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風沉醉夜

打架的事,最終還是被李媛發現了。

她沒把這事捅到班主任羅老麵前,而是把聶瑜叫到了辦公室,私下解決。

聶瑜那場轟轟烈烈的見義勇為剛落幕,又一場全市模擬考來臨了。他腦子裏塞滿了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背的知識忘了個徹底,辛辛苦苦爬上去的名次,嘩地又摔了回去。

李媛氣得要死。

“為什麽又打架?你以為衣服穿厚點把繃帶藏著,我就看不出來了?聶瑜啊聶瑜,我一直覺得你頭腦很清醒,可是看看你現在。還有多少天就高考了,我不明白到底有什麽事比你複習還重要!”

聶瑜卻說:“比考試重要的東西多了去了。”

“你!”李媛恨不得拿筆摔他,“你就非得打架不可?就算有人被欺負了,你不會找學校嗎?非得自己逞英雄,弄得一身傷才行是吧?”

若是別的人,聶瑜大概會回一句,因為我不信任你們,我不相信你們能處理好這件事。

但是,李媛不一樣。

“因為揮拳頭比看書容易。”於是聶瑜這樣回答她,“我知道我做得不對,但是我也想知道,除了你所說的暴力,我還可以用什麽來解決問題?”

這個問題,是他一直以來都想問的。

小學的時候,爸媽離了婚,聶平有段時間隻知道酗酒,喝醉了摔家夥砸板凳,家裏常常一片狼藉。那個時候的聶瑜隻崇拜暴力,因為他見識過它的威力。

昨晚之前,他也問過自己無數遍,有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解決常漾這樣的人?

答案是沒有。

又或者,有,但是以聶瑜的能力,他暫時還做不到。

李媛清楚地看見了聶瑜黑色的眼睛中,那藏不住的憤怒和不甘心,還有,被不確信所包裹著的一顆野心。

“聶瑜,還有很多解決問題的方法。”她歎了口氣,回答道,“正義、尊重、包容,還有愛——如果你相信這些,你會擁有更大的世界。”

除了暴力,這個世界上,還有正義、尊重、包容。

還有愛。

學業水平測試在即,整個高二年級學生的情緒也緊張得很。

本省高考政策一枝獨秀,學業水平測試一共考四門副科,成績劃分等級,考到一個A高考就加一分,四門全A加五分。

向來輕視副科的育淮都鉚足了勁兒督促學生學習,五分!五分啊!你知道高考加五分能超過多少人嗎!

最近的高二(16)班像一潭死水,人人不是學習就是補覺,下課比上課更安靜。

但蔣攀顯然不是這一類努力的學霸。

他買了一大包幹脆麵來分給同學吃,興致勃勃地湊到前桌,說:“我剛才在小賣部,聽見聶哥的大八卦了!”

顧念回過頭,問:“我哥?他能有什麽八卦?”

蔣攀神秘兮兮地說:“上個星期聶哥不是領著弟兄們去揍人了嗎?聽在場的兩個學長說,聶哥非要親自動手,別人攔都攔不住。你猜,這是為什麽?”

顧念困惑:“為什麽?”

蔣攀高喝:“衝冠一怒為紅顏啊!”

費遐周一口水噴了出來。

“你也不敢相信對不對?我也不敢啊。不過你說說,咱聶哥都多久沒正經跟人動過手了?什麽樣的人能把他惹毛到這個程度?什麽事值得他這麽憤怒?”蔣攀聲情並茂,說得極有感染力,“那隻能是為了感情的事唄!情敵非得自己親手揍才痛快!”

費遐周一陣劇烈咳嗽,臉都嗆紅了。

蔣攀捶捶費遐周的背,勸道:“瞧你激動的。我一開始也不信的,但是思來想去隻有這個理由最說得通。而且而且,那學長還聽見聶哥說的話了。”

顧念睜大了眼睛,問:“什麽話?”

“有多遠給我滾多遠!別打‘她’的主意!‘她’是我的人!”蔣攀粗著喉嚨,模仿聶瑜的嗓音。

顧念:“我怎麽覺得是你瞎編的呢?”

費遐周:“……”

“我都是聽人家說的,我可沒編!”蔣攀摸了摸下巴,十分好奇,“不過話又說回來,能讓聶哥看上的女生,得美成什麽樣啊?”

顧念皺眉:“我沒聽說我哥有喜歡的女孩子啊。”

“他們班那個林丹青學姐,長得可好看了,聶哥會不會一直暗戀她?”蔣攀猜測。

“這話你別亂說。”

“那還能有誰啊?”

顧念成功地被他帶偏了焦點,努力回憶全校有哪些漂亮女孩子。

高二的學業水平測試很快結束了。

“再見吧!政史地生!”

四門課一考完,蔣攀就奔回家把所有的課本和試卷扔了,從陽台丟下去,嘩啦啦,落了滿地的知識。

蔣攀他老媽操著雞毛撣子踹開臥室房門,叉著腰怒罵:“敗家玩意兒!扔什麽扔!不知道留給你媽賣廢品啊!”

蔣攀灰溜溜地跑到樓下,又全給撿了回來。

大考結束,費遐周的學習生活回歸了正常。

妹妹術後恢複得很不錯,爹媽心裏高興,對國內的兒子也更加愧疚。適逢換季,成箱成箱地寄來了新衣服,都是全英文的名牌,聶瑜不大認得。

“這幾件太大了,你拿去穿吧。”費遐周將一摞衣服扔在了聶瑜的房裏,滿臉苦惱,“我媽真是年紀大了,怎麽衣服尺寸也能買錯啊?”

藏藍色的運動服和黑色的衛衣,雖仍是聶瑜平日裏穿衣的風格,但吊牌的價格天差地別。聶瑜翻了翻,也挺困惑:“同一批衣服怎麽還能有買錯的啊?”

費遐周眼神飄忽,眼神無辜。

“就是啊,搞不懂。你替我解決了吧,可別浪費錢。”

說完,他轉身就跑了。

當費遐周琢磨著阿迪的運動鞋和匡威的帆布鞋哪一雙更好看的時候,聶瑜進入了最後的衝刺階段。

高考的日子一日日逼近,聶瑜擔心自己熬夜學習會影響到費遐周的作息,又從二樓的書房搬了下來,不是在學校自習到深夜,就是在自己房間刷題到深夜。費遐周偶爾起夜,不管多晚,都能看見他臥室的燈亮著,門縫裏漏出米白色的燈光。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卻在偶然的一個晚上,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晚上十一點多,聶瑜打著哈欠從學校回來了,開了門,聶奶奶卻抱著手機急得團團轉。

“小瑜啊,怎麽辦啊!”聶奶奶握著手機,神色慌亂,“小費怎麽還沒回來啊!我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都這麽晚了,平常他早就回來了。”

聶瑜的倦意一掃而空。

安撫了奶奶回客廳坐著,聶瑜給顧念打了個電話。

顧念接到電話的時候也有些蒙。

“啊?小費還沒回家?”顧念驚訝,“放學的時候他說有作業沒寫完,我就和蔣攀先走了。”

聶瑜問:“那你知道他什麽時候離校的嗎?”

顧念搖頭:“不知道啊……最近也沒什麽作業啊,不至於寫這麽久吧?”

“這樣,”聶瑜想了想,“你問問你們班其他人,最後一次看見小費是什麽時候,一有消息就給我打電話。”

顧念答應:“好,你別擔心,我馬上去問。”

手機通訊錄裏的聯係人畢竟有限,顧念思來想去打開了電腦,進入班級的QQ群。

同學們原本正在群裏討論題目,顧念的消息突然湧入,視覺上極具衝擊力。

“誰看見費遐周了!!!他放學回家了嗎!!!我哥哥喊他回家吃飯!!!”

一刻鍾後,聶瑜趕回了育淮中學。

已經是深夜了,門衛大爺都準備歇息了,盯著他的校園卡看了半天,警惕地看著這位聲稱“東西落學校了”的學生。

好在聶瑜因為上學遲到被拎在學校門口訓斥過好多次,門衛對他麵熟,確定是本校人。他雖心中疑惑,最終還是放聶瑜進校門了。

聶瑜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奔向了高二(16)班的教室。

顧念在班級群裏一陣吵嚷後,果然引起了大夥兒的注意,得到了不少回複。但大家基本一放學就各找各媽了,沒留意費遐周放學後去哪裏了,問了一圈,都沒什麽有用的價值。

直到吳知謙私下給顧念發了一則消息。

“放學後我發現自己的筆記本沒帶,折回教室取了一趟。那時候教室裏已經沒人了,我看見費遐周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好像是睡著了。我當時沒有吵醒他。有可能,他現在還在教室。”

最好是這樣。

聶瑜腦子裏模擬了一百個費遐周走出校門被車撞倒、在巷子口被仇家圍堵的糟糕可能,嘴上對奶奶說著“不會有事的”,心裏卻嚇了個半死。

他氣喘籲籲地爬上四樓,高二(16)班隻有一排燈是亮著的,半明半暗,窗簾在夜風中鼓動。

費遐周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胸口隨著平穩的呼吸一起一伏。

萬幸。

不知過了多久,費遐周再醒來時,麵前是一張放大了的聶瑜的臉。

大概是剛睡醒,腦袋發蒙,費遐周盯著這張臉端詳了許久,目光從他濃密的眉毛流轉到鋒利的下頜線。他這段時間瘦了些,臉上的棱角越發突出,眉眼也越發深邃。

聶瑜今天穿的是自己送給他的新衣服,衣服款式雖簡單但特別考驗身材,聶瑜個高肩又寬,深色衣服襯出幹淨臉龐,工裝風硬朗又新潮,配他正好。

隻要不亂穿衣服的話,明明是個帥哥啊。

“醒了沒?”聶瑜伸手在費遐周麵前揮了兩下,“你怎麽眼睛都不眨一下,睡傻了嗎?”

費遐周這才抬起發酸的脖子,半邊臉頰因為趴在桌上太久而泛紅,不平整的木桌在皮膚上印刻了一條曲折的紋路。

聶瑜抬手揉了揉他發紅的臉,吐槽:“你不知道墊本書再睡嗎?”

“太困了。”

費遐周揉了揉眼睛,擠出幾滴眼淚。

費遐周自己不知道,其實他一犯困的時候氣勢就會弱下去,奓毛小狐狸也變成了耷拉著耳朵的小貓咪,垂落睫毛,狹長的眼尾泛著淡紅色,生出幾分說不清的委屈和可憐。

“今天怎麽這麽累?放學都不知道回家,我還以為你又……”聶瑜說到一半頓住,不吉利的話說不出口。

費遐周從抽屜裏取出一本專門為聶瑜準備的精選例題筆記,翻到最新的一頁給他看。

“你上次周測沒做出來的那個大題,我找了些同類型的題目,你這兩天練一練。不過這一塊知識點我也沒係統學,不明白的還是得靠你們老師教,我幫不了太多。”

聶瑜專注地看著費遐周,瞧也沒瞧筆記本。

“多用幾種方法解,把這個題型練熟了,以後就不會……”費遐周說到一半覺得不對勁,抬頭看了他一眼,生氣地問,“你看哪兒呢?我剛才講了那麽多,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聶瑜搖頭:“沒聽。”

“沒聽你還這麽理直氣壯!”

聶瑜笑了笑,將筆記捧在懷裏,轉移話題道:“走吧,我們趕緊回家。”

出了校門,他們並沒有直接回家。

費遐周在學校睡了一覺後精神十足,聶瑜的困意早被方才的虛驚一場給嚇跑了。給奶奶打了個電話報平安後,聶瑜牽著小孩的手,越走離家越遠。

在路上,費遐周茫然地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聶瑜賣關子:“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襄津雖是個經濟不大發達的小縣城,但是在文化這一塊做得還算不錯。據說哪座古宅是明代小說家的故居,哪個博物館又是為清代某位詩人建造的,連育淮都吹噓自己有百年校史,青磚綠瓦在這兒並不少見。

而除此之外,在這片社區的最北邊,白楓山的山頂上,還建了一道仿古城牆,是為紀念哪朝哪代已無人記得清了,隻記得城牆後栽了一整排的合歡樹,每逢六月花期,遍地都落滿了紅粉色的合歡花,飄在空中,如絮如櫻。

白楓山雖被稱作山,但充其量也就是個小土堆,比其他地方略高了那麽一些,在平原地區便顯得與眾不同了。正值四月,合歡樹雖未開花,但枝葉繁茂,一棵棵整齊排列,斜倚城牆,恣意生長。

城牆有大半個人高,聶瑜一蹬腿就翻了上去,坐穩後又伸出手,拉著費遐周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暮春夜風溫和,他們肩並肩坐在山頂、坐在牆頭,越過流淌的白楓河,這個小城沒有高樓大廈遮蔽視野,沉睡中的襄津盡收眼底。

“這夜景可真是……”費遐周說,“不怎麽樣啊。”

是不怎麽樣。也不看看幾點了,又不是周末,除了熬夜苦讀的備考生們,誰會在這個點亮著燈?

大半個襄津都是暗色的,弦月皎皎,繁星漫天。

費遐周雙手撐著牆頭,仰著頭看著天空,兩隻腿晃來晃去,腳下夜色懸空。

聶瑜突然問:“小孩,你想過以後考什麽大學嗎?”頓了頓,又改口,“問這個沒有意義,不是清華就是北大。換個說法吧——你以後想幹什麽?做什麽職業?”

“談人生?這麽突然?”費遐周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嗯,談人生。”聶瑜點頭。

費遐周翻了個白眼,想了想,答:“我媽媽和妹妹身體一直都不好,所以初中的時候,我還挺想做醫生的。”

“那現在呢?”

“後來我才知道醫生除了手術做得好,還要和病人好好相處。我是不會照顧別人情緒的人,要是真做了醫生,那我的病人估計挺不好受的。”

聶瑜輕笑:“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所以……我也不太確定。”費遐周轉了轉大眼睛,“去做科學研究也不錯?待在實驗室裏的工作,好像也挺適合我。”

偏科大王聶瑜揉了揉太陽穴:“你可能不知道,我這輩子的最低分都給了物理。”

“你呢?”費遐周問他,“你想過這些嗎?”

“前段時間李媛已經為這個找我談過話了。”話題繞回了聶瑜身上,“她問我對以後有什麽規劃,想考什麽大學,想做什麽職業。說實話,我不太知道。”

“你以前就沒想過這些嗎?”

“也不能說沒想過,去年高考完填誌願的時候,我確實也思考了一下,但也沒得出什麽有用的答案。當時的誌願也是隨便填的,以為做什麽都可以,有學上都行,直到被錄取了,我才感覺到抗拒。”聶瑜說,“可能是,雖然也不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麽,但至少還能知道不喜歡的是什麽。”

總是信誓旦旦地說對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不後悔,但是仔細思量,又希望能擁有後退一步的機會。都說一考定終身,但聶瑜沒被這一次的考試完全定義,他任性,他不懂事,還是想要重來一次。

“那現在呢?也快一年過去了,你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了嗎?”

“嗯,知道了。”

聶瑜主動敲響了教師辦公室的大門。

“警校?你想考警校?”

李媛的眼睛瞪大了一圈,手裏的紅筆都掉了。她冷靜後仔細思量了一下,眉頭漸漸舒展。

“也不是不行。你這家夥文化課雖然一般,但是腦子還可以,身板這麽結實,做警察還真挺合適。”她頓了頓,又補充,“不過警校可比普通大學苦多了,你可別吃不了苦又跑回來讀高五。”

聶瑜笑了:“我這次是認真的,絕不讀高五,不會回來給育淮丟人的。”

李媛翻了翻手機通訊錄,說道:“警校這方麵我也不太懂,等我找幾個朋友問問看,有什麽要準備的到時候告訴你。別的不用擔心,先把你功課做好了,警校的分數也不低呢。”

聶瑜用力地點頭:“您放心吧。”

事說完了,聶瑜轉身要走,李媛卻又突然叫住了他。

“不是,你等會兒。”

做老師的對學生的轉變格外敏感,她眯著眼睛問:“你怎麽突然就確定要考警校了?之前問你,你還是一副幹啥都行的樣子。”

“這不是……您對我的感化起效果了嘛。”聶瑜裝老實,“我就是塊木頭,被您這麽天天關懷著,也該長出朵花來了。”

“你就扯吧。”李媛翻眼皮,“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聶瑜連連搖頭:“女朋友?怎麽可能?我肯定不會幹這種禍害小姑娘的事情。”

李媛見多識廣,一猜一個準:“那就是有喜歡的姑娘了?”

“真沒有。”聶瑜這也不算撒謊,拍著胸脯發誓,“我要是騙您,我就考不上大學。”

“不準說這種晦氣話。”她比聶瑜還緊張,“你必須給我考上,我下半年不想在這個學校看見你。”

“得嘞。”聶瑜鞠了個躬,“希望暑假有機會請您吃謝師宴。”

李媛說:“我等著呢。”

走出辦公室時,聶瑜才看見費遐周正等在門口。費遐周手裏抱著一摞作業,應該是來隔壁辦公室,聽見了他和李媛的對話。

費遐周問:“你真的決定了?雖然考警校的想法也是我提出來的,但我說了不算,你還是得自己……”

“我已經深思熟慮過了,我覺得警校挺適合我的。”聶瑜搶白,“我甚至還給我爸發了短信問他的意見,回去後要不要我給你看信息記錄?”

“你爸說了什麽?”

“他說——警察好!就是威風!”

“……”

挺像聶平的風格的。

昨天半夜回家時,費遐周一路都在琢磨聶瑜的事,正好路過社區的派出所,一個念頭突然就蹦進了腦子裏。

“聶瑜,要不你去考警校吧。”他說,“你這麽愛多管閑事——不,我是說打抱不平。而且你拳腳功夫也有兩下子,用來打架不如幹點有意義的事。而且……”

當時,聶瑜問:“而且什麽?”

費遐周說:“你有腦子,但不用小聰明為自己牟利;你拳頭硬,但從來不揍比你弱小的人——你會成為一個好警察的。”

聶瑜舔了舔唇:“你這樣誇我,好像還是第一次。”

“因為你確實就是這樣。”費遐周低頭看著地上,路燈將他的影子拉長,“你知道嗎?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勇敢,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保護好自己。所以,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很多人需要你,就像……像我一樣。”

那是聶瑜第一次從別人的口中聽說,原來自己是被需要的。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感性的湧動,而需要一個人的認知則是理性的博弈。

聶瑜的思緒飄得太遠,被費遐周搖著胳膊喊醒。

“你還沒回答我呢。”費遐周問,“你怎麽就覺得警校適合你了?”

“可能是因為……”

聶瑜摸著下巴,認真地思考。

“我覺得我穿製服的樣子肯定特別帥。”

費遐周有些無語。

夏季的來臨總是讓人毫無防備。

記不清氣溫是怎麽突然提升的,勞動節當天陽光明媚,聶瑜早晨穿著衛衣出門買油條,回來時流了一腦門兒的汗,這才意識到原來春天早已經結束了。他匆匆忙忙地回到臥室,將衛衣換成了短袖。

日期的變化在高三生心裏隻有一個意義——高考逼近了。黑板角落裏貼著“距離高考還剩( )天”的字條,括號裏的數字從三位數變成兩位數,從前以為的“還早呢”,變成了如今的“哎喲,學不完了”。

在距離高考已經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卻發生了一場劇烈的震**。

費遐周是第二天在學校裏聽說的這件事。

一大清早,早讀課還沒開始,平日裏困得打蔫兒的蔣攀不知哪兒來的精神,站在顧念課桌邊吵吵嚷嚷地說話。

“你昨天晚上看新聞了沒?地震了,八級呢!”

“我哪有時間看新聞啊,一開電視我媽就念我。”顧念問,“八級是什麽概念?特別嚴重嗎?”

“我爸說可嚴重了,他晚上給汶川附近的朋友打電話,一個都打不通。”

“汶川?”顧念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汶川在哪個省?”

蔣攀想了想:“好像是……四川?”

一直沒有參與對話的費遐周突然抬起了頭,他瞪住蔣攀,問:“四川地震了?有多嚴重?”

“我也不清楚,新聞裏也沒說明白。”蔣攀奇了,“你怎麽突然這麽激動?有認識的人在四川嗎?”

費遐周眉頭緊鎖:“聶叔叔就在四川。”

自從聶瑜專心備考後,幾乎就沒打開過電視。過去也會訂些報紙,現在沒空看也就停了。離高考越近,他心情越焦慮,表麵上雖看不出什麽,架上的小人書卻都落了一層灰,許久沒被翻閱。

住在襄津這樣的小縣城,吃穿用度不優越卻也齊全,與外頭的城市沒什麽聯係,不看新聞不問時事,日子也照常過。超市的促銷活動都比國外新上任的領導人來得重要。

隻是這世上的人誰也不是如一座孤島般活著,時代抖落一粒塵埃,就成了人生的一場震顫。

費遐周趁著下午最後一節體育課,提早回了家。

“中國地震局消息,昨日下午14時28分,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汶川縣發生裏氏7.8級地震,重慶、湖北、湖南等多省都有明顯震感,國家地震應急救援預案已經緊急啟動,救援人員已趕往現場,人員財產損失正在進一步統計中……”

報紙的頭版頭條,電視上滾動播放的新聞,大爺們兒聊天的內容,全都被“地震”這個隻在地理書上出現最多的字眼給覆蓋了。隻是事發突然,新聞報道時效有限,當地的具體情況到底如何,影響範圍有多大,仍不得而知。

聶奶奶坐在藤椅上,手裏的蒲扇也不搖了,看一眼新聞歎一口氣。

四川地區的手機信號部分中斷,或是因為斷電而影響了信號,費遐周在客廳來來回回地走,不斷地給聶平打電話,一連幾十通電話,卻全都打不通。

“小費啊。”聶奶奶看著牆上的時鍾,“小瑜快回來了,咱把電視給關了吧,他下個月就考試了,這個時候看到這些……唉……”

聶奶奶的意思是,還是暫時不要告訴聶瑜為好。

但是,這麽大的事情,怎麽可能瞞得住?

費遐周搖頭:“他總要知道的。”

聶瑜在放學路上順手捎了兩份香酥雞,回來時,周身環繞油炸的香氣。

“小費,你上次不是想吃這個的嗎,我今天……”

進了客廳,一老一小如失了魂似的坐在沙發上,也不說話,隻有電視裏的特別新聞報道滾動播放。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聶瑜覺察到了不對勁兒。

費遐周沒說話,隻抬手指向電視機。

聶瑜不明所以,盯著屏幕看了幾分鍾,表情漸漸凝固。香酥雞被“啪”的一聲扔下,他慌忙地衝進房間尋找手機。

“電話打不通的。”費遐周說,“我試過了。”

聶瑜的小靈通關機待業很久了,他執拗地開了機,快速撥號的第一個聯係人就是聶平。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打不通。

費遐周寬慰他:“我聽說太多人打電話過去,可能線路堵塞、一時半會兒信號跟不上,你先別太緊張。”

聶奶奶扶著膝蓋站了起來,朝著條台上的觀音燒香拜佛:“阿彌陀佛,保佑我們平子安全吧……”

越是在無能為力的時候,人越是需要有個寄托。

她唉聲歎氣,又忍不住抱怨:“這麽大歲數了就是不知道安定下來,四川有什麽好的,非要背井離鄉跑這麽遠。”

“那是我媽的家鄉。”

聶奶奶詫異地抬眼,聽見聶瑜一字一句地說:“正月走的時候,爸對我說,他很喜歡四川,因為那是生養我媽媽的地方。”

聶奶奶大概從來沒關心過,她的前兒媳婦是四川人這件事。

四川前兒媳婦在三天後進了城。

周日半天假,費遐周剛從學校回來,推開家門,就看見穿著碎花長裙的窈窕女人迎麵走來,一邊撩動她烏黑的長發,一邊招呼道:“小費回來啦?快來快來,我買了肯德基全家桶,趁熱吃。”

費遐周眨眨眼,這位竟然是聶瑜的親媽,梁玉琪。

聶奶奶坐在藤椅上,白眼一翻,對洋快餐不屑一顧:“這種垃圾食品不衛生,吃了要拉肚子的呀。”

梁玉琪的笑容巋然不動,不軟不硬地回:“反正也是給孩子們吃的,吃不壞您的肚子。”

聶奶奶氣得直搖蒲扇,擰著眉回臥室去了。

費遐周佯裝沒瞧見這對婆媳交惡,微笑著問:“梁阿姨,您怎麽有空來了?”

“大瑜這不快高考了嘛,我這個當媽的也沒管過他,怪難受的,想著來看看他。還有就是……”她斟酌著開口,“大瑜他爸昨天給我打電話了。”

“聶叔叔沒事?”費遐周瞪大了眼,“這三天我們誰都聯係不上他,差點以為他在四川……”

梁玉琪歎了口氣:“等大瑜回來,我一起告訴你們。”

大概過了五分鍾,聶瑜回來了,他耷拉著眼簾,一臉疲態。

看見親媽的時候,他比費遐周還要震驚,瞪圓了眼睛一眨不眨,幾秒後沉重地問:“我爸怎麽了?”

梁玉琪白眼一翻:“你爸怎麽了?你爸好得很呢。昨兒晚上大半夜打電話擾我清夢,瞧你這小崽子,都不知道跟我打聲招呼,上來就隻關心你爸。”

父母在兒子麵前爭寵是常有的事,這樣反而有幾分熟絡和輕鬆,聶瑜霎時鬆了口氣,懸了好幾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走到餐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這才問:“你怎麽過來了?我爸怎麽不聯係我啊?”

“你奶奶年紀大了,經不住刺激。你性子又躁,打個電話本來就不容易,到時候事沒說清楚,你父子倆先吵起來。”

梁玉琪給他添了點水。

“12號那天你爸也在四川,不過不在地震中心,影響不大,就是附近電力設施和信號站受損,先是手機打不了電話,後來又找不到充電的地方。直到昨兒晚上才借了人家的手機,跟我聯係上了。”

聶瑜問:“我爸說什麽了?他什麽時候回來?”

“他……暫時不回來了。”

“什麽意思?為什麽不回來?待在那兒有多危險,他發什麽神經不回來!”

聶平果然了解自己兒子,梁玉琪的話才說了一半,聶瑜就騰地站了起來。費遐周在桌子下拉他的手,勸他別衝動。

“你給我坐下,先聽我把話說完。”當媽的語氣強勢,兒子在外麵再怎麽拽翻天,還是得聽她的話。

梁玉琪看著聶瑜的眼睛,嚴肅地說:“你爸當時的位置離災區不遠,雖然他幸運,沒有受傷,但是附近很多房屋和設施都受損嚴重。地區偏遠,路不好走,救援人員也隻趕來了一小批,人手遠遠不夠。你爸他四肢健全還有點力氣,多少能幫上點忙。所以他決定留在那裏,就當做誌願者了。”

一直躲在臥室裏的聶奶奶也打開了房門,從縫隙裏聽著外麵的話。

“我這麽說,你能聽明白嗎?”梁玉琪說,“是,那邊時不時可能還有餘震,生活條件也是一團糟。但就是因為這樣,你爸才需要留在那裏。”

聶瑜十指交扣,指甲掐進了皮肉裏。

“你爸從來就是這個作風,先斬後奏,家人的想法永遠是第二位。我以前不能理解他的記者夢,所以離婚了。但是聶瑜,你不能不理解他。”她說,“你是他的兒子,是他堅持這麽多年的理由,他當然也可以一走了之,隻顧自己。但他是為了你,才留在了那裏。

“你爸爸他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懦弱的父親。他要證明給你看,他聶平這麽多年,究竟在堅持什麽。”

梁玉琪也很難相信,這些話竟然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

這世上最厭惡聶平和他的遠大夢想的人,大概就是她了。

她至今還記得,聶瑜三歲的時候,她在婆婆的再三勸說下放棄了自己的職業,專心在家帶孩子。聶瑜六歲的時候,半夜發高燒,她冒著漫天暴雨送孩子去幾千米外的醫院,一整晚精疲力竭,第二天卻被婆婆劈頭蓋臉地責罵不會照顧孩子。

她太厭惡這一切了。

昨晚接到聶平的電話時,梁玉琪差點在他開口的一刹那就掛掉,可是她卻聽見這個男人哽咽著說:“昨天,昨天有一個孩子,比小瑜年紀還小,瘦瘦弱弱的,就壓在一麵牆下麵。我能聽見他喊我叔叔,聽見他哭著說自己好餓。可是我們挪不開他身上的石頭,我們竟然救不了他。結果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麵前閉上了眼。他還在讀書呢,他還那麽小……他跟我說,叔叔,我明天還要考試呢……”

梁玉琪從來沒見過那個男人泣不成聲的樣子,她隻記得彼此爭吵時赤紅了眼睛、歇斯底裏的模樣,卻從來不知道聶平也會有這麽悲傷、這麽痛苦的一麵。

她忽然就想念起了兒子,她想來見聶瑜一麵。

彼此沉默了很久後,梁玉琪聽見聶瑜開口:“你說他這樣做是為了我,可能是吧。但如果有我一份的話,那一定也有你的一份。”

聶瑜說完,抬頭看著天花板,滿眼血絲。他說:“我爸他也想證明給你看吧。他這人沒什麽擔當,當不了一個好丈夫,但……但他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

在最無助最無力的時刻,他最信賴的人,仍然是你。

那個下午,聶瑜沒留在家裏刷題。

他跑去了遊戲廳。

離高考隻有不到一個月了,有的人陷入極度的焦慮,如聶瑜;有的人則徹底放飛自我,死到臨頭就幹脆聽天由命了,如翹了好幾天的課來幫忙看店的黃子健。

“哥,跳舞機要不要試試?剛更新了曲庫,更帶勁了。這個打槍的也刺激,喪屍題材呢!這個摩托車它……”

聶瑜頭也不回地奔向了一排靠牆的機器,黃子健在他身後嚷嚷:“喂!你不是吧!又抓娃娃!是不是個大老爺們兒啊!”

嗯,聶瑜心情鬱悶時的發泄方式,就是抓娃娃。

他對這些娃娃沒什麽興趣,隻享受娃娃被抓起來的瞬間。仗著黃子健成筐成筐地給他送不要錢的遊戲幣,抓得越發猖狂。他隻盯著一台機器,把裏頭歪頭歪腦、針線粗糙的盜版玩偶全都抓出來,然後再用鑰匙打開遊戲機,重新塞回去。

抓出來、塞回去,再抓出來、再塞回去。

黃子健覺得聶瑜腦子有病。

不知道過了多久,聶瑜玩到天昏地暗、頭腦發暈的時候,一對年輕男女摟著肩膀走了進來。

黃子健懶得把時間浪費在觀摩聶瑜發神經上,他笑嘻嘻地走過去,招呼道:“要換遊戲幣不?一塊錢一個幣,充一百可以額外送十個幣。”

女人搖著男人的手臂,撒嬌道:“親愛的,給我抓一個娃娃吧。”

男人大方地掏出一張紅鈔票:“充一百塊,你想抓多少就抓多少。想玩什麽都隨便玩。”

黃子健最喜歡這種愛花錢的情侶了,樂嗬嗬地去機器取幣了。

一百一十個遊戲幣還沒全出來,不知哪兒來的女聲,暴怒如獅吼:“李達強,你這個渾蛋!”

黃子健手一抖,遊戲幣險些撒一地。

為什麽這個聲音聽起來這樣熟悉?

隻見一個穿著黑色短袖的女人向那對情侶衝了過去,“啪”一巴掌打在了那男人的臉上,男人臂彎裏身材嬌小的女人尖叫一聲,整個遊戲廳的人都向他們看了過去。

除了聶瑜,聶瑜的心裏隻有夾娃娃,兩耳不聞窗外事。

“別抓娃娃了!出事了大哥!”黃子健連生意也不做了,奔過去直拍他的後背。

聶瑜漫不經心地說:“不就是三角狗血戀嗎?這有什麽稀奇的,別打擾我娛樂。”

“三角戀不稀奇,可……可是那女的……”黃子健急得都結巴了。

那黑衣女麵朝男人,模樣被遮住了,看不清是誰。聶瑜不愛聽人牆腳,沒有留意她的嗓門。偏偏黃子健使勁晃他的胳膊,機器爪“嘩”一下跑偏,一下子撲了個空。

聶瑜這才煩躁地轉過身,正瞧見那男人惱羞成怒地推了黑衣女一把。

女人踉蹌後退,淩亂的頭發下露出一張因悲憤而扭曲的麵孔。

“這……不是李媛嗎?”

聶瑜驚了。

黃子健的表情比揉皺了的紙還難看,他說:“我就知道她男朋友不是什麽好東西,上次來學校接她下班的時候,還跟隔壁班漂亮女生要QQ號呢。惡心,連高中生都不放過。”

聶瑜看他:“你早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李媛?”

“這事怎麽說啊,人家的家務事,我要是多管閑事,李媛說不定還覺得我故意挑撥呢。”黃子健眉頭緊皺,“不過這大庭廣眾的,吵什麽呢,別把我這麽多客人給嚇跑……哎喲!怎麽還動手了!”

他猛地發力,一把推在女人的肩膀上,隻聽見“轟隆”一聲巨響,李媛的後背撞上遊戲桌時,發出尖叫,吃痛地喊出聲來。

“這男人真是個畜生,怎麽能……喂,你幹什麽去?你拿遊戲幣幹什麽,聶瑜!”

不要多管閑事的言論並沒有被聶瑜聽進去,幾秒前眼裏還隻有娃娃機的他突然操起了手邊的半筐遊戲幣,大步邁向了狗血劇情發生現場。

李媛扶著腰蹲坐在地上,吃驚地看見自己的學生走了過來。

“聶瑜,你怎麽……”

話沒說完,聶瑜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領,巨大的身高差幾乎使對方雙腳騰空。

男人驚恐地喊道:“你是誰啊?你想幹嗎?”

“其實吧,前段時間我剛答應了我的老師,絕對不隨便使用暴力。”聶瑜的語氣有一種詭異的苦惱。

“你……你放開我!你知不知道我爸是誰,你小心……”

“嘩啦啦!”

半筐遊戲幣朝男人臉上砸了過去,冰冷的圓形金屬在迅速的加速度作用下如無數扁平的子彈,男人痛苦的叫喊回**在整個遊戲廳內。

聶瑜說:“不過我這個人吧,一向不愛聽老師的話。”

當天晚上,梁玉琪在家裏做了一大桌子菜,聶奶奶坐在飯桌邊一聲不吭地扒飯,但好歹沒有冷言相對。

隻是已經過了七點,聶瑜卻遲遲沒有回來。

這不是一個常見的情況,聶家六點按時吃飯,聶瑜如果趕不上,一定會打個電話或發個短信通知一聲。

費遐周內心焦躁卻不敢讓梁阿姨看見,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菜後,收到了枚恩的短信:“過來一趟,把聶瑜領走。”

枚恩的藝考麵試一路破五關斬六將,順利通過了多個學校的複試,但最後是否能錄取還要看文化課的成績。他去年掉以輕心以為自己絕對能考上,結果以一分之差和心儀學校失之交臂,不得不再來一年。

今年,枚恩白天學習、晚上寫歌,藝術、學業兩手抓,和聶瑜私下小聚的時間也變少了。故而,今天聶瑜沒打聲招呼就跑了過來,他還頗有點驚訝。

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小子話也不說,來了就往河邊一坐,不是往河裏扔石子就是發呆,從紅霞漫天一直坐到弦月高懸。

枚恩吃完晚飯出門倒垃圾,發現聶瑜竟然還沒走,這才給費遐周發了條短信。

“你倆吵架了?”費遐周來了後,枚恩這樣猜測。

“沒有。”對方搖頭。

枚恩伸了個懶腰,回屋了:“那我就把他交給你了,辛苦。”

費遐周點點頭:“不辛苦,為人民除害。”

初夏已至,天黑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晚上七點多,天邊仍浮著一層灰白色,河邊無雲無風,對麵碼頭的婦女洗完了衣服,提著鮮豔的塑料桶回家去了。

費遐周走到他麵前,雙手抱肩。

“這麽晚了你不回家,待在這兒幹嗎?”

聶瑜抬頭看費遐周,將手裏的石子扔到了地上,拍了拍滿是塵土的手。他的顴骨處平添了一道細長的劃痕,隱隱透著血紅色。

“你這臉……”費遐周抬手想觸碰,聶瑜撇過頭,握住他的手指。

“被我們語文老師的前男友給撓的。”

費遐周狐疑地盯著聶瑜。

“不是打架,那人細胳膊細腿的,我能動手欺負他嗎?就扔了點遊戲幣,他就發了瘋似的撓我。”

聶瑜拉著對方坐到自己身邊。

“對了,這個給你。”聶瑜從口袋裏扯出兩個巴掌大的娃娃掛件,“我今兒抓娃娃抓來的。”

“又是去的那個免費抓娃娃的遊戲廳?”費遐周問。

聶瑜糾正:“我付了錢的好吧。”

雖然不夠付成筐遊戲幣的錢,但是買下這兩隻盜版蒙奇奇也足夠了。

費遐周用兩根手指捏住這表情僵硬的娃娃,好奇地問:“話說你為什麽這麽喜歡去遊戲廳抓娃娃?不符合你**的形象啊。”

“不是有這麽個道理嘛,小時候缺什麽長大了就拚命地想得到什麽。”聶瑜說,“小時候我媽不準我去遊戲廳,連抓娃娃都不準。她越是不允許我就越是想玩,到現在也想。”

費遐周捏了捏蒙奇奇的手,軟綿綿的。

“不過,我媽從家裏搬出去的前一天,破天荒地同意我去遊戲廳了,甚至還主動給了我好多錢。”故事往後發展,急轉直下,“我那天在遊戲廳待了一整個下午。走之前,我特意去娃娃機那裏嚐試了很久,最後抓出來一個不知道是熊還是狗的娃娃。我想送給我媽掛在包上,我知道她很喜歡這種小裝飾。可是,等到我回去的時候,她卻已經走了。她的裙子和高跟鞋都帶走了,什麽也沒留下。”

從那以後,抓娃娃成了聶瑜戒不掉的毛病,明明知道這是宰人坑錢的機器,但就是控製不住自己想要試一試的手。

就好像,如果機械爪抓住了什麽的話,那麽操縱機器的人,是不是也能握住什麽?

費遐周揉了揉娃娃的絨毛,柔聲說:“那以後你抓的娃娃都送給我好了。雖然把這玩意兒掛在包上真的很丟人,但是……勉強接受。”

“嗯。”

聶瑜點頭。

“我過去一直以為,我爸從沒把我媽放在心上,所以才那麽不在乎她,讓她吃苦、逼她犧牲,連離婚都那麽幹脆。直到今天……”他的喉結上下起伏,說得哽咽,“我現在才知道,他心裏有多記掛我媽。可是我偏偏也知道,什麽都沒辦法改變了。”

費遐周低頭看著地上。他和聶瑜的腳差了兩三個尺碼,一大一小,對比強烈。

可要做到這種程度談何容易。

聶瑜幫李媛趕走前男友後,陪著她在路邊的大排檔喝了幾杯。

被自己學生見證了自己男朋友的劈腿現場,還差點當眾打了起來,李媛心裏鬱悶得要死,但一想到渾蛋前男友那副被聶瑜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

還是挺爽的。

聶瑜從商店裏買了一包濕巾和一盒三色冰激淩。李媛以為這冰激淩是用來吃的,撕開木勺的包裝紙就說:“心情不好就吃點甜的,你還挺聰明的。”

“這不是給您吃的,是給您敷眼睛的。”聶瑜指了指她的臉,“用濕巾擦擦臉吧。您好歹也是個人民教師,就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子?”

不用照鏡子,李媛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挺難看的。

滿臉淚痕,眼睛腫得像桃子,還披頭散發,有夠醜的。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看著聶瑜,驚訝地說:“你這小子,還挺有一手的,怪不得那麽多小姑娘追著你跑。”

聶瑜撇清關係:“我還是個高中生,這種事不要亂講。”

李媛將冰激淩盒子敷在眼睛上,不屑地笑了:“還裝,真當我不知道啊?你平日裏走到哪裏都有一堆女生停下來偷看你。遠的不說,就咱們班,趙萌萌不就這樣?”

“您怎麽知道的?”聶瑜警惕起來。

她揚了揚眉毛,得意道:“我好歹比你多吃了十年的飯,這一聲老師可不是白喊的。開玩笑,班上那點八卦我全都知道,懶得說而已。”

“咳咳——”聶瑜清喉嚨,“但我早就跟趙萌萌說清楚了。”

“也是,趙萌萌雖然是挺好一小姑娘,但是太內向了點,扛不住你這暴脾氣。”李媛托著下巴給他算起姻緣,“不過沈淼這種太外向的也不適合你,你倆站一起就是好兄弟既視感,你應該不會喜歡她。”

聶瑜樂了:“您還知道我喜歡什麽樣的人?”

“你聽聽看,我說得準不準。”李媛哼了哼,“你這小子雖然看起來凶,但是人不壞,就是有時候太衝動、感情用事,你應該比較需要一個理性一點、柔一點的人跟你保持平衡。但是吧,太柔了也不行,還得有個性,太弱的人你肯定看不上。”

本來以為她在瞎扯,結果越往下聽,聶瑜的笑容越僵硬。

“最好是能……勢均力敵,對,精神上肯定不能比你弱。不過你又這麽愛多管閑事,阿貓阿狗都要照顧,說不定長得嬌嬌弱弱的話還挺討你喜歡的?”李媛越說越激動,“你覺得我分析得對不對?”

聶瑜傻了。

何止是對,每一句話都把他的理想型解析得明明白白,他一直覺得,喜歡了便喜歡了,哪有什麽理由。

一見聶瑜這呆滯的表情,李媛大喜:“我是不是說對了?知徒莫若師啊。”

聶瑜咬了咬牙:“您當老師真是屈才了,您應該去天橋下麵算命,五十塊錢一卦,明天資產就趕超阿裏巴巴。”

李媛給自己開了一瓶啤酒,滿臉勝利笑容。

“不過,”聶瑜又問,“我說您看人這麽準,怎麽交男朋友就……”

剛剛拋開的愁緒又撿了回來,李媛的笑一下子苦澀起來。

“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人。”她說,“我們以前……也沒有變成這樣。”

你問她為什麽事情會走到這個地步,她也不知道。

她也不是一個會當街撒潑的女人,她教學生要理智、要克己。可連她自己都做不到。

“都會變成這樣嗎?”聶瑜想起自己的父母,“是不是每一段恩愛的關係到了最後都會變成不體麵的相互折磨?明明曾經相愛的人,為什麽最後就成了敵人?”

明年就三十歲的李媛卻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

聶瑜問:“真的有人能一輩子在一起嗎?一輩子不改變自己的感情。”

“不會一直不變的。”李媛仰頭灌酒,抹了抹嘴,“熱情會消散,愛情會變成親情,然後,再變成比親情更重要的東西。變成需要,變成依賴,變成……信仰。”

半輪月亮在河麵倒映出波**的影子,溫暖的夜風吹動寬大的白色短袖。蘆葦叢沙沙作響,回憶也被吹散,聶瑜抽回思緒,望向身邊人。

“小孩。”

他輕聲呼喚,月亮和費遐周的麵龐,同時映入眼眸。

“我沒法信誓旦旦地跟你說‘一定’‘絕不’這樣的字眼,但是,我也有想要承諾給你的東西。”

他注視著費遐周,琥珀色的眼眸裏倒映著楓糖的顏色。

“尊重、理解、包容——這是我所理解的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聶瑜說,“更多的自由,和更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