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寒辭去冬雪

2008年的冬天比往常更寒冷些。

“1月12日以來,受強冷空氣影響,我國大部分地區出現入冬以來最大幅度的降溫過程,十幾個省份持續出現雨雪、凝凍等天氣,部分地區出現大雪或暴雪,導致公路、民航等交通運輸大範圍受阻,旅客大量滯留。”

電視裏新聞播報的聲音和聶瑜的電話鈴聲同時響起,費遐周想按靜音,聶瑜卻抬了抬手製止了他。

電話那頭是坐了一夜綠皮火車剛到北京的枚恩,一向脾氣極好、見人就笑的音樂才子突然轉性,開口就是一句夾雜著京味兒的抱怨:“他大爺的!北京這天也忒冷了!”

聶瑜看了眼手表,問:“這都幾點了,你才到?”

枚恩歎氣:“別提了,我這都算好的了。一路上都是大雨大雪的,火車站都亂套了……哎,這位大爺,勞煩您抬抬腳,踩著我了!”

不知是不是出站人潮過於洶湧,電話那頭好一陣嘈雜,過了兩分鍾又傳來了呼呼的風聲,想必已經走出了火車站。

枚恩的聲音這才又響起:“那什麽,等我到賓館了再給你發短信,長途話費也挺貴的。”

聶瑜點點頭:“行,那你自己多保重。考試加油。”

他囑咐了兩句,電話就掛了。

枚恩今年運氣不好,去北京參加藝考,卻正逢難得一見的大雪天氣,新聞裏的“交通受阻、旅客滯留”,正是在說他所經曆的實況。

聶瑜抬頭看電視,正好聽見主持人的下一句:“據中國氣象局預報,此次強降溫、降雪天氣仍將持續一段時間,局部地區將有大到暴雪;1月25日至27日,西北地區東部、華北南部、黃淮、江淮等地還將出現較明顯的雨雪天氣。為進一步做好此次強降溫、降雪天氣應對工作,經國務院同意,現對有關事項緊急通知如下……”

聽完這話,費遐周又往毯子裏縮了縮,懷裏的熱水袋仍焐不暖天生體寒的雙腳。

聶瑜皺起眉頭,喃喃自語:“今年這情況,不太妙啊。”

今年的寒潮來勢洶洶,起初人們並未太在意,隻以為是冬天來得早了些。跨入新的一年後,不斷的降溫和降雨屢創新高,有幾家的水管都已經被凍住了,生活用水隻能跟鄰居家借。沒有任何好轉的嚴寒似乎在預示著一場風暴的來襲。

他話音剛落,聶平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小瑜啊……”父親的聲音裏充滿了抱歉。

嗯嗯啊啊了幾句後,聶瑜掛掉了電話,將小靈通往沙發上一扔,略感疲憊地揉搓著自己的臉。

“怎麽了?”費遐周問,“你爸這周又回不來了?”

聶瑜點點頭:“說是沒趕上火車,一時半會兒也買不到票,可能得拖到月底才能回來了。唉……”

兩父子表麵上看著互相不對付,但到底是親生的,離上次見到父親也有幾個月,聶瑜雖對父親有抱怨,但還是敵不過想念。

“話說回來,”聶瑜坐到了沙發上,“你爸媽什麽時候回國?”

費遐周看著電視,不停地更換頻道。他說:“妹妹前兩天剛做了手術,還沒醒,他們應該還要在美國多待一段時間,年前應該是能回來的。”

聶瑜說:“我好像很少聽你提起他們。跟家裏人關係不好?”

“關你什麽事。”

這幾個字是聶瑜意料之中的答複。

他其實也無心打聽別人的家庭隱私,不過隨口一問。沉默了片刻,正準備起身去幫奶奶做飯時,卻聽見了費遐周的回答:“算不上關係不好,他們有他們關心我的方式,我也有回應他們的方式。不太協調,但……彼此心裏都明白。”

節目換到了《動物世界》,電視機屏幕裏,母獅子叼著小獅子的後頸,行走在廣袤的草原上。

聶瑜抬手揉亂了他的頭發。

“臭小孩。”聶瑜說,“該撒嬌的時候就撒嬌,該任性的時候就任性,都是自家人好不好。你都還沒成年,別整天把自己繃那麽緊,累不累?”

費遐周抬頭看他,眼眸亮晶晶,問:“真的可以任性?”

“當然。”

費遐周舉起保溫杯,問:“那你可以給我的杯子倒滿水嗎?我懶得動。”

聶瑜:“……”

他一臉無辜:“你不是說可以的嗎?”

“懶死你算了!”

聶瑜抓起杯子就走,嘴裏嘀嘀咕咕個不停。

這死小孩,現學現賣的本事還真有一手。

天氣預報中的新一輪雨雪很快席卷江淮。

高一的學生快活地放了假,高二生為了給年後的學業水平測試做準備,仍舊頂著風霜艱難上課。高三生更是不用提了,每一秒的放鬆都是一種奢侈的浪費。

誰料一夜之間,襄津市內下起了漫天大雪,紛紛揚揚染白了整座城市。西北寒風暴怒著駛過江淮小鎮,雨棚顫抖了一夜。花架上的盆栽也被風吹倒,天井裏一地的花盆碎片被掩埋在大雪之下,無瑕的白色溫柔包裹了所有的秘密。

第二天清早,育淮中學收到上頭的指令,緊急叫停了所有補課項目,也就是說——

終於放假啦!

學生並不知小鎮外的世界遭受了怎樣的風暴,突然來臨的假期已足夠令人狂喜。

費遐周好不容易艱難地從**爬起來,卻聽見聶瑜說,放假啦,不用上學了。他氣得差點背過氣去,鼓著腮幫子睡回籠覺去了。

沒過兩天,南方的小年夜來臨,聶平終於趕上了春運的班車,風塵仆仆地回了故鄉。他從西南一路回來,多處車站停運,他隻好不斷轉乘,火車轉大巴,大巴再換火車,最後還是搭了好心人的順風車從建陵一路熬了過來。

父親雙手遍布紅紫色的凍瘡,聶瑜看在眼裏,雖什麽都沒說,卻主動幫奶奶做了幾道菜,是聶平偏愛的重辣川味。

入夜後,不少人家放起了鞭炮,轟隆隆震動蒼穹,紅色的碎渣散落在白色的殘雪上,在小年之時提前祈求來年的福運。

聶平酒足飯飽,陳年老酒熏得滿臉醉色。

他拍了拍兒子成年後越發寬闊的肩膀,說:“小瑜啊,咱們回鄉過年吧!”

下意識地點頭之前,費遐周的名字衝進了聶瑜的腦海。

他問:“那小費怎麽辦?”

兩日後。

“我爸媽今兒早上的飛機回國,現在還在太平洋上晃悠呢。”

費遐周雙手插兜,平靜的臉上毫無憂愁和焦慮。

“過兩天他們就來襄津看我了,你趕緊走,別打擾我們一家四口團聚。”

聶瑜提著行李站在天井裏,巷子口的聶平和聶奶奶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叉著腰催他:“臭小子!拿什麽東西這麽慢!走了!”

聶瑜對他們的催促置之不理,老父親一般囑咐:“取暖器上頭不能掛衣服,電熱毯盡量不要開一整夜,煤氣灶不用一定要關好,還有……”

費遐周煩了:“你還有完沒完了?我是沒有手腳還是沒有腦子啊?你要走趕緊走。”

父親和奶奶決定回鄉下老家和爺爺一起過年,這一走直到年後都很難回來,整個家裏隻剩下留守兒童費遐周,長輩們還沒發話,聶瑜第一個跳出來不樂意了。

“我還不是怕你……”他的話卡在喉嚨,來去不得,頓了半天才吐出後半句,“怕你把我家給燒了!對,我是為了保護我家的財產。”

費遐周的白眼快翻到太平洋去了:“誰稀罕你家這點破東西?”

聶平又在門外吼了,中氣十足:“渾小子!再不出來我就進去揪你了!”

“來了,來了!”

聶瑜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費遐周冷著臉走到門口,“嘭”的一聲摔上門,鎖得死死的。

幾分鍾後,喧鬧的人聲漸行漸遠,直到最後什麽也聽不見,隻有鄰居家的大擺鍾撞響了三下。

費遐周歎了口氣,走回了客廳。

其實,他剛剛說了謊。

受天氣影響,大量回國的航班被取消,他的父母並沒有訂到回來的機票。加上妹妹還處在手術後的恢複階段,很難承受長途飛行和嚴寒天氣的折騰。父母昨天打電話告訴兒子,他們決定今年春節不回來了。

聶瑜的擔憂成了事實。這個春節,費遐周將一個人留守在家裏,一個人度過新年。

但是,費遐周並不打算把實情告訴聶瑜,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他太自信。

他有十足的把握相信,如果自己將這件事告訴了聶瑜,聶瑜一定會堅持留下來。

可是他並不打算這麽做。他希望聶瑜可以在沒有自己打擾的情況下專心地陪在自己家人的身邊,像千家萬戶一樣度過這個熱鬧的節日。

費遐周踹開聶瑜的房門,裹著對方的被子在陌生的**打了幾個滾。

如果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香氣的話,那麽聶瑜身上沾染的一定是柚子味的洗發水的香氣。

費遐周深吸一口氣,決定接下來的幾天都要在這個房間裏睡覺。

在這棟沒有人的將軍樓裏,誰也不會發現他的秘密。

大年三十,萬家燈火璀璨。

“好多外國人說中國話,孔夫子的話越來越國際化。好多外國人講中國話,我們說的話,讓世界期待2008……”

電視剛打開,歡快的歌聲伴著花哨的舞台漫出屏幕,流行了一整年的《中國話》被改編成了迎新曲,誰家在屋外點燃煙花,“2008”在喧鬧中嘹亮發聲。

費遐周接起電話,母親的聲音隔著遙遠的太平洋傳到耳邊,妹妹咿咿呀呀的聲音也同時響起。

“周周啊,吃年夜飯了嗎?襄津冷不冷啊?要多吃點飯知道嗎?你聶叔拍了你的照片發給我們看,哎喲喲,怎麽又瘦了啊?”

父親搶過電話,渾厚的聲音嚷著:“每次都說這些事情,孩子聽了也會煩啊。周周啊,爸剛給你的卡上打了壓歲錢,想吃什麽隨便買!衣服挑最貴的買!貴的才保暖!”

“你懂不懂怎麽教育孩子啊?還想把周周教成像你一樣的暴發戶嗎?”費遐周幾乎能想象母親在電話對麵是怎麽翻白眼的,“周周啊,媽媽給你買的羽絨服收到了嗎?我跟你說啊,這個羽絨服含絨量超高的,加拿大人冬天都穿這個呢。”

費遐周笑著點頭:“收到了,現在我正穿著呢。”

費母說著說著卻哽咽了:“你說這大過年的,我們也不能回國陪你,你一個人在外地……都是媽媽不好,早知道就應該接你過來讀書的。”

父親揉著她的肩膀勸說:“大過年的你哭什麽?有老聶在襄津照顧他,不會有事的。周周啊,你讓你聶叔過來說句話!”

“聶叔他……”費遐周將電視劇的聲音調大,“聶叔和聶瑜出去放煙花了,回頭我再讓他們聯係你吧。”

為防止露餡,他胡亂地搪塞了幾句,借著心疼話費的理由將越洋電話給掛了。

他爹還沒說夠,猝不及防地就終止了通信,心裏很是不快。

令他更不快的是,兒子竟然替自己擔心起錢的事情來了,這是小孩子該擔心的事情嗎?

為了證明自己家家底還厚實得很,次貸危機也打不垮。費父一衝動,給兒子衝了筆巨額話費。

費遐周很快收到短信:“尊敬的客戶,您已成功充值話費1000元。”

費遐周:“……”

他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春晚節目始終熱鬧,花花綠綠的舞蹈演員填滿了舞台。電視機裏人潮如海,電視機外,費遐周獨自坐在沙發上,桌上沒吃完的水餃早已經涼了。

他自認是一個喜歡獨處的人,但獨處並不意味著在需要人陪伴的時候也形單影隻。

心無旁騖時,他堅不可摧。而一旦心有所念,僅僅是腦海中回憶起的一個畫麵,都能叫他驀然委屈起來。

費遐周用聶瑜的洗發水洗頭,懷裏抱著聶瑜抓娃娃所獲得的劣質玩偶。閉上眼,柚子清香環繞著自己時,就好像聶瑜正在身旁。

“叮叮叮——”

電話鈴聲將他的神思拽回。

來電顯示是:聶狗。

電話接通,那頭的人卻遲遲沒有開口。

對方不出聲,費遐周便也沉默,電話兩頭的人誰也不先開口,仿佛是某種默契的較量。隻有背景雜音似有若無地飄到耳邊,提醒著他們,電話還未掛斷。

最終,還是聶瑜最先憋不住了。

“喂。”聶瑜開口時一如既往的粗魯,“你怎麽不說話?”

費遐周卻問:“不是你打給我的嗎?我說什麽?”

“咱倆交情就這麽淡嗎?大過年的,說點吉利話不行嗎?”

“要聽吉利話看春晚去。”他沒工夫扯皮。

聶瑜也不說話了,兩個人再次陷入沉默。

臨近十二點,春晚的歌舞節目告一段落,主持人們紛紛走上了舞台中央。心急的人家已經開始放起了鞭炮,越接近零點鞭炮炸響的頻率就越高,安靜的冬夜在新舊年歲的交替之時被喚醒,恍若陣陣春雷連綿不斷。

分針與時針重合,鄰居家的大擺鍾敲響了十二下,鞭炮的轟響達到了頂峰,在電視機裏的歡呼聲中,日曆掀開新的一頁。

農曆戊子鼠年來臨的那一刻,費遐周聽見聶瑜的聲音穿越千裏,響在耳邊:“小費,新年快樂。還有,十六歲生日快樂。”

煙花在天際崩裂,五色光芒飛躍蒼穹、點燃心火。

原來聶瑜知道,大年初一,是費遐周的生日。

他寧可沉默這麽久,也要守著零點,做第一個送出祝福的人。

四個字能說清的東西能有多少呢?

費遐周聽見了聶瑜的祝福,聽見了他費力堅持的儀式感,聽見了為了願望的實現而在心中默默許下的承諾。

當聶瑜說到十六歲時,他想起的是十六歲無所著落的那個自己。可他不喜歡費遐周的十六歲是這樣的。

當聶瑜說出新年快樂這四個字的時候,或許他真正想要說的是,如果可以,我想要變成能夠讓你快樂的那個理由。

大年初三,顧念頭戴大紅色的棒球帽,身著紅白相間的羽絨服,腳上一雙紅色的高幫籃球鞋,如一個紅紅火火的年團子一樣滾到了聶家家門口。

這次他來見的人,卻不是自己的表哥。

“咚咚咚”敲了幾下門後,穿戴整齊的費遐周開了門,一抬眼瞧見對麵火紅的吉祥物,表情頃刻間凍住了。

“閉嘴,什麽都別說,我不想聽。”顧念先發製人,將對方的毒舌掐死在搖籃裏。

費遐周眨了眨眼,對麵這個從頭到腳一身紅的人實在有些刺眼睛。

緩了會兒,他才開口:“你知道今年奧運會的福娃嗎?”

顧念茫然:“福娃,咋了?”

“你長得特別像那五個福娃裏的歡歡,就是一身紅的那位。”他又補了一刀,“你這臉也挺像的,滾圓滾圓的。”

寒假在家吃胖了五斤的顧念無言以對,隻好氣急敗壞地嚷:“走了!我媽開車在外頭等著了!”

費遐周聳聳肩,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走出家門。

他要去見聶瑜。

聶安嫁到顧家後,每年的年三十都是在夫家過,大年初三才回娘家看望家人。費遐周正好搭了個順風車,隨他們一起下了鄉。

襄津城區外是成片成片的田野,田野的另一頭是零星散落的各個村落,大多數以某個姓氏冠名,王家莊、林家崗,總讓人回憶起畢飛宇小說裏的鄉村。

過去下鄉進城都不容易,但這些年修了水泥路,開起汽車的人也多了起來,逢年過節的親戚走動也比過往頻繁了。村莊內都是狹窄的小路,一輛輛各種品牌的汽車停在了外頭的曠野上。

快進村的時候,聶安將車停靠在了路邊,送孩子們下車,她自己卻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不遠處,聶瑜穿著黑色的長款羽絨服,拉鏈未拉,大步走來時衣擺隨風晃動,身姿挺拔。胸口一朵紅色的玫瑰形胸針,在灰色田野間殷紅而惹眼。

顧念張大了嘴,看著他:“哥,你這是……”

聶瑜下意識地摸頭發,蹭了一手的發油。

不知今天是什麽大日子,聶瑜竟然做起了造型,平日裏雜草一樣的頭發被梳了上去,三七分的複古發型,露出寬闊飽滿的額頭,像電影裏專演正義警察的劉德華。

費遐周打量了他一番,調笑道:“你這是什麽打扮,今天結婚啊?”

“今天確實有人結婚,但不是我。”聶瑜將他手裏的背包接過,抬手扛在了肩上,“你們運氣好,正趕上吃家宴。”

聽聶瑜這麽一說,費遐周才發現,停在周邊的汽車上有不少都貼著鮮豔的雙喜剪紙,顯然是來迎親的車隊。

費遐周問:“你們家有人結婚?”

聶瑜點點頭:“嗯,我媽今天結婚。”

費遐周眨巴眨巴眼睛,話是聽明白了,但是沒懂這是什麽意思。

“你是這什麽表情?我爸媽離婚好幾年了,今天二婚。”聶瑜說得坦**又自然,“大喜的日子,都給我笑起來。”

費遐周和顧念對視一眼,脖子僵硬地點了點頭。

說不清這種情況下,到底該安慰他,還是該說聲恭喜。

婚房是新蓋的,一共三層外加一個小院子,外觀土洋結合,有巴洛克的柱子也有中國風的屋簷,乍一看有些突兀,但和周圍的其他小洋房一起看時卻莫名和諧。

屋內的裝潢都是現代化的,有好幾個客房,不愁客人來了沒地兒睡。聶瑜領著兩位小朋友去了三樓最清淨的一間房,一路邊走邊聊。行李放下時,費遐周終於對這場婚宴有了個大致了解。

聶瑜還在上小學的時候,他爸媽就因為感情不合等原因而離了婚。母親梁玉琪離婚後曾去廣州打過工,結識了同為襄津人的現任丈夫,雖然發過誓這輩子都不會回這個地方了,但做母親的,一方麵舍不得徹底離開孩子,一方麵又實在覺得這個老張為人不錯,一來二去兩人就走到一起了。

梁玉琪是四川人,年輕時因為反對家裏安排的婚事而遠走他鄉,之後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了襄津。但她畢竟是個外省人,早早和家裏人斷了聯係,在本地又沒有太多的親朋,邀請兒子來參加婚禮時也是忐忑萬分。

聶平也收到了喜帖,但他隻捎了兩句好話,心裏是絕不願意過來的。聶安也不好意思親自出麵,隻好把顧念作為代表送過來,塞了份厚實的紅包,聊表心意。而費遐周,則是純屬被拉過來撐場子的。

費遐周問:“你不介意嗎?”

“什麽?”

聶瑜正在給他鋪被子,在忙碌中抬起頭來。

費遐周指了指聶瑜胸口的小紅花。

這是作為家屬招待賓客所佩戴的胸花,聶瑜不僅參加了自己親媽的二婚儀式,還樂嗬嗬地承擔了娘家人的責任,普通人看來未免有些不可思議。

“這有什麽?”聶瑜不以為意,“張叔家也有個女兒,聽說在上海工作一年能賺好些錢,逢人就誇。我雖沒那麽厲害,但也不能給我媽丟人吧。”

你有什麽丟人的,這張臉、這個頭,一路走來,多少人家的長輩直勾勾地盯著,四處打聽這是誰家的男娃娃,今年多大了?家住哪裏?定親了沒有?

有你這個兒子,還想多長臉?

嗒嗒嗒的高跟鞋聲從屋外傳來,房門被敲了三下,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走了進來。

她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鬈發,妝容濃厚,身穿棗紅色的緊身旗袍,側麵開衩到大腿,勾勒出玲瓏有致的身體曲線,肩上披著毛呢大衣,腳踩八厘米的細跟高跟鞋。美得張揚,氣場逼人。

“阿姨好。”顧念乖巧地打了聲招呼。

費遐周才意識過來,這位美人就是聶瑜的親媽,梁玉琪。

他遲鈍地鞠了一躬,禮貌地說:“阿姨好,我是聶瑜的……”

“我知道,我知道!”梁玉琪揚起眉毛,嫣然一笑,“你是和小瑜住在一起的那個小朋友吧。老費家的兒子嘛,我記得的。讓阿姨瞧瞧,哦喲喲,這模樣真是越長大越好看,比女孩子還漂亮。”

費遐周微笑地回應,眼角彎彎,怎麽看都是個討人喜歡的乖小孩。

梁玉琪最喜歡長得好看的人,一見到他就樂個不停,咯咯笑道:“小瑜這兩天老提到你,竟然還跟我說你脾氣大得很,怎麽可能嘛!你跟你媽媽長得像極了,瞧著就知道是個懂事的孩子。”

聶瑜翻了個白眼,心裏吐槽,我的親娘哦,你可千萬別被他的長相給迷惑了。

誰知他的親媽反過來抱怨起自己兒子了,梁玉琪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跟小瑜住一起不好過吧?我跟你說他那個暴脾氣哦,嘖嘖嘖,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麵打架。我的乖乖,讓你受委屈了哦。”

費遐周麵不改色地點頭:“還好還好,其實還可以忍受。”

梁玉琪感動地說:“真是個老實的孩子哦,竟然還幫著臭小子說好話。”

聶瑜抽了抽嘴角,不耐煩道:“還有完沒完了,不是要去準備酒席的嗎?”

“嘖嘖嘖,你看你看,他脾氣又上來了吧,真是的。”

梁玉琪一邊看著聶瑜一邊搖頭,握著費遐周的手,恨不能換個兒子才好。

費遐周火上澆油:“對媽媽態度好一點,別這麽不禮貌。”

聶瑜:“……”

我態度不好?我不禮貌?大家見過費遐周在家是怎麽作威作福的嗎?

聶瑜太委屈了。

費遐周第一次吃家宴。

襄津一直保留著不少舊風俗,特別是城區外的地方,逢年過節請客吃飯都是自家操辦,吃百人宴,比去飯店熱鬧,還省下不少錢。

梁玉琪是中年二婚,婚宴辦得簡單,但是也足夠熱鬧。院子支起簡單的帳篷,擺上幾張寬大的八仙桌,從鄰裏借來大量的凳子和椅子,足夠兩家親朋入座。

飯菜是雇了專業的大廚來做,幾位伶俐的婦女打下手幫忙,天沒亮就開始處理食材。適逢過年,家裏備的年貨都拿了出來,醃魚醃雞,風幹出臘味的香腸和豬頭肉,家常菜的香氣在大街小巷流竄。

沒有禮堂,就在他們新蓋的婚房裏,梁玉琪和丈夫老張手握拖著長線的麥克風,招呼賓客的吉利話從轟隆隆的移動音箱裏湧出。

沒有什麽甜言蜜語,老張挺著圓滾滾的啤酒肚,盯著妻子不停地憨笑。梁玉琪咧開嘴角,熱情地說:“謝謝大家來參加我跟老張的婚禮。說實在話,我倆都這麽大年紀了,說不了什麽肉麻話。我就不多說了,直接開席吧,大家放開肚皮盡管吃!”

酒桌上的賓客熱烈地鼓掌叫好,“唰唰唰”握緊了筷子。

大夥兒吃飯的時候,請來的民間藝人接過了話筒,獻唱一首首耳熟能詳的歌。從《好日子》到《月亮之上》,說不上唱得有多好,但嗓門夠大,音樂聲夠熱鬧。飯桌上觥籌交錯,一盤盤熱騰騰的菜送上桌,絲毫感覺不到冬日的寒氣。

可紅火的日子裏也並非全是和諧的聲音。

聶瑜跟婚慶公司借的西裝太薄,他迎完最後一批賓客就回去換衣服了。離開的時候,費遐周聽見隔壁桌的男方家屬們圍在一起閑扯,三句離不開梁玉琪跟前夫生的兒子。

“瞧瞧他那精神樣,給親媽送嫁就這麽開心,缺心眼嘛不是。”

“可不嘛,我今兒一來就在門口看見他了,我還以為是老張家的伴郎呢,搞半天是那婆娘的兒子。你瞧他那臉,一看就不可能是老張的兒子。”

“姓梁的婆娘到底跟她前夫斷了沒啊?長得花裏胡哨的,不像個省油的燈啊,可得叫老張多添幾個心眼兒。”

男男女女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嘮嗑,話裏話外卻淨是不著邊的傳聞和惡意的揣測。

顧念吃得狼吞虎咽,周圍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誇這孩子圓臉有福氣,旁人說了什麽,他什麽也沒聽見。

費遐周卻被嚴重影響了食欲,放下筷子,碗裏的甲魚湯也不鮮美了。

沒多會兒,聶瑜歸來,他換回了自己保暖的毛衣,胸前卻仍別著那朵紅花。

剛坐下,就聽見費遐周問他:“你不介意嗎?”

“什麽?”聶瑜沒聽明白。

費遐周說:“看著親媽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心裏多少會有些不舒服吧。”

這話過分一針見血,聶瑜眨了眨眼,轉頭看向不遠處挨桌敬酒的母親,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對方的問題。

“要說一點都不硌應,那肯定是假的。”他吐了口氣,誠實作答,“可說到底,這是我媽的人生,她要跟什麽人在一起,是她的自由,不是嗎?”

費遐周托著下巴望著他的眼睛。

“其實我小時候也怨過。那時候弄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非要離婚,如果日子過得這麽不痛快,那當初為什麽要選擇在一起呢?老有鄰居逗我,說,聶瑜,你媽不要你了,你以後沒有媽媽了。說實在的,我當時聽見這話挺傷心的,記恨了我媽好長一段時間。”

聶瑜不常說起自己的叛逆過往,越是長大,他越想甩掉那個愚蠢的、任性妄為的自己。打過鬧過,最終選擇了與自己和解。

他說:“後來有段時間,我爸成天就隻知道喝酒,我跟他鬧得特別不愉快,情急之下就吼了句‘我終於知道我媽為什麽不要你了’。這話挺對不起我爸的,但我直到那個時候才終於理解我媽了——過不下去了,一定要解釋的話就是這幾個字。人生是沒辦法重來的,但至少還有選擇的餘地。

“我媽選擇的,就是離婚。”

張叔捧著酒杯過來這桌敬酒了,客人們紛紛站了起來,捧起杯子,不管裏頭灌的是雪碧還是茅台,通通一飲而盡。顧念一口雪碧喝得太猛,連打幾個響嗝。

“小聶啊,我也敬你一杯。”

張叔走到聶瑜麵前,滿上酒杯,單獨敬他:“你媽不好意思說,但是你今天能來啊,她真的特別高興,真的。她之前就總跟我說,覺得對不住你,你還那麽小她就走了。你媽嘴強,其實心裏也挺不好受的。”

張叔跟聶平不一樣,他個頭不高但是身寬體胖,圓臉大耳,見人都是笑臉,瞧著就是個好脾氣的人。他隻是個普通的生意人,沒讀過太多書,但心思也簡單,不像聶平,動不動就要追求什麽小老百姓聽不明白的藝術。張叔隻想踏踏實實地過平凡老百姓的日子。

聶瑜發自內心地回贈對方一個笑容,酒杯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說:“張叔,是我該謝謝你。我媽一直很想有個安穩的家。麻煩你了,以後好好照顧她吧。”

張叔感慨:“你這孩子……說的哪裏話,這是我應該做的。”

有的婚禮是父親為女兒擔憂,有的婚禮卻是兒子為母親著想。費遐周注視著聶瑜的背影,忽然覺得,他的肩膀已然可以撐起更大更遠的天了。

張叔是個感性的人,被聶瑜這幾句話一說,淚眼汪汪地去找老婆,說:“阿玉啊,你真是有個好兒子。”

聶瑜被他逗樂了,坐回去後一邊搖頭一邊感歎:“張叔可真逗。”頓了頓,又感歎,“不過他是真的對我媽好。”

費遐周打趣:“你剛才那個樣子,跟嫁女兒似的。”

“的確沒什麽太大差別。都是希望我媽能過好。”他低頭看著桌子,“小時候我總抱怨,為什麽她不能為了我留在這個家裏呢?現在再想想,我這個想法太自私了。我媽應該有她自己的人生,我希望她有人關愛,同時還擁有自由。”

聶瑜轉頭看向費遐周,視線由下往上,黑色的瞳孔裏籠罩著一層薄霧。他說:“小孩,你也一樣。”

“我?”費遐周指著自己,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嗯。”他點點頭,“我也希望你能擁有這些。”

真摯的愛意,和選擇人生的自由。

宴席吃了大半,聶瑜領著兩位小朋友溜出了宴席。

酒喝多了的親朋好友們卸下靦腆,搶過話筒把這裏當成了KTV,鬼哭狼嚎地唱著歌,隻圖個開心,沒一句在調上。

小輩們受不了這音浪折磨,瞅著沒人瞧見,從後門躥了出去。

顧念實在能吃,臨走時還不忘揣一兜奶油饅頭,一麵走一麵大聲咀嚼食物,嘴裏含含糊糊地問:“哥,咱們出來幹什麽啊?我還沒吃飽呢。”

費遐周恨鐵不成鋼地看了顧念一眼,估摸著顧念一個寒假胖十斤都不在話下。

聶瑜不知從哪裏搞來了一個塑料袋,拉開袋子,滿滿當當都是各色的鞭炮和煙花。

他挑了挑眉,問:“想不想放煙花?”

房子的後方是一條小河,河邊建了一個簡易的碼頭,旁邊停著一條廢棄的小船。

今年的冬天極冷,整條河麵都凍上了薄薄的冰層,河水靜止了,漂泊的小船也被凍在原地。河岸對麵是低矮的房屋,方形的窗戶透出溫暖的燈光,連燈光也在冬夜結了霜,一切都是靜態的,好似定格在框架裏的一幅田園夜景畫。

一幫小孩從巷子裏躥了出來,手裏揮著煙火棒,火光刺啦刺啦地燒著。膽子大的孩子胡亂地往地上扔摔炮,劈裏啪啦作響,硝煙味兒彌散在整條河麵。

顧念將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裏,鼓著腮幫子,瞪大了眼睛看向聶瑜,睫毛撲閃撲閃。

“都給你,拿去玩兒,也跟他們分一點。”聶瑜自己留了一些,剩餘的一整袋煙花都給了他。

顧念興奮地蹦了起來,小跑著去了河岸邊。

聶瑜轉頭看費遐周,問:“你要不要試試?”

對方摸了摸脖子:“小孩子才愛玩這東西。”

“你點一個試試唄。”

“我不要。”

“你是不是不敢啊?”

“好笑,這有什麽好怕的?”

“那你點一個唄。”

二人你推我拽地扯了半天皮,費遐周拉不下麵子,被聶瑜塞了一手的打火機和二踢腳煙花。

二踢腳能響兩次,威力大、效果強,放煙花玩這個最有意思……如果,不是站在點火人的立場上的話。

費遐周盯著那一截短短的導火線,舔了舔唇。

他計算道:“一般導火線的燃燒速度是每秒0.8厘米至0.9厘米,這根導火線大概有2厘米,也就是說我最遲也要在點燃後2.5秒內跑開,不然就……”

“噗!”聶瑜的笑聲打斷了他,“幹什麽呢?放個煙花又不是扔手雷彈,你這副視死如歸的表情是怎麽回事?”

費遐周神色凝重:“你別煩我,我在模擬2.5秒內跑開的行動路線。”

聶瑜被他打敗了:“算了算了,圖個開心的事,幹嗎搞這麽複雜?”

費遐周暗中竊喜,以為他打算這麽放過自己了,下一秒卻聽見對方說:“哥經驗足,用不著算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數字,哥教你。”

還沒搞懂聶瑜口中的“教”是什麽意思,聶瑜已經繞到了他的身後,右手覆上了他的手背,牽引著他握住打火機,左手貼近他的後背,他的半個身子被聶瑜環抱住。

聶瑜高費遐周大半個頭,他吐息時,費遐周能看見白色的霧氣飄散在臉頰右側,如同吞吐著發燙的耳郭。

“等會兒我數一二三,你就按下打火機,我跑,你就立馬跟著我跑。”

聶瑜將二踢腳放置在地上,牽引著費遐周一同蹲下去。

按費遐周往日的性子,少不得要放幾句狠話,此刻卻意外地安靜,身後的聶瑜怎麽做,他就跟著怎麽做。不知道的,隻以為他真的被煙花給嚇著了。

“來,準備好。”

聶瑜倒數的聲音就響在耳畔,費遐周的喉結翻滾,是真的緊張。

“三,二,一……跑——”

二人迅速起身後退,聶瑜扣住費遐周的手,纖細的手腕皮包骨,輕易就能被他的手掌包裹。

刺啦刺啦,導火線以每秒0.8厘米的速度燃燒,2.5秒後燃燒到了盡頭,火光熄滅,煙花紋絲不動,一陣風吹飛地上的塵土。

“這是個啞炮吧。”

“為什麽不——”

費遐周抬起頭的瞬間,聶瑜也剛好側頭看他,後背與胸膛的距離並未拉開,他一回眸,閃亮的夜星撞進了河麵,“撲通”一聲,砸開了薄冰,沉入了河裏。

冬夜的風拂過發絲,費遐周眉梢微顫,睫毛抖動不安。

“嘭!”

劣質商品二踢腳遲鈍了太久,一道光芒如閃電般衝向天空。

靜止在原地的二人被這聲音敲醒,慌亂中迅速拉開距離。

退開了兩步,聶瑜卻忘了自己手裏還牽了個人。費遐周低著頭想要甩開胳膊,還沒來得及掙脫,二踢腳在半空中炸開了第二響。

二踢腳升入高空,嘩啦啦,散落成一閃即逝的絢麗曇花。

漫天煙火落在了他們的頭上。

顧念放煙花放得很興奮。

“你看見那個‘竄天猴’了沒有,‘咻’的一聲就上天了!還有那個‘地老鼠’,差點飛到我腳底下,可把我嚇壞了。”

他手舞足蹈地炫耀自己的親身經曆,聶瑜和費遐周卻沒有在聽的樣子,兩個人一左一右隔得老遠,一個字也不講。

“你倆怎麽了,怎麽不說話啊?剛才那麽半天都沒把煙花棒放完,幹嗎去了你們?”顧念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兩個,想不明白。

“我……”

聶瑜剛一開口,費遐周就生理性抖了一下身子。

“我得幫忙收拾屋子,大夥兒吃完就走人了,那院子裏一地的瓜子殼。”他咳了兩聲,扯開話題,“時間不早了,你倆趕緊回去睡吧。缺什麽跟我說。”

顧念聞聲也打了個哈欠,犯困了:“呀,都快十二點了啊。小費,咱回去睡吧。”

費遐周“嗯”了一聲,閃身進了小洋樓,溜得飛快。

聶瑜留在原地,直到對方背影都看不見了,仍呆呆地看著前方。

晚宴散了,賓客各回各家,熱鬧的院落裏隻剩下殘羹冷炙和一地果皮屑。

梁玉琪難得像今天這麽開心,喝了不少酒,張叔連哄帶勸地才把她送進臥室。聶瑜主動攬下了收尾的活兒,忙到半夜整個莊上的燈都熄了,他才摸著黑回了客房。

第二天,聶瑜難得起晚了。

八點其實也不算太晚,但是在這個五點就有公雞打鳴的地方,他洗漱完走到客廳的時候,梁玉琪早已準備好了一桌豐盛的早點。

費遐周站在她的身邊,手捧著碗,幫忙盛粥。

“你今天怎麽起這麽早?”聶瑜昨天累得不輕,醒來後哈欠連天。

他故意裝得自然,用尋常的語氣同對方打招呼,其實心跳得像大鼓,生怕對方一覺醒來理智上線,罵自己。

“有粥有麵有燒餅,你吃什麽?”

費遐周將碗端上桌,語氣如常,隻是沒用正眼瞧他,眼睛下的黑眼圈有些深,像一晚上沒睡好似的。

聶瑜想了想,說:“吃麵吧。”

“就知道你要吃麵!”梁玉琪從廚房裏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麵,澆頭有肉絲有香腸,豐富得很。

她笑道:“你從小就愛吃麵食,也不知道像誰。”

“也不知道說句謝謝!”梁玉琪敲了敲他的腦袋,“這可是我手把手教小費煮的,這麵筋道吧?”

“啊?”聶瑜從霧氣中抬起頭。

費遐周咬了口甜燒餅,麵不改色地說:“隨手學了學,誰知道顧念起晚了。”

言下之意,便宜你了。

話雖是這麽說,但是聶瑜早就頓悟了,對於費遐周這種人的話,必須從字麵意思的反麵去理解。他說沒關係的時候不一定是真的沒關係,他說不在意的時候也不一定是真的不在意。

他說的隨手,很可能就是特意。

聶瑜樂嗬嗬地傻笑了兩聲。

梁玉琪嫌棄地看他:“這孩子吃著麵,笑什麽?”

“我說呢,原來是小費做的麵。”他摸了摸鼻子,“怪不得鹹得發齁。”

費遐周抓起燒餅往他臉上砸。

在鄉間的第三天,聶平親自來接三個小孩回去。

梁玉琪提著一大包食物送他們出了村子。

“香腸帶了吧?吃之前熱一下,香得很呢。盒子裏是春卷,回去放進冰箱,在路上穩一點,別給撒了。”當媽的沒什麽能囑托的,隻能在吃食上盡心盡力。

“就送到這兒吧。”

聶瑜看見姑姑的車停在了村口,倚著車門抽著煙的人卻是爸爸。

梁玉琪也見到前夫了,他比過去更瘦更黑了,大過年的也沒買新衣服,身上那件皮夾克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抱怨的話下意識地湧上心頭,想開口卻意識到早就沒這個必要了。於是幹脆笑笑,隔著十來米,一條水泥路的距離。

見孩子們來了,聶平迅速掐了煙。他的前妻比過去漂亮多了,年紀雖長了但心態年輕,瞧她這一身細心搭配的穿著,想必過得不錯。

足夠了。

這對過去的夫妻給了彼此一個眼神,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卻已心領神會。

“上車吧。”聶平招呼一聲,幫孩子們開了車門。

顧念喜提一大包煙火棒,徑直往副駕駛的位置走去。

腳還沒跨進去,費遐周一把拽著他的衛衣帽子給人拖了出來,莫名其妙地說了句:“跟我一起坐後麵。”不顧對方掙紮,把這團紅球塞進了後座。

聶瑜跟媽媽道別完,回來的時候後座已經坐了兩位,他朝費遐周的方向望了一眼,上了副駕駛的位置。

回去的路上,顧念不停地轉動脖子,一會兒看看表哥,一會兒看看同桌,肉嘟嘟的臉上浮現幾絲疑惑的神情。

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你倆吵架了?”

費遐周倚著座椅閉目養神,沒睜眼:“沒啊。”

“那你們倆怎麽不講話了?”

“沒啊。”

“你看你看,你平常講話根本不是這個樣子的。”顧念模仿他的語氣,“沒啊,沒啊。哇,你還能再敷衍一點嗎?”

“不叫的狗咬人最疼——你就是這種樣子。”

費遐周終於睜開眼了。

他突然拋出新話題:“明天開學了。”

“啊?”顧念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別開玩笑了,過幾天才開學呢。”

費遐周篤定地說:“明天開學,昨天夜裏剛給家長發的短信。你媽媽應該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顧念慌了:“我寒假作業還沒寫完。”

“我也沒寫完。”

“那怎麽辦?”

“不寫了唄,反正都是會的題目。”

“你敢就這麽跟老師交代嗎?”

“為什麽不敢?”費遐周挑眉,囂張地說,“我是年級第一啊。”

昔日的年級第一顧念咬牙:“你故意的吧!”

後座的兩個人吵吵嚷嚷,完全忘記了副駕駛座上的那位。

聶瑜看著後視鏡裏一動一靜的兩個小朋友,十指交叉,指節用力。

假期結束的同時,聶平也要離開襄津了。

這一次,聶瑜沒有再像上次那樣躲著不見他,而是親自送父親去了汽車站。

他們沒聊起梁玉琪和那場婚禮,江淮的男人都很少吐露感情,父子間的關係像緊繃的弦,彼此緊密相連但又不敢輕易觸碰。

臨走時,聶平留給兒子一袋膠卷,裏頭是他拍攝的川渝的風景照,他囑咐兒子有空去照相館洗出來。聶平很喜歡川渝,還要在那邊再待幾個月,下次再見麵時可能已經是夏天了。

聶瑜點了點頭,對他說再見。

再度回到學校,鋪天蓋地的考試和作業填滿了聶瑜的每一分鍾,他將遊戲裏的裝備都賣了,附近漫畫店的借書卡也退了,一心一意埋進學習裏。

費遐周也在準備一個多月後的學業水平測試,也很忙。二人間的相處時間理所當然地減少,大部分時候都是各自關在房間裏學習,吃飯時也急匆匆,騰出時間好去打個盹兒。

這樣的日子裏,費遐周幾乎日日倒頭就睡,夢遊症沒再發作過。

但他還是會時不時地夢到一場絢爛的煙花,夢見在煙花下,有一對愛人在忘情地接吻。

直到二月底的某一天,費遐周放學路過家屬區門口那家老舊的照相館時,一個戴著玳瑁眼鏡的老爺爺衝他揮了揮手。

“你是住聶瑜家的小孩吧?這是聶瑜上次讓我洗的照片,估計是學習太忙給忘了,一直沒來取。”老爺爺將一遝照片整理好,塞進了牛皮紙信封裏,“正好,你給他吧。”

費遐周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

信封很厚,照片很多。回去的路上,費遐周取出照片隨意翻看。前一半是川渝的大江大河,山川風物。後一半大概是聶瑜在鄉下時拍的,殘雪覆蓋的田野、參差錯落的村莊,有的沒對上焦,有的構圖詭異。

其中有一張人物照,照片上的人,是費遐周。

彼時,顧念站在碼頭上,費遐周靠在河岸邊望著他,煙火一次比一次壯觀,天幕中交織著滾燙的赤紅和燃燒的銀輝。

觀望著煙火的費遐周並不知道,站在他身後的聶瑜悄然舉起了相機,將這一幕刻寫在膠卷上。

相機鏡頭對準了地上的影子,花火升空的那一瞬間,聶瑜距離費遐周兩三米,在他們的腳下,被拉長的影子緊挨著彼此,並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