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計

李木匠聽說戲精回到村裏,就叫上嘉欣的爺爺,一起上他家喝酒。老戲客還住在土屋裏。從公路走上左一道緩坡上,就看到一棟廢棄已久的眾廳,雖然隻是一棟土屋,但從房梁和天井來看建得甚是雄偉。但經不住人氣虛無,左邊的廂房開始塌圮,東邊有一條巷子,天井上側的部分已天光大泄,幾根木頭支著一堵斷牆,看得令人心驚。

巷子的下頭是戲客的居所。戲精拿出了幾瓶白酒,說是兒子們孝敬的。三個老家夥像聯合國秘書長一樣,指點著世界局勢。一會兒說蝙蝠,一會兒說美國,一會兒說印度,一會兒說武漢。

三個老人聊來聊去,最後就回到了現實,還是得聊到生計問題。戲精感歎說,我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感覺到掙錢難了!許願唱戲的人也少了。你看,這都快半年了,接的戲還沒有以往一個月的多。

這些年,梅江邊的鄉親在外頭創業打工,遇到不順的事情就會回鄉求神問佛,給寺廟許一台戲。他們在外頭打拚,神佛在家鄉護佑,總有成功的概率。這種傀儡戲是一種小型的土戲,相當於大家圍著一台電視在觀看,這種土戲便宜實惠,適合於香客有求有應之後的謝酬,有戲之處就表明神明就成全了一個願望,而神婆或寺廟往往借助這種土戲做旺香火,娛神娛眾。

老兵說,沒想到這疫情把你也牽連上了!但你憂愁的應該不是耽誤了生意,而是耽誤了去你相好家吧?!戲精說,你也別笑我,年輕時你還不是像我一樣喜歡到處跑,提著一支獵槍,誰知道打下的獵物送到山裏哪個寡婦家了。老木匠也跟著笑了,說,看這幾個老不正經的,似乎永遠有一顆年輕的心!

戲精就是這樣的人,不知是戲文教給他的世界觀,還是跑江湖養成的老習慣。他在娛樂鄉親的時候,肯定自己也得到了莫大的快樂,而且把生活完全弄成了一台折子戲,有滋有味,興味綿延。在梅江邊,戲客和獵人都能留下許多風流故事。

老兵對戲精說,山上不能打獵了,我早就改成下河捕魚了,生活倒是不耽誤,你也這把年紀了,就沒想過收心在家裏陪陪老伴了?

戲精說,我可得生活啊,像你一樣,可不能光指著孩子給生活費的。戲精又指了指老伴說,要說不收心,也是假的,這些年我東奔西跑的,丟下她一個人在家裏,兩個兒子都帶孫子去了,老伴得由我自己照顧。兒子家在小鎮裏,老伴生病後,我們顧念著這老房子,就一起回來住了。

老木匠說,老伴老伴,少年夫妻老年伴。

戲精說,可不是,就像我這玩的木偶,總是一男一女的,這就是世界,無男無女不成戲嘛。我和老伴這一輩子可沒少吵口,我天天在外頭跑,她擔心我跟別的女人混,一輩子都不開心。她這病,就是為我落下的。

老兵,看來我們都是浪子回頭。老木匠說,可不是,張書記那次開會時不是說過你,家裏為什麽會窮,就是浪子回頭得太晚!

這事老兵當然記得。

老兵退伍後,不思正經營業,天天扛著把獵槍往山上跑,打了獵物換酒喝。十天三個圩,往東一個小鎮,往北一個小鎮,往西一個小鎮,每到逢集這天,老東西就喝了個醉,就有熟悉的人打來電話,說老人倒在路邊了,喝醉酒了。嘉欣的爸爸為此時常放下手裏的活,騎著摩托車去接老人回家。

嘉欣三姐妹出生那陣子,外頭打工不順,家裏幹活不順,嘉欣的爸爸心裏煩,就吵,這樣的人家哪能富起來呢?!

老兵有自己的說法,他們家翻不了身,是有原因的。為什麽窮?張書記可是一家一家上門調查過的。那天在祠堂裏開會,張書記說,個個村莊有窮人,這老話說得對,我們今天就來分析一下致貧的原因。有病有災,這沒辦法,但有些人家裏沒病沒災,為什麽還是會落個窮困呢?這就得從思想上找原因了。比如我們村子裏有些人,不上進,不做工,隻知道喝酒打牌。

嘉欣的爺爺坐不住了,認為張書記相當於點名道姓在批判他。老人站了起來,說,張書記不知道我們村子的曆史,我家為什麽窮呢,我家為什麽翻不了身呢?那是有原因的,是祖宗讓我家窮的!

張書記當然否定了老兵的說法。張書記說,幸福是奮鬥出來的!不能怨天尤人!從此,張書記和老人家就弄得不高興。會後,張書記特意到老兵家走訪,找老兵聊天,才知道老兵說的祖宗是怎麽回事。

關於先祖的這個傳說,我們老人都知道。傳說是幾百年前,先祖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來到了梅江邊,來到了這片高寨和河灣。他們是兩兄弟,覺得這裏的水土不錯,就開基建房,落地生根,終於枝繁葉茂。

兩兄弟到了晚年,看到子孫興旺,就商量著要在這裏建一座祠堂,找先生看了一塊寶地。但其他族姓的人卻不同意,說這宅基地是他們族裏的。兩家於是打起了官司。小鎮的衙門無法判斷,就要求他們各自找出證據,一月為期。過了一個月,雙方來到了衙門,升堂斷案。兩兄弟說,他們有證據。

官爺問,證據何在?先祖說,當初我們來到梅江邊,是受到族中長輩指引,族長說為了族姓繁衍,曾經派出族中子弟四處尋找分居之地,足跡到達了偏遠的梅江邊,凡是好的地界,他們都埋下了青石。隻要到現場挖掘找到青石,就能判斷這宅基地是不是歸屬我們家族。官爺聽了,派出一隊人馬,跟著兩兄弟來到了村子裏,挖開地基,果然找到了青石。對方無話可說,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明明是先來的客家,從來不曾聽說有人來勘察過。

兩兄弟得了地基,堅定了建祠堂的決心。就找來先生勘查屋場,定向落樁。先生在青山田野四處走走看看,沉吟良久,對兩兄弟說,這地基是不錯,但是有一個缺陷,就是虧長房。送走了先生,兩兄弟為要不要建祠堂的事情發生了爭執。

弟弟說,既然有缺陷,我們就放棄吧,我們的後世子孫無論哪枝哪係都要發達興旺,無論長房二房。大哥說,我們好不容易偷偷埋下青石,贏得了官司,怎麽能夠輕易放棄呢?弟弟說,總還能找到新地方。大哥說,如果我們不建祠堂,敗了官司的那族人就會奇怪,怎麽爭了地段卻不建房,是不是有什麽陰謀?贏得了官司,浪費了地段,終究弄得我們家族也沒有麵子!

弟弟說,但先生說這地段虧長房呀,這怎麽行?我們不要大哥作出這樣的犧牲。

大哥沉思良久,說,倒是有個辦法,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同意?

弟弟問,什麽辦法呢?

我們去外頭找一個大哥進村。

弟弟明白了,點頭同意了。不久,族裏召開了一場秘密大會。為了家族團結,大家一致同意,去召請一位同宗兄弟回村開基創業。兩兄弟親自出馬回到了原居地,找到族長匯報了梅江邊新支脈的繁盛之事,以及遇到的新情況。

老族長沉吟了一會兒,說,理照說這是不義之事,明知會虧長房,你們卻認一個長兄回去,畢竟我們都是同宗同姓同血脈,但我又不能不答應你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支脈發展得不好。但樹有高低,草有榮枯,這不單有先天的基因,還有後天的奮鬥,就看各自的造化了。族中倒是有一個人,現在家裏窮困潦倒,至今兒孫單薄,看看移個地界能不能出息發達。

兩兄弟千恩萬謝,說迎接長兄回村之後一定好好待他,而且從此定下族規,子孫後代凡事要讓著長房,照顧長房,長房為大!

張書記聽了這故事,拿出村委會的台賬,跟老兵細說起來。她說,你看這名冊,貧困的都在這裏,四十六戶人家,長房的是不是最多?不是吧?根本沒分長房二房,窮富取決於努力,虧待長房純粹就是迷信,如果聽信了,那就中計了,從此不奮鬥了,這叫心理暗示!你是老兵,你說打越南的時候,那場戰鬥不是打出來的?我看過越戰的小說影視可多了,《高山下的花環》,《凱旋在子夜》,我從初中就開始看,看得熱淚盈眶,我真是榮幸,我沒想到我們村就有一位打越南的老兵,還是位神槍手。你是個軍人,不應該相信那虧長房的事情,你要在會上跟大家說,現在政策好,大家奮鬥就會有希望!這就是你要吹響的軍號,你應該相信軍號的力量!……

張書記的批評,老兵至今有些難為情。老兵聽到戲精揭他的傷痛,就岔開話題,說,要說浪子回頭,我家兒子才不爭氣,一個媳婦守不住,如今丟下三個孩子給我們老人養著,這成什麽了呢?我們當然不能指著政府吃飯,我倒好,反正天天下河打魚收網的。

李木匠說,我兒子至今還沒有找到正經事情,聽說外頭的工廠大批倒閉,小廠子折騰不起,工人難回去,訂單打水漂。這樣一來,我倒也趁機有了個幫手,現在兒子跟著我一起為張書記造水車呢。

戲精說,上次回村時遇到了九生,還捎了我一段路,他說城市套路深準備回農村,這外頭的生意做不下去,心裏焦急,想把小車都賣了。

李木匠聽了,就說,這九生跟我也算是我徒弟,跟著我學了半年,如今倒做起五金。老兵問李木匠,聽張書記說,想把木匠集中起來,專門做水車?木匠說,可不是,如果有訂單,我們在村子裏也可以生產,隻是這訂單能從哪裏來呢?

李木匠沒有想到,他的第一個訂單,是九生的。

九生回到村裏後,和葛芳商量了一下,決定轉行。葛芳是做電商的,熟悉網上的業務。高寨水車試水的視頻,早就傳到了葛芳麵前。九生和葛芳都很驚奇,就在網上查起水車的相關信息。本來,他們隻是像嘉欣那樣了解下水車的知識,但一打開百度,那些銷售景觀水車的網頁就不斷跳出來。葛芳憑著職業敏感,知道水車正是時興的玩藝,便也聯係了幾個生產廠家,在自己網店增添了銷售業務。

看到高寨的視頻,葛芳幹脆把它作為水車業務的廣告樣品放到了網頁的窗口。為此,葛芳還真的賣出去幾台景觀水車。葛芳和九生回到村裏,就到高寨現場參觀了一番。張書記看到九生回來,就跟九生講了修建標誌性水車的事情。張書記勸九生,如果外頭的生意實在做不下去,不如回來試試,在村子裏辦一家工藝廠,把木匠集中起來。九生笑著說,這樣我就做回了老本行!

回到家裏,九生跟葛芳說起了張書記的想法,葛芳大聲叫好。隻是她擔心,木匠的手藝不知行不行,畢竟他們修建的兩個都是實景,還不是景觀水車。九生說,張書記給木匠的訂單隻能算是半個,那我們就送個完整的訂單給李木匠,叫他認真練手。就叫他們先生產六架水車吧!

李木匠有些日子不上嘉欣家喝酒了。他忙了起來,像一架老水車一樣,有股新鮮的溪流衝得他轉個不停。但是有一天,木匠停下了手中的活,跟著九生一起來到嘉欣家。兩人把嘉欣的爺爺奶奶叫了出來,圍著旁邊的土屋指指點點。

學校已經開學了。嘉欣那天從放學回來,爺爺叫住她,囑咐把老房子裏的東西收拾好,騰出來。嘉欣問是不是要拆掉了,爺爺說,哪能呢,隻是我沒想到,我拚著老命保下的土屋倒給這老木匠占了便宜,他和九生想租過來,改造成一個加工廠,專門做水車。老木匠倒是記得,這邊原來就是集體時的加工廠。

嘉欣一聽,高興得蹦了起來。她想象著屋子裏擺放著一架又一架水車,漂亮,整齊,氣派。到那時,她就叫上雅麗和晶晶,說我們家是最早有水車的家。

晚上,木頭的芳香向嘉欣的夢裏飄繞進來不肯散去,而那些一架架嶄新的水車像一群小馬駒,在嘉欣的窗子外嘶鳴,向遠處奔跑。嘉欣叫來兩個小夥伴,一起追趕著那些逃跑的馬駒。一路上,嘉欣催促雅麗和晶加快速度,不要讓我家的水車跑了。

晶晶說,這不是你家的水車,是為有錢人家生產的,要說,也是我們家的。

嘉欣說,這就是我家的房子,當然算是我們家的。

晶晶說,有水車就會有媽媽,你看,就算你家裏有水車了,媽媽回來嗎?

嘉欣說,就算這是你家的水車,你媽媽呢,不是也沒回來嗎?

兩人爭吵起來。一急,嘉欣就醒了過來。