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河灣

木藝坊讓寂靜的村子熱鬧起來,吸引著保障房的老人們前來觀看。刨是躺著的刨床,鋸是帶牙齒的圓輪,鑿子倒成了滾動的鐵軸……魯班留下的木工用具突然變成了形,而且都拖著一根長長的尾巴,接通了高掛牆上的電閘。再大的鬆木,兩個人一抬,往電鋸上一送,不久就被咬斷,不久就被掰成了兩半,擱在屋簷下成為整齊的木料,露著白淨身子,散發特有的清香。

老人們對九生說,以前的木匠叫師傅,現在的木匠叫工人,你看,你們做個物件卻不花力氣,都沒有了班門的標誌!

九生笑著說,叫工人也好,叫師傅也罷,總之我們都還是木匠活!何況,我們還留下了魯班的工具,你們瞧,那屋場上砍樹皮的不是斧頭嗎?

順著九生的指點,老人們笑得更厲害了。那個挖樹皮的人,正是嘉欣的奶奶。由於閑不住,她就趁著土房子出租時提了個條件,讓九生在作坊裏特意為她找個活幹。嘉欣放學了,正一起幫奶奶搬走樹皮。她看到老人們走出屋子,一個個開懷大笑,對著奶奶說:一個老太婆,倒成了村子裏用斧頭的木匠師傅,這可是村子裏的稀奇事,可以寫進戲本裏去了!

奶奶抹了抹汗水,說,你們一個個笑什麽!人都老成樹皮一樣了,還不知道拿斧頭的不一定是木匠,你們年輕時誰家沒有把斧頭?你們誰又是師傅?

一位老人說,我知道,這不是九生照顧你,說你家困難!哎,要是讓村裏貧困的人家都能來這裏拿工資,那九生可真是個普度眾生的菩薩!

九生聽了,笑著說,人家是來幫我幹活,跟著我一起掙點辛苦錢,我可不是什麽菩薩!要說菩薩,村子裏倒是有一位!

誰呀?

就是我們的張書記!

老人們恍然大悟,知道九生得了張書記的好處,又要說叨起一段故事了。老人們說,我們住上了保障房,也打幫張書記,打幫黨和政府,可張書記不許我們說黨和政府是菩薩,她解釋說菩薩是不會建房子的,建起這房子的是我們勞動人民自己!

九生說,那可不是,但張書記就是心腸好,處處為我們考慮著,老話都說菩薩心腸,這老話還不讓說了嗎?老人們點了點頭。但見九生向河灣上一指,說,你們看,那是什麽?就是我的出路。

老人們往河灣裏看了看,一棟別墅,一條沿水而建的遊步道,漂亮是漂亮了些,但看風景能當飯吃,怎麽會是活路呢?不明白。

九生接著說,幾天前,張書記請來一幫工人,專門做園林防腐木的,說要在河灣的水麵上造出一道觀光走廊。為什麽說張書記心腸好呢,她特意帶著我前往河灣參觀,順便叫我跟著他們學了幾天。

老人們說,你這作坊不是專門做水車的嗎?怎麽又多了個木匠活?

九生說,藝多不壓身,張書記是考慮這水車的銷路暫時還是個未知數,叫我們多找一條出路,現在鄉村講完了脫貧的事,接下來肯定是講美化綠化的事,就像家裏致富了,肯定要多買幾身新衣服,現在全鄉全縣全省,有多少村子正在籌劃著穿新衣服呢,比如我們村子裏的河灣,建遊步道,建亭子,防腐木的活計肯定大有市場!

老人們說,張書記對你可真是用心,說是菩薩真不為過!

隻是老人們和九生都不知道,他們所說的“菩薩”,那時就在河灣的一棟別墅裏,正在為水車的銷路操心。

根據葛芳提供的圖紙,九生和李木匠一起,造起了第一批景觀水車。這六架水車擺放在河灣的一個展台上。那是遊步道伸向江麵突出去的部位,張書記跟村裏商量,暫時提供給九生作為展位。六架水車擺放在展台上,倒是一道不錯的風景。但是,它們一直呆在河灣,仿佛忘掉了自己還是商品。

這一天,別墅的主人小東回到了村裏。小東在外頭做大生意,就在河灣建了一棟房子。平時不在家。要不是疫情,他很少在別墅裏滯留幾個月。

小東回來,是一家親戚生了孩子補做滿月酒。這滿月早就不是滿月,原來是正月準備做的,推到了現在村子解封的時候。張書記也被請去吃滿月酒。宴上,張書記認識了小東,飯後邀請到別墅去坐坐。

張書記看到小東的河灣別墅,心裏一動,就去了。張書記不喜歡結交權貴,也很少去參觀親友同學的豪宅,一是她懶得走動,再是她喜歡在家裏讀讀書。有一次,有位同學叫上大家來到城郊的村子裏玩。原來同學特意在村子裏找了塊地,建了一棟大別墅。同學在公安部門工作,妻子做著房產生意。

同學的別墅給張書記留下深刻印象,張書記決定去小東家走走,其實就是想看看他家有沒有安裝水車。張書記的同學家裏,就有一架景觀水車。

同學的別墅,在一處山崗上,十來家親友結伴而建,成為村子裏的大莊園。同學的家門前是個大池塘,水草豐美,魚鴨成群。別墅兩層,同學平時在城裏上班,周末才回來坐坐。張書記感覺別墅非常空闊,但也可以說是空洞。同學常常是一個人回來,女兒在外地工作,妻子在城裏忙生意,但同學喜歡一個人回來坐在別墅裏,說是聽聽鳥叫,看看草木,然後在房子裏翻翻書。

同學隻有一個說話的夥伴,就是那架水車。水車是安裝了水電係統的,一打開關,水聲嘩嘩,就有了遠山幽穀的味道。

張書記說,你這叫遠山幽穀嗎?你不來我們村子裏玩,我就真正生活在你們向往的世外桃源裏。叫你們進村來還不願意來,這說明你們都是葉公好龍,裝模作樣喜歡水車,喜歡幽靜,骨子裏還是喜歡城市的熱鬧,你們不過是要用這水車來反襯城市文明的熱鬧而已。

同學說,不是葉公好龍,這叫切換。在鄉村與城市之間切換。安裝了水車,房子就有了生氣,水帶財,水車是吉祥的東西。

那天張書記來到小東的別墅裏,為別墅的豪華吃驚,跟同學家的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小東帶著村幹部和張書記來到二樓,酒台,歌台,沙發,麵朝河灣,春暖花開,桃花在水邊向張書記招手。小東說,這歌吧光唱歌的設備就花了二十來萬元。村幹部爭搶著話筒。張書記一聽,就知道是他們以前在外打工時常哼唱的歌曲。

張雅沒想到村裏的幹部這麽喜歡唱歌,尤其是村主任和文書。村主任簡直是個麥霸,接連著唱了幾首歌,雖然聲音不怎麽悅耳,但歌廳的效果確實不錯。小東為大家切瓜倒酒,倒像是個服務生。忙完後,小東就在張書記身邊坐下,聊起了自己的打算。小東說,這幾年村子裏的變化非常明顯,這棟別墅不再鶴立雞群了,照這樣發展下去,這裏有可能成為景區,到了這一天,這別墅我願意拿出來開個酒店。

張書記連連稱讚,說,這想法好,不如現在帶我參觀參觀,看看如何改造成酒家或酒店。小東帶著張書記在房子裏轉悠,拉亮了小院裏的燈彩。迷蒙的燈彩讓別墅像艘畫舫,泊在河灣。一艘小艇停在水麵上,藍色的船身隱約可見

張書記想起同學的別墅,感覺這河灣就是不一樣!喝酒,吃瓜,幹部和村民,在小東的房子裏像迎來難得的狂歡節,縱情歌唱。話筒遞到了張書記的跟前。張書記趕忙說,你們唱,你們唱,我當觀眾。但大家沒有放過張雅,說,城裏來的幹部,沒有不會唱歌的,而且唱的跟我們亂吼的不同,都是文文氣氣,張書記不能謙虛!

張雅沒辦法,接過了話筒,想了想,說,我唱首一個朋友不久前創作的新歌——《又見水車》,這首歌在這歌吧裏找不到,幫我把手機接到音響吧。伴奏的旋律響起,她扶了扶眼鏡,把話筒推到了嘴邊:

“你有沒有看見春天?遠方的村莊/樸素的水車在歌唱,發亮的水車在歌唱//你有沒有追過蝴蝶?油菜花的村莊/樸素的水車在歌唱,發亮的水車在歌唱//我看到漂亮的水車,在公園中歌唱/吱吱的水車,讓我想起了外婆的村莊//我看到精致的水車,在高樓裏歌唱/吱吱的水車,讓我想起了外婆的村莊//啊,吱吱的水車,像外婆蹲在小溪旁/啊,吱吱的水車,讓我想起了外婆的模樣//啊,童年的水車,童年的時光/啊,美麗的水車,美麗的村莊……”

餘音繞梁,張雅驚訝村子的歌吧唱出了大舞台的感覺,引來一片掌聲。張雅把話筒還給村主任,說,還是你們歌聲洪亮,你們多唱唱,多熱鬧!村主任繼續找歌點歌,張雅則坐到小東的邊上,跟他聊了起來。

張書記裝作深有感觸,對小東說,你真是太有情懷!發達了還不忘自己的根,都把農耕文明擺在了這房子裏。小東受到稱讚,高興地說,那裏,我們都是土包子一個,不像你們城裏人品位高,就像這首《又見水車》,蓋了他們!

張書記話鋒一轉,說,但我覺得房子裏少了樣東西。

少了樣東西?

張雅點點頭,說,這房子真夠豪華,但我覺得也有些遺憾,你別墅裏沒有看到水車,隻看到石磨和風車之類的舊物。

主人問,是什麽?張書記說,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家裏要有水,如果在河灣院子裏安裝一架大水車,家裏客廳邊安裝一座小水車,水輪嘩嘩,不但有品位,而且流水帶財。

小東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張書記又說,水車可是時尚的東西,特別是對你們有錢人家。而且你不用去外地買,看到了對岸的展台了吧?有現存的景觀水車,當然那是擺客廳的。至於河邊的,可以叫村裏的匠人定做一座氣派的。那些手藝人水平真不錯,鄉裏鄉親,你怎麽也得考慮就地取材,至少還省了筆運費。

離開別墅時,張書記對小東說,如果你打算買,我叫九生半價給你。走到小院的門口,張書記又對小東說,你的別墅建起來有些年頭了,你的陽台可以翻新一下,用防腐木做得更別致些,跟這河灣的遊步道互相協調。

小東笑著說,你怎麽聽起來仿佛成了九生的推銷員?不會是那個木藝加工場你也入了股份吧?

張雅也大笑起來,說,這加工廠可不隻是九生的產業,可算是我們村裏的事業,我們當幹部的來村子裏,當然想要為村子裏謀一份好的事業,而對於村子裏的事業,就不是股份不股份的事情,我們當幹部的就是“總經理”!

小東故意找岔子,打趣地說,好,既然張書記是“總經理”,對業務應該非常懂行,那就給我介紹一下,我這別墅該怎麽錦上添花,用什麽材料好,預算下來要多少錢。

張雅聽了,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從小院的門口又折了回去,打量了一下別墅和河灣,略微沉思了一下,對小東說,真讓我當參謀?你可找對了人了!我看別墅的裝飾可以得分這幾個項目,一是家裏和院裏裝個景觀水車,一是臨河建座木亭子,小院搭個木走廊,通向花壇,花壇加裝木柵欄。總之這些,都用防腐木。

小東說,你剛才說陽台做防腐木,現在不需要了?

張雅說,我考慮了一下,城裏的陽台是缺少自然元素,需要室內裝修出一些木頭園林的味道來烘托,但你這別墅就在河灣,就在山村,不需要這些裝飾,倒是小院裏可以裝上木棧道,通向木亭子,這樣更符合親近自然的心理。

小東說,有道理,你說說得多少錢?

張雅說,這要看你用什麽材料,倒不是說舍不舍得花錢的問題,而是有的人喜歡實木,有的人喜歡塑木;有人喜歡鬆木,有人喜歡硬木。這區別大著呢!比如鬆木,你別以為用的就是我們當地的鬆木,我們現在的園林防腐木,用的都是進口材料,叫俄羅斯樟子鬆,高寒地區天然林,木質好,不像我們贛南的馬尾鬆濕地鬆,木質不行,就是浸了防腐劑也達不到標準。

小東說,這麽多講究?那河灣擺著的景觀水車,是俄羅斯木頭?我真看不出,我還以為就是村裏那個喜歡偷木料的村民上山砍的呢!

張雅說,可不是,李木匠為高寨修那個水車,可把我們難倒了,重新做一個吧,當然更省錢,但沒有一點紀念意義,那可是紅軍當年造的水車。留下舊的部分吧,另一半新的部分用什麽木頭好呢?本地的鬆木用不得,它們都是近幾十年飛播的,用俄羅斯樟子鬆又有些不倫不類。我們正為這事爭執不下,李木匠有一天跑來告訴我,說前幾天打雷,他在深山老林裏發現了一棵雷劈的老鬆樹,那材料正好可以用上。看來,這天地有靈,老鬆樹冥冥之中就是等著這水車修複的時刻!

小東說,俄羅斯樟子鬆,贛南老鬆,這個結合可真有意思,可不就是蘇聯紅軍與中國紅軍並肩作戰了!

張雅說,蘇聯紅軍可沒有到我們贛南來!不合曆史事實呀!

小東指著對岸的遊步道說,那種材料又叫什麽呢?為什麽不像是木頭?

張雅說,那是最近十年來出現的新材料,叫塑木,是塑料與木頭的混合,它的價錢倒跟實木差不多,但不用刷油維護,這塑木是空心的,隻適合當地板,不適合做水車這種需要加工雕琢的物件。

小東問,看來水車和亭子當然就得俄羅斯樟子鬆了,那走廊呀花壇木柵欄呀,用哪一種合適呢?

張雅說,實木的除了俄羅斯樟子鬆,還有芬蘭木,價錢也差不多,貴的是一種從印尼進口的硬木,叫菠蘿格,貴上四五倍。另外,用塑木還是用實木,得看主人的喜好,如果一個人有木頭情結的,就當然會選擇實木,擺在家園裏,那木頭像是有生命的夥伴,能讓人安靜。

小東想了想,難為情地說,你這麽一說,我也說不準自己的喜好!在外頭闖**慣了,有時候喜歡安靜,有時候喜歡熱鬧。

張雅說,我看你別墅裏擺著那麽多過去的用物,分明是一個富有鄉愁的人,你最好的選擇,可能是實木!這樣,景觀水車是按直徑算,一般每米三千元;步道也是算按米計算,防腐木的成本價就是三千元一個立方。今年疫情影響,進口材料的價格在上漲,我們就按成本價給你,算是為九生的生意做一個宣傳!不,是為村裏的事業做宣傳!

小東說,我無論如何得給張書記這個麵子,看來你還真是個稱職的“總經理”,隻是我不明白,你怎麽對園林建設這麽內行,難道大學裏學的就是這個專業?

張雅說,那可不是,我學的是漢語言文學,這些園林呀防腐木之類知識,是剛好有個朋友從上海回鄉創業,從事這個行當,這不,村子裏搞鄉村振興,河灣要建觀光步道,我認真向這個朋友了解了一下。還別說,我在微信裏一發,外頭的朋友好多人以為我是專家,紛紛聯係我做項目,我就想讓九生加入這個行當,跟我那個朋友合作。

小東說,還有一個問題,我在這老家呆的時間不長,至多十來天時間,要趕回公司去,那這工程要多久能做好呢?雖說可以托親戚照看,但我還是想看看張書記熱心推薦的這些作品!

張書記想了想,說,一架水車,兩個師傅一個班組,兩天時間就能做好。木亭子要兩三天,步道和柵欄就更快,全部工程至多十來天!沒問題,你有十來天時間,正好,質量也能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