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年飯
正月初三的年飯，張雅和張琴是在九生家裏吃的。沒有應約老兵家，不是由於嘉欣沒找到家裏沒有過年的氣氛，而是九生家來了兩個女人，九生叫張書記一起去做個中間人，勸勸晶晶的媽媽不要再癡心妄想破鏡重圓。
張雅對九生家的事情極為重視。她駐村之後，研究分析過村民的困窘，發現最困難的幫扶不是送物送錢，而是家庭完整。光棍的婚事難以解決，叫張書記不要送什麽，隻要送個老婆來就行。男人沒出息，老婆帶著孩子出走不回，男人從此成了酒鬼，開門不讓工作隊上門，除非幫他找回了老婆孩子。
就像晶晶和嘉欣，這種外省婚姻更是苦了孩子。時代在高速發展，財富在日益積累，也許家庭可以重新致富，就像九生，但晶晶沒有母愛的童年記憶，將永遠是難以抹平的傷口。如今，晶晶的媽媽回來了，張書記多麽希望九生不要一意孤行！
張雅和張琴把老兵送回家，安慰了一番，表示還會發動大家繼續尋找，但眼下大家先吃好這個年飯。兩人又跟嘉欣的妹妹玩了一會兒，就推托說村委有事，離開了老兵的保障房，趕往電站換崗值守。直到村幹部回到關卡，兩人才往九生家趕去。
九生家的保障房在河灣邊。
跟嘉欣家不同，這裏不是一棟依山坡而建的房子，而是臨水邊而起的兩排平房。一條溪河就在腳下匯入梅江的終點，臨水的一邊圍著欄杆，一塊寬闊的空坪鋪著地磚，太陽能路燈沿著欄杆亮起，到了夏天的晚上，眾多的鄉民聚集到這裏納涼。從大單直播地麵畫上看，根本看不出這裏是保障房，還以為這些江景房是一群別墅。
九生家就在最裏頭。麵積不大，一家六口顯然難以居住。過年這段時間，九生就住在老家。老家的房子雖然裝修好了，單家獨戶的水電問題一時還沒有解決，過年就隻好還在河灣的保障房裏。
張書記答應來家裏吃年飯，九生大喜過望，特意把年飯推遲了時間。從電站邊回來，張琴把車子停在了保障房邊的籃球場上，緊挨著九生的車子。九生新認識的女友熱情大方，前來迎接張雅兩人時，似乎故意在顯示著女主人的姿態，說自己叫葛芳，能來村子裏全虧張書記支持。
張雅聽了，一邊跟值班的人員握手問候，一邊大笑起來。
這時，晶晶的媽媽也出來了，熱情地打著招呼。由於她一直在家裏跟著婆婆張羅年飯，比起葛芳來當然更有女主人的架勢。張雅熱情地跟她攀談起來，似乎要為她的這場拔河賽加油鼓勁。
晶晶的媽媽認真呼應著張書記的關心，說自己太想孩子了，特意從打工的城市直接來村子裏，本想過完年再回山東去，但疫情卻有意成全她，給她更多的時間跟孩子呆在一起，似乎彌補她一直以來的虧欠。而這次，她已經跟一個老鄉聯係好了，過完年她不再去外頭打工，而就在小城的重點中學裏打工，一位老鄉承包了學校食堂。這樣，就可以周末時間回村子裏來看孩子。
張雅稱讚她深明大義。她摸著自己的肚子，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勸告說，哪個當媽的願意丟下自己的親骨肉呢？！
晶晶媽媽的眼圈紅了起來。她說，不是我狠心，我也是父母的孩子。那天父母來到了我們村子裏，看到山溝溝裏一棟孤零零的土屋，就拉著我走。我要帶上孩子，但他爺爺奶奶拚命攔著！我有什麽辦法呢？骨肉分離的痛，孩子小是不懂得的，隻有當媽媽才能切身體會，那刀子是割在當媽的身上！
張雅說，那當然那當然，我現在懷著二胎，知道每個孩子都是從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你當年也許是沒辦法，你舍不得你的孩子，你媽媽舍不得你，特別是舍不得你在這村子裏受苦。
晶晶媽媽說，其實我離開了村子才知道，比起想孩子的苦，生活上的那點苦不算什麽。但走出去了，就難以回頭了！錢可以慢慢地掙，房子可以慢慢地建，但孩子不可以慢慢地不長大。
看著張書記這邊聊得熱烈，下著碗筷的葛芳故意前來打斷，招呼著吃飯。九生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吃飯的時候什麽也不說，隻是不斷地招呼張書記和葛芳吃菜。
飯是晶晶媽媽做的，知道張書記、張琴和葛芳會來家裏之後，她特意製備了三份年湯。這是客家人的規矩，凡是過年來了重要客人，都要吃年湯。這湯底是金黃的米果，湯麵是一塊雞腿和一些瘦肉片，由一些蒜葉和生薑沫遮蓋著，赤橙黃綠青藍紫，色香俱全，美味異常。
葛芳看著晶晶媽媽把湯端了過來，放了一碗在她的麵前，不吃。她是梅江人家，當然知道這是客人吃的。她不能吃，她不想隻是客人。葛芳看到兩位客人麵前都有一碗，知道晶晶媽媽的意思了，就把年湯端給了晶晶的奶奶。奶奶看了看局麵，就把年湯分開，給晶晶幾個吃了。
張雅離開九生家時，九生送到了籃球場。在車子邊，張雅嚴肅地對九生說，我一直擔心你家庭完整問題，你這可不是不完整，而是太完整了！你接下來到底怎麽打算呢？
九生說，我接葛芳過來吃年飯，就是表明我的態度。今天你也來了，算是一個見證。你別問我為什麽這麽狠心，你不知道孩子媽走後，我在村子裏一直抬不起頭來！
九生說，他跟孩子媽，是在打工時認識的。
那時他們一起在東莞的電子廠做工。九生做過木匠，做的還是小木，對電子元件拿起來也輕車熟路。當時，他的收入還挺不錯，滿以為能掙著錢來老家建房子。但是，老家卻傳來消息，他的妻子出事了。
這前妻，還不是晶晶媽媽。九生和前妻認識後，怕第一胎生下個女孩，沒有辦準生證，躲在家裏生孩子後被人告密，被政府拉去打胎，意外大出血，沒搶救過來。多少年來，九生一直仇恨政府。九生跟張雅說，如果不是你來了我們村，我是不會跟幹部搭話的。
前妻走後，九生心灰意冷，就在這時認識了晶晶的媽媽。兩人在一個廠子做工，這個山東女孩時常看到九生失魂落魄的樣子，有幾次差點被機器傷著手，幸虧她在一邊提醒。知道他家的傷心事後，更是熱心地關心九生。她不介意九生結過婚，勇敢地跟九生好了。九生回到村子裏，從悲傷中走出來。那時，帶回來了一個外地姑娘，在鄉親們麵前，會是多大的麵子啊！幾年時間，他們有了三個孩子。九生怎麽也不會想到，才幾年的時間，幾年的幸福，自己的麵子很快就沒了！
九生攥緊了拳頭，在車子上敲了敲，對張雅說，你沒法想像我當時的憤恨！孩子他媽出走之後，我受盡了人們的嘲笑！我為此變成了一個浪子，吃喝嫖賭，你們來到村子裏，才把我拉了回來，走上了正道。
張雅說，讓孩子找到媽媽，這也是正道！何況人家自己找回來！
九生聽了，歎了口氣說，我知道，晶晶媽媽是被父母逼著走的，也怪我們村子裏窮，家裏沒有建起像樣的房子！她也是個好人，知道舍不得孩子，知道回來見孩子，但我就是忘不掉當時丟掉的麵子，我心裏容不下她媽媽了。再說，我一直沒有和前妻打離婚證，為此我和晶晶媽媽其實隻是事實婚姻。我知道張書記的好意，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跟嘉欣家的情況不一樣，你也別拿嘉欣的事情來勸我了……
九生把一肚子的怨氣都吐了出來，仿佛是一場憶苦會。張雅看到葛芳往這邊走來，拉開車門，結束了勸告，告別時歎了口氣說，你能讓晶晶接受後媽，就算你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