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窩

站在山頂上回望梅江,河穀幽深,山巒綿延,頓時有一種指點江山的豪情。特別是太陽升起之後,河穀的霧氣在奔流,像是大地煮起了一鍋湯,沸沸揚揚,鋪天蓋地,張琴真想有幾句詩來滿足下心裏的情緒,可惜她不像張雅能張嘴就來。當然,沒有詩句也一樣享受人間的仙境。

公司回來後,台風送來了幾場暴雨。開晴後不久,張琴就找了個早上散步上山。

張琴以前不喜歡散步,認為那是中老年人的事業。她一有空就鑽進了手機,鑽進了互聯網。張雅在那些山河中走來走去,張琴真不明白,那不是白白消耗體力嗎?那陣子張雅肚子大起來,為做好護法大使,張琴倒是小心地陪著張雅走了段時間。但那時她沒心思看山河壯麗,隻是小心地提醒張雅,然後就是手機左右晃動拍幾個圖片,發給李勇。

綠野公司之行,讓張琴對村裏的油茶發展更加上心了。她不知不覺學會了像張雅一樣散步,跟走訪相類似的散步。她想實現張雅的藍圖。張雅的想法是,隻把高寨水車修複起來還是不夠的,還要組織策劃搞一些活動,這樣就可以擴大影響,村子裏的人氣才會旺起來。但是要搞什麽活動,這個後續的文章得張琴接著做了。

張琴一時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畢竟,這隻是梅江邊一個過於偏僻的山村,雖然有個紅軍的兵工廠,雖然有個紅軍留下的水車,但就這些?還不如梅江吸引人。但梅江是靜止的,成為庫區後江水是滿滿的,人們反而不能親水了!江邊到處是禁止玩水的牌子。特別是河灣溺水事件之後,水麵就更加平靜了,隻有嘉欣的爺爺,每天大早劃著竹排還會在水麵上遊**。此外,就是那些釣魚的人,靜靜地呆在水邊,顯不出村子的生機。

劉總送張琴離開公司的時候,曾經表示想進一步和村子裏合作,希望張琴說動村支書,把高寨的紅軍林流轉給公司,當然最好是合作社一起,墨鏡的油茶也可以收購,以後村民就是股民,就可以在公司裏幹活,這個村子就等於是公司的一個基地、一個車間了。劉總開玩笑地說,這樣公司和村子就更是一家人了!

離開之前,劉總讓李勇帶著張琴,在辦公室單獨見了麵。劉總說,有個事情得單獨跟你商量一下,那邊人多,七嘴八舌的,不好說透。我在高寨看到墨鏡的油茶林之後,反複推測,慢慢明白了這其中的緣故。

張琴說,什麽原因?

劉總說,我還隻是一種猜測,畢竟暫時還沒有充分調查取證。我估計,墨鏡十有八九是受到了別人支使,想通過種油茶來套政府的補貼!現在好多地方有人這樣幹!

張琴大吃一驚,說,不好好種樹,還能得到政府補貼?這不是癡人說夢話嗎?這可是違法的事情!

劉總說,你回去慢慢觀察吧。我看現在的村支書倒是比老支書思想開放,但他還是對公司不放心,他們搞的合作社為什麽為流轉給公司,也是跟墨鏡一樣,想著的是眼前的政府補貼,認為流轉公司了,這補貼就歸公司了!鄉親們沒想明白,創業光靠政府補貼是做不起來的,做不長久的,補貼有限度,而事業要長久,我在江湖裏看多了,多少企業想靠著政府過日子,結果不學遊泳最終嗆了水,政府扶上馬結果還是跌下來!

張琴說,難道補貼,也可以算是收入?那不是笑話嗎?

劉總說,你們村子的油茶要做起來,沒有加盟公司是沒多少前途的,雖然現在政府也會補助,也會扶持,但那畢竟是長遠的產業,就是搞起來了,也跟以前差不多,就是能榨點茶油出賣。我看了我們村裏的基地,土不土,洋不洋的,技術員進村上課他們大都聽不進去,還是按老法子來。特別是那片高寨的老林子,經管得不上心,看著心疼!這可是寶啊!

張琴一想到村裏的寶貝成為廢棄之物,心裏就不是滋味。畢竟,跟著張雅在村子裏呆了一年,雖然村委會的工作讓她省心,但還是像張雅一樣,盡量為村子多想些事情,為鄉親們謀更好的前景。她也要像張雅一樣,在村子裏多走,多看,找出一些門道來。

張琴走到山頂,想下去看看油坊,看看水車,但又擔心時間不夠。她想了想,就朝高寨北邊的一個山坡走了過去。墨鏡的油茶,聽說就種在這塊山場。

張琴鑽了過去,看到一個山坳,並沒有壯觀的橫排,更沒有明顯的樹窩。山坳的下麵有一棟山屋,看來原來住過人家。

一隻狗在山窩裏汪汪地叫了起來,朝著張琴的方向。張琴確定這裏有人家,就朝那棟土屋走去。

幾棵高大的柚子樹,緊挨著牆頭,有幾隻柚子掉落樹下,那隻皮毛發亮的黑色的土狗看到人越走越近,叫得更加厲害起來。張琴停了下,查看狗的神情。在村子裏呆久了,她不再像原來一樣看到狗朝她狂叫就大驚失色。張琴盯著狗,狗也盯著她,但她依然鎮定,這樣狗就不管造次衝前來咬人。幾隻小狗在一邊玩弄掉落的柚子,聽到母狗叫得厲害,也丟掉那隻玩物跟著狂叫起來,仿佛在助威。

這時,一個女人走出了土屋,頭發雜亂,衣衫不整。她聽到狗叫,出來一看,是有人來了,於是衝狗喊了幾聲,說,不許叫,好人!

張琴定睛細看,竟然是村子裏的瘋女人!張琴跟瘋女人短暫地對視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就在對視那一刻,張琴看到這女人的目光凜然,充滿冰刀霜劍。但那目光中,又含有某種善意的微笑,就像寒風中綻放的一朵油茶花!

這女人怎麽跑這裏來居住了呢?奇怪!

張琴以前走訪看過瘋女人,很少露麵。女子倒是長得秀氣,但就有時突然瘋起來,嘴裏喃喃地念叨什麽,衝著周圍的人大聲鬧嚷,像是對這個世界充滿批判。張琴知道瘋女人結了婚,和丈夫居住在保障房裏。每次去瘋女人家裏,丈夫就讓女人躲在裏頭,不讓露麵。

這女人的丈夫經常在外做事,帶著一個孩子。瘋女人的丈夫叫桑桑,平常幫人做泥工。有一次,帶著的孩子跟做事人家的孩子打起來了,丈夫隻好把孩子放在家裏。瘋女人不會帶孩子,自己一個人在家裏坐著發呆,發笑,讓孩子自己跑,結果孩子下河灣捉魚被淹死了。據說那天瘋女人抱著三歲的兒子一直哭,不讓丈夫去埋葬。孩子被埋葬在一個山坳裏,瘋女人每天在河灣遊**,喊著兒子的名字。

瘋女人怎麽到這個山坳裏來了?張琴看到不懷好意的狗,看到莫名其妙朝她微笑的瘋女,不敢朝土屋走去。張琴轉過土屋,就拐到山坡一條大道上,卻聽到了一陣口哨聲。張琴聽出來了,歡快的旋律是歌手鄭智化的《星星點燈》。張琴朝山坡上望去,有個人在鬆土,太陽的光線把他修飾成高大的影子。

是誰這麽勤快呢?張琴離開土屋,朝那個人走去。

是桑桑。張琴打了個招呼,桑桑抬起頭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朝張琴笑了笑,說,你好!

桑桑中等身材,麵貌有點像葛優,可惜沒有“葛優躺”的命。勞作過早地把他的額頭刻上了深深的皺紋。張琴看到那些皺紋和汗水,看到他衝自己友好地笑,就覺得他像極了魯迅筆下的中年閏土。張琴心裏歎了口氣,她有點難受。她在城市裏呆慣了,特別是在大城市東奔西跑的,根本沒想過山窩窩裏,還會有閏土的出現!

山窩裏異常寧靜。張琴仰起頭來,看到天空滑過一條美麗的弧線,似乎是朝這個山村丟下來的哈達,又像是天仙扔下來的線索。張琴想起了課本上的那首詩,李白的那首詩,西嶽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我登雲台,高揖衛叔卿。恍恍與之去,駕鴻淩紫冥。張琴對這首詩印象深,是由於那堂課印象深。老師說,李白這首詩裏有一顆對蒼生的同情心。張琴一時沒讀不出同情心,反而覺得詩人高高在上,就說,走到天上去,又怎麽能真正地同情地上的人呢?在天空上的人,是看不清地麵上事物的!

現在,張琴就置身於這種天地之間的對比中。她曾經在天空上飛過,也像詩人一樣對大地俯看過。她覺得,那剛剛飛過天空的人,一定跟她以往一樣,在天上的時候隻會慨歎山河壯麗,不會看到這些山河的皺褶裏會有像桑桑這樣的人。桑桑抽不出時間來朝飛機看一眼,埋頭在自己的命運裏。

張琴打算跟桑桑聊聊,又怕打擾他勞作。桑桑家沒有種過油茶,這油茶是幫誰弄的呢?張琴感到奇怪,想到油茶,張琴就覺得這不聊不行了。張琴問,桑桑,你怎麽跑到這山窩裏來居住了?還種上了油茶樹?

桑桑說,有什麽辦法,孩子走了之後,瘋女人更瘋了,我怕她在保障房裏呆著,會想孩子受不了,會在河灣裏落水,就一直想換個地方。但是,我們找了好多地方的舊房子都不許住,說是土屋現在不能住人了,將來上級會有人來檢查的,這些土屋都要拆掉,怎麽可能再讓人住進去呢!

張琴,於是你就找到了偏遠的山窩裏?!

桑桑說,也不是我自己找到的,是宋輿找的。那天,宋輿來到我家保障房裏,問我,聽說你想換個地方住?這保障房不是挺好的嗎?政府幫你們做的,又不收租金。我說,這保障房是好,但家裏出了事。宋輿就說,現在有個去處,看看你去不去?

桑桑一聽有個安靜的去處,當然高興,就問是哪裏。宋輿說出這個山窩,桑桑就直搖頭,說那裏太遠了,他騎著摩托出山去外頭做事,要多走好遠的路。宋輿就說,不用外出做事,就在這山窩裏做事。桑桑感到奇怪,說,山窩裏有什麽事情做?宋輿就把自己和墨鏡一起種植油茶的計劃說了出來。

張琴問,果然是宋輿。那他們是怎麽計劃的呢?

桑桑說,墨鏡和宋輿合起來種油茶,當然兩人沒時間上山,就叫我。他們就是計劃要把這片山坡種滿,都歸我種歸我管。我說沒有技術,他們就說不需要技術,沒技術更好,有技術費時還提高了成本。他們答應,如果每月種多少棵樹,每棵樹給一定的錢,算下來每個月有三千多元,桑桑就高興地答應了。何況,白撿了一個居住的地方。

張琴不知道宋輿搞的是什麽陰謀。她想起了劉總的話,墨鏡他們是不是多狼狽為奸想套政府補貼呢?看雇工的情況,看桑桑的勞動情況,確實有點像。張琴於是問了起來,說,沒有人來指點你怎麽種?這樣種出來的樹到何時才能結果子呢?這不是白折騰呀!

桑桑對張琴說,開始我也覺得不對勁,我為了快一點完成種植任務,種得非常粗糙,我自己都覺得種得不好,但他們不但沒有批評我,反而表揚我種得快!我也覺得不對勁,工資還沒有到手,這到種出來不長果子,哪來的錢發我的工資呢?

張琴說,到現在還沒有給你發工資?幾個月了?

桑桑說,說是要種好了驗收後才能發工資,三四月了,每個月給生活費,幾百元。我有時也覺得不對勁,想不幹,但沒找到更好的房子!這不,這幾天我宋輿派了個人來,說是上級的技術員,要指導我好好種油茶,我得按他的標準,把草除幹淨,把土鬆好,把樹苗露出來。我才提起勁,知道這回肯定是做對了!

張琴看桑桑挖得一身汗水,就叫他停下歇息歇息。桑桑說,你找我是有事嗎?我們勞動慣了,出點汗是正常的,得幹完這些才能放閑休息,否則過幾天要驗收了!

張琴說,那耽誤你一會兒,就在這裏邊聊邊幹吧。桑桑點了點頭,要不回家去,喝點水?你特意來一趟,水也沒招呼你喝一點。張琴說,你忙你的吧,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想聽聽你將來怎麽打算。比如,你為什麽一定要搬到這山窩裏來?你和你的妻子將來有什麽打算?抱有什麽希望?

桑桑聽了,沉默了一會兒,就把工具擱在一邊,坐在坡地的一叢草上,掏出煙來,點上,耐心地跟張琴聊了起來。

桑桑說,我們搬到這山窩裏來,就想安安心心生活一段時間,讓她能夠平靜下來。我知道那女人還沒有走出陰影,對那死孩子的想念又讓她更瘋了。我計劃著,到時讓她再為我們家生一個孩子!

張琴非常吃驚,生活這麽困難,還想著生孩子?

桑桑,那當然,不生孩子,我們這家庭能有什麽希望?我們兩一輩子又有什麽奔頭?我和她,本來是同學,上初中時我就喜歡她了。但是我們家窮,我知道拿不出彩禮錢,她家的父母不會同意的。我沒敢去追求她。後來,我們一起到東莞去打工。我們在一個廠子打工,我能看到她,就覺得滿足。但是,後來她喜歡上了一個小老板。他家有錢,長得高大帥氣,風流倜儻,父親又開辦製衣廠。我知道了,為她高興,為自己難過。

張琴說,那怎麽又會瘋了呢?

桑桑,那是後來發生了變故。那男人是個花花公子,玩了一段時間,又不喜歡她了,把她拋棄了。她就一個人傷心,變得心事重重,廠子裏的人終於發現她不對勁,總是對人傻笑。人們都說她瘋了。我看了非常難過,就打電話給他父母商量,接她回老家休養。

張琴急切地問,那你怎麽也跑回來了呢?

桑桑說,她回老家了,我就廣東就呆得不是嗞味。後來,我聽說她回到村子裏一直不見好,於是我就決定回家,跟她父母商量,以後我來陪著她。就這樣,我們生活在一起。村子人嘲笑我討了個免費的老婆,我不怕嘲笑。雖然貧困,但我還是充滿希望,我希望我們能有孩子,孩子能有好日子,我們呆在這山窩窩裏,也是值得的。

張琴說了,心裏不是滋味,又對桑桑充滿敬意。張琴說,聽你這麽說,她是人間最幸運的人,能遇到你這個好人!但願你們都好好的,關鍵是這油茶要種得成功,否則你們就白忙了!滿心的希望會成泡影,養孩子是需要錢的!

離開山窩的時候,張琴抬頭張望了一下天空。那條白色的哈達還在高高飄逸,隻是越來越淡,越來越散,接近於一片雲。張琴突然想起,這趟航班裏應該有一個熟悉的人,群裏的追星姐妹。

張琴本來是不追星的。她喜歡加群,也不喜歡網絡,太吵!但後來有個什麽事件,網上吵成了兩個對立的陣營,於是張琴就加入了自己的陣營。姐妹們建了個群,追的明星是肖戰和王一博。五湖四海的姐妹,網名形形色色,來自火星的人,神舟一號,玉免車,或者叫我躺平了,白素貞,佛前的伺者,不一而足。平時群時大家聊天,討論人生和社會,要好的又私下加上,生日時還互相送個禮物什麽的。

倒都是正能量的。但也有分歧。昨天晚上,這個“來自火星的人”宣布,她將在明天飛赴西藏,帶著一位她的男友。群裏有位姐妹打趣她:去的時候兩個人,回的時候幾個人呢?這位姐妹說,回的時候仍然是兩個人,如果是三個人,就太俗了!她可不喜歡俗世的生活!於是,姐妹們一陣起哄,說,同行的難道不是白馬王子嗎?不打算要小王子了?

望著天空上的姐妹,張琴突然有了不一樣的看法。還在上海上班時,群裏討論過生孩子的事情。有人說,孩子就是債,她可不想還債。有人說,我們是父母的債,這債隻有生孩子才能還。看到桑桑的人生,張琴覺得,這些人講的未必沒有道理,就像山坡上的草木,有的會結油茶回饋人類,有的就自來自滅,跟人類無關。但不生孩子,什麽理由都是可以歸結為自私。

來自火星的人,則說,有一次母親催她結婚生孩子,她就說,一個人忙不過來,還想顧兩個人?不想生。母親問,如果不生孩子,將來我們走了,誰來陪著你?張琴那時不假思索隨口應答,說那我就種一個,現在科技發達!母親直接跟她鬧翻了,冷戰了一年!

回望山窩裏的土屋,張琴再次覺得,人有不同的活法。追星姐妹的超前,並不比桑桑們更高大上。張琴想起一部電視劇,紅軍在地麵上奔走,敵人的飛機在天空追趕,掃射,轟炸。那時的敵軍高高在上,絕對想不到地麵上走著的人會最終獲得勝利!同樣,高高在上的追星姐妹,又有什麽資格看不起桑桑的生活呢?

張琴要把桑桑的故事講給群裏的追星姐妹聽,想想還是算了。群裏有個小作家叫“高天”,喜歡以公知自居。張琴駐村後時時在群裏匯報村裏的新聞,那人就嘲笑張琴被招安了,變成了一個“活在新聞聯播裏的人”。一些姐妹私下裏跟張琴說,看不慣那人嘴臉,追逐名利還高高在上。

快到拱橋的時候,張琴想起桑桑的口哨聲,決心要幫助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