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驗收

張琴吃過早飯回到村委會,打算跟村支書聊聊桑桑的事情。但村委會沒有一個人。打電話,沒人接。她感到有些奇怪,這是個什麽日子?又不是逢集,村幹部怎麽都不來村委會呢?

張琴端了張藤椅在陽台上坐了下來。她撥通了張雅的電話,跟張雅請教桑桑的事情。張雅說,我沒在村子裏,也不清楚具體情況,也不敢輕易下結論,但從表麵上來看,劉總的提醒是有道理的,墨鏡是準備套政府補貼的。張雅答應谘詢一下,相關部門驗收是不是要蓋村裏的公章,這樣村裏張琴就可以監督好,把好關。

張琴掛了電話,聽到外頭鬧嚷嚷的,許多人通過拱橋,往對麵的山坡走去,帶著鐮刀或鋤頭。張琴有點奇怪,這麽熱的秋天,合作社的勞動一般都是一早一晚,怎麽這個時候上山?難道說墨鏡雇請了大批民工?

張琴下樓,走到路口朝一個村民問,說,你們這是去哪裏勞動呢?

村民說,你看看,對麵的基地裏不是好多人嗎?聽說出事了,有人要收回油茶基地!一傳十,十傳百,說大家都要山上去,把油茶山要回來!

張琴朝對麵一看,果然山坡上隱隱擁擠著一群人。上山的公路邊,停放著不放車輛。張琴心裏納悶,難道是綠野公司的人收購來了?怎麽劉總或李勇事先不溝通一聲呢?張琴關好村委會的門,換上衣服鞋子,急忙朝對麵跑去。

山坡上人聲鼎沸,一大群村民包圍了幾個人。聽口音,那幾個人是城裏來的,是外地人。一個剽悍的大漢,正用力踩踏著一株油茶樹。那棵低矮的樹結滿了青青的茶籽,被人一拉,有幾棵掉落地上。那人舉起鏟子準備把樹苗挖掉,兩個村民抓住了鏟子,說,你如果再挖,我們打斷你的骨頭,你不看看,這麽多人會放過你嗎?

張琴趕緊跑前去,說,大家不要動手,有什麽事情回村委會去談,打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請問,你們是哪裏來的?誰是頭人?

一位老板模樣的人走了出來,看了看年輕的張琴,有些迷惑,應答說,我就是,你是誰?能為我們做主嗎?

張琴說,我是駐村幹部,這是我們的村支書,我們村幹部都在這裏,有什麽事情大家坐下來商量,鬧出人命來大家不好過!現在可是法製社會!

那老板說,就是你們村民不講法,我早就來跟合作社的人談過,這片山場鎮裏早就賣給我們公司了,簽了三十年的合同,我們在種速生桉,結果你們村民看到桉樹不像樣,就以為我們不要這山場了,擅自種油茶!

張琴聽了有些吃驚,問村支書有沒有合同這回事。村支書說,我和老支書都不清楚這件事,是不是鎮裏什麽人擅自做主賣的,我們還在了解,但這些人一來就下命令,要我們放棄這片山場,鄉親們哪能答應呢!

張琴問那位老板,當初鎮裏是誰做主賣的呢?村民都不知道,這出租的合同會有法律效率嗎?你們得好好搞清楚,這山是村裏的山,就算鎮裏有人想暗暗賣,沒有村民代表大會開會通過,也是無效的!

老板說,這我不管,反正合同不是假的,白紙黑字紅公章!

張琴說,你們要來村子裏幹事,還真是不能不管,你到村子裏來占地,村民不答應的話,你什麽都種不成!難道你們把公司搬到這山裏來?再說,既然你們的速生桉種得不像樣,為什麽還要來搶點山地呢?

老板說,我們要改種油茶!我們打算跟綠野公司合作!

張琴一聽油茶,覺得事情還有更深的背景,就說,你們跟劉總談過?他們願意收購你們的山場?要收購,這裏有合作社種好的油茶,怎麽又要鏟了重新種植呢?這不是浪費嗎?

老板說,山地按合同已經流轉給我了,這樹是村民的,你說怎麽辦?

張琴說,今天大家先散了,待回頭了解清楚情況,十天之後我們再來商談解決的辦法吧!

老板說,你是駐村幹部,你應該是中間人,我們倒是希望你們來出麵調解。那我就聽你的,今天先到這吧!老板一揮手,招呼幾個人走了。山下的公路上,車子的引擎聲漸漸遠去。張琴讓鄉親們散去各自幹活,又讓村幹部留下來,一起商量問題。

待鄉親們走開,張琴問村支書,這事村裏打算怎麽辦?村主任搶先開了口,說,有什麽辦,就是來硬的!這山地是我們的,我們在自己的土地上種油茶還會出問題?真是笑話!就算他手上有合同,我們是當地人,能拿我們怎麽辦?!

村支書說,我覺得這事情有些奇怪,要說種油茶,都五六年了,怎麽這老板早不出來,偏偏我們今年要收果子了,就來鬧事呢?這不是明顯要來摘桃子嗎?我覺得事情不簡單。

老支書想了想,慢悠悠地說,是不是綠野公司搞的鬼?

村主任說,老支書提醒得對,肯定是綠野公司要收購我們的油茶林,我們沒有答應,就來這招陰的,指使這個種桉樹的老板來鬧事!

張琴說,沒有證據,我們先不能這樣在村子裏說,我們跟綠野公司的關係,還是很友好的!就算種桉樹的找到綠野公司,綠野公司答應收購桉樹林地,他們也會深入了解林權,不會貿然答應,更不會輕率挑起事情來,跟村裏鬧僵!你們想想,李勇是我們村裏人吧?他也是公司的人,怎麽對這事情一點不知情呢?我們首先是找鎮裏,了解清楚過去是不是簽過合同。

老支書說,看這些桉樹,十有八九這事情是真的,但我們村民當初沒有答應,後來看到種起桉樹來了,我們以為像以前飛機播種一樣,是要種上公益林,就沒怎麽去幹涉。現在,我們得找鎮裏問清楚這事了!

張琴點了點頭,對村支書說,我看以後也不要隨便發動群上山圍攻外來商人,真打起來傷了我,我們村委會是有責任的!

回村委會的路上,張琴又問村支書,村裏的油茶合作社,當初申請政策補貼時,是不是要驗收時,村裏要不要蓋章呢?村支書說,當然要!但合作社是理事人在管,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蓋公章當然隻是走個形式,難道村委會還會阻攔不成?又不是要村委會出錢。

張琴說,可不能這樣講,村委會就是要替政府的事業把關。那墨鏡和宋輿,如果自己找了外頭的幹部來驗收,我們村委會打算怎麽辦呢?

村支書說,人家找了關係,既然上頭答應給錢,我們沒有理由卡著,這樣會鬧僵幹部關係!

張琴說,我看這事不能這麽簡單!關鍵這墨鏡,沒打算真心真意去種油茶,你看要驗收了,臨時叫人清理雜草,這樣蒙公家的錢,我們村委會得管管,至少要提醒,警告!

村支書說,理是這理,到時還是我們工作隊來出麵,教育教育他們,這樣更好一些!

張琴想了想,對老支書說,到了驗收時再說,恐怕就不好,我們還是老人家出麵,我一起晚上去找墨鏡談談吧!

晚上,張琴叫上同事楊薪和老支書,一起往墨鏡家走去。墨鏡看到張琴出現,有些意外,說,幫我的低保辦下來了?張琴笑了起來,說,你都當老板的人了,怎麽還要低保呢?

墨鏡一氣語塞,說,你是說那油茶山?那可不是我一家的,還有宋輿一起弄起來的,這不是剛種,還得過幾年才能結果嗎?這幾年我這一身病,總得治吧?這治病,沒有低保報賬的比例就不高!村裏不能見死不救!

張琴想說,你缺錢,怎麽還會燒錢?但是轉念一想,這玩笑話不好,會激發矛盾,於是就說,你是一心想低保,那油茶山不怎麽上心吧?墨鏡說,哪裏話,我們專家雇請了兩個村民打理,成本很高的。

張琴,就每個月發點生活費,還成本?墨鏡知道張琴知道不少底細,也不知道張琴前來為何,就沒有再提低保的事,接口說,工錢少不了,但要到驗收之後才給。

張琴說,你是驗收之後等政府的補貼款吧?那樣的苗子,那樣的種法,你覺得能驗收過關嗎?

墨鏡說,我們自有辦法,我們上頭有熟悉的人,種得好不好,不是都得補貼嗎?我到過其他村子裏看過,好多村子都有,都是村子裏的人借發展油茶基地的名義組織人種了起來,說是油茶基地,沒多少家像樣的,我知道他們也是在等補貼!

張琴說,補貼完了呢?就不管油茶樹了?

墨鏡說,這油茶樹又不是種稻子,種上去了長得怎麽樣,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張琴說,那到時補貼用完了,停止了,你又來要低保嗎?補貼是扶你上馬,但上馬之後要你們自己跑起來,否則補貼給你們幹嗎?你目光要放遠一點,如果實在自己沒管理經驗,就把林地流轉出去,讓公司來管理!

墨鏡說,你是來給公司當說客?我知道,你們到公司裏好吃好喝,回到村子裏來,就是來哄我們上當的!

張琴氣得想罵他幾句,又不好發作,隻好暫時沉默了。老支書批評墨鏡,說我也到公司好吃好喝,那是人家客氣,可沒讓我們當說客,要是說客,也是要說你們好,勸你們走正道!

同事楊薪,是文化部門搞藝術的幹部,比張琴大十來歲,但性格內向,加上剛來不久,平時在村子裏很少說話。他聽了墨鏡的話也氣得跳了起來,說,你給我好好說話!張琴講得有道理,你目光要放長遠一點,靠政府補貼是長久不了的!縣裏有一家超市,開了十六年了,突然今年就倒閉了,我愛人在超市上班,工資至今拿不到,你知道超市是怎麽倒閉的嗎?就是過於依賴補貼過日子,沒有及時調整經營方向!

張琴說,說得沒錯,我看你也是村子裏有威望的人,不至於去騙政府的錢款!你要真正讓家庭改變,讓自己的命運改變,就要真正做點事業!特別是,你不要把桑桑兩口子給害了,欺侮人家老實,想拖欠工資?人家夠可憐的了,得有點同情心!

老支書說,確實要想想後路,我到你山場了解了一下,政府補貼幾年,隻夠你給桑桑開工資,而你流轉給公司,還可以要求在基地裏一起管理拿工資,流轉的費用比補貼多,你好好想想吧!

墨鏡不再出聲。他的妻子殷勤地為大家倒茶,聽了大家的聊天,就說,我家的這口子那裏敢欺侮人?這都是宋輿那王八蛋出的主意,我勸過他們倆,種油茶就好好種,不要想歪主意,他宋輿是個風水先生,還有手藝能養家,我們沒有了油茶山,就什麽都沒有了!

墨鏡聽了突然來了氣,衝妻子說,你不要跟我提他!

過了幾天,張琴接到墨鏡電話,說想她幫個忙。墨鏡電話中是求情的口氣,問她能不能到高寨的山窩裏去一趟,現在縣裏的工作人員正在驗收油茶,希望她能前往山場,證明他確實請了工人專門照管油茶,給工作人員說幾句好話。

張琴聽了,立即開著車子前往。秋高氣爽,天上的雲朵堆在山岫,它看上去厚重,但又輕飄,仿佛有意地填補某種人間的空白。車子往山梁爬去,山路的盡頭是白雲,車子爬上了山梁,那些雲朵堆起來的宮闕,又離得悠遠,還在山的那一邊。

遠遠看去,桑桑的土屋映入眼簾,而旁邊的山坡上,確實有四五個人在走動。張琴想快一點趕過去,但山路過了山梁就拐入一片懸崖,石壁上挖出來的橫排彎彎曲曲,隻得放慢速度小心避讓,不斷地按得喇叭。

來到山場上,張琴把車子開到了土屋邊,朝墨鏡他們走去。墨鏡看到張琴來了,仿佛敗軍迎來了救兵,趕忙迎了過來,說,壓低聲音對張琴說,現在情況不妙,驗收的人不是熟人,我打電話問,熟人說是生病了就掛了電話。沒有熟人幫忙,我就知道情況不妙,說這山場管得不行,不能給予補助!

張琴說,你找的什麽熟人?這個時候生病了,十有八九是托辭。我說了做事業不能寄希望在別人身上,要自己踏踏實實做。

墨鏡連連說是,但又請求張琴今天無論如何得先幫他過關,否則補助不下來,桑桑兩口子生活費都發不出了!

張琴知道墨鏡說的是實情,隨著墨鏡一起前去。那位驗收的幹部正在埋頭查看樹苗,問桑桑樹坑的大小,土裏的砂石多不多,還親自挖開土坑查看。那人一邊撫著樹苗說,真是太粗糙了,你這成活率太低了吧,你看,這株樹苗葉子黃黃的,十有八九活不了!

那人從土窩裏起身,轉身要批評墨鏡和桑桑,卻驚訝地喊了起來,張琴,怎麽是你?你怎麽在這裏出現了?

張琴握住那人的手說,老同學,原來是你!前幾年不是聽說你考鄰縣的公務員嗎?調回我們縣裏來了?舍不得妻子吧,現在一家子團圓了,兩口子不用異地了!我剛到單位不久,就安排來駐村了!

兩人高興地說著話,墨鏡看到兩人認識,也跟著高興起來。墨鏡說,看得差不我了吧?要嗎我們回工作房去,邊吃邊聊。

墨鏡準備了飲料和果品,擺在桌麵上。那瘋女人收拾得非常齊整,整個人也看不出是瘋顛的樣子,把燒好的茶水端到了桌麵上。張琴暗暗驚訝,估計是墨鏡跟桑桑提前說了什麽。

張琴說,雖說我們是同學,你也不用為難啊,實事求是地把問題指出來,我一定叫墨鏡整改好,綠野公司打算收購這片油茶林,我說得不錯吧?張琴故意朝墨鏡看去。墨鏡趕緊點頭稱是,說一定管理好,一定加入大公司!

老同學喝了口飲料,皺起眉頭,說,我當然得實事求是,這樣做事業會害了自己,就算政府給了補助,這油茶管得不好,損失的是你們自己!既然花了這麽多勞動在這裏,總要圖回報吧?

墨鏡說,我是真心想創業,所以請了兩位村民在山場裏專門管理,這兩人是個不錯的工人,就是技術還需要學習提高。

張琴說,我看這樣行不行,這次驗收就不要算作驗收,就算是下來指導工作,或者是來看望我這位老同學,歡迎你來村裏指導工作!我們一個月後,再約個日子驗收。

老同學說,可以的,我等你們按照要求整改好。你這個駐村幹部,可得為村民把好關,蓋章時可不能做順水人情,放寬了可是害人家!

張琴說,沒問題,我會把關的!張琴又轉頭跟墨鏡說,你看吧,我們村子裏前段時間不是有人來收回山場嗎?那個公司種的是速生桉,結果呢?種得不像樣,那桉樹速生是速生,一棵棵非常細小,不成材!做事創業,不要當速生桉,要當油茶樹,踏踏實實,厚積薄發!

老同學對張琴豎起拇指,說,這話說得有水平,要當油茶樹,不做速生桉,做人也一樣,才能走長遠!對了,你這村子挺漂亮的,真是世外桃源,你可得帶我在村子裏轉轉,我要查崗哈,看看你幹了什麽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