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衝卡

群山之中,村莊延續著過年的喜慶,有一份城市無法比擬的固執。除了移民新村街戶密集,大多民房零散坐落,顯得安寧自在。特別是不時放響的鞭炮,緩解了緊張氛圍。而在城裏,由於禁燃禁放,疫情中的樓廈更加顯得蒼涼。站在拱橋邊的帳篷前,張雅想,希望像人們熱烈討論的那樣,鞭炮的硝煙能攔住瘟神的腳步。

張雅和幾名幹部商量了一下,決定立即去沿江的公路找嘉欣。姑姑在電話裏說沒見著嘉欣,於是兩頭找了起來。張琴開著車過了拱橋,在村委會停了下來。張雅說,不要停,行李回來再放到村裏也不遲,現在找嘉欣要緊,我們直接往電站開!

老兵坐在後頭,扳著張書記的副駕座靠椅說,找孩子要緊,找著孩子了我們帶著她和姑姑一起回村,今天你們就在我家吃年飯,我給你們帶路!

張琴笑著說,張書記還要你帶路?有些路你未必還有她清楚,她這幾年哪一天不是在村子裏散步走訪的?老兵撓撓頭說,這倒是,但張書記至少沒去過嘉欣姑姑家,人家那村子不歸我們縣管!

從村委會出發,拐進熱鬧的移民新村,果然一片冷清。關門閉戶的。以前可不是這樣啊,張書記感歎地說,你看,這家小店以前常有人在一起打牌喝酒,一到晚上,店主就會拉一陣子二胡。我坐在村委會樓上,天天聽著二胡聲,開始不成曲調,慢慢就像模像樣了。二胡過後,是跳操時間,全村的媳婦都聚到這裏,那跳操的音樂跟城裏一樣,都在我腦子裏紮根了!現在可好,哪有過年的樣子!

老兵說,你沒在我們村過年,過年的村子就像真正的村子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能把這四條街道擠滿,特別是正月初一初二中午吃茶,全村人都湧出來,幾張桌麵連成一排,那些外地媳婦沒見過那陣勢,晃著手機就是拍照,給遠方的父母炫耀村子的熱鬧。這可好,好不容易盼來了過年,我們村子裏的老人難得歡喜這熱鬧,卻不讓我們出來!我當然隻好在家裏喝起酒來了。

幾個婦女在門口壓水洗菜,清水從井口白嘩嘩地流出來,紅色的塑料盆裏漂著一棒大蒜。洗菜的婦女把大蒜衝洗好,分成幾把,遞給一起洗菜的鄉親,說,不用客氣,要不是這瘟神,這大蒜種得多長得好還吃不過來,老在地裏呢!張書記搖開窗戶打著招呼,幾個婦女手裏拿著大蒜轉過頭來,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熱情地叫著張書記,邀請她上她們家吃年飯。

沿著一丈來餘寬的水泥路,經過一片大水窪,車子就到了梅江邊。老兵說,不要往大橋上開,她姑姑家不在河對岸。張琴把方向盤往左一打,車子沿著江邊的水泥路朝電站開去。

流水的轟鳴聲越來越清晰,一座大壩巍峨地屹立在前方。陰雲之下,兩岸青山顯得更加沉重。大壩前波浪連綿拍向兩岸,像一張折過的紙頁。靠近大壩浮著幾根白色的管子,圈著大片水浮蓮,防止湧向發電的機輪。大壩南端是職工宿舍邊,一條路通過大壩通向梅江對岸,一條路沿江而下通往鄰縣。

這顯然是一個頗為重要的卡口。幾根木頭攔在路中間,卡口前已經停著幾輛車。一位青年張開雙臂攔著一輛小車,說,你沒看到這路邊的標語嗎?——“在家是親戚,上門是敵人”“沒事呆家裏,有事打電話”。

車子上的人卻說,我當然看到了,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不是走親戚,而是要去相親,這是我一輩子的大事情,可不能給耽擱了!

攔車的人仍然不放行,說,相親也不行,別說相親,人家支書家兒子結婚酒還給取消了!人家也是人生大事,現在的大事就是抗疫,隻有大家平平安安了才能談自己的大事。

張雅戴上眼鏡,搖開窗子朝那人看去,對張琴說,看樣子像是九生!張琴對張書記說,他就是九生呀,這可是你的結對戶啊,你可沒少勸他要好好掙錢,給孩子們找一個媽媽,但最好是能跟孩子媽複婚,他怎麽這個時候還鬧著去相親呢?

張雅點了點頭,也一片疑惑。

當初討論九生家的貧困問題,大家意見可不少。說他一個大男人不去外頭打工,成天在村裏打牌,擠在小店賭博,還在外頭找了個女人,真是嫖賭逍遙快活得很!張雅知道,自從九生的老婆出走回到了山東,他從此就沒了上進心。他是做小木的,他那木匠手藝找不到事情做,現在木匠都是現代化工具,他也沒心思重學。最後還是評了他家貧困,就因為他父親是個盲人。

一個盲人,靠政府補助養著三個孫子,和一個不成器的兒子,能好嗎?能不貧困嗎?張雅好不容易說服了大家。她對九生家,可謂知根知底。

張雅剛到村子時,曾和老支書去他家商量土屋的問題。土屋實在破敗,也不講衛生,房前屋後的水溝垃圾都懶得清理,由於連日大雨,廚房邊有一堵牆倒塌了。土屋改造這些年有政策,紅軍後代的政府給予四萬元補助,但他家最終沒有起意。鄉親們都在傳說,九生有一次賭桌上掙了十來萬元,他父親勸他趕緊用來改建房子,老房子旁邊倒是打開了一塊地基,但遲遲沒有動手建房,聽說後來又賭輸了!

張雅可沒少勸他走正路。一年前,張雅聯係了愛心企業來村裏送雞苗鴨苗,這九生倒是熱情,在老家搭起了大棚,領去了七百多隻鴨苗。張雅對他說,養蛋鴨吧,外頭有個壬田鎮,廖奶奶鹹鴨蛋全國有名,當地的田裏種蓮不太養鴨子,那合作社就跟偏遠鄉鎮聯係,到處收購鴨蛋,養蛋鴨不愁銷。可九生沒想跟外頭交流合作,隻衝著臘月去,大家備年貨都會臘鴨子。張雅也支持他,養殖場是山坳荒廢的稻田,幾百隻小鴨子喳喳叫著,黃絨絨一大片很熱鬧。

到了年底,九生辛苦半年也就掙了六七千元,建房子的事情又擱了下來。風雨飄搖的老房子讓人擔心,村裏就幫他家申請了保障房。九生覺得村裏難發展,就去了東莞。出門之前,張雅得知他想去廣東和人合夥辦起了五金廠,就幫助申請了八萬元政府貼息貸款,作為創業啟動資金。五金廠開辦了半年,九生又改成了木藝加工廠。

張雅說,沒想到九生現在出息了,還開上小車回家過年了!怎麽又鬧著去相親呢?他真不打算複婚了?!

老兵說,可不是,我們上午在家裏喝酒,就在聊九生媳婦的事情呢!

張雅問,怎麽聊的?

老兵說,九生家住上保障房了,孩子的媽媽也願意回村子裏了!這不過年嗎,聽說九生的老婆原是打算看看孩子就回山東過年,卻被瘟神擋在了村子裏!九生現在是錢多心大了,這開上小車了,老家房子也建起來了,想要過新日子,連老婆都要換新的了!可惜他父親沒福氣享受,年前發病走了!

張雅說,九生的父親臨走時,我還特意到縣城醫院看望過。老人家和我一樣的想法,都想叫九生早點複婚,讓孩子早點有個完整的家庭!老人家真是可惜,走得這樣快!說起來也算是村子裏的功臣!

張琴說,功臣?不就是個殘疾人嗎?!

張雅說,這老人可是個勞動能手,插秧耕地樣樣能行,那年集體時修橋他被一塊小石頭砸傷了眼睛,從此落下個殘疾。他雖然住進了保障房,但他的心願就是回到老家去,住上自己家的新房子。

老兵說,九生這人花心,住上了保障房,媳婦回來看孩子,但竟然九生不肯跟人家複婚,隻想為孩子找個後媽。嘉欣的媽媽如果回來了,我就叫兒子立即複婚!

張雅說,我看過九生帶回來的女人,並不比原來的妻子漂亮,可能夫妻兩人實在沒感情了吧!或許真是去相親,問題是,他的前妻還在家裏,怎麽又把後媽帶回家裏呢?!這不亂套嗎?

在關卡邊,九生一直在跟攔車的人吵口,說道理講政策,九生就是不聽。說到最後,九生幹脆停了車,一摔車門走到卡口邊,拉起那根攔路的木頭拋到路邊,怒氣衝衝地說,我今天就要過去!看誰敢攔住我!

看到九生就要衝卡,張雅趕緊叫張琴開前去。車剛停好,張雅就提起寬大的外套,習慣地護著肚子從車上走了下來。張雅扶了扶眼鏡,衝九生喊了起來,九生,這都什麽時候了?還這樣衝動!

九生聽到有人喊,剛剛想拉開車門上車,又停了手,轉過身來。他看到張書記從車上出來,一臉吃驚的樣子,說,張書記,這大過年的,你怎麽進村裏來了?!

張雅說,上級派我們進村來,就是怕你們會這樣亂來!防疫防不好,會出大事的!你這樣衝卡不好,幹部都在保護大家的平安,你卻不領情!

九生有點羞慚地說,我也不知道衝卡還會把你衝到村子裏來!我這不是遇到特殊情況嘛!今天是正月初三,我開車去接晶晶的新媽媽來家裏吃年飯。我開著車子去,保證不會感染和傳播病毒!

張雅說,我聽嘉欣爺爺說,你家媳婦不是從山東回來了嗎?你跟人家複婚不就得了?孩子畢竟還是跟親媽好。你這樣把後媽接到家裏一起吃年飯,孩子們會多麽尷尬!孩子不接受你們,你這家庭又怎能和睦?!

九生說,正是親媽回來了,我要讓她知道當年該不該出走!她當年丟下我和孩子們說走就走,現在又想來就來,我們家可不是想進就進的菜園門!

老兵也拉開車門,走了前來,勸九生說,孩子親媽願意回來了,這不是大好事嗎?我們家都在盼著孩子她媽能回來?!你可真是,放著好事不享受,你倒趕著人家回去!

九生對老兵說,老叔你也不必勸了,一家人各有一家事,我老婆跟你家媳婦,雖然同樣的是離家出走,但走的情況不同!我窩著這口氣這麽些年了,現在正是出這口氣的時候!

張雅聽到九生堅決的口氣,想了想,就說,相親當然是大事,但現在沒有什麽比抗疫更大的事情,我從城裏進村來都是指揮部打了路條的,沒有路條不放行,這是規矩!既然你有特殊情況,今天我就批兩個路條,一是你去接新人,一是嘉欣爺爺找孩子,大家早去早回,歡歡喜喜過好年哈!

張雅回到車裏,讓張琴找出紙筆,臨時寫了一張路條,遞給九生。九生拿到路條,感激了一番,發動車子走了。老兵回到車子裏,張琴也發動了車子,緊跟著過了電站邊的關卡。

張雅從後視鏡裏看到,村幹部和誌願者迅速把關卡的木頭移回原位,躲進了帳蓬。張雅指了指後頭的帳蓬說,村子裏的幹部也辛苦了,找到了孩子我們來值班,讓他們回家去吃年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