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乍暖還寒時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

一個冬天都挨過來了,費遐周卻在春天生了病。

不是什麽大病,普通的咳嗽外加低燒,但這小孩總是不肯吃藥。這回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單純怕苦,板藍根也不願意喝、止咳糖漿也嫌棄,“老媽子”聶瑜隻好一趟一趟地跑藥店,把所有衝劑換成膠囊和藥片。

曾經的齟齬心照不宣地遺忘掉,這場病給了好麵子的二人一個最好的台階,他們重新恢複你鬧我懟的相處模式,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

饒是聶瑜百般上心,費遐周的感冒拖拖拉拉兩個星期,仍不見好。聶瑜心中發急,做夢都惦記著每日的用藥。

語文課上,李媛講到《林黛玉進賈府》,王熙鳳問林黛玉:“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在吃什麽藥?”

聶瑜趴在桌上正睡得半醒半夢,聽見最後一個問句,突然就站了起來,條件反射地喊了一句:“太極急支糖漿,一次20毫升,一日3到4次,一定要喝!千萬不能忘!”

全班鴉雀無聲。

黃子健:“哥,你睡醒了?”

同學突然爆發的笑聲將睡夢中的聶瑜驚醒。

聶瑜看著李媛,窒息了:“呃,我……”

李媛舉著戒尺,微笑:“給我站到教室外麵清醒清醒,把藥吃完了再進來。”

聶瑜抱起課本,滾出了教室。

“咳咳咳!咳咳咳!”

高二(16)班內,費遐周捏著發癢的喉嚨,劇烈咳嗽到臉色發紺。

蔣攀將課桌朝後拉了兩厘米,皺著眉問:“朋友,你還好嗎?你現在咳得像QQ的消息提示音。”

顧念給費遐周倒了杯熱水,拍了拍他的後背:“你喝點水吧。”

蔣攀扯了扯顧念的衣服,勸道:“你離他遠點,萬一傳染給你,影響你月考怎麽辦?”

“你覺得你現在說這個合適嗎?”顧念翻了個白眼,甩開他的手。

“我這不是關心你嘛……”蔣攀嘟囔。

“嗡——”

費遐周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是一條短信:“降溫了,加衣服。”

又是這個陌生號碼。

費遐周隱隱皺眉。

蔣攀好奇地看過來,問:“誰的短信?”

“不認識,應該是發錯了。”費遐周迅速地收起手機,沒讓他看見內容。

顧念揪住蔣攀的領子,嚴肅地說:“你怎麽還偷看別人隱私?”

“不就一條短信嗎?”蔣攀“嘁”了一聲,掏出自己的手機擱在桌上,“我這是最新款的諾基亞,你們想看什麽,隨便翻,小爺我沒有見不得人的隱私。”

顧念突然咳嗽起來,拚命地朝他使眼色。

蔣攀關切地問:“你怎麽也咳嗽了?是不是被費遐周傳染了?我送你去醫務室吧,你……哎哎哎!疼!”

他話沒說完,耳朵突然被提溜起來,魏巍威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警告多少次了,不準把手機帶到學校,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是不是?最新款諾基亞是吧?沒收了!讓你父母親自來拿。”

蔣攀欲哭無淚。

為什麽被抓包的隻有我?

初春的襄津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灰色,倒春寒久久不散,冷風無孔不入地鑽入毛孔,路人剛換上薄大衣,又不得不重新翻出棉襖。天仍黑得很早,晚間休息一個小時吃晚飯,下課鈴響起時,灰色帷幕早已悄然登場。

這個時間是育淮最忙碌的時候,出門吃飯的學生和送飯的家長將不算寬闊的校門堵得水泄不通,人群移動得十分緩慢。

剛剛走出鬧哄哄的校門,費遐周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他接起電話:“喂,您好?”

電話那頭沒有聲響。

他以為是自己手機的問題,再三確認手機屏幕,又重複問:“您好?在嗎?”

依舊無聲。

奇怪了。

前兩天被聶瑜拉著看了個恐怖電影,這奇怪的電話讓費遐周回憶起電影裏的恐怖橋段,他有些發慌地掛掉電話,心有餘悸。

晚飯是在學校附近一家麵館裏吃的。

聶瑜點了一碗肥腸麵,外加一塊大排、兩個荷包蛋。費遐周點了一碗雪菜肉絲麵,慢吞吞地隻吃了半碗,剩下的麵團坨在了湯裏。

“好歹把蛋給吃了。”聶瑜態度強硬地分給他一個荷包蛋。

費遐周沒說話,低頭細嚼慢咽。

吃完麵,聶瑜去結賬的時候,費遐周又收到了一條短信。

“麵不好吃嗎?”

費遐周慌亂地環顧四周。

麵館人多眼雜,一團鬧哄哄,大多是學生和附近的居民,看不出有什麽異樣。

這是第幾次了?

費遐周低頭看著手機,簡短的五個字像尖銳的詛咒。脫落的傷疤仿佛又在肩頭隱隱作痛,他攥緊手機,麵色慘白。

聶瑜一回來就感受到了不對勁。

“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他伸出掌心貼在費遐周的額頭上,喃喃道,“沒發燒啊。”

費遐周拍開他的手,信口胡謅:“麵太難吃了而已。”

不平靜的心境直接影響了費遐周的解題狀態。

晚自習來了一場突擊檢測,魏巍拿到了隔壁市的月考卷子,挑了最難的幾道題,要求限時完成。

顧念和吳知謙率先得出正確答案,蔣攀和其他一些同學在最後一分鍾解出了其中一個正確數值。而被魏巍給予厚望的費遐周卻失了手,演算了三四張草稿紙,仍然一無所獲。

已知雙曲線的中心在原點,右頂點為A(1,0),點P、Q在雙曲線的右支上,點M(m,0)到直線AP的距離為1……

雙曲線,右頂點,畫圖的話應該是這樣,直線AP的斜率為k,△APQ的內心,內心是什麽……

得出……

下課鈴像耳邊的一道驚雷。

費遐周的筆掉落在地,黑色油墨在白毛衣上劃出一道長線。

“行了,算不出來回去再算。”魏巍失望地看著他,“知識不紮實,心浮氣躁,到了高考考場看你們怎麽辦!”

費遐周蹲下去撿筆,頭埋在課桌下,遲遲沒有站起來。

夜風很涼。

冬天的夜晚是濃稠的黑色,路邊攤早早收工回家,費遐周一個人行走在路上,周圍鮮有路人。

顧念一出校門就被聶安開車接走了,蔣攀拐個彎進了隔壁小區。同行的人倏然離去,費遐周表麵上仍平靜地揮手再見,手裏卻攥緊了書包肩帶。

他有一些不好的預感。

費遐周幾乎都挑大道走,靠著有燈光的地方,每走十米就回一次頭,張望四周是否有形跡可疑的人。

剛離開學校時,路邊總有三三兩兩同行的學生,但越往家屬區走行人越少,路燈也越發暗淡。在夏天時本不覺得有什麽,而到了冬天家家戶戶大門緊閉,早早睡了覺,連霸天也縮回了自家天井,不再叫嚷。

深夜的家屬區,偶爾傳出一兩聲貓叫,越發襯得寂靜幽暗。

有人跟過來了。

費遐周在拐進裏巷後意識到了這一點。

那個人腳步很輕,與自己行走的節奏同步,自始至終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費遐周數次回過頭,卻看不見人形,隻有影影綽綽的影子。

是他嗎?

徘徊間,停在身後的影子突然晃動,急促的腳步聲靠得越來越近。

在打架這件事上,費遐周毫無天賦、更無勝算,硬碰硬他隻有死路一條。

費遐周來不及細想,拔腿就跑。

寒風掀起劉海,風衣衣擺在身後飄**,他踩著硬底帆布鞋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奔跑,多次腳下打滑,險些扭傷膝蓋。身後人的步伐緊跟著他加快,有許多次他甚至能看見對方扭曲變形的影子追上了自己。

不能在這個時候出事。

至少不能在這裏、在聶瑜的麵前。

“嘭!”

費遐周在扭頭看向身後的同時直直撞上了前方的路人,來不及收回的加速度裹挾著他全部的體重飛了過去,胸膛與胸痛碰撞出沉悶的聲響。

天旋地轉之中,費遐周的身體被有力的手臂及時拉住。

“你跑這麽快幹什麽?有人在後麵追你嗎?”聶瑜吃痛地嚷了一聲,將快跪在地上的費遐周一把撈了起來,數落道,“我的肋骨都快被你撞斷了。”

“聶……”

費遐周迷糊了好一陣兒才緩過神來,迷茫地望著麵前熟悉的臉,又猛地看向身後。

那個追他的影子消失了。

“喂。”聶瑜抬手在他麵前晃了晃,“你撞傻了嗎?看什麽呢?”

費遐周舔了舔幹澀的唇,搖搖頭:“沒……沒事。”

頓了頓,他又抬頭問聶瑜:“你怎麽在這裏?高三不是還沒下課嗎?”

聶瑜提起手上的塑料袋,說:“你的藥吃得差不多了,我怕藥店關門早,提前溜出來買了點。這次都是膠囊,省得你每次吃藥都跟殺豬似的。”

“是……是嗎……”

即使被開了玩笑,費遐周卻一反常態沒有反駁,眼神空洞地看著巷子盡頭的黑暗。

聶瑜攬過他的肩膀,強製他的視線轉了個方向。

“走了走了,外麵這麽冷,我都凍死了。回家!”

費遐周沉默地點頭,撐起發軟的雙腿,步伐緩慢地走回了家。

而費遐周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與恐懼奮力鬥爭的同時,聶瑜不動聲色地回過了頭,看向身後。

黑暗裏,一雙灰色的眼睛正注視著他們。

當晚,費遐周直到深夜也未能入眠。

氣溫驟降後,聶瑜到底受不了地板的涼意,卷起鋪蓋回了自己的房間。不過費遐周的情況也還算穩定,睡眠質量有明顯的好轉。

而今天,他頻繁起夜,倒水時還不小心打翻了杯子。那個在夜市上贏來的馬克杯還算結實,摔在地板上撞出響亮的一聲,沒留下一條裂痕。

盡管之間隔了一層天花板,聶瑜還是被這一撞給驚醒了。

聶瑜原本是刮風打雷都吵不醒的人,可現在但凡聽見樓上有什麽動靜,就算在夢裏也能被拽回來。

他抹了把臉,抱起枕頭上了樓。

房門被敲響。

“咚咚、咚咚咚、咚咚!”

費遐周驚訝地看著一臉困倦的聶瑜,來不及問怎麽了,對方已強硬地鑽進了房內,踢上房門、關掉夜燈,拉著他的手腕裹進了被窩裏。

費遐周天生體寒,被窩裏也是冷的,聶瑜鑽進去時打了個哆嗦,皺著眉問:“怎麽這麽冷?”

“你大晚上發什麽神經,跑上來跟我搶被子?”費遐周公開投訴,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剛剛下去倒水了。”

聶瑜歎口氣:“那早點睡覺吧,要是還冷記得跟我說。”隨即閉上眼,轉了個身,背對著費遐周,自顧自睡去了。

費遐周張了張嘴,反駁的話堵在嗓子眼,終究沒說出來。

和費遐周不一樣,聶瑜氣血旺盛,沒過幾分鍾就把被窩給焐熱了,冬夜的寒冷都被阻擋在外。

其實他表麵上魯莽,做事卻很周全。他完整地穿著睡衣,長袖長褲,與費遐周也隔了不近的空間,隻占領了被子的一角,保持與枕邊人的距離,絕不過界。

聶瑜沒說晚安,不問他失眠的理由,也不解釋自己的行為。但他什麽都不用說,一切都已經溢於言表。

小孩,聶哥在呢,安心睡吧。

他總是喜歡用這樣熟稔的語氣稱呼費遐周是小孩,不顧對方躥高的個頭和驚人的智商。不講理的霸道,和毫無保留的寵溺。

費遐周沒有閉眼。

他靜靜地凝望著枕邊人,聶瑜的脖頸線條像連綿的山脈,脖子的後方有一顆小黑痣。

第一次,他任由自己的目光像流水一樣傾瀉,不設提防,翻湧滾燙。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對方,隻差幾毫米的距離,修長的五指僵在空中,良久,又悄無聲息地收了回來。

費遐周緊咬下唇,隻覺得鼻尖泛酸。

對於曾經的他而言,黑夜可怕而又漫長,落下的日光是折磨與恥辱到來的預警。

他在無數個寂靜的夜裏被拖至角落遭受酷刑,他掙紮卻無法掙脫,呼救卻無人回應。他知道別人是能聽見的,無能的痛哭、歇斯底裏的呐喊,他們都聽得到,卻裝聾作啞,躲在被窩裏瑟瑟發抖,為他的遭遇獻上無用的憐憫。

最可怕的從不是身體上的痛苦,而是被眾人選擇性拋棄。

沒有人願意為他的黑夜點亮一盞燈。他曾經這樣以為。

可聶瑜是不同的。

聶瑜是天生的發光體,是航行在無垠蒼穹的發光衛星,每一次的閃爍都是給予他的回應。

第二天的氣溫有了些許回升。

清早出門前,費遐周有些惆悵。在聶瑜的勒令下,他全副武裝,耳罩、手套和雪地靴,從頭到腳包裹嚴密,厚重的毛衣撐起鼓脹的羽絨服。他一身藍色係的衣服,遠遠看上去像一顆藍色的圓球。

然而出門前,聶瑜仍然不滿意,扯著費遐周的書包帶子將他拽了回來,又繞著他的脖子裹紗布似的纏上了一條圍巾。

“今天回暖了,戴什麽圍巾?”費遐周要將這條綠色針織物撤下來,被聶瑜阻攔了。

“你感冒沒好,要保暖。”

“綠圍巾太醜了。”

“哦,我奶奶織的。我等會兒將你的評價轉告她。”

“……”

費遐周將圍巾取下來,平分對疊,再從中間位置重新圍住脖頸,兩邊穿插,服服帖帖地裹在胸前。

臨走前,聶瑜掃了一眼家裏,盯著茶幾上的手機問:“你的手機是不是忘拿了?”

“老師不準帶手機,專心上學,少發短信。”費遐周答。

最寒冷的日子過去了,育淮的廣播操時間改成了晨跑,全校幾千人分成幾批,烏泱泱地繞著操場和籃球場跑圈。學生們累得直喘氣,中途仍不忘交頭接耳。

聶瑜站在隊伍的最後排,將黃子健拉到了身旁。

他問:“最近有什麽人在育淮說得上話的嗎?”

黃子健不假思索地答:“當然是聶哥您啊!您稱第二,誰敢稱第一?”

聶瑜抬手往黃子健後腦勺拍了一巴掌:“我問正經事呢,拍什麽馬屁!”

“我錯了,我錯了。”黃子健揉著腦袋說,“聶哥,你關心這個幹什麽?”

繞場三圈跑到了終點,隊伍前方的人依次慢下了腳步,往操場外步行。

“隻是有件小事——”聶瑜勾了勾手,黃子健湊過耳朵,“幫我找一個人,越快越好。”

下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黃子健和張曉龍站在附近人潮密集的十字路口盯梢。

張曉龍眯著眼,問東問西:“你看前麵的高個子是不是?對街那個男的呢?”

黃子健啐他:“聶哥要找的是陌生麵孔,對街王老三在這兒賣了多少年油墩子了?你敷衍誰呢?”

“這也不能全怨我啊,聶哥連那人長什麽樣都沒說清楚,咱上哪兒找去啊?”張曉龍不服。

“那你也好歹動動腦子。”

正巧身後路過一個高個男生,人行道狹窄,他讓也不讓直直撞上身旁人的肩膀。張曉龍一個沒站穩,摔了個屁股朝地。

“你給我站住!你沒長眼睛啊!”張曉龍揉著屁股罵道。

對麵亮起紅燈,高個男生被往來車輛攔在斑馬線之後,站在路邊,紋絲不動。

張曉龍惱了,上去就拽人家衣服,嘴裏嚷著:“跟你說話沒聽見啊?給我道……歉,啊啊啊!”

他剛摸到那高個男生的外套,手腕就被人拽住往前一扯,肩膀被扭轉在身後,膝蓋猛地受痛,“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痛得嗷嗷大喊。

黃子健遲鈍地反應過來,趕忙跑上前。

“喂,前麵的!你怎麽撞了人還打人啊!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黃子健叉著腰瞪那高個男生。

高個男生的灰色風衣長至膝蓋,戴著一頂鴨舌帽。他抬起頭,餘暉下露出一張灰白枯槁的臉,眼窩深陷,黑眼圈極深。

他昂起下巴,目光冷峻,如凜冽朔風。

“你倒是說說看,這是誰的地盤?”

太陽一下山,氣溫驟降。

晚間休息,費遐周怕冷,腦袋縮在綠色圍巾裏,一路小跑著回了家。

聶瑜在廚房裏加熱中午沒吃完的菜,茶幾上的手機振動了一下,發出“嗡”的一聲。

猶豫再三,費遐周還是打開手機看了一眼。

“換條圍巾,醜。”

平靜的心又立馬沉了下去。

他發怒似的將手機往沙發上扔。

諾基亞耐摔,砸在厚絨布上,發出一聲悶響。

“這是怎麽了?”聶瑜端著湯進屋,剛巧目睹這一幕。

“沒……沒什麽。”費遐周搖了搖頭,“騷擾短信,看著煩人。”

聶瑜拉上門,冷風被擋在了外頭。他說:“被騷擾就拉黑,拿手機撒氣幹什麽?”

費遐周坐上飯桌,點點頭。

盛湯的時候,聶瑜說:“對了,你晚自習結束再等我半個小時,等我跟你一起回家,別亂跑。”

“為什麽?”費遐周咬著筷子看他。

“沒為什麽,想請你喝桂花酒釀湯,成嗎?”

“成!”

桂花雖早已謝了,但桂花酒釀湯一年四季都能喝到。每到放學的時候,會有五六十歲的老奶奶推著小車出來賣,一塊錢一杯湯,捧在手裏熱乎乎的,冷天喝正驅寒。

費遐周對襄津的這些小零嘴饞得很,惦記了一個晚上,終於下了課。

“你不走嗎?”

顧念和蔣攀都收拾好了書包,將沒寫完的作業帶回去接著開夜工。顧念將椅子擱在課桌上,轉頭,看到費遐周正紋絲不動地坐著。

“不了。”費遐周搖了搖頭,“我等高三下課,跟聶瑜一塊兒回去。”

蔣攀疑惑:“聶哥不是早走了嗎?”

“走了?”費遐周瞪大眼睛。

“是啊。高一放學的時候,我去上廁所,正好看見聶哥從樓梯下來。”蔣攀說,“他估計是逃課上網吧,還不讓我告訴你們。這有什麽不能說的,又不是……”

顧念在蔣攀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蔣攀疼得一個激靈,惶恐地問:“你掐我幹什麽?我真看見了,他還帶了兩個小弟一起……唔唔唔……”

“時間不早了,我們就先撤了。”顧念捂住這傻子的嘴,推著他往教室外走,“小費再見哈,明天……”

“顧念。”

費遐周放下了筆,琥珀色的眼睛看著他。

“你們有事瞞著我。”

不是問句,是肯定。

“我……”顧念移開目光,看向別處。

費遐周又看向蔣攀:“你說。”

蔣攀看看顧念,又看看費遐周,一個逼著他說,一個死活要保密,兩個人的目光快把他燒出兩個窟窿了。

“哎呀呀,你們別逼我了!”他把心一橫,索性全說了,“聶哥這兩天在找什麽人,拜托了學校裏不少混得開的人。今天晚上估計是要去收拾那人一頓吧。”

費遐周問:“找人?什麽人?”

蔣攀攤手:“我哪知道啊。聽說是下午見著的,看起來特凶,戴頂鴨舌帽在學校附近晃**,也不知道是什……”

他話還沒說完,費遐周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一把扯過了他的領口,吼得眼眶發紅:“聶瑜現在在哪兒?”

蔣攀慌了,老實交代:“這……這我哪知道啊……估計就在學校附近,跑不遠,想找的話……你跑什麽啊!”

費遐周甚至來不及拐彎,踢開腳邊的桌椅往教室外衝去。

“費遐周你別去!你不能去!”顧念追著費遐周的背影跟了上去。

蔣攀傻眼了:“不就收拾個地痞流氓嗎?這演的是哪一出?”

黃子健和張曉龍蹲在巷子口,冷得縮成一團。

“咱倆真不用去看看?”張曉龍不確定地問,“那孫子下手忒黑,聶哥搞不好要吃大虧的。”

黃子健搖搖頭:“拉倒吧。我倆拖油瓶,萬一幫不上忙還給聶哥拖後腿怎麽辦?再說了,聶哥講了,這是男人的對決,要一對一,不管聽見什麽都不能過去。”

“萬……萬一他被揍很慘怎麽辦?”

“開玩笑!他是聶瑜好不好!你以為是你呢,一身肥膘,隻有被揍的份兒。”

張曉龍安靜了幾秒,豎起耳朵仔細聽巷子深處的動靜,不確定地問:“你……你剛剛聽見沒有?剛剛是不是……是不是聶瑜被揍了啊?”

黃子健啐他:“你瞎說什麽呢?我們聶哥怎麽可能……”

“聶瑜,你給我滾出來!”

本該在琴房的枚恩不知怎麽跑到了這兒來,劉海被風掀起,露出濃密的眉毛,身後背著的巨大琴盒像一把鋒利的武器。

黃子健愣了:“枚恩,你怎麽來了?”

枚恩一路小跑過來,扶著腰喘了兩口粗氣兒,平日裏波瀾不驚跟個菩薩似的,此刻動了怒氣,在黑夜裏變成了閻羅。

他看見蹲在巷口的這兩位,氣得發抖,吼道:“還在這兒坐著!是不是想看聶瑜死在裏頭!”

黃子健呆了幾秒,騰地站了起來,舉著手電筒往巷子深處奔去。

費遐周走到樓下,對麵的教學樓已人去樓空,熄了燈,漆黑一片,猶如空城。

一陣冷風吹得他打了個冷戰,驟然爆發的衝動從頂峰墜落,他站在黑色的教學樓下,停住了腳步。

顧念緊跟著趕了過來,拽住他的胳膊死不放手:“小費,你千萬別去,我哥再三說了,你不能去!”

“好。”費遐周點點頭,從容得很,“我不去了。”他轉過身,往回走,風衣被風吹得飄揚。

“啊?你答應了?可是你剛才?”顧念沒想到他這麽輕易就答應了,嗯嗯呀呀,話都說不明白了。

費遐周抬頭看天,說:“聶瑜讓我在教室等他,我等著。”我不去找他,我要他自己來找我。

枚恩和黃子健趕過去的時候,聽見了聶瑜的聲音。

“我知道用拳頭解決問題挺幼稚的,沒新意。但是對付你這樣的人,不用拳頭結結實實揍你一頓,我實在不解氣。我要用你的方式,把你欠的債,一拳一拳地討回來。”

枚恩攔住黃子健,在幾米外停下了腳步。

“別過去。”

黃子健急了:“你攔我幹嗎?你看聶哥都成啥樣了!”

“這是他自作自受。隻要不傷著要害,就隨他去吧。”枚恩歎氣,“這小子,還真是栽在他身上了。”

“‘他’是誰?”黃子健茫然地問。

枚恩隻是搖頭,沒有回答。

兩敗俱傷,是意料之中的事。

將聶瑜從巷子裏拖出來的時候,他幾乎連路都走不穩了。

“你給我閉嘴,我帶你去診所。”枚恩劈頭否決聶瑜要說的所有話,和黃子健一人搭著一條胳膊,幾乎是扛著聶瑜走。

“我……我不去。”聶瑜甩開黃子健,搜尋著什麽東西,“書包呢?我的書包呢?”

黃子健從角落裏撿回一個黑色書包,遞給他:“在這兒呢!”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關心書包?”

枚恩莫名其妙地瞅著聶瑜,眼見著對方拉開拉鏈,寶貝似的捧出一個塑料杯子。

聶瑜鬆了口氣:“還好,沒灑。”

他將杯子塞回書包,瘸著腿往診所的反方向走。

枚恩吼道:“你要去哪兒!”

“回學校。”聶瑜說,“我答應了和小費一起回家。”

“都幾點了!人家早走了吧!”

聶瑜搖搖頭,篤定地說:“他答應了會等我,一定不會走的。”

十點半,高三晚自習結束,哄鬧的人群如潮水般湧出,哄鬧的說笑聲充斥著教學樓上下。

過了半個小時,大半個校園都陷入了黑暗。

十一點,聶瑜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了高二(16)班的教室,手裏提著一杯打包好的桂花酒釀湯。

“有點涼了……帶回去熱一熱再喝吧。”

聶瑜將杯子擱在桌子上,不等對方抬頭就撇過臉去,夾克衫披在肩上,滿身塵土。

值日的同學也都離開了,教室裏隻剩下費遐周一個人,單薄的身軀獨自坐在空曠裏。

“你把臉轉過來。”

費遐周合上筆記,抬起頭看向對方。

聶瑜背對著費遐周,不出聲。

“你看著我。”

聶瑜仍沒有回應。

“不願意是吧?好。”

費遐周點頭,臉上看不出情緒。他迅速收拾好書包,提著桂花酒釀湯往教室外走。

聶瑜留下將教室的燈關了,門窗鎖好,費遐周已經先一步跑下了樓。

好在聶瑜個高腿長,走路快,沒多會兒就跟上了對方。但他並不往前走,隻隔著不近不遠三四米的距離,跟在費遐周的身後。費遐周走得快,他也加快步伐;費遐周慢下來,他就緊急刹車,生怕靠太近。

兩人不說話、不交流,一前一後的像陌生人。隻有一雙影子在路燈下變換交疊。

他不願讓費遐周看見自己的模樣,費遐周就幹脆頭也不回,一個眼神也不給他。

聶瑜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上藥。

費遐周倚在門口,故意寒磣他:“都是大老爺們兒,你害什麽臊啊。”

聶瑜不是害臊,是怕嚇著小孩。那孫子下手忒黑,說好一對一赤手上陣,結果對方不知從哪兒撿了塊棱角堅硬的石子,不帶猶豫地往他臉上砸。好在他反應迅速,隻眉毛邊被割開一道細長的口子,但畢竟傷在臉上,他不想讓費遐周看見自己這張臉。

他沒去醫院,路過診所進去買了點繃帶和碘酒。

診所的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奶奶,一見聶瑜這狼狽的模樣就知道又是去打架了,劈裏啪啦罵了他一頓,跟關照自家孫子似的。

聶瑜初中的時候經常在外頭鬼混,弄了一身傷不敢回家,隻好去診所買點藥,待到天黑奶奶睡著了再溜回去。

記得有那麽一次,聶瑜傷了腿,大半夜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屬區,在巷子口看見了蹲在地上的鄰居家小孩。

費遐周那時候就瘦瘦小小的,蹲在地上,寬大的衣服蓋住了膝蓋,像個小皮球。聶瑜沒留神,差點撞上他。

“你蹲這兒幹嗎呢?”聶瑜敲了敲他的小腦袋。

小孩抬起臉,揉著困倦的眼睛,說:“我沒帶鑰匙,回不了家。”

“你爸媽呢?”

“爸爸出差了,媽媽去跳舞了,還沒回來。”

襄津的舞廳還沒被嚴打整改的時候,費遐周的媽媽是那兒的常客,年輕貌美、風姿過人,隻是在帶孩子這件事上,實在沒什麽經驗。

聶瑜翻翻白眼,把小孩拽起來,不大情願地說:“別擱這兒蹲著了,不冷啊你?起來,跟我走。”

小孩老老實實地站起來,跟著他進了家門。

聶奶奶已經睡下了,飯桌上給聶瑜留了晚飯,還有一根雞毛撣子,暗示明天再收拾你這臭小子。

聶瑜也沒熱飯,就著涼的就胡亂地往嘴裏塞,吃到一半想起了邊上還坐著一個人,問他:“你吃不吃?”

小孩搖搖頭,說吃過晚飯了。

“哦。”聶瑜點點頭,從兜裏掏出一塊碎成兩半的巧克力棒,塞進小孩手裏,“這個給你。”

“媽媽說睡覺前吃糖會長蛀牙。”小孩老實巴交地婉拒。

聶瑜把筷子一摔,惱了:“愛吃不吃。”

吃完了飯,他用熱水擦了擦身子,回房間清理傷口。

看來以後打架也得挑個幹淨點的地方,泥垢都進了皮肉裏,不用棉簽使勁往裏戳都清理不幹淨,想要清理幹淨就得疼出一腦門兒的汗。聶瑜咬著牙往腿上倒藥水,疼得頸部青筋暴出。

折騰了老半天,他抬頭一看,坐在邊上的小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淚眼汪汪,哭得無聲無息。

聶瑜納悶了:“你哭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麽了呢。”

小孩抽噎:“疼。”

“疼什麽疼,又沒人揍你。”

“哥哥,你疼。”

三年級的小孩,語文成績差,複雜的句子都說不利索,磕磕巴巴地吐出四個字。聶瑜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

“我……我疼,你哭什麽?哭喪呢?”他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尊心受到打擊。

小孩擦了擦眼淚,問:“為什麽要打架?媽媽說,打架不好。”

聶瑜翻白眼:“你有媽了不起啊?張口閉口‘媽媽說’。我這不叫打架,叫行俠仗義。我跟你不一樣,我長大了,我不怕疼。”

“長大了就不怕疼了嗎?”小孩呆呆地問。

“嗯!”聶瑜篤定地點頭,“大人什麽都不怕的。”

小孩年紀小,但也不是傻,他半信半疑地走近兩步,對著聶瑜的傷口吹了兩口氣。

“幹嗎呢!”聶瑜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吹一吹就不疼了。”這話還是媽媽說的,但小孩沒敢講。

聶瑜眨巴眨巴眼睛,不知怎麽就臊了起來,扭過頭去,吞吞吐吐地說:“誰……誰要你幫我吹,我才不怕疼,我比你大三歲呢。”

他始終記得的,他比費遐周大三歲,他是哥哥。

哥哥照顧弟弟,天經地義。

小時候的聶瑜相信,長大了就什麽都好了。

十九歲算長大了嗎?

大概不算吧。

所以他才會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痛得緊咬下唇,也不敢讓門外的人聽見動靜。

聶瑜可以假裝自己不怕疼痛,卻不能假裝不在意費遐周的眼淚。

好不容易清理完傷口,蓋上碘酒時他的手一抖,“啪嚓”一聲,藥瓶落地而碎。

“怎麽了?”費遐周聽見動靜,不停地拍打房門。

“沒事!”聶瑜套上毛衣,遮蓋纏住半個身子的繃帶。

玻璃瓶碎了一地,他抹掉頭上的汗,出門去拿掃帚。開門時,看見費遐周正擋在門口。

“剛才我不小心手滑了。”聶瑜故作不經意地解釋,“都幾點了?快睡覺吧你。”

費遐周不走,問:“你就沒有什麽要跟我說的?”

“說什麽?”聶瑜假裝思考了會兒,“啊,你記得吃藥,感冒還沒好。”

聶瑜往邊上走了兩步要繞開對方,費遐周不肯讓。

“為什麽要做這麽蠢的事情?”費遐周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氣,“以暴製暴,是世界上最低級的方法。我不覺得你會相信拳頭硬就能解決所有的事情。”

看來今天這事是徹底繞不開了。

“拳頭解決不了所有問題,我知道。或許會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但是我想不到,也來不及。”聶瑜想了想,這樣回答。

費遐周問:“為了什麽?”

“能為了什麽?那孫子在我的地盤撒野,我收拾他,理所應當。”他的回答也理所當然。

“可我還是想不明白。”費遐周看著他的眼睛,“你什麽時候知道常漾來了襄津的?你知道了為什麽從來不說?為什麽要瞞著我一個人解決?為什麽要我在學校等你,故意拖延時間?”

一連串的提問,像讓人招架不住的機關槍。

“是你想太多了。”

聶瑜從夾縫中繞過費遐周,走到客廳口又被攔住,費遐周擋在玻璃門前做人形柵欄。

“我的性格你了解吧,今天你不告訴我,我明天還會接著問,明天不告訴我,還有後天。”

是了,費遐周想得到的答案,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聶瑜歎了口氣,緩緩開口:“我隻是想讓你睡個好覺。”

費遐周仰起頭看他:“你說什麽?”

聶瑜說:“我希望你能天天睡個安穩覺,不失眠、不夢遊,也不會半夜被噩夢驚醒,不用因為怕黑所以點燈,也不會再有什麽仇人找上門。”

他說:“拳頭解決不了所有的事情,我知道。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聶瑜看著五大三粗,其實心裏比誰都感性。

即使對方什麽都沒說,他也敏銳地發覺了費遐周這些天的異樣,也一下猜中小孩心中最深、最無法躲避的恐懼是什麽。

但沒有什麽恐懼是打不垮的,隻要你先一步將它踹倒在地。

他長大了一些後才明白,原來大人並不是無所不能的,揮拳頭的人並不一定都在行俠仗義,承認疼痛也沒有想象中那麽丟人。

聶瑜從前為了保護自己而戰勝別人,現在卻更懂得,也更難得的是為了保護別人而戰勝自己。

他想要保護費遐周,不是因為覺得費遐周弱小,而是因為感受到了對方的強大。

“你知道答案了,現在可以回去睡覺了吧?”

聶瑜揉揉費遐周的腦袋,轉身回臥室,關緊了房門。

窗外,星沉故鄉。

第二天早上,二人雙雙遲到。

費遐周和聶瑜的待遇是不一樣的。

一個是重點班的拔尖人才,奧賽拿了特等獎、婉拒了省隊,一心高考;另一個則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複讀生還敢動輒遲到,瞧他臉上這傷,昨兒又跟人打架了吧!

王主任叉著腰痛罵聶瑜。

聶瑜表麵上認真聽取教訓,背後則不停地給費遐周使手勢,讓他趁機溜進學校。

聶瑜今兒心情好,不管王主任說什麽他都笑嘻嘻地全盤接受。

“是是是,您說得對,是我太懶惰了,我懺悔,我以後一定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對對對,我覺得您特別了解我。我就是仗著自己有點小聰明才偏科的。我以後一定改,數學成績不提高我就不姓聶,‘五三’不刷個三遍怎麽對得起老師的諄諄教誨呢?”

“說反話?沒有沒有,我幹嗎要說反話,我是很真誠地覺得您說得對。我沒有在諷刺您啊,真的沒有。我這個人不拐彎抹角,要罵人直接罵的,覺得您醜我都是直說您醜,從來不掩飾。”

“啊?要把我送給我們班主任。那挺好的,我都一個晚上沒看見羅老師了,怪想他的!不用您送,我自己過去!”

……

聶瑜嬉皮笑臉地走了,離開前還不忘鞠個躬,給王主任嚇得不輕。

“這小子……今天吃錯藥了吧。”

王主任和門衛大爺麵麵相覷,以為大清早活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