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鋼鐵水車

這天實踐站的活動非常豐富,其實不隻是李勇的講座。張琴對李勇的講座沒有信心,擔心這樣的科普講座,鄉親們聽不進去。於是,為了吸引鄉親們前來聽講座,實踐站還安排了學校的孩子來表演節目。當然,所有的節目都圍繞油茶這個主題。

村裏的實踐站剛剛建好。那時,全國各地的村級實踐站還在探索當中,縣裏頭要各個鄉鎮各個村發揮主動性,多出一些活動,把實踐站的人氣做旺。第一次策劃,張琴使出了渾身解數。

張琴首先想到的實踐項目,就是科普講座。李勇成功的消息,來得恰到好處。張琴把油茶講座作為壓軸的內容,讓李勇好好準備。同時,她反複推敲了一下,作為活動日,光一個科普活動太單調,必須鋪墊一些娛樂活動。

搞什麽節目來呢?讓孩子們來吧,以往,隻要學校的孩子們兒童節有表演活動,是鄉親們都願意來看的。但這次不是兒童節,還是得圍繞這個油茶來,把油茶這個主題做透。於是,她想到嘉欣和晶晶。

晶晶唱歌好,嘉欣畫畫好。張琴臨時讓學校的老師教會了一首《水車之歌》。這一天,由於全校的孩子都停了課,一起來參加實踐站的活動,實踐站快要坐不下了。村子裏老人多,於是老老少少一齊坐在實踐站,等待表演。

晶晶的《水車之歌》唱得聲情並茂。唱歌之前,晶晶還有一段開場白,還講起了自己搬進了新房子,新房子裏有了一架好看的水車。晶晶還說,爸爸想通過這首歌,來感謝政府幫助他們一家子過上了好日子!

嘉欣的節目,是講故事。讓一位老師指導嘉欣,把發現水車的故事寫成生動的故事,就講水車的故事,到時把水車的畫畫也放到屏幕上。

嘉欣的故事,是老師指導寫的,但嘉欣寫出了自己的心聲。那天,嘉欣的講述,把鄉親們一下子帶回了春節的抗疫時期。嘉欣把她的水車繪畫作品掛出來之後,立即吸引了鄉親們的目光。這是水車的水粉畫。那個圓圓的輪子,像一輪太陽,在瀑布的流水中轉動。

嘉欣說,你們知道嗎?我為了知道什麽是散步,過年的時候特意上山玩,結果跌進了這座水車裏。但我並不知道好是水車。為什麽呢?我們在座的孩子們,有誰不知道這叫水車的嗎?大家都搖了搖頭。

嘉欣說,這就是今年我們村子裏最大的變化之一。如果不是張書記修好了這架水車,如果不是我們跟著大人一次次去參觀那座水車,村子裏的小孩子,怎麽可能知道這是油坊,這是水車呢?在我被村支書救起來之前,我也一點兒不知道!

嘉欣把張雅動員老木匠修水車的故事,細細地講了起來。最後,嘉欣又說,這架水車,是紅軍留下的水車,現在隻是景觀水車了。現在不用水車了,我們的油茶該怎麽產生茶油了呢?我聽說張琴姐姐說,城裏有了鋼鐵水車,今天,就會有城裏來的科學家介紹這種鋼鐵水車。

一個現場指導,三個室內節目,實踐站的第一次活動,開展得一氣嗬成。特別是有了晶晶和嘉欣的鋪墊,鄉親們對油茶文化的了解,空前的專注,既有傳統的內容,又有現代的內容,張琴覺得這個油茶文化的實踐活動,非常成功。當然,鄉親們跟嘉欣一樣,覺得最大的收獲,就是在實踐站上聽了李勇哥哥的講座。

那一天,在實踐站終於輪到李勇上課了,鄉親們才知道,嘉欣預先的鋼鐵水車,根本沒有水車的樣子了。在李勇出示的圖片上,鄉親們看到的鋼鐵水車,隻是一群鋼鐵做的機器。但李勇也喜歡打比方,直接把這些機器叫做鋼鐵水車,而且跟高寨的水車做了比較。

李勇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那些圖,鄉親們一看到圖就感到親切。這是他們世代相傳的勞作方式。八幅連環畫,畫著都是古代人。他們在采摘、翻曬、碾粉、鍋焙、甑蒸、包餅、入榨、出榨、入缸,這八個環節我當然非常熟悉。梅江邊十多年前,還是這樣榨茶油,當年學校的茶油,那些難得的福利,就是這樣生產出來的。

在張琴錄下的視頻片段裏,總是能聽到李勇奔湧的金句。

“何所不死?長人何守?靡蓱九衢,枲華安居?”李勇引用了屈原的《天問》,來講述自古以來的健康追求。但什麽才是健康的?綠色的?那隻有科學才能給出答案。這個科學現在有專門的人在研究,就是綠野公司。

李勇說,追求健康就是要順天,但有時也要逆天。說完,李勇在熒屏上投放了兩幅圖片,這就是嘉欣他們想看到的“鋼鐵水車”。

一張圖,叫剝殼機械。隻見一個絡腮胡子的工人,穿著一件牛仔服,戴著安全帽,爬上了一座高大的鐵塔。李勇說,你們看,這上麵有一個進口,這是茶籽的進料口。而這下麵還有兩個出口,一個吐出黑色的茶仁,一個吐出新鮮的果皮。

李勇說,就是這個“水車”,結束了人類兩千多年的手工剝殼曆史。你們想想,如果我們基地的油茶下山後要等太陽來晾曬,就是天公作美,也找不到這麽大的曬場。

李勇說,農民有個宿命,就是靠天吃飯,許多時候甚至增產不增收,比如天氣,比如市場。大家還記得2015年吧,茶籽采摘時節雨水連綿,可把老百姓給坑苦了。我們基地也一樣,正好是基地的豐收年,看著滿山的茶籽,既是喜來又是憂。三百萬公斤茶籽,從各個山場匯聚到廠房,公司雇請了大批民工翻曬,鮮果散落在公司內外。天氣好倒不打緊,一天開裂兩天露籽,可以讓民工收起來手工剝殼。但天公不作美,公路邊的茶籽鋪天蓋地風吹雨打,過路人看了都心疼!

鄉親說,我們靠天吃飯,哪能怎麽辦?!

李勇像一個說書的人,拿起一本書在桌麵叭地一聲,像拍案而起的聞一多。李勇說,我們也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茶籽集中下山,就是天晴曬好了,堆漚過程中也會發熱發黴,發生變質!這一年冬雨,讓公司損失達15%以上,種好的茶籽白白地浪費!規模化經營,如果不能用機械來剝殼烘幹,還會被老天欺侮!

那能有什麽辦法呢?手工剝殼曆史並沒有結束,我們尋找了全國,國內並沒有成熟的剝殼設備。沒有退路。茶籽一輪成熟需經五季,飽吸天地精華,鮮果的水分達到六成。去皮之後,仍然達到四成。如果茶仁硬殼破損,72小時之內就會變質。

其實早在八年前,我們公司的老總就帶著兩百斤鮮果奔走全國,尋找破果剝殼的新辦法。第一站到了湖南,第二站是武漢,第三站是河南,第四站是浙江,最後回到南昌,找到了江西機械研究所。

剝殼研發車間內,科研人員像一位雕塑家,對一座塔架不斷改進。構件由兩層改為三層,進料塔,傳輸管,出料孔,分流與合流,新鮮的果子進入鋼鐵的體內離合聚散,最終完成圓滿的剝殼流程。

那是一個夏天的日子,設備進行終試。我們緊緊盯著鐵塔,看著成噸的鮮果被運輸帶提送到塔架頂部,經過去鐵、去石、分級、剝殼、分選等環節,果殼和果仁分別從兩個出口湧出,完好的果仁直接送進了烘幹房……就這樣,手工剝殼的曆史,終於在這裏畫上句號。大家看看,這座鋼鐵水車,一個小時能吃下十噸茶籽。

如果是我們用人工來剝殼,以一個人一天能完成兩百斤來算,它一個小時的話,我們一個人要多久呢?

果然有人在掐算。這是聽眾下意識的配合,像老師在上一堂數學課。最先舉手的是嘉欣。她說,我算出來了,要一百天!張琴帶頭鼓起了掌,大家跟著響起了掌聲,隻是不知道是為嘉欣鼓掌,還是為鋼鐵水車。

李勇跟著鼓起了掌。接著,他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然後話鋒一轉,這個鋼鐵的水車,還隻是剝殼,不算是真正的水車,真正的鋼鐵水車是這張圖裏的。

圖片上有李勇自己,在查看著儀表。那裏頭的設備,有一座像飛機的機艙,而大部分是曲裏拐彎的管道。李勇說,就是這些鐵家夥,能把水和油這對冤家生生地分離開來,而這是目前國際上最先進的茶油生產線。

嘉欣就像看到了世界冠軍站在了領獎台上。隻是這個世界冠軍沉默不語,於是嘉欣又把李勇當作了世界冠軍。

李勇說,剛才專家講述了我們怎麽樣種出好茶油,這是有國際標準的,打蟲下肥,都要有電腦來監管,有底可查,國際上的專家可以隨時能調出來看生產過程,這叫現代化,這樣人家才相信我們種的是有機的綠色的東西。同樣的道理,這茶油加工,也被這樣挑剔的眼睛緊緊盯著。

照理說,你們種出了碩果累累,本應值得高興,但是我想告訴大家,種出了好油茶,並不等於就有了好茶油。茶油加工,是迭代的結果。國內交叉存在著壓榨和浸出兩類。傳統的壓榨,從水力到電力,從油坊到工廠,都是物理方法,不論是熱榨,還是冷榨。但這些方法會讓最寶貴的營養成分——單不飽和脂肪酸丟失。

當年,我們也買了這樣的機器,跟高寨的水車一樣,不過是換成了電力來壓榨。但一年之後,我們就丟掉了。我們想的是,有沒有更科學的技術呢?

公司老總先後來到西南大學、中南林業科技大學、南昌大學……這邊在尋訪,那邊茶籽豐收不等人。油茶豐收那一兩年,隻能暫時使用壓榨機。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雖然不愁銷,但離我們的目標很遠。為此,尋訪新工藝的路並沒有結束。山重水複,柳暗花明,這一年,他們又聯係上了江南大學。

江南大學,就是我的母校。

江南大學有一位科學家,畢生心血研究用酶來提取植物油,已經應用在花生、大豆油上,效果完美。教授思考的,是如何從茶籽中提出油。後來他的弟子接力這個項目,突然有了靈感:把茶籽中的非油物質(極性物質)拿開,不是就留下了油嗎?結果相同,但工藝有很大變化,大大降低了成本。

這個弟子,就是我的導師。

綠野公司的尋訪者見到了我的導師,我們縣裏走出去的科學家。但是,專利已經被人用高價買走。尋訪者沒有灰心,深情地說:“報效桑梓,這句話你也聽得多。你當然最希望報效桑梓,看到自己的成果能幫助家鄉,難道不是件驕傲的事情嗎?”我的導師就這樣答應了。在他的幫助下,綠野公司獲得了專利部分使用權。這一年,我跟著導師來到公司,公司立即拆掉了原來的機器,安裝水劑法生產線。

這時,李勇又講起了“山茶油的羅曼史”。就是老圻最討厭的比方,但這一天,老圻卻聽得格外認真。

幾千年來,山茶油就像是一位姑娘,等著人類的婚娶。早年,山茶油的愛戀是純樸的,留有澀味,但人們並不計較。但隨著健康觀念的盛行,人們的意見就多了起來,什麽油坊不衛生呀,水分多呀,品質不純呀。直到發明了水媒法,粗暴的壓榨變成溫柔的提取,而且保持了最純正的品質。

油與水,是一對知心愛人,又是一對生死冤家。在山上的歲月,雨露的滋潤,從根莖到枝葉,是一場油與水的“訂婚”,是戀愛的“蜜月期”。但茶油加工,卻是油與水“離婚”的過程,而且離得越幹淨越徹底越好。但油水分離,又是談何容易。事實上,鄉村作坊的土茶油放一兩年就變味,就是由於油中有水,油水未淨。

有了剝殼設備後,對茶籽仁進行油與水的調節,成為新課題。為打好油和水的“離婚官司”,我們公司又研發了一套烘幹設備,創建了密封的烘房,利用空氣烘幹,可以對30至50度進行適度調節,溫度通過表盤來觀察。經過反複調試,烘幹設備開了行業先河,實現油和水的“好合好散”。

打破了靠天吃飯的魔咒,我們似乎步入了坦途。然而,精深加工並沒有徹底完事。從破殼到提油,生產線最後得到的是液態物質,伴有白色泡沫,而不是金黃色的純淨油。為此,不得不進行再次破乳。你們看過吧,油坊裏榨出的茶油倒進油甕裏,會有一層泡沫。那是由於還不純淨。我們提取出來的,也是這樣。

這就讓我們困惑了。山茶油乳化,是天生的本性嗎?就像夫妻吵口,是一定會有的嗎?這個“天問”,非常迷人,讓我困惑。過年的時候,我為什麽急著打路條去公司,就是要破解這個問題。

從原理上說,水媒法出來的就是純淨油。我判斷,一定是設備調試不到位所致。為此,我天天睜著眼睛。微調,記錄參數,再微調,再記錄參數,經過比對,乳化情況越來越小。終於,我們的鋼鐵水車,流出了金黃的山茶油!我們鎖定了這組數據——這組最佳狀態的工作數據,風雨之後見彩虹,疫情散去了,乳化問題也解決了!

接著,李勇還把鋼鐵水車跟高寨的水車,進行了對比。這是嘉欣最喜歡聽的一部分,最能聽懂的一部分。

李勇說,照理說,高寨的水車是沒必要修複的,因為我們不需要榨油了,而是提取油了。但張書記修複水車,是為了紀念曆史,是為了記住祖先的智慧。我們發明的水媒法,我們的鋼鐵水車,也是智慧的一種而已。高寨的水車,就是為了碾粉,是吧?而這個環節,在我們的鋼鐵水車中哪個環節實現了呢?

實踐站裏一片安靜,大家作沉思狀。老圻打破了沉默,說,你今天講得太多了,你們的先進機器太多了,我們都忘了有哪些環節了。

這時,嘉欣又舉起了小手,說,我知道,應該是在提取車間,隻是你好像剛才沒講清,碾粉與提油,是不是同時進行的呢?

講座結束的時候,張琴走到了前台,告訴大家村裏的實踐站開張了,今後村裏會舉辦好多這樣的活動。當然,有些活動不在這實踐站舉辦,比如,下個月的活動,我們想安排村民代表和孩子們,進城去參觀綠野公司,看看鋼鐵水車到底是什麽樣子!

嘉欣聽了,和小夥伴們使勁地鼓掌。活動結束後,嘉欣問張琴,真的有鋼鐵做的水車嗎?我也想去參觀,我感覺李勇叔叔講的鋼鐵水車,就是一個變形金鋼,就是奧特曼,我想去把它們畫下來!

張琴聽了,大笑起來,誇嘉欣說,這真是一個好比方,你說得有道理!今天李勇哥哥跟大家介紹水車,跟我們村子所有的水車,當然完全都同,那確實是鋼鐵做的。但是,好多爺爺奶奶聽不懂,你可以講給他們聽。到時,你到工廠裏去畫下來,回來給鄉親們再講一次故事!

嘉欣於是盼望著參觀的日子,就像等待過年的到來。參觀“鋼鐵水車”,嘉欣下了決心一定要去,而且叫上了雅麗和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