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帳篷

一邊是河灣,一邊是高寨。這個依山傍水的村子,叫留金壩。飽含美好祝福的村名,赫然塑造在公路邊一座帆船造型的標誌建築上。景觀牆北拐,就是去河灣的路,再過一座拱橋就是熱鬧的大村落。村委會,小店,診所,就分布在四條街道之中。村委會臨水,就在橋頭,嘉欣放了學喜歡往那邊跑,去找張書記。

因為疫情封村,三個老家夥好不容易坐到一塊兒,特別是那個老戲客,如果不是封村,正月早就到各個村子唱戲去了。

那天聊得最開心,是嘉欣的爺爺。他說起村裏有個外省的媳婦回村過年,堵在村裏不能回娘家。嘉欣知道,爺爺說的是晶晶的媽媽。她是個山東人,以前看到家裏隻有山溝溝裏的土屋,就被父母親反複勸離,也是丟下三個孩子出走了。現在,她聽孩子說住進了保障房,就回到村裏看孩子。

戲精說,當媽的,誰能真的丟下孩子呢!可惜的是,她丈夫有了新歡,堅決不同意複婚。

老兵說,如果嘉欣的媽媽回來,一定讓兒子複婚,兒子當年對不住嘉欣媽媽,沒有好好待人家,我也說了些不該說的氣話。

老木匠說,這麽說你是後悔了?!鄉親們可是都在傳說你媳婦是被你的獵槍嚇跑的!

老兵說,我當然後悔了!但媳婦出走的原因,根子上還是嫌我們村子窮,現在村子好了,媳婦能不回來嗎?!

老兵喝多了酒,反複追問,仿佛是幾個同伴拐跑了他的媳婦。於是戲精就嘲笑他,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老兵就默著臉色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們說得輕巧,唱戲文一樣,我們過慣了窮日子,我們又不是孔明,哪裏分得清當前和早前的轉折?我是看到嘉欣幾個孩子可憐,沒娘的孩子當然可憐!要說現在的政府真是好,政府對我們夠關心,但那張書記再好,也畢竟不是親娘,關愛也隻是一時的,當然,這一時也比沒有好!

幾個老頭正熱烈地聊著,老兵突然聽到老伴的怒吼——嘉欣不見了!幾個老頭趕緊散夥,互相道別,分路尋找。嘉欣準是去村委會找張書記去了!老兵一邊走,一邊想著張書記和嘉欣之間親密的往事,送裙子呀,打開蛋糕呀,一起唱歌呀……老兵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步伐。他朝北走去,朝河灣上那座拱橋走去。他醉意朦朧地來到了橋頭。

村主任從藍色帳篷裏走了出來,說,喂喂喂,老叔你要往哪裏走喲,不能過去的!村主任看到老人家不聽勸阻,就衝到老兵麵前,就攔住了他。

老兵說,我要去對岸找嘉欣!

村主任說,沒有人去對麵的村子,上頭的人說了,連一隻鳥都不能放過!村主任腦門光光的,嗬了嗬手,勸老兵回去。老兵說,嘉欣不見了,他喜歡去村委會找張書記,我得去村委會瞧瞧。說著,硬是要往拱橋上走。

一位年輕幹部走了出來,看到老人與村幹部發生衝突,就對老兵說,現在是過年放假,張書記怎麽會在村裏呢?人家不要過年嗎?你真是糊塗!老兵一看,是個年輕人,不認識,就反駁說,你們怎麽不要回家過年?你們在工作,張書記就會到村子裏來上班。

年輕人說,我是本地人,是鎮裏派下來指導防疫的,我也想回家過年呀,但這形勢,誰有心思在家裏過年。你就好好回家過年吧,我們得在這裏守著。

老兵說,張書記真沒回村?嘉欣不是去找她,又還能去哪裏?還能跑到陝西找她媽媽去?還是讓我過去找找吧,說不定你們在帳篷裏的時候,嘉欣偷偷過去了!

村主任笑著說,叔,你是借口要到對麵小店裏喝酒去吧?現在小店封了生意,不營業了,沒有誰敢聚在小店裏喝酒的,再說現在過年誰家裏沒酒呢?要喝酒回家喝去。

老兵怔了怔,想想老伴發火的樣子,如果這樣空手回去,一定不能好好過年。老兵倔強起來,二話不說就繞到河灣邊,解開竹筏的纜繩。那竹筏是他平常打魚的工具。他拿起竹篙,就要劃動竹排。村主任拉住他,說,叔啊,你還成遊擊隊了,說了嘉欣不在對麵,你就是過去了也找不到,你還是趕緊下來吧,醉成這樣了你,劃過去太危險!實在不信任我們要過去看看,你還是走陸路,我放你過去就是!

老兵說,我是遊擊隊,你們就是日本的憲兵隊了,守得這麽嚴的,我這個老兵總得想個法子吧!

兩人帶點兒說笑地吵著,說笑中又突出自己聲音中的正經和嚴肅。正在說笑,遠處傳來車子的聲音。村主任一看,就趕緊往帳篷跑去。他擔心是上級領導檢查來了。車子停在了帳篷前。

村主任上前拉開車門,一看,卻是張書記和一起駐村的隊員張琴。村主任驚訝地說,你怎麽進村裏來了?疫情再緊張,也輪不到一個準媽媽上陣呀!

張雅摸了摸肚子,開著玩笑說,你吃了那麽多代餐食品,吃了那麽多減肥茶,但我這肚子還不如你的大,現在根本看不出是吧?你都在上班了,我哪能不來?

村主任撓撓頭,說,張書記你真是幽默,這不是衣服厚著嘛,誰的肚子也看不出來呀,哈哈!再說這是戰場,上戰場是我們男人的事情,你應該在後方好好休養,為了下一代的健康嘛!

張雅走進帳篷裏看了看,跟幾個幹部打著招呼,送達問候,就笑著對村主任說,你怎麽跟我家那個大男子主義一個腔調。

村主任說,可不是,至少有六個月了吧,應該休產假了,這又是過年放寒假的,如果我是你男人,我也不放心你下鄉!

張雅說,還早著呢,才三個月,不能提前休產假,上頭有命令,不能不執行。我單位有個同事也在這個白鷺鎮駐村,客車坐到小鎮,進村沒有車子了,就走路進去的。我這是向他學習!我家那個大男子就是聽到這同事的事情,才勉強答應我進村來。不過他不答應也沒用,他自己在醫院裏忙得跟狗似的!這不,我有一個美女保鏢,沒事的。一路都是張琴開的車子,我一說進村,這姑娘吃了一驚,說,她可以進村,但我這個準媽媽不能進去。看來當媽媽真是好,幸虧有了個二寶,都被大家當大熊貓!隻可惜這病毒不把我當熊貓。

張雅說著,把大家都逗笑了。

可張雅卻沒有笑下去,嚴肅地對村主任說,看看你們,口罩怎麽不戴起來?這麽嚴峻的形勢,口罩可不能忘了戴呀,是不是供應緊張,沒有口罩,我正好從城裏帶了些進來。

村主任拍拍光光的腦門,把幾根頭發拍得沾在了皮膚上,一隻手從夾克衫口袋裏拉出一隻口罩,跟張書記解釋說,剛才跟村民聊天了就扯下來塞進口袋裏了。

張書記笑著說,你們上班了,我當然應該進來,現在是非常時刻,上麵要求所有工作隊立即進村。你看看,我們的老兵覺悟高,也來幫助幹部站崗放哨了吧?

老兵說,我可不是憲兵隊,我是遊擊隊。我們家嘉欣不見了,我以為她去村委會找你去了,就想衝卡過去看看呢!

村主任說,幸虧沒放你過去,否則我就要犯錯誤了!你看,張書記不是沒在村委會嗎?你就是不信。我們這是為人民服務,怎麽是憲兵隊呢!剛才有位村民說要趕圩,說常年在外頭打工,家裏沒有種菜,得上圩鎮買菜過年,我也給攔住了。

張書記說,防疫要緊,但群眾生活也要緊呀,過年得買菜,又不讓上圩鎮,這怎麽辦?

村主任笑著說,沒事,我們幫忙聯係好了,青菜就在鄉親們種的地裏摘一點,肉和蛋就叫小店裏送了一些過去。你看這麽一鬧疫情,村民都更和睦了。特別是那些打工回來的人,以前衣錦還鄉那個個尾巴翹上天,這次收起來了,要不是這些留守在村子裏的親友,看他們吃什麽去!

張書記說,都別扯什麽閑篇了,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嘉欣!

村主任耐心地跟張書記解釋說,找孩子和抗疫,是兩件事,其實也是一件事。我們張著大網呢,防疫的卡口都有人守著,嘉欣能溜到哪裏去?!你看看這外頭的標語。張琴聽了,跑出帳篷,一看遠遠近近貼著的標語:“在家是親戚,上門是敵人”“沒事呆家裏,有事打電話”……張琴回到帳篷說,這是村主任的字吧?太有才了!

村主任說,當然得來點狠的。鎮裏說了,我們是小鎮的西大門,鄰近的縣都有了病例,聽說是一個赤腳醫生感染了,我們這可是邊界,得嚴防死守啊。

張雅問,大家是怎麽守的呢?

村主任說,要是以前,正月初三村子裏可熱鬧了,走親戚的車子來來往往。這一回,我們銅鑼一敲,大家都嚇怕了,呆在家裏不敢出來。當然也有膽子大的,在電站邊我們設了一個卡,那是去往鄰縣的路,常有人開著車子說要去走親戚,不聽勸的。東南西北中,我們都安排了黨員幹部輪班站崗,就像老兵說的,我們就像憲兵隊一樣守著。所以,找嘉欣的事情,我們問問各個卡口的幹部就清楚了。

村主任掏出電話,各個卡口打了一遍,說,都沒有看到嘉欣。

老兵說,這可怎麽辦呢!不行,我得去找她,否則我家的那個老太婆會把我吃了!這個年真沒法過了,都怪我隻知道喝酒聊天,自個兒聊得痛快,把殺雞奉神的事情都給忘了,看來祖宗也不滿意了!我得去找,我知道她在哪裏。嘉欣去她姑姑家裏了!

姑姑?張雅問,怎麽這麽肯定呢?

老兵說,她姑姑嫁到鄰縣了,那裏吃年飯是在除夕,我們村子除夕是過齋年,吃三天素,到了正月初三才正式殺雞奉神過葷年,以往她姑姑正月初三都要來我們家一起吃年飯。今年沒有來,嘉欣小孩子不懂得疫情,八成就是去叫她了——她姑姑家就在電站下麵,跟我們村相鄰近。

村主任笑著說,你真是老糊塗了,我剛不是打了卡口的電話,說沒見著小孩子,倒是有幾個開車的想過去,給擋住了。嘉欣怎麽會過去呢?

老兵說,孩子們都聰明,看你們守著大路,她可以爬山路走小路。以前八路軍打鬼子,哪能給憲兵隊給擋住去路?還不是水路陸路來去自由。

張雅覺得老兵說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