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蹤

梅江邊的風俗,是初三才過年的,除夕到初三早上都得吃素。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聽說是元朝殺韃子時許下的盟約,就這樣一代代傳著,用素淨的飲食來表達心誌,為後來者提示生活跟前人息息相關。

這天吃過早飯,嘉欣的奶奶就開始忙碌了。她叫老伴去小店買點八角香料,但老伴沒買到,說封路了,倒帶來幾個老家夥,坐到一起喝起酒來。

正月初三哪,哪還會有空閑聊天了呢?家家都忙著宰殺頭牲,到祠堂敬奉祖宗,準備一家子的年飯。要是往年,出嫁的閨女也提前走親戚回娘家,跟著父母一起吃團圓飯。奶奶一邊忙一邊心裏嘀咕,我們這一家子倒好,老的在喝酒,少的不回家!奶奶一個人在那裏殺雞,打血,拔毛,下鍋,忙得不可開交。叫嘉欣,叫了幾次沒人應。奶奶以為看電視看得入迷,就滿手雞毛地進屋子看,還是不見。

問了幾次,嘉欣的兩個妹妹都說,不知道,出去玩了。

快到午餐的時候了。奶奶看到老頭喝醉了,隻好自己從鍋裏架起那隻雞,帶著鞭炮香燭,帶著兩個小孩,往祠堂奉神去。幹部看到了,倒不是攔著,隻是提醒說不要聚集,一家一戶分散著進祠堂去。外頭回村的年輕人個個都戴著口罩,到了祠堂,家長就叫他們摘下來,說得讓祖宗看清麵目。

奶奶和孩子們回到家裏,幾個老頭還在喝酒,問嘉欣,說沒見到。那時奶奶就知道出事了!奶奶衝幾個喝酒的老頭大喊一聲,嘉欣真的不見了!

喊聲像一個尖聲爆響的鞭炮,轟地起來,回音旋轉。光顧著喝酒的老漢們聽了,清醒了過來,意識到這是老太婆第三次提起嘉欣“不見了”的事情。但仍然不太明白“不見了”的意思。

要是在平日,“不見了”就是沒見著,就是不在眼前,就是獨個兒玩去了,這對於鄉下來說就太普通了,不需要操心。但現在是過年的時候,“不見了”就是應該見的時候不出現,就是吃年飯的時候還沒來吃,就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團圓時刻少了個人,就是喜慶的大氣球裏紮了一個大窟窿,就是過年的氣氛陡然崩塌。

的確,就算是喝了酒,幾個老人也知道“不見了”知道怎麽來理解,要怎麽對待。特別是陪嘉欣的爺爺喝酒的兩個老頭,陡然發現自己坐在別人的餐桌前,覺得就是自己把嘉欣從屋子裏擠走了一樣。

幾個老人趕緊起身,把酒碗倒空,抹了抹嘴。嘉欣的爺爺在醉意中感覺到,“不見了”是一件跟過年嚴重不協調的事情。就像那些橋頭平白無故設卡的村幹部一樣,跟過年完全很不協調。怎麽會這樣呢?老人們不太明白,隻能紛紛起身,準備去尋找孩子。一人走向河灣村落,一人走向高寨,一人走向通往小鎮的公路。

馬路穿村而過,東邊是去往小鎮,西邊去往另一個圩鎮,北邊是村委會。三個方位都有人守著,不讓出村,也不讓進村。奶奶知道這三條路不可能找到嘉欣,隻剩下一條路了,那就是去往高寨的山路。但嘉欣去深山密林幹什麽呢?沒有理由哇。但奶奶還是叫兩個小孫女呆著看家,自己一個人就往南邊的山裏找去。

奶奶捂著鼻子跑過了垃圾中轉站,來到澗腦排。她看到一棵樹下丟著幾個果衣,那塑料包裝的果衣有些熟悉。不久前,她到小鎮買過旺旺雪餅,她知道嘉欣他們幾個孩子喜歡吃。當然,現在的孩子都喜歡吃,奶奶不敢肯定那包裝袋是我家的。那桐樹有人攀爬的痕跡。那路邊的菜地裏,有野豬拱過的樣子。奶奶望著群山綿延,一片茫然。

沒看到嘉欣。

奶奶坐在桐樹下發愣。對麵的山坡,有棵高大的靈**樹。秋冬的時候,奶奶就帶著嘉欣來這個山坳裏采靈**。靈**要霜降之後才甜,但那時多半進了鳥獸的腹中,為此鄉民霜降前就上山采摘。果子用來浸酒,或者紮成小把擺在室外,讓風霜去了澀味再拿到集市上出賣。嘉欣像猴子一樣爬到了樹上。靈**像黃色的小瓶子掛滿枝梢,嘉欣摘了往嘴裏一送,嚷著說一嘴苦澀。奶奶笑著說,我們這是跟鳥獸爭食!

如今,那樹上依然有幾顆殘存的果實,引來幾隻鬆鼠。一會兒,鬆鼠溜到地麵,往桐樹上躥去,灰色的尾巴像觀音的拂塵。奶奶聽著溪澗嘩嘩地奔流,想著嘉欣去哪裏了。這個年,沒辦法過好了!不是由於突然出現的瘟神,而是由於嘉欣的失蹤。

回家的路上,奶奶一路想著。想嘉欣,也想嘉欣的媽媽。如果嘉欣媽媽知道失蹤的消息,會不會馬上從陝西回到贛南來呢?

有一次嘉欣不見了,嘉欣媽媽哭得披頭散發,全村子裏的人都驚動了,村主任拿出了祠堂裏的銅鑼,帶著人往山上找,他們打著火把去上山,一直找到半夜,才從一個破爛的油坊裏找到她。大家都以為她被拐跑了,找不到了,原來她追著一個彩色的小鳥進山迷了路,越走越遠,找不到家了。嘉欣媽媽看到村主任領回了孩子,抱著嘉欣痛哭了起來,又是歡喜又是痛罵!

還是十年前吧,嘉欣媽媽沒有出走,還在村子裏,嘉欣還有媽媽。河灣裏傳來小孩落水的消息。散布在山山嶺嶺勞作的人,在村村寨寨忙家務的人,孩子是他們時刻擱在心上的石頭,忙起來可以暫時放下,但一聽到消息,人們都往河灣跑。如果孩子沒了,這忙碌和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孩子落水或失蹤,哪能不是一件大事情呢?嘉欣媽媽也聽到河灣落水的消息,當然也往河灣跑。

那河灣離嘉欣家不遠。那河灣平常好多人釣魚,在馬路邊支起一把陽傘,車子停在馬路邊,就沒日沒夜地蹲著。那時馬路還是破破爛爛的。奶奶跟著她跑,總覺得走不快。

都怪這水電站,把大壩築起來,把江水抬到了鄉親們的家門口。村子原來是個老渡口,大船小船隻在江麵上走。江水被大壩抬起來,馬路邊這條小河就變成了大河灣,那些大船也能開進來。河邊的村子築起了大電站這可是好事,不愁用電了,但孩子可愁沒地方玩水了!鄉下的孩子哪能不玩水呢?沙灘上,撲通撲通,每天能看到好多孩子在嬉鬧。但成了水庫後,這些孩子就被大人管得嚴嚴實實,不能沾水了。

可孩子們就是管不住。這不,那天河灣又有人落水了!

江河就像是一個喜歡吃孩子的怪獸,遠遠近近的,幾乎每年都有孩子被吃掉的消息。這倒不能怪江河,所謂落水其實是孩子們主動要去水裏玩。但由於大人們隻知道一味地封禁,孩子們都不識水性了,那些標語上的教育也隻是告訴孩子們危險。沒辦法,這世界上總是有一些孩子成為江河的食物。隻是每個人家都心存僥幸。

婆媳兩人一邊奔走,一邊打聽更確切的消息。有人說小孩子是沒救了。她們跑到人們釣魚的地方,一看,不是馬路外頭的大河灣,而是馬路內側的大水窪。這大水窪原來就是嘉欣家的一塊菜地,後來也是被水庫抬起來的,跟河灣相通,馬路底下有個渠道連著,平時水滿滿的,綠綠的,深不見底,隻有放水庫的時候,才會露出真麵目。

兩個孩子躺在水窪邊。兩個婦人抱著放聲大哭。嘉欣媽媽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氣,喃喃地說,不是嘉欣,不是嘉欣!一臉高興的樣子,但在這悲慘的場合又不敢流露出來。婆媳倆坐了一會兒,一起前往安慰那落水孩子的媽媽。聞聲而來的人越聚越多。學校的校長來了,小鎮的幹部來了,在講說溺水教育之類的話。

村支書那時還是村裏的老支書,對鎮裏的人說,孩子是自己跑來玩水的,跟我們幹部沒一點關係!這話像是有道理,但這話大家不愛聽。一位老太婆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哭著,聽了這話,突然爬起來扯住村支書的衣服,又是罵又是哭,說陪我們家小孫子,這都是這水庫給害了,哪能說跟幹部沒關係呢?!人們趕緊前去拉架,村支書的一件短袖衫還是被扯爛了。奶奶跟嘉欣的媽媽說,你說丟失了孩子哪能不悲傷呢?這悲傷變成憤怒,就能把村支書吃了,都怪他嘴笨不會說話。

奶奶坐在山坳裏,坐在桐樹下,感到了陣陣的寒意。冷風吹得草木沙沙地響,澗水的聲響從草木之中隱秘地傳來。嘉欣不見了,是上山迷路了,還是被江河吃掉了呢?奶奶心裏非常亂。她想,我倒是希望現在嘉欣出事了,嘉欣媽媽得到了消息,跑回來把我這個老婆子吃了也行,都怪我沒有好好看著她。如果嘉欣出事了,她媽媽會回來嗎?肯定會的!如果聽到這個消息,嘉欣媽媽肯定會回來的。

奶奶真想把嘉欣出事的消息告訴她。可是,哪裏有她的聯係方式呢?要說還是男人心腸硬。那天嘉欣媽媽到天黑還沒有回家,奶奶對嘉欣的爸爸振生說,媳婦沒回來就得趕緊去找。但振生還在置氣,不聽勸。第二天,第三天,才估摸回陝西去了。奶奶叫兒子去陝西找。去了,但沒把媳婦帶回來,灰溜溜一個人回來了。

奶奶問,嘉欣的媽媽呢?

振生沮喪地說,不回來了,那幾個兄弟不讓她回,說我們這邊太窮了,說大老遠跟著我回贛南,結果沒落個好,挨罵受氣,哪能說回就回?!

嘉欣三姐妹,就這樣沒媽媽了!

嘉欣的媽媽出走,奶奶有預感。嘉欣的失蹤,媽媽也有預感。那天嘉欣的媽媽和爸爸吵了一架,是為嘉欣生日蛋糕的事情。

這個外省來的媳婦,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孩。爺爺不開心。爸爸不開心。奶奶也不開心。但媽媽獨個兒疼嘉欣。接連著生的三個,都是女孩。爺爺和奶奶更加不開心了。但媽媽疼每一個孩子。嘉欣生日那天,大老遠到小鎮上訂了蛋糕,取了蛋糕,但顛簸的公路不成全,一路上坎坎窪窪,加上嘉欣媽媽騎自行車的技術不好,終於下坡拐彎的地方摔倒在地上。

媽媽忍著痛把摔壞的蛋糕帶回了家,本想跟爸爸開幾句玩笑自嘲一下,就像以前戀愛時一樣。但爸爸那天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情,看到妻子帶回來的蛋糕散了架沒用了,黑著臉罵得難聽,說她是敗家子,亂花錢,在這樣的土屋子裏想著過城裏人的生活,難怪經常說,這是個窮村子,要回老家去。

奶奶說那時就有預感,嘉欣的媽媽會受不了,她安慰過兒媳婦,打架沒好拳、吵口沒好言,吵吵鬧鬧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那個老頭,嘉欣的爺爺,居然在唱反調,不是一起來安慰媳婦!他聽了兒子的話反而在一邊幫腔,也數落嘉欣媽媽亂花錢,不像個踏實過日子的人,說生了三個女孩子,還以為自己是皇後了!

那話多難聽!嘉欣媽媽肯定會受不了。奶奶早就預感到會出事。果然,過了幾天,嘉欣的媽媽借口去小鎮趕集,就搭上出城的車子,再沒有回來。人家在家裏是被父母慣著過著好日子,後來她也是沒聽父母的勸告才來到這個窮村子,最終卻挨了這樣的咒罵,她當然會受不了。

嘉欣丟了,奶奶也有預感。嘉欣不是第一次離家出走,要去找她的媽媽。但以前都能好好地找回來。這一天,為了捉住瘟神,村裏的人們布開了一張大網。瘟神沒聽到捉住,嘉欣也沒有網住。

嘉欣到底溜哪裏去了呢?正月初三這天,奶奶坐在山坳裏,坐在桐樹下,對如此準確的預感產生深深的反感。她倒是希望這次的預感是錯的,盡管從來沒有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