說說你,吃晚飯從來不刷碗,衣服也不自己洗,全都送幹洗店;冰箱裏塞那麽多吃的,嚼一口不好吃就全部扔進垃圾桶,不浪費嗎?”

“又沒花你的錢。”費遐周不屑。

聶瑜被他噎住了,擼起袖子就要教訓他,嚷嚷道:“這話真是傷透哥的心了。你以前多乖一小孩啊,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錢多了不起是吧?今天我就替你爹修正一下你這畸形的價值觀。”

話畢,客廳裏突然安靜了。

本該接話的費遐周一聲不吭,整理著自己的儀表端坐在了沙發上。

聶瑜莫名其妙地瞧著他,不知道對方又在打什麽鬼主意,索性又放了幾句狠話。

下一秒,聶奶奶舉著雞毛撣子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她隻聽見聶瑜最的那幾句話,瞄準他的屁股就要揍下去。

“你個小兔崽子!學會欺軟怕硬了是吧!我平時怎麽教你的!有種你別跑!”聶奶奶扯著嗓子嚷。

費遐周裝好人,勸道:“奶奶,沒關係的,我們就是說話比較大聲而已,我沒被欺負。”

聶瑜氣得鼻孔冒煙——你還反過來裝好人!

聶奶奶接著罵:“你這副表情什麽意思!凶什麽凶!再凶一個我看看!”

聶瑜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繞著沙發躲避攻擊,隻好求饒:“我錯了,奶奶,您別激動,揍我是小事,氣壞了身子可是大事!”

客廳內雞飛狗跳。

費遐周打了個哈欠,踩著藍色拖鞋上了樓。

聶瑜看著他的背影,無聲幽怨。

這個死孩子。

睡前,屋外又飄起了毛毛細雨。

聶瑜睡前才想起來陽台的衣服還沒收,趕忙穿上鞋去了二樓。

一般沒有要緊事,聶瑜是不會上樓的。至於費遐周一個人到底有沒有占用兩間房,他也沒興趣管。有錢交房租就萬事大吉,隻要不把家給拆了就都行。

費遐周還沒睡,樓上燈火通明卻大門緊鎖,聶瑜將陽台外的衣服收進來後,才發現窗戶邊還站著個人。

為了防賊,房間的窗戶都裝了防盜網,外麵的人進不去,裏頭的人卻也出不來。窗戶是打開的,費遐周握著防盜窗的護欄,緊咬嘴唇,神色緊繃。

聶瑜問:“你站在這兒幹嗎?”

費遐周朝窗外瞥了一眼,嘴硬道:“你管不著。”

也不知道他這些年怎麽了,活生生長成了一位被寵壞的小孩,張口閉口就是“要你管”“你管不著”,沒了曾經的資本也不肯在氣勢上輸人一等。

聶瑜倚著牆看他,問:“到底怎麽了?你屋裏鬧鬼嗎?”

費遐周低著頭不說話。

“你不說我走了。”聶瑜作勢要走。

“等……等一下。”費遐周掙紮了片刻,還是喊住了他,“房間裏有……有……”

“有啥?”

“蟑螂……”

聶瑜愣了:“你說啥?”

“蟑螂!”費遐周吼了聲。

聶瑜摸了摸下巴:“所以,你是因為房間裏有蟑螂,所以躲在外麵?”

“……”

“你怕蟑螂?”

“……”

“哈哈哈……你是小朋友嗎?”聶瑜笑噴了,“你小時候就怕蟑螂,怎麽這麽大了還怕它啊?笑死我了。”

費遐周也怒了:“你家蟑螂太大個了!”

“哈哈哈,蟑螂太大個了,哈哈哈哈哈哈!”聶瑜笑得直不起腰來。

“別笑了!”費遐周急得臉都紅了。

“行了行了,我不笑了。”聶瑜平靜下來,“那你開門,聶哥幫你打死它。”

費遐周卻突然不出聲了。

聶瑜問:“怎麽?不想讓我進去?”

“也不是。”他抿了抿唇,“門鎖上了。”

“那你開鎖唄。”聶瑜以為他說的是門插銷。

“開不了……”費遐周咬了咬牙,指著陽台內掛著的一件襯衫,“你看看,那件襯衫口袋裏是不是有一把鑰匙?”

聶瑜一頭霧水,但仍按他說的辦了,果真從兜裏摸出了一把鑰匙。

費遐周接過鑰匙,在門前搗鼓了一番,“哢嚓”一聲,取下了一把鎖。

“你……不至於吧。”聶瑜皺著眉,“你要是擔心有人會進你房間,把插銷插上就行了,實在不行,我把備用鑰匙交給你。”

“不是因為這個。”費遐周搖搖頭,開了門。

他麵色不太好,本就因為蟑螂受了驚嚇,又被困在房間許久,五官皺在了一起,好看的麵容堆滿了複雜的神色。

聶瑜放棄了追問下去的想法,不再廢話,脫了鞋進屋。

樓上的房間比樓下大一些,裝潢也更好,地上鋪的是木地板。隻不過畢竟是老房子了,夏季容易潮濕,冒出一兩隻蟑螂不稀奇。在聶瑜小的時候,還經常逮下水道的老鼠玩呢。

但費遐周從小就怕這些,聶瑜用死老鼠嚇唬他的時候,他能逃到兩條巷子外。

這麽久過去了,他膽子沒一點長進,脾氣倒是大了不少。

聶瑜用拖鞋拍死了蟑螂,用紙巾包起來扔進了垃圾桶。費遐周膽戰心驚地進了屋,看見床單上殘留的蟑螂的血汙,臉色又白了幾分。

“沒事,明天扔洗衣機裏洗洗。”聶瑜將垃圾袋紮起來,準備帶到樓下扔掉。

費遐周用兩根指頭捏住床單,小心翼翼地拽下床,堆成一團扔在了角落裏。

“算了,我明天重買條新的。”費遐周又發話了。

聶瑜看著這條才用了一個星期的新床單,心梗地說:“真想揍你。”

收拾完一切時,雨勢不知不覺變大了,雨點砸在玻璃上,劈裏啪啦作響。

臨走前,聶瑜仍有些猶豫:“你……”他緩緩開口,“奶奶讓我問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你這幾天看起來沒什麽精神。”

遠離了蟑螂的費遐周又一下子活了過來,口氣不小:“我能有什麽事,你想多了吧。”

聶瑜看向他的眼睛,說:“如果有需要,我其實可以幫你。”頓了頓,又補了句,“有償。”

“謝謝,不需要。”費遐周“啪”地摔上了門。

聶瑜下了樓,把電視和電腦的插頭都拔掉,回屋睡覺了。

他做了個夢,夢到了小時候。

還是小學生的費遐周從家裏衝出來,哭哭啼啼地拽著聶瑜的衣袖說:“聶瑜哥哥,我家有蟑螂,好大一隻蟑螂,哥哥你幫幫我吧。”

聶瑜操起拖鞋,啪啪啪,三下五除二戰勝了蟑螂大軍。費遐周露出崇拜的眼神,對他說:“聶瑜哥哥你好厲害呀!我可喜歡聶瑜哥哥了!”

……

“嘻嘻,嘿嘿……”

聶瑜的夢做得美極了,笑聲從嘴邊溢了出來。

他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麵前一個影影綽綽的麵容,正是夢裏的費遐周。

聶瑜隻當自己還沒睡醒,閉上眼繼續做夢去了。

五分鍾後,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眼前人。

軟軟的,有溫度。

這祖宗怎麽爬我**來了?

費遐周這一覺睡得特別踏實。

他上個星期為了阻止自己夢遊時跑到樓下去,將自己房門加了道鎖,然後把鑰匙塞在衣服口袋裏,衣服掛在衣櫃裏。層層保險,讓他在無意識的狀態中難以完成開鎖的高難度動作。

好消息是,他的確一步沒踏出過房門。壞消息是,他的睡眠質量大幅度下跌,不是經常半夜驚醒,就是無法進入深度睡眠,躺了一晚上,早上起來時還是困得要命。

可今天不一樣,他一夜好眠,不用鬧鍾就在六點時自然醒了,神清氣爽,精神飽滿。

費遐周愉悅地伸了個懶腰,抬起手臂翻了個身,一回頭,聶瑜的臉占據了自己的全部視線。

他飛快地眨眼,長睫毛如撲閃的蝴蝶。

聶瑜半倚在床頭,撐著腦袋看著費遐周,微笑著問:“怎麽樣?這一覺睡得還好嗎?”

“我……你……”費遐周傻了,說不出話來。

聶瑜說:“我覺得你睡得挺好的,鼾聲挺大的啊。”

對尊嚴的維護超過了對當前境況的茫然,費遐周張口就駁斥:“我睡覺不打呼!”

“是嗎?”聶瑜的笑容都僵了,“有種別壓著我的胳膊說話。”

視線下移,費遐周這才發現,自己枕著的根本不是枕頭,而是聶瑜的胳膊。

“還不起開!我胳膊都麻了!”聶瑜齜牙。

費遐周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彈開,卻“撲通”一聲滾到了床下。

聶瑜甩了甩早已麻木的胳膊,眉宇間陰雲密布。

費遐周坐在地上揉了揉屁股,正想說什麽,聶奶奶突然推門而入。

“小瑜,快起來吃早飯!”

房門打開的瞬間費遐周一個激靈站了起來,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

聶奶奶疑惑:“小費啊,你怎麽在這裏?”

“我……”費遐周支支吾吾。

“他來叫我起床!”聶瑜接上了他的話,“他看我這個點還沒起,過來叫一叫我。”

“哎喲,我們小費真懂事。”聶奶奶還真的信了,“你再看看你,這麽大個人了,還要弟弟喊你起床,像什麽樣子!”

聶奶奶罵罵咧咧地出了門。

聶瑜看著費遐周,冷言譏諷:“嗯,我從沒見過這麽懂事的人,大半夜闖進別人的房間。自己有兩間房還不夠使是吧?”

費遐周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鞋也沒穿,赤著腳跑了出去。

今天的早飯是聶奶奶一大早出去買的,炸得金黃的油條、一麵酥脆另一麵軟糯的糙米餅和一大壺鮮榨豆漿。

聶瑜走進廚房時,費遐周正在喝豆漿,抬眼瞧見他就想起今天早上的事,一個激動,豆漿嗆進了鼻子裏,憋得滿臉泛紅。

“這是怎麽了?小費不急哈,咱慢點吃。”聶奶奶拍了拍費遐周的後背。

聶瑜知道他心虛,冷哼一聲坐了下去。

聶奶奶習慣用米餅裹著油條吃,聶瑜則喜歡把油條泡在豆漿裏,咬一口油條,滋出滿嘴的豆漿,滿手油光。

相比之下,費遐周的吃相文雅多了,他隻心不在焉地吃著米餅,一小口一小口的,跟小鳥啄食似的。

對麵的聶瑜沉默地狼吞虎咽,費遐周瞥他兩眼,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先去學校了。”

聶奶奶緊張起來:“你吃飽了嗎?餓不餓啊?再吃點米餅吧,甜滋滋的,可好吃了。”

米餅被她強硬地塞進了對方手裏,溫熱的。費遐周頓了幾秒,小聲說了句“謝謝”。

聶瑜舉起碗一口氣喝完豆漿,抹了抹嘴去了洗手間洗漱。

洗手間的熱氣已經散了大半,但還殘留著沐浴露的香氣,薄荷味的,清甜中透著一絲冰涼。

大老爺們兒的,用這麽香的沐浴露幹什麽?

聶瑜不禁打了個噴嚏,使勁兒地揉了揉鼻子,頓了片刻又吸了吸鼻子,可勁兒嗅了嗅。

其實……還挺好聞的。

十分鍾後,聶瑜不緊不慢地出了門,卻看見本該走遠的費遐周仍滯留在家屬區內。

家屬區挺大的,擠擠挨挨住了上百戶人家。房子都是好幾十年前建的,牆皮早掉了漆、泛著深灰色,貼著大大小小的換鎖、修理下水道的小廣告。

聶瑜倚著電線杆,看見遠處的費遐周站在家屬區門口,不知在看著什麽,一動不動的。

幾秒後,費遐周猛地掉頭,撒腿就跑。

——身後,還跟著一條大黃狗。

於是乎,這一大早上,聶瑜的眼屎還沒摳幹淨,就看見了狗追人跑的一場大戲。

費遐周平時瞧著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樣子,竟然跑出短跑比賽的速度,一陣風似的從聶瑜身邊躥了過去。跟在他身後的一條黃毛田園犬邊跑邊叫喚,不停地搖著尾巴,看起來十分歡快。

聶瑜扶著牆,笑得直不起腰來。

費遐周見他來了,大吼一聲:“笑什麽!你想想辦法啊!”

“咳咳咳……”聶瑜忍著笑告訴他,“你別跑了,你越跑它追得越起勁兒,它以為你在跟它玩呢。”

聶瑜記得自己還在上初中的時候,這狗就養在家屬區裏了,從巴掌大的狗崽兒一直長成了半個人高。去年家屬區鬧賊,它將爬窗下來的小偷咬了個正著。鄰居們循著狗吠聲出來一看,小偷正被它按在地上,一口一個“狗爺爺”地喊饒命。

盡管聶瑜說得輕鬆,但費遐周還是不敢輕易相信對方。他剛剛放慢了速度,那狗就加快步伐跟了上來,嚇得他又死命地往前跑,繞著巷子兜圈。

好笑歸好笑,眼睜睜看著費遐周跑出了一頭的汗還不出手幫忙,那就有點不仗義了。

於是,聶瑜朝那狗喊了聲:“霸天!”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玉米腸,撕開包裝袋,對著它招了招手。

不知是因為被點到名字還是聞到了肉的香氣,霸天果斷停下了腳步,撇開那位男孩,朝著熟悉的玉米腸奔了過去。

“別急,慢點吃。”聶瑜將玉米腸放在了地上,摸著它的黃毛揉了又揉。

費遐周躲在拐角後,探出一顆腦袋來。他氣喘籲籲地問:“這……這是霸天?霸天不是條小黃狗嗎?”

“都過了多少年了,狗不長大啊?”聶瑜回想起往事,“說起來,霸天這個名字還是咱倆一起取的。你倒不記得它了。”

費遐周糾正:“我明明給它取名叫嘯天,可你非說霸天更霸氣。”

聶瑜聳肩:“本來就是啊,霸天,這名字多氣派啊。”

費遐周懶得跟他掰扯。

呼吸漸漸平複下來,他大著膽子走了過去。霸天啃完了香腸,迎著他走了過去。費遐周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而霸天並沒有要攻擊他的意思,隻是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尾巴不停地搖著。

“霸天還記得你呢。”聶瑜笑了。

多虧了霸天,聶瑜和費遐周雙雙遲到了。

高三文科班和高二的重點班同在新教學區的B樓,各占據了一二層和三四層。他們一路同行,一直走到高三(19)班所在的二樓,聶瑜說了聲“拜拜”,先費遐周一步進了教室。

費遐周走路慢,還在樓梯上時,便聽見隔壁教室傳來一聲河東獅吼:“聶瑜,你給我滾出去!”

他歎了口氣,加快步伐奔去了四樓的教室。

高三(19)班的班主任是教英語的,五十多歲,姓羅。聶瑜本就是複讀生,過去三年又劣跡斑斑,剛開學就不交作業、成天打瞌睡,死性不改,很快就成了羅老的眼中釘。

這回遲到,基本就是往槍口上撞。

羅老二話沒說,直接將聶瑜轟出了教室,晾了他一整節課。下了課出來,見聶瑜打著哈欠讀著課本,以為他安分點了,這才與他展開談話。

羅老用戒尺指著聶瑜的眉心,質問:“你已經浪費了一年時光了,安分一點行不行?好好聽老師的話,多花點心思在學習上,會累死嗎?”

聶瑜轉了轉眼珠,真誠地回答:“死倒不至於,但要真按您的要求活著,多沒勁兒啊。”

羅老磨牙:“那你倒說說,你想活成什麽樣?”

“不太清楚。”聶瑜想了想,微笑道,“反正不活成您這樣就行。”

於是他就挨了打,和他的書包一起被扔到辦公室門口,當眾罰站。

羅老挑的這地方挺刁鑽的。高三和高二的兩間教師辦公室也緊挨在一起,就在二樓走廊盡頭。早讀課剛下,辦公室內外人來人往,都是來交作業的各班課代表,不時有人向聶瑜遞去好奇的目光。

這是打定了主意要讓他丟人現眼。

但聶瑜高四了,臉皮比在場所有的學生都要厚。他倚著牆站得東倒西歪,哈欠連天,恨不得倒頭睡過去。

完全睡過去之前,他聽見了隔壁高二教師辦公室的聲音。

“你以前是在建陵一中上學的?喲,那可是個好學校。”

說話的人聶瑜認識,是高二英才班的班主任魏巍。他從前時常去英才班找顧念玩,沒少挨這位魏老師的打。

魏巍坐在椅子上正說些什麽,麵前站著一個身穿白T恤的少年,背影有些熟悉。

魏巍發問:“之前的學校那麽好,為什麽要轉來育淮讀書?”

少年模棱兩可地回答:“我覺得哪兒都差不多,學習還是得靠自己。我爸媽比較忙,我一個人在建陵,他們也不太放心。”

“你家的情況呢,我們大致也了解。你一個人在外確實也不太容易。不過你也別擔心,隻要認真用功,我和其他老師肯定幫你考個好大學。”魏巍對少年說。

“謝謝老師。”

那少年點了點頭,道了聲不太真誠的謝,這敷衍的口氣聽起來十分耳熟。

又是費遐周。

聶瑜辨認出來,半個腦袋探進辦公室,想聽聽他們說了什麽。魏巍的話題卻在這時候打住,隻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鼓勵。

沒多久,費遐周捧著卷子出了辦公室。

聶瑜立馬將腦袋縮回去,餘光仍與對方撞了個正著。

費遐周走了過來,不冷不熱地諷刺他:“學長,你還有偷聽人牆腳的癖好呢?”

“學長”兩個字說得極慢,發音抑揚頓挫。

“早上好啊。”聶瑜不動聲色地打了聲招呼,反擊道,“魏胖子剛才跟你說什麽來著?你家的情況是怎麽個情況?”

一臉好奇寶寶的無辜樣,無意間戳中人傷口。

費遐周的目光如尖刀掃過,反問:“我要是現在去告訴你們班主任,你罰站的時候還欺負學弟,那你是不是得站上一整天啊?”

聶瑜:“你趕緊走……”

這個死小孩,一點兒也不會聊天。

昨晚的大雨到了清晨時便已經停了,雨後初霽,天色清明。

大課間時陰雲已散了大半,幾抹陽光籠罩校園。學生們踩著《運動員進行曲》的鼓點聲走出了教室,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滿了整個操場,參加每周一次的升旗儀式。

聶瑜連上了兩節數學課,精氣神全被解析幾何澆滅,閉著眼睛站在草坪上,恨不能站著睡過去才好。

“各位老師、同學,早上好,我今天在國旗下講話的主題是‘迎接高三,鑄就輝煌’。”

柔和的女聲從四麵八方的喇叭裏傳了出來,枯燥的心靈雞湯並不比方才校領導的講話有趣到哪裏。

聶瑜掏了掏耳朵,問身邊人:“今天是誰在講話啊?怎麽有點耳熟?”

同班同學黃子健說:“這你都聽不出來?咱班學委趙萌萌啊。”

“哦。”聶瑜困倦地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

黃子健踮著腳,仰頭看著國旗台,來勁兒了:“你覺得她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就趙萌萌啊!”黃子健嘿嘿一笑,“你不覺得她長得還挺耐看的嗎?而且成績也好,說話還特別溫柔。”

聶瑜掀開眼皮,哼了一聲:“‘耐看’這個詞,一般是用來形容長相普通、毫無特色的人的。”

黃子健皺了皺鼻子,不服氣:“那總比沈淼那樣的凶婆娘好看多了吧?”

“又在背後說老娘什麽呢?”

說曹操曹操到,一身黑衣的高個姑娘走了過來,她手裏捧著一個記錄本,正繞著各個班級視察大課間紀律。

沈淼朝著黃子健的屁股踹了一腳,抬高了下巴質問:“你是不是說我壞話呢?”

聶瑜毫不猶豫地把隊友出賣了:“他說你長得沒趙萌萌好看,還說你是凶婆娘。”

“多嘴!”沈淼操起記錄本就拍在了黃子健的後背上,痛得黃子健哇哇地大喊“姑奶奶,我錯了”。

肇事者抱臂看著吵鬧的兩個人,輕輕地勾起了嘴角。

他們仨在隊伍的最後頭,離最前方的班主任十萬八千裏,肆無忌憚地鬧騰著。不知不覺中,老生常談的演講稿也在趙萌萌清甜的嗓音中進入了尾聲。

“最後,祝願所有高三的同學都能在未來的一年裏努力拚搏,為了我們光輝的未來而奮鬥不息!謝謝大家!”

演講結束就意味著可以回教室歇著了,聶瑜很捧場地鼓起了掌,準備好了隨時拔腿就走。

“感謝趙萌萌同學的發言,我們——”

音響裏突然發出不知名的噪聲,尖銳刺耳。一片嘈雜中,隱約可以分辨出,是趙萌萌在下台時和身後的教導主任撞了個麵對麵。但聶瑜他們的位置太靠後,看不清國旗台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過是掉了個東西,前方的人群卻在下一秒**起來,哄笑聲翻騰起來。

黃子健最是愛好熱鬧的人,他使勁兒地拍了拍前排同學的肩膀,問:“怎麽了?前麵發生什麽了?”

信息的傳播需要媒介也需要時間,等黃子健打聽到消息內容時,聶瑜已經不耐煩地走了。黃子健連跑帶追地趕上他,好似得知了什麽了不得的新聞,笑得露出了後槽牙。

“剛才趙萌萌下台的時候撞到了王大海,兜裏的東西掉出來了。”黃子健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聶哥你猜,是什麽東西?”

聶瑜斜眼看他:“愛說不說,不猜。”

黃子健壓低了聲音,幽幽地揭曉答案:“是衛生巾!”

“哦。”聶瑜麵不改色。

“哦?”

“哦。”

黃子健傻眼了:“不是,聶哥你怎麽沒點反應啊?衛生巾哎,王大海撿到了趙萌萌的衛生巾哎!”

王大海就是教導主任,一個長年把Polo衫塞進褲子裏,挺著個啤酒肚到處監督學生的中年男人。

“你想要什麽反應?”聶瑜冷笑,“跟你們一樣哄堂大笑,當個了不得的八卦一樣到處宣揚嗎?不知道的還以為那衛生巾是王大海留著自己用呢。”

黃子健搖了搖頭,很失望:“聶哥你這人吧,有時候真挺沒勁的。”

聶瑜抬手就猛敲他的腦袋,教訓道:“是你們太無聊了吧?小學沒上過生理課,高中生物沒考過及格嗎?拿人家小姑娘的私事取笑,很有意思?”

“你不是跟趙萌萌不熟嗎?怎麽還護上她了?”黃子健委屈了,“我就隨口一說而已。”

聶瑜無話可說:“行了,回教室吧,管好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